银瓶春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果馅蒸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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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瓶春 玉连环(一)
衙署开筵,前头人手不够,调走了偏院的几个小丫头。婉婉也不在,只有吴娇儿拦门坐在梢间外头,湘帘放下来,做出守夜的样子——如果前头又打发人送东西来,就当做她已经睡下了。
吴娇儿低头看着手里的针线,数线疙瘩。她在小甜水巷那些年,学吹拉弹唱,描眉画眼,就是没拿过针线。这两天婉婉教她做针黹,将来若他们不成事,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她好歹能有个手艺傍身,给人缝缝补补,总好过做重堕风尘。
她全神贯注,直到外面脚步声已经很近了,才恍然转醒。
再抬头,已经有一个瘦高的影子晃进来,在堂屋月光下的砖地上拉得长长的。吴娇儿心下一跳,忙起身迎了出去,果然见李延琮醉眼朦胧,穿一身宝蓝丝绢直缀,正倚着供桌站着,一壁低着头按太阳穴,一面乜了她一眼,“她人呢,给我叫出来。”
吴娇儿忙道:“姑娘今儿下午没歇中觉,已经睡了,才将军送的那个栗子酥酪也叫人放起来了,说多谢将军,留着明儿早上吃。”
说完,见他仍没有要走的意思,忖了半晌,又带笑道,“……将军想是吃了酒,可要坐下吃碗酸汤解解酒?”
论敷衍男人,她是老手了,但从前是妖妖调调的勾引,如今却像个风韵犹存的小嫂子似的。李延琮挥了挥手让她下去,自己趔趄着步子往里间走,眼看就要撩帘子,吴娇儿急得心都迸到嗓子眼,紧紧追上来逼着喉咙低叫:“不成——将军,姑娘,姑娘睡觉呢!”
也不知李延琮听见没有,但他的确站住了脚,慢慢转回身,在门槛子上坐了下来。两条长腿怎么搁怎么不对劲儿,索性跨过腿倚在了门框上,半天才说一句话:“她早上几时起来?我在这等着。”
“等、等着——”吴娇儿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这里天亮还四五个时辰,您难道不睡觉,多早晚是个头呐?”
李延琮皱了皱眉,满脸落拓的不耐烦。他没再说话,微阖的桃花眼像浸在酒里,漾着窄窄的一痕。
月色光华,满地摇晃的影子,有竹子,有石榴树的花叶,廊下的铁马,窗槅的如意雕花……寂静中的热闹,借着醉酒,他的心愈发乱上来。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想要见到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方才在席间看到了靖远侯夫人,随丈夫历尽艰险投奔而来,那张疲惫美丽的脸让他想起了她。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完全习惯了有她在的空气?和一个女人相处,看着她,不睡她,哪怕不说话,干受她两个白眼也是好的;从前不给他好脸色瞧,也许就像李十二说的,是因为他不惯于哄女人,没能放下身段说两句软话——不然那姓裴的还能比他大方?
不过一支儒生的酸笔,什么金风玉露,朝朝暮暮,就能哄得小姑娘五迷叁道。
李延琮坐没坐相,支起一条腿,手臂撑着膝盖,不端不正地想他的心事。旷远的夜盛不下他浮躁的心。兜兜转转又想回她,状似不屑地嗤了一声,可那两痕乌浓的多情眼,似笑非笑,似嗔非嗔,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脸上同样带了些恍惚神情的,还有溜回院门的婉婉。
才云收雨散,山洞子里不方便,她只好随便理理头发,待回来再洗澡。
裴容廷送她一路,快到的时候便止步在了一片矮山后,看着小厮又把她送到角子门口。往常都有两个裴容廷的小厮在她墙外徘徊哨探,一个守着正门,一个守着角门,今儿这个跟着她的是守角门的,等她进去,便往回走了两步,远远给裴容廷打了个千儿。
极乐才过,余韵犹在,婉婉没沾一滴酒也有些醉了的模样。院儿里上夜的小丫头都找不见人了,婉婉便一个人摇摇摆摆上了穿廊,心情实在好,走进正门未语先笑。
吴娇儿听见动静赶出来,急忙上前要拦住她,可婉婉早已笑了出来:“哎哟,吴姐姐,我好渴,有茶没有,快给我吃——”
婉婉被吴娇儿往外推,不明就里,又惊又笑,可随即隔着她的肩膀与门框,看到了晦暗中的人影,往上瞧,又对上他锐利的眸子。
脚步猛然刹住,她晃了一晃,还疑心自己看错了。
“李…李延琮?——“
李延琮早已打帘看过卧房,果然见没一个人,沉着脸出来,倚门冷笑:“哟,徐小姐这是才梦游回来?——”他一顿,照着月色看见她眉间涣散的喜气,雪白的脸更映出两靥活色生香的红。
他行走风月,什么没见过,猛然变了脸色,两步走出来扳过她的下颏质问:“你干什么去了!”
婉婉被捏得脸颊生疼,呜呜发不出声音,可哪儿还论得到她开口,他的疾言厉色的惊异只持续了须臾,便像是狠狠给人打了一巴掌,说不出哪里来的颓唐,“说啊,才有说有笑的,怎么这会子嘴里上了嚼子?徐令婉,我问你干什么去了——给人干傻了么!”
可是他紧紧箍着她的下颏,迸得浑身每一寸指节都酸楚,却像是在抵抗她的回答。婉婉极力倒吸着气,惊愕望着他,门前灯笼里悬着羸弱的的灯火,落在他眼底却烧出了一片癫狂。
他手心覆在她的喉咙,修长的手指再往下一点,便可以轻易将她扼死。
和容郎的清隽不同,他生得太浓艳,浑身寒冷的酒气,疯癫起来更像个艳鬼似的瘆人。她迎头撞上这无妄之灾,根本讲不出道理,都顾不上这粗俗的言语,只想求脱身。
强忍住泛凉的脊背,虚声一字一顿道,“放开我!不然你掐死我,我也不会同你说一个字……”
她的声音里是半真半假的虚弱,李延琮竟下意识地松了松手。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他如此凶狠,才开口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迟缓,让人不能相信那是哽咽,“是他——”
“是。”
再打断他的,是另一个男人清润的声线。
乘着月色,裴容廷已经从角子门走了进来。方才婉婉前脚儿进去,后脚守在正门的小厮便跑了过来,就差一步,前来禀报李将军在里头的消息。
李延琮看见他,无异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他的力气本就松了些,注意又被吸引了去,一不留神,被婉婉钻了空子。她急忙狠命挣出他的手心,提着裙子就朝着裴容廷跑,险些撞在他身上。
她显然是吓怕了,下颏一片红印子,劫后余生般地拽着他的袖子,喘气惶骇道,“他,他都知道了……”
山子石后的缱绻早已烟消云散,裴容廷眼中是碧潭般沉静,敛了敛眉眼,拍了拍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先回去歇着罢,有我应付。”
银瓶春 玉连环(二)
婉婉被吴娇儿拖到房里去了,进了屋先往西梢间溜,凑在窗户根底下听外面的动静。
吴娇儿也避立窗旁,躲在阴影里小声啧啧:“好不好,偏让这位爷给撞上!从前院儿里最忌讳这等事,这下子怕是要打起来。”
她有一肚子勾栏里的典故,挽挽袖子,张嘴便来,“从前甜水巷后廊子上那个春朝院,苏银儿家的,姑娘还记得罢?那苏银儿原就是给个北边商人包占了,偏她家老虔婆趁孤老不在另让她出局,那天陪个爷们儿吃酒,正给他撞上,可了不得,姑娘是没看见,桌儿也掀了,窗户也打了,连着粉头婆子,一道儿锁在院里——”
“姐姐!”婉婉哭笑不得,忙摆摆手止住了她,低低道,“这岂和勾栏里是一回事儿!我和裴大人两情相悦,不必说了,那李延琮我同他井水不犯河水,还好歹救过他一命,谁知好心没好报,他反倒……”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怔了一怔。
这些日子太快乐了,轻飘飘踩在云朵上,甚至没有心思深想李延琮对她所谓的喜欢从何而来。
但这会子也绝不是细想的时候,她们说话的功夫,外头两人已经提步往厢房去了,婉婉叹了口气:“裴大人先前提起,本就想和李延琮挑明,这会子倒‘择日不如撞日’了。我只怕容郎好性儿,是个体面人,碰上李延琮那蛮不讲理的,少不得吃亏……”
作为婉婉口中的体面人,裴容廷这会子正站在厢房的堂屋里,掖手看墙上没名没姓的山水画。
高鼻薄唇,白璧皮肤,通身象牙府绸夹袍,月光下气定神闲地像只瓷瓶,倒也不辱没她的形容。
屋里也没点灯,一道月光斜斜切过青砖地,他踏在那光线之内,楚河汉界般隔开了自己和李延琮。
李延琮把自己撂在对面的黑漆交椅里,声音起伏不定,寒津津的瘆人:“尚书大人有本事,说说罢,什么时候的事。”
裴容廷收回目光,眉眼淡然,反仰唇问他,“将军问哪一次?”
李延琮像是有一把刀插在心上。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椅子,哐当一声巨响,仿佛石头打在水银镜上,把他心底的幻境打得支离破碎。她在别的男人床上会是什么样子?他冒出一个念头,却极力抑制住了脑中那娇红的粉面,太阳穴青筋暴跳,大骂了一声混账,也不知是骂谁,“当初不是你他娘的白纸黑字叫永远不和她相见,今儿在我眼皮子底下干出这鸡鸣狗盗的事来,尚书倒使得好一招瞒天过海!”
裴容廷看也不看他,徐徐踱到窗边。
“不敢,将军偷天换日是本事也不小。我的死讯,不也一样谎报给了她。”
李延琮这人没甚羞耻心,也从来不以好人自居,听见这话反而冷哼着笑了,“那又如何。我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如今你往衙门里问问,除了门口俩石狮子,还有谁不知道我的意思。”
才行了事没洗澡,素纱中单领子还濡湿,裴容廷推开窗子吹风,望着那澄澈寂寥的月,“既如此,将军与我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从前约法叁章,你我既都未遵从,索性一笔勾销。打今儿起——”
“打住。”李延琮哂了一声,抱着手臂倚在墙上,帘栊的影子斜斜映在他脸上,潋滟的眼明明暗暗,“姓裴的,你别忘了,她早五年前就是我的妻,不过是让你鸠占鹊巢白得了一年的便宜。如今她恢复了徐小姐的身份,原该顺着老令儿走。孔子他老人家说‘必也乎正名’,我是先头太后主的婚事,你又是哪路货色?这要是在太平盛世,偷香窃玉,早押起来扭送衙门,你这读圣贤书的还做梦呢!”
他如今倒大义凛然了,知道他俩互相有意,只好搬出那道圣旨做唯一的护身符。
可他并不知道这是裴容廷的症候所在,反倒无意中打了七寸,半晌没听见动静。
裴容廷缓缓回头,锋利的眼梢瞥了他一眼,竟完全没接他的茬,接着说了下去,“打今儿起,我可以不见她,条件是也不许你去扰她。应不应,将军自己掂量。”
他的神情平淡,语气却坚定,乌云压城,一股子风雨欲来的压抑。
“你——”
李延琮就恨他这冰壳子脸,这会子一拳打在棉花上,更是牙根痒痒。
叁年来过惯了懒散的日子,可他到底是受过储君的教育。甭管他再宝贝徐令婉,再把裴容廷恨得要死,真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候,拿让他那她换一员干将,那也是划不来的事。如今他正用得上裴容廷,远的不说,只说月底兵分两路下金陵,下湖北,也指定少不了他。就算拆桥,那也得等过了河再说。
话到嘴边,李延琮生生忍了下去,想换个声气儿,到底咽不下这口气。
他眼睛漂亮,吊个白眼也别有有韵致。一阵风旋出屋外到了婉婉门前,房门早关了,被他一脚踹在门上。
婉婉在堂屋里心惊胆战,忙和吴娇儿动手抵了两把椅子上去,不敢言语,听见他在外头咬牙道,
“徐令婉,你给我长点骨气!别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屋里拉,再有下回,看我、看我——”
想坐实他正经夫君的身份,就不得不自己给自己戴绿头巾,他到底没说下去,俊秀的脸上扑着股子狰狞煞气,喝来小厮把裴容廷请走,自己也拂袖而去。
听他脚步声渐远,婉婉忙卸了门闩走到廊下,见裴容廷也出了厢房绕过花圃,赶紧追上去。
惊魂不定,抚着心口殷殷问:“他——他为难你了么!”
“不碍事。”裴容廷揉了揉疲惫的眉间,转脸便浅笑看着她,当着李延琮的小厮,到底没把她搂在怀里,“这几日我不能来瞧你了,月底我往湖北,总得又有一两个月。他也不会来扰你了,你好生歇着,不必担心我。”
婉婉愣了一愣,登时发了急,拉住他的袖子:“怎的不能来瞧我?肯定是、肯定是李延琮不许你来,这黑心短——!”
裴容廷微微合了合眼睛,往一旁轻轻一瞥。
婉婉了悟,不得不咽下了“短命”两个字。
等回了屋子,她还是变本加厉地讨了回来。本来绣娘不够使,她也不能干在府上享福,于是主动包揽起来为将领做靴袜的差事。但凡住进府衙上她见过的将士都有份——甚至连李延琮都在内。
可她想着过了今儿,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容郎,气得挑出李延琮的鞋样子,在针线奁里寻出剪子,几下铰成了零碎。
临到他们出征,各人分得一只包袱,独没有李延琮的份。
银瓶春 玉连环(三)
五月二十,裴容廷领兵西进湖北。
李延琮亲目送他出了城门楼子,才在两天后也南下杭州,留下几员旧部掌管淮安大营。
北境连绵的征战之后,梁军终于收复了安市与辽东两城,几乎没有停歇地被调遣南下,自此完全拉开了朝廷与祁王一党的对抗。裴容廷虽战绩惊人,对湖北地势并不熟悉,在李延琮麾下算不上最佳人选。
李延琮此举不过是提防,怕他留在淮安“反客为主”,事未成先被篡了权。
这也是驭人之术,可婉婉不免代裴容廷生气,背地里和吴娇儿扎李延琮的小人:“谁不知道他的心思,既然把容郎当贼防着,当初又何必费尽心机地诓人家进这贼窝!”
吴娇儿心道,裴大人自跳火坑还不都是为了你,薄薄的唇抿了一抿,想说,没敢。
好在婉婉哼唧了一句,又随即想到了更为难的事,叹了口气:“那李延琮也是个倒叁不着两的,说喜欢我,喜欢我什么呢!”
她正给观音佛换上供的净水,双手执青瓷壶,纤白的颈子与肩膀被日光镀了层白霜,一双眼睛乌沉沉的看着就愁苦,
“吴姐姐你是不知道——在苏州的事不提了,就是这一路上,他怎么看我怎么不顺眼,说的那些话都气死人。我俩针尖对麦芒,没和他打起来,那是我打不过他。”
说到这她有点不好意思,撇了撇唇角苦笑,“如今他也不知道打错了哪根筋,忽然又来说什么——呸!都说打个巴掌给个蜜枣,他倒好,打个巴掌,又塞块黄连。”
吴娇儿在一边儿给明灯里添灯油,斟酌着笑道:“我是不懂世上正经夫妻什么样儿,若说勾栏里,有人喜欢百依百顺的,就有人喜欢泼辣子。没准儿将军就吃这一口,姑娘刺打他两句,您觉得是‘针尖对麦芒’,人家倒觉得是‘黄鹰抓住鹞子脚’,两人越吵越扣环儿呢!”
婉婉一脸的诧异,长长呃了一声,“这也太自贱了些——“
吴娇儿笑而不语,低头挑灯芯。
婉婉自己愣了一会,无端想起苏州那叁年的所见所闻,忽然扑哧笑了,掩嘴轻轻道:“男人都是贱骨头。“
当然除了她的容郎。
吴娇儿不比桂娘,陪着婉婉出生入死,不拜把子也是过命的交情,一张嘴又敞,想说什么说什么。她做头牌的时候可以浑身带刺儿,因为生得漂亮又会来事儿,妓院都靠她养。如今夹在婉婉和李延琮中间,自然又是另一番情境,不得不谨言慎行。
她有句话含在嗓子里,看着婉婉添罢了水,抽出汗巾擦瓷壶底的水渍,才嗫嚅道:“那李将军,从前和姑娘有过什么——”
“什么?”
她忙赔笑道:“也是前儿小娟儿说的,那天晚上,将军请客的那个晚上,她本来已经偷偷溜回来了,路过厢房听见里头人说话,就吓住了不敢动弹。回来告诉我,听见将军说什么‘徐小姐原是我的妻’——”
婉婉眨眨眼,嗐了一声,随口道:“早几年的陈谷子烂芝麻了,还是爹爹在世时太后随口许的。过了定,都还没正经下聘,谁把它当桩事来着。”
“可李将军这不就正经挂在嘴边了么!”
吴娇儿掩着嘴笑,眯着细长眼睛,婉媚地捧着婉婉说笑话,
“我没读过书,说句粗话姑娘别恼:有人抢,饭都吃得格外香,更别说是姑娘这么个水灵灵能说能笑的美人儿呢!就连裴大人——小娟儿说的,大人听了,半日没说话,再开口声气儿都不对了,可见也被捅了心窝子。”
婉婉微微一笑,表示不能相信:“想是小娟儿听岔了。容郎明白人,若为这个吃醋,我也算白认得他了。”
“明不明白一回事,往不往心里去又是另一回事了!”吴娇儿忖了一忖,慎重地择了个的比方,“若今儿忽然蹦出来个张小姐王小姐,手里捧着太后懿旨上赶着要嫁裴大人,前马后鞍伺候他还不够,大晚上也往大人房里钻——”
“她敢!”
婉婉果然上了套儿,重重把瓷壶撂在净台上,咣当一声吓了自己一跳。回过神,又怕惊扰了菩萨,忙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还是粉面含嗔,鼓着嘴道,
“若是容郎同她露出个笑脸儿,我永世千年不再理他了!”
吴娇儿忙把瓷壶摆正,两手一摊笑道:“所以——人之常情嘛。”
以吴娇儿多年青楼阅人的经历,这不过是常见的“二女争一夫”掉了个个,成了“二夫争一女”——反正就是争风吃醋那档子事。
婉婉被她开导得半信半疑,可当夜里睡不着,把近两个月来裴容廷种种反常的状况翻尸倒骨回味了一回,又觉得似乎不止这么简单。
裴容廷一向是深沉的性子,哪怕李延琮送了她满箱子的珠宝,落到他耳中也不过一句似是而非的抱怨,还抱怨得从从容容。除此之外,她再没见过他说过一句介意。
可是如果细细地想,细细地想……
那一夜她向他求和,他说,“我可比不得旁人配得上姑娘,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一夜在山石子后他疯了似的入她,彼时外头两个人一唱一和似的提起,“那徐小姐可是从前下头下了旨玉成的王妃”。
若小娟儿说的是真的……婉婉在被窝里翻了个身。
她知道容郎不会不明白她的心思,难道,就是为了那卷早已不知所踪的懿旨么?
她把一只手压在枕头底下,露出半截腕子,被月光照得雪白。顺着这古老的月色,她想回那杳杳的时光。
那已经是五年前了,并不美好的回忆——。
赐婚的圣旨送进家门,黄缎子上凛凛生威的龙凤,她随父亲对着它叁叩九拜,然后抱着它哭了许多天。
圣意难违,何况听爹爹的声气儿,这头婚事的意义非比寻常,甚至其中也有他的促成。
她十六岁了,高门的女儿,合该用婚事担起家族的荣耀与责任,这是她很早就隐约预料到的未来。就像穷人家卖云片糕的女孩,从小便走在阴湿黑暗的街巷,小小的身子,长长的担子,重重的哀愁。
那时她的裴哥哥在西蜀的战场。他执意领兵,去那么远的地方,也许赶不上见她出嫁前的最后一面了。
她喜欢他当着人时的镇静疏远,背过人却能吻得她天昏地暗,隔着两个人的衣裳听到一个冷清男人的心跳,像是水滴打在古琴上的余韵,每一下都让人悸动。
可是十六岁的爱,又能怎么样呢?“过犹不及”,到此为止,已经足够了。
她不能嫁给他,她渐渐认命了。
至于容郎呢,他听到她的婚事会是什么样的心境,从前她想象不出,后来也再未试想过。
婉婉满肚子的思绪,忍不住想找个人诉说。
夏夜里热,帘子都卷着,两根飘带在夜风里微微起伏。吴娇儿就睡在外头的熏笼上,不知道睡着了没有。她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出声,变成一个呵欠打回了肚子里,又转了个身,枕头里的荞麦皮沙沙作响。
月越升越高,一片云遮过来,又渐渐散了。
世如棋局,一日便可翻云覆雨,可叁千里明月自顾自地长满,缩减,长满……亘古如此。
月亮圆了叁回之后,裴容廷在湖北赢了襄阳之战。
襄阳自古便有铁城之说,一面环山,叁面环水,出了名的易守难攻,若非湖北劳力多往凉州徭役,而日夜兼程赶来支援的梁军又早已疲惫不堪,就算李天王降世也绝不可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攻克。
从前征高句丽的那些将领,苏仁懋死了,孙镇英死了,张崇远也受了伤,不得不回京休养。由此,这回换了一拨新将,上下调度不惯,也为援军增添了阻力。
照着李延琮的意思,是把裴容廷当枪使,派他打下一个地方便打道回府,随即换上自己亲信的随军副将镇守。何况襄阳南船北马,七省通衢,兵家必争,历来是战略要地,更不能留他做大。
然而裴容廷这边快刀斩乱麻,杭州的战事却远比李延琮预想的艰难。
对方的兵马都出自江南本营,与他们周旋已久,互相都摸清了路数。两边拉锯末子似的,谁今天往前一步,明儿又被打了回来。打了也是白打,双方都疲沓了,恨不得就搬个凳子嗑瓜子儿,看谁耗得过谁。
因此等裴容廷调领部分兵马“班师回朝”的时候,杭州还焦灼得厉害。
那已经是七月流火的夏末了,阴阴的上午,下了小雨。裴容廷的马在仪门外小厮牵走,另有静安给他撑着伞,一道从穿堂里走进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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