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他的话使在场的人面面相觑。孙民阻止了吴德,说,好,就按照县委的建议,我们现在布控医院,包括病房的走廊,但不能让人察觉。嫌疑人病情好转,我们就实施抓捕。
吴德说,这样我们会增加多少难度和变数。
孙民说,就这样决定了。
一种神秘的气氛笼罩黄城。在医院,黑汉和黑嫂带了一些群众照顾李百义,他们轮番上阵,用愚昧的方法照料他们的恩人,比如依照偏方,用猫煮草根,硬着李百义喝下去。李百义只好照办。只有当他病倒时,人们才有机会让他得到这样的照顾,真正像一个病人休息。平时,他却像一匹马那样c劳。
李
愤怒 第 6 部分
当他病倒时,人们才有机会让他得到这样的照顾,真正像一个病人休息。平时,他却像一匹马那样c劳。
李好自从回黄城后就没再露面。她不敢见父亲,也不能见父亲,她被控制在县委招待所,连见陈佐松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她不知道为什么抓捕计划迟迟未能实施。她浸透在煎熬中。
医院已被布控。但没人会注意到那些便衣在周围徜徉。一天过去了,孙民也开始焦急了。陈佐松向他保证,不要着急,明天就可以实行抓捕了。
孙民不明白陈佐松为什么有把握这样说。陈佐松解释,只要不是躺着爬不起来,李百义住院不会超过三天。
果然,第二天传来李百义要出院的消息。孙民和手下的人做好了布置,准备在出院时由陈佐松出面用他的汽车把他接到公安局,这是最舒服的一种做法。李好被要求和他们一起行动。
但果然出了事。他们在医院门口等了半天,没有动静。吴德联络楼上的小林,小林说出事儿了,李百义昨天晚上就办好出院手续,突然不见了。
孙民的头轰地大了起来,非常沉重。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两天来发生的所有一切都是骗局。他立即让吴德和小林回头杀到李百义家,没有发现他回家。这就说明,李百义已经得悉一切,现在他逃亡了。
县一方领导每个人都哑口无言。他们为自己的轻信付出代价。沉默了好久,书记说,我们会全力配合,缉拿李百义。
县公安局警力几乎倾巢出动,控制了黄城的各个出城路口。但不到一个小时,孙民就接到书记的电话,说李百义并没有逃跑,他的确是昨天夜里出院的,他提前出院的原因是怕有群众欢迎的场面在医院门口出现,他要避开他们。李百义历来不喜欢把他奉为英雄。现在,他回到了抗灾现场,正开着他的破松花江车去市场买帐篷。
孙民立即带上吴德、小林和李好,上车直扑市场。孙民对李好说,你就按我们那天说的做,你指认,我们行动。我们保证他的安全。但你要按我们说的做。
李好说,无论发生什么情况,你们不能开枪。
孙民心不在焉地说,好。
。。。。。。他们来到市场,把车停在角落。这时,他们发现了那辆松花江。但车是空的。车前面还贴着“抗洪救灾”四个大字的红布。吴德说,他可能是买帐篷去了。
孙民说,我们等一会儿。
他抽了一根烟。小林问,这时候你还抽烟吗?
他知道,孙民在这种时候,从来是不抽烟的。所以他很奇怪。他看见孙民神态悠闲。
吴德说,我下车找一找。
孙民制止他,不要,就等着。
在孙民心中,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升上来。这是在他几十年的侦探生涯中从来没有过的。他第一次丢失了紧张感,而代之于一种轻松的胜劵在握的感觉。
吴德说,孙队,你把枪拿好,恐怕他有武器。
孙民笑一笑,没必要,你们也不要拿武器。
小林问,为什么?
孙民说,他没有武器。
。。。。。。烟抽完了。李百义终于出现了。
他扛着一大捆东西,看上去就是帐篷。
吴德问李好,是他吗?
李好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点点头。
孙民对小林说,我和吴德下去,你留在车上。
孙民和吴德下了车。小林抬起了摄像机。李好哭得弯下了腰。
李百义把帐篷放在车上,走向车门。当他打开车门时,孙民和吴德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他微笑地向孙民和吴德点点头,想上车。这时,孙民问道,你是李百义吗?
李百义看了他一眼,说,我是李百义。
吴德问,你是马木生吗?
孙民说,我是樟坂公安局的。
这时,他看见李百义的表情有稍微惊异一下,然后有几秒钟的停顿,好像在想明白现在发生的事情。很快,他明白了。李百义点了点头。
我是马木生。他重复了一句。似乎在帮助孙民证实他的身份一样。说完,友好地向他们弯了弯腰。
他伸出了手。吴德给他上了手铐。
李好已经哭得大泪滂沱。
孙民和吴德把他带往旁边另一辆早已停好的面包车时,民众已经发现了,他们围过来。在从松花江车到面包车几步远的距离,大家惊异地发现,李百义的脸上突然放出了非常灿烂的笑容。这个笑容被记录在小林的摄像机里。
孙民也看见了,在李百义跨步上面包车的那个瞬间,他突然回过头来,脸上出现极为灿烂的笑容。他从来没有看到过这种场面,一个罪犯在被逮捕的那一刹那,基本上是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垂死挣扎,惊慌失措;另一种就是束手就擒,垂头丧气,脸色僵硬。
但这个人却露出了这样的笑容。这使孙民有些难堪。而正和这种笑容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吴德在李百义上面包车时,突然狠狠地在他后背推了一下,使得李百义的头在车顶磕了一下。但他没有感到痛,仍然保持脸上的微笑。这使得吴德的粗鲁动作被凸显出来。吴德的动作在一般实施抓捕中是常用的动作,可以起到威慑作用,但今天李百义的微笑使得吴德的动作显得粗鲁和没有必要。
面包车开动了。孙民和吴德一左一右坐在他的身边。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李百义还往左靠一靠,以便让吴德坐得轻松些。但吴德直视前方,不发一言。
面包车来到公安局。李百义被带到一间大会议室,被控制在墙角。他坐在一张藤椅上。手铐的另一只铐在藤椅的扶手上。
他说,我早就在等这一天。
孙民点点头。
李百义说,我知道你们一定会来的。
孙民又点了点头,他没有功夫和他说话,忙着往回打电话,报告这边已成功实施抓捕的情况。
然后,他在李百义对面坐下来,看着他。
李百义对他笑一笑,点头,说,谢谢您。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也向他笑笑。突然李百义说,我的帐篷呢?还有车。
孙民这才想起,他问吴德,吴德说不知道。
李百义说,麻烦你们把帐篷送到。。。。。。我给你们写一个地址。
孙民犹豫了一下,给他解开了手铐。李百义写了一个地址和名字。
你们把车和帐篷交给他。他说。
孙民说,行。
孙民仔细地观察他,他真的在这个人脸上看不到一点紧张。不过,他有过这样的经验,在他抓过的潜逃时间较长的逃犯归案后,在看守所的第一夜大部份都睡得很好,因为长期的逃亡已经摧毁了他们的意志。他们需要归宿。但像李百义这样在抓捕现场直到现在仍平静如常的人实在少见。
这引致孙民对他的态度转为和蔼,似乎这样才符合礼貌。这是一种奇怪的对峙:因为罪犯显得过于镇静,不由得引起警察的注意。而罪犯的善意似乎也引发了据于优势一方的控制者的善意。所以,孙民对他凶不起来。
孙民对李百义说,你能配合很好,这样对你有利。
李百义说了一句让他感到奇怪的话,他说,是,让你们辛苦了。
孙民给他倒了一杯水,他说,谢谢。
吴德冷眼看着李百义,嘴角透着嘲讽。
。。。。。。接着开始预审,原先预料的突击预审需要一整夜,但李百义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他详细地说明了杀害钱家明的整个过程的所有细节,并在笔录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但他没有说明为什么杀害被害人,一句话也没有。
孙民没想到会进展得这样快。他问李百义还有什么话没有。
李百义说,慈善协会的工作我已作交代。麻烦你们告诉我女儿,不要着急。不要跟我走。
孙民说,我们会转告她。
他舒了一口气,决定明天上午离开黄城返回。
孙民第二天上午醒来的时候,听到外边传来异样的喧嚣。公安局的白副局长来告诉他,可能出了一些麻烦。
他被领到楼上,这时他看到了公安局门前聚集了上百人。公安局的门都被围住了。他们打着旗子和横幅,上面写着:李百义没有罪。地上也用粉笔写了字:他是好人。
孙民半天没有吱声。他意识到会议上那些人的担心变成了事实。他很后悔昨天晚上没有连夜返回。
白副局长让他别着急。他们正在处理这个事情。只要等上一个钟头,他们就可以上路。
吴德说,肯定是他女儿搞的名堂。她这人很讨厌。
孙民不这样认为。如果是李好的意思,她就没必要来自首。他吩咐加强对李百义的控制,以免出什么意外。
。。。。。。可是外面的人越聚越多,到了中午,可能有上千人了。但在这些人当中,没有李好的身影。
李好在父亲被抓捕后,回到了家。她惊异地发现,父亲已经把桌子和床整理得整整齐齐。这是李百义从医院返家后做的事情。他的所有衣服都叠在床上了,手表也脱下来了。存折也放在衣服上。但存折上的钱不多,只有三万块钱。
李好还发现,她的抽屉里,也塞满了她最爱使用的超薄卫生巾。
她扑倒在床上哭得死去活来。
到了傍晚,孙民一行还没有办法行动。他显然着急了,爬上楼顶,发现楼下的人已经聚集了至少有两千人。他们不再高喊,只是站在那里,要求见李百义。白副局长喊破了嗓子。他们忙得焦头烂额,但无济于事。
县领导过来了,商量事情怎么解决。陈佐松说,我去说说看。
他来到大门口,对大家说,这个事情请大家要冷静。李百义很安全,他没受到伤害。他已经对他所作的事加以承认,所以他愿意来负责。那是他十年前犯的错。我们知道人不可能不犯错,犯了错就要负责,他也愿意负责。你们的心情,我们可以理解。但这是两回事儿。
底下有人喊,他没有错,有人栽赃。陈佐松看到了,喊的人是黑汉。
陈佐松想了想,回到楼里,对大家说,没办法,他们不相信任何人的话,除了李百义。
书记说,你的意思。。。。。。
陈佐松说,只有让他出来。
书记问孙民,可以吗?
孙民沉默了一会儿,说,陈副,你先跟他谈一谈,让他言简意赅吧。
陈佐松说,好。
他走进会议室,看见了李百义。李百义坐在藤椅上,表情很忧郁。
陈佐松说,身体怎么样?
李百义说,没事儿。佐松,我们要分别了。
陈佐松说,百义,好去好回。
李百义点点头,问,外面怎么样?
陈佐松说,可能你要去说两句。
李百义想了想,说,好。。。。。请你告诉孙队长,准备一辆汽车,我们先坐上车,他们一散出个口子,我们就走。
吴德把李百义带出去了。陈佐松把李百义的意思告诉孙民,孙民说,好,就用你的汽车,然后准备一辆三菱在指定路口更换,我们就全程坐汽车回去。
李百义出来了。他看到那么多人时着实吓了一跳。他的眼睛湿润了。
他什么话都没说,突然跪了下来,朝人群嗑了头。人群騒动起来。
他站起来,说,我把这么大的罪向你们隐瞒那么久,对不起。。。。。。
人群中很静。他说,你们回去吧。
人群中没人吱声。
李百义最后说,你们回去吧。我会回来。
他向他们笑了一下。吴德把他带进去了。
人群慢慢散开了。有人哭了起来。
第十二章 回家
终于摆脱了群众的纠缠。孙民带着李百义借了一辆当地挂民用车牌的三菱吉普上路了。孙民和吴德在后座把李百义紧紧夹在中间,小林当司机。刚出城的时候,大家都很紧张,谁也没说话。直到走出一百多里地,才缓口气儿。
李百义上了手铐。孙民本不想这样做的,他习惯于和犯罪嫌疑人维持一种不过于紧张的关糸,这是为预审效果考虑。但李百义是要犯,出于对混乱局面的担忧,他给李百义戴上了手铐。李百义很配合,他的脸上始终带着谦虚的笑意。
吴德要小便。他们把车停在一棵树下。这时,孙民问李百义是否要小便?李百义摇摇头。孙民一直在观察李百义,因为这是他遇见过的最特殊的犯人,且不说他在当地的口碑令人吃惊,就拿离开时的突发情况而言,如果李百义不出面劝说群众,局面不知会发展成什么样子。孙民没想到李百义会愿意出面劝说群众,这不符合逻辑。这是个怪人。他想。
重新上车的时候,他递给李百义一瓶矿泉水。他拿着很不方便,打不开瓶盖儿。孙民想给他打开瓶盖,后来他索性用钥匙打开了他的手铐。
谢谢。李百义说。
吴德看了孙民一眼。孙民好像没瞧见。
他跑不了。如果他想跑,他就不会去劝说群众。孙民想,这是最简单的逻辑。
李百义喝完水,自己把手铐卡嚓一声扣上了。孙民和吴德都吃了一惊。孙民有些好笑。
孙民用余光看他,现在李百义大概犯困了,歪在后座上睡着了。不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呼噜。他打的呼噜不很大声,所以听上去不粗俗。但看得出他睡得很沉,他大约真是困了,后来呼噜声消失了,一动不动像死了一样。
吴德笑了一声,说,c,他还能睡得着。
孙民没有吱声。
孙民帮他取下手铐。他谈不上对李百义有什么好感,只是觉得他特别,他对李百义比较温和,也许是对他配合撤离的一种回报吧。不过,这个人真的惹动了他的兴趣,一路上他不停地观察这个人。他打量李百义的全身,发现他穿的是一件西装,这种西装类似于县城地摊上高高挂起贩卖的那种衣服,最多七十到一百块钱一件,甚至连西装领都没烫平,像油条一样膨起,好像里面有好几颗鼓起的黄豆。西服的下摆边儿都翘起来了,绷开的线头呲着,就像一个民工穿的衣服。
孙民想,这种打扮要骗取人心是很有效的。
可是接下来孙民看到的情形让他心抽了一下。他看到了李百义穿的鞋。他一直没去注意他穿的鞋。现在他发现,李百义穿的皮鞋质地并不差,但两只鞋不是一双的,有轻微的偏差,一只的头尖一些,另一只就没这么尖。它们的后跟也不一样,一只的后跟是贴皮的,另一只不是。如果不很仔细还真看不出来。
孙民思忖,他怎么会穿这样的鞋呢?他的心里渐渐升起一种让他很难受的想象:这是一双捡来的鞋。。。。。。如果是这样,孙民感到很不舒服。现在,眼前这个人睡着了,但他睡得很熟,一点儿也不惊慌。这个家财万贯的人穿着这样一双不一样的鞋子,这可不像是装的,显然他想让这两只鞋更接近一些,所以不仔细看还发现不了。
孙民产生一种奇怪的自尊心的痛楚。一个有钱人这样对待自己,竟让他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不是来自于一个人对他炫耀金钱,恰恰相反,来自于他的俭朴。
孙民闭上了眼睛。那种不舒服的感觉不是对这个人的讨厌,恰恰相反,一种吸引孙民内心的东西在悄然滋长,这是危险的。虽然他抓过很多让他不讨厌的人,但从来不会因此扰乱内心,以至于影响他办案的客观性。孙民是那种内向而冷静的人,你说他冷漠也可以,所以他不会感情用事。但眼前这个人不同,他的行为在最真实的层面上拨动了孙民的内心,至少令他开始仔细观察和思考这个人的一举一动。
他开始承认他对李百义有些微的好感。他喜欢那种遇事冷静、果敢、对自己做的事负责的人。李百义出来劝说群众一事,说明他是一个负责的人。
他想着想着,也犯困了。不一会儿,他竟像李百义一样,打起了呼噜。吴德看了他一眼,摇头。孙民睡觉,他就只好睁着眼。结果孙民一觉睡了三个钟头,吴德困死了,连个替换的人也没有。
李百义真的睡着了。他睡得很沉,尽管车子晃得厉害,他仍然睡得死死的。他太困了,现在,他需要睡一觉。
此前一周,李百义几乎夜夜失眠。他瘦了一圈,脸尖得像猴子一样。李百义无法肯定女儿是不是去做那件事儿,但他作好了准备。这种准备说是事务上的,毋宁说是精神上的。他虽然为此准备了十年,但始终没有自己站出来,结束这个重要的事件。这里面有深刻的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今天这样一种结果,不过,也许这是最好的方式和圆满的结局。
现在,他在摇晃的车上睡着了。李百义曾经想过,有一天他如果坐上返回樟坂的车,他一定会做同样的梦,梦到那片像草原一样的山坡,上面有羊儿弯腰吃草。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一上车就睡着了,睡得挺死,他太困了,什么也没有梦到,只是呼呼大睡。
这是他期盼已久的睡眠?这睡眠应该看成是心灵的安宁。在这种安宁中,不需要动乱,不需要冲突,只需要安宁。因为冲突已过,一切都结束了。现在,他没有任何负担,所以可以睡觉了。如果人死后需要天堂,那天堂的主要内容就是安宁。如果睡觉也能模仿死,那么睡觉里面没有梦是最好的,睡觉就是睡觉,跟死了一样。这样看,死并不可怕。
李百义可能到现在才享受到这种货真价实的睡眠。这十年来他常常夜不成寐,不是像一般的罪犯那样,因恐惧而睡不着。自从他从火葬场的炉门口爬出,他就对死亡和恐惧有了一种免疫力,他不再那么害怕死亡。但他总有一种心情,有一件重大事件没有解决,它像一块石头一样挂在他的身上。
李百义的梦中有时会浮现钱家明死前的哀鸣。他说,我没有杀你父亲,你真的弄错了。李百义不相信,但钱家明声嘶力竟竭地发誓说,你真的弄错了。你难道不会弄错吗?你弄错了怎么办?
你弄错了怎么办?这个问题在五年前并不是一个问题。李百义相信自己是正确的,他的人生哲学是尽可能地做正确的事,从不亏待别人,也不欺凌别人。还要对人有益。这就是他的公正。李百义的公正。
大约从五年前开始,李百义开始受到内心深处一种纤细的质询:那天晚上发生的枪决案是没有暇疵的吗?他知道,那是一个奇怪的晚上,一个自以为义的青年,用自己的法律宣判了一个人的死刑。他自己拥有足够宣判那个人死刑的证据。它具有合法的手续,虽然作为个人,杀死一个人是如此艰难,但他终于完成了这个过程,并使这个过程多少消弥了复仇的色彩,而增加了公正性。但从五年前开始,李百义的梦里常会遇见那个被他杀死的人。那个人不一定叫钱家明,但长得是他的样子。他说了另一个什么名字。这个人老挡住他的去路,他还钱。这个梦很搅扰他,傻瓜也会解这个梦。李百义起先并没有在意,但后来这个梦渐渐化为一种思想,在白天的时候有时也会突然窜上来,质问他,你有什么证据一定没有杀错人呢?
李百义会用另一种说法来使内心平安,比如,法院也有时会错判死刑。但这种托词是一时的。问题并没有解决。李百义杀人事件的原因恰恰在于他不信任公正,所以他自以为义,宣判那个人的死刑。他不能以别人的不公正为自己可能存在的错误辩护。这是显而易见的。李百义知道这说服不了自己。他必须让自己达到百分之百的公正,才能使良心平安。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只有良心平安才能活下去。
现在的问题是,李百义是绝对公正的吗?也就是说,他有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没有杀错人?如果有,那个人是罪有应得。可是,李百义没有绝对把握。问题就出现了。那个人虽然死了,好象仍然活着,他总是来找李百义,说,你难道不会弄错吗?
李百义开始动摇。接着痛苦也如约而至。这是杀人五年之后开始的痛苦,不是为被杀的人,而是为自己。对于杀人勇气,只要有仇恨就可以了。可是对于自己的公正的良心,还远远不够。因为人的心是一条河流,所有的行为都源于人内心的河流深处。现在,当所有人都在赞扬李百义的时候,却有一个人老是像影子一样跟着他,问他,你弄错了怎么办?
李百义就是那个钻牛角尖的人。如果他不钻牛角尖,十年前的很多事就不会发生。现在他也不会进入这种y影。不是怕死,而是怕不公;不是怕别人不公,而是怕自己不公。在他看来,别人不公不会像自己不公那样令他痛苦。别人不公可以用仇恨、离弃和蔑视来对待,可是自己不公却无法离弃,因为人无法离弃他自己的心。
现在,他在车上睡着了。睡得很沉,他真的睡着了。那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还没有解决,但已经进入解决的进程,他至少放下了一半的担子。他可以对那个质问他的人说,现在,我交出了我自己,让命运引导吧。咱们一人一半,来负这个责任。现在,让我睡一觉。
只有在看到女儿的时候,李百义才会产生一种轻松感。他把溺爱女儿当成一种休息。他在任何事情上都讲原则,但在女儿的事情上毫无原则。他曾让公家的车载着女儿在城里兜圈子达一整天之久,带女儿上最好的饭店吃鱼翅,那是李好第一次吃鱼翅。她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李百义说这是粉丝,她就说,这个粉丝很好吃,我还要一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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