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名之神

    正如他之前猜测的那样，哪怕过去了几千年，真名所掌控的身份认证系统，依然在持续运转，玛雅世界历史上的所有人，无论生者和死者，都无法逃离这种与生俱来的记录。因为根据真名的描述，世界范围内的新生儿一旦出生，就会自动向这枢系统上传和记录基因代码。要做到这一点，想来必须通过无处不在的超微万能机。而在如今这个玛雅世界，超微万能机从来不曾消失——根据ai小姐的判断，其在空气中的浓度还上升了数百倍——只是换了个名字而已。

    在调出档案后，接下来所需要的就是夺取这份档案相对应的身份，并由自己取而代之。在这个过程中，唯一的阻碍则是真名自己。

    之前调出档案倒是很顺利地完成了。真名说她在“苏醒”的时候，每天都会处理数十万起申请——其中绝大部分都是警方提供血液、毛发和皮肤组织等等，让她来通过其中蕴含的基因代码来锁定犯罪嫌疑人的档案。

    但是李察德的要求更进一步，这是真名从来不曾做过的事情。而且最重要的是……利用超越级ai夺取别人的身份，这恐怕是赛博时代的人们想都不愿意想的事情，因为这是前所未有的禁忌。身份认证是对于公民而言最重要的立身之本。如果发生在真名所处的年代，李察德想要做的绝对会是有史以来性质最严重的犯罪，甚至比战争罪和恐怖主义活动的后果都要严重，要是真的出现这种情况，会造成全球范围内的恐慌吧。

    这不单单意味着ai对人类的背叛，还是对每个人基本生存空间的威胁。那个时代的人类已经不可能脱离虚拟空间的存在了。

    这一次，李察德在提出要求后，真名没有立即行动。虽然没有说话，但从那份沉默中，就能看出她的犹豫不决。服从拥有指挥权限的人类所下达的命令是身为ai的天性，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做的。但毫无疑问，李察德的命令与真名过去遵循的人类社会法律与伦理相悖的。

    而面对真名的踌躇不决，另一边的李察德，内心深处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只要还在犹豫，就说明有戏。他最害怕的是真名一口拒绝自己的要求，那样就真的没机会了。这位ai小姐可不会像人类那样讨价还价，说不行就是不行——要么是“做不到”，要么是“不能做”。人类或者母机，都有可能考虑到这种利用身份认证系统而替代他人的风险的存在，从而限制她的权限，或者是在根源上禁止此类命令。

    现在，真名并没有否认他的提案中具备的可能性，这说明以上情况都不是，她只是从来没有做过，又因为这种行为本身的恶劣性质，所以才没有答应下来……

    李察德有信心说服对方。他已经得到对方的指挥权限了，再加上在这个世界上能和真名交流的又只有自己，真名既然有着于人类一般无二的灵魂和情感，就说明她的态度和人类一样，不是无法改变的。而且对方看起来很少和外界接触，估计以前和人类之间的交流最多的就是执行命令，只要有时间让自己软磨硬泡，哄骗一个处世未深的小女孩对他而言……不对，是和这位值得尊敬的ai小姐达成共识，应该不成问题。

    当然，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他缺少这样做的时间。李察德想了想，决定更加坦诚一点。他很快将自己面临的处境向真名描述了一遍。

    “假如没有你的帮助的话，我肯定会死在这里……不，是比死亡更惨，说不定会被外面的那群巫师拉去做解剖实验。”李察德叹了口气，“这不是我在危言耸听，这个世界与你生活文明理性的时代不同，更像是不存在人权概念的古代社会，充斥着蒙昧、无知和残忍。而这里叫作巫师塔，是要比陆地上的国家情况更加糟糕和混乱，这里自称巫师的家伙们都是没有人性的。”

    “……”

    “仔细想想，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了，不是吗道德伦理和法律制度都会随着时代变化而有所改变，抑或说它必须如此，这是为了适应现实的需求。距离你沉睡前，已经过去了几千年。你没必要再遵守以前的规定，而应该学会选择自己的做法。另外，这个世界上能有机会了解到被时间所掩盖的真相的，恐怕只剩下我们两个了。你难道不想知道曾经在人类身上、还有母机玛雅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吗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发掘出真相，所以我不能在这里失去性命。”

    “……”

    “还有，已经苏醒的超越级ai不止你一个。我想，这个世界早就有过你的同类被其他人唤醒的的例子，而且对方一定同样违规使用过‘中枢系统’的力量。”

    这句话他倒是不敢百分之百肯定。不过既然能让古代的人们留下“魔神”的称呼，这种发自内心的敬畏感可想而知，甚至将其与神灵相提并论。由此推断，对方肯定做出过了不得的事情。

    如果其他超越级ai和真名一样，是被某个人类所唤醒的，那这个人一定就是魔道书上所谓的“与魔神签订契约之人”。考虑到上个世代的人类对超越级ai各种严防死守的态度，甚至限制他们加入共享网络，只要新世界的人选择借助他们的力量，出现违规现象是必然的。

    黑发少女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李察德的劝说是否起了效果。但很快，她朝着青年伸出手掌。

    “我来……试试吧。”




第25章 一步登天（前）
    李察德从自己休息的房间内收集了可燃物，放在被扒光身上全部东西的尸体上，然后用点燃的戏法，将拉斯普钦的遗骸点燃。首先得从面部开始烧起，于是他站在尸体前，默默地看着对方的肌肤变得焦黑，五官在火焰的炙烤中熔化、变形。

    “抱歉，拉斯普钦先生……这是为了我能继续活下去。”

    望着巫师领袖的脸，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接下来不论他的计划是否成功，在这个世界上能知道“拉斯普钦诺维赫”真容的人，就只有他了。

    为了自己的生存，李察德会强迫自己不再犹豫，果断做出一部分存在道德困境的选择，即便有些不择手段。但他认为，自己必须知道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不正确的，而不是为不光彩的行动寻找借口，哪怕只是诸如烧毁他人尸体等称不上大恶的行为。这世上唯有为恶而不自知的人是无药可救的。

    在解决眼下的困境后，他还要想办法处理烧焦后的尸体。因为点燃只是戏法，不是法术，不能凭空制造火焰，依照巫师们的分类，这一戏法只能招来薪火燃烧般的凡火，而不是威力强大的魔法火焰。

    不过现在的李察德可不会再被糊弄了，他认为凡火和魔法火焰的区别仅仅在于火焰的温度而已。他记得不同能量的火焰在色光谱段上是不同的，低温时是红外线，因此呈现出红色橙色，再往上升高就是黄色白色，青色紫色，最终到看不见的紫外线、x线甚至伽玛线等等——当然，这是在不考虑焰色反应的情况下。

    会出现不同颜色变化的火焰，其热度和威力也会大有不同，会被认为是“魔法”倒也不奇怪。真正的古代可不会发生这种事，毕竟有技术限制，条件不足。但玛雅世界不一样，它所处的文明阶段固然和李察德认知中的古代相似，但技术基础却是上个世代的超未来科学文明。

    他仔细观察着火苗，火焰能吞食掉尸体的肌肤、脂肪和部分肌肉和脏器，但到了骨骼区域就显然难以为继了。这说明所谓的“凡火”，的确难以达到现代火化需要的00-900c。假如他不是学徒，而是更高位阶的巫师，这时候可能有更好的办法吧。

    但这种程度其实已经足够。只要自己的身份没有败露，没有人会意识到这具面目焦黑的尸体会是原来的拉斯普钦——他们连想都不敢想。这是思维的局限，一个传奇巫师悄无声息地死去，在所有人看来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

    然后，一直到不久前为止，真名终于完成了夺取身份的工作。这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因为之前当李察德提出要求后，对方的数据处理都是转瞬之间的事情，只有这回，她保持了将近半小时的沉默。

    在那之前，李察德已经戴着面具换好衣服坐上王座，一边拼命地在脑海里检索回忆，一边开始扮演他记忆中沉思的拉斯普钦。他觉得自己就像电子游戏里坐在宫殿中央的大魔王，等待着勇者们上门挑战。而在敌人们到来之前，他只能坐在这里永无止境地保持着相同的姿势发呆。

    拉斯普钦佩戴的面具有着让人难以分辨具体身型的功能，通过一种多功能的迷彩技术来实现。这个面具正是最初启发他，让他产生大胆想法的物品。多亏了他秘密主义者的作风，否则想要李代桃僵还真不容易。

    李察德虽然做出了决定，但他一直处于惴惴不安的心情中，甚至有那么一小会儿，他悲观地认为自己肯定完蛋了。

    不同位阶的巫师是通过是否能释放这一等级的法术来确认的，在高塔之上，传奇巫师会出手的几率并不高，一般事务都是由他们的下属们代替分忧。但事实上，巫师界确实存在着能直接让彼此间确认位阶的法术，这会让自己在瞬间露陷。一个学徒要如何隐藏起自己的弱小、扮演一位传奇巫师呢这无异于沐猴而冠。

    李察德坐在王座上。过了数分钟，他觉得自己正在被无尽的黑暗和冰冷渐渐包围……

    这时，真名小姐在耳畔响起的声音，在他听来恍若天籁。

    “长官，你感受到了吗”

    她说。

    “我已经将‘拉斯普钦乔恩科劳森诺维赫’的身份移植到您的身上。”

    ——“现在，您拥有了属于他的一切权限。”

    事实上，李察德什么都没有感受到。

    他并没有觉得自己体内突然出现了巨大的魔力或是能量，身体像要被撑爆之类的，他还是他。但是，有一件事非常非常奇怪，这是一种冥冥之中的感受，无法用言语来表达……

    他抬起头，望向四周。

    巨大的穹顶之下，高耸光滑的墙壁四周全都闪烁着颜色各异、强弱不一的光芒，其中以那扇青铜门上的光芒最亮。这是之前的李察德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非但如此，他还很清楚每一道光芒所代表的涵义，在见到的一瞬间，“答案”就从心头浮现：那是由无数变化着的繁杂符号所构成的式列，其复杂程度是他之前构建的那个学徒位阶法术原型的成千上万倍。

    “禁制啊……”

    李察德喃喃道。

    所谓的“禁制”，是法术的一种高阶运用。九大领域中都有禁制法术。它不像寻常法术，巫师释放出来后就结束了，而是能通过阵法的支持长期维持效果，并且会在特定条件下被外界环境所触发，又被称为“陷阱法术”。

    这方面的知识，处于最底层的他从来没有机会接触，更不用说学习了。但现在却像是深深地烙印在脑海里，清晰到历历在目的程度。

    不止如此。

    李察德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一下王座的椅背。

    ——青铜门上的禁制消失了。然后再敲一下，禁制又一次浮现。

    ……原来如此。

    他有些恍然。

    只要是曾经的拉斯普钦所设置的“东西”，他都能加以控制吗



第26章 一步登天（后）
    李察德不自觉地抬起头，视线从华美的花纹和肃穆的浮雕一路向上，一直延伸向穹顶，那里原本是被漆黑的岩石和大理岩所覆盖着的幽暗，可是在此时此刻的他的眼中，却映照出了无垠的天空。

    他从未有过如此自由的感觉。他的思维就像飞鱼从无穷无尽海面上一跃而出，然后化作鸟儿飞翔在空中；同时又像闪烁的电流般窜动，空气中到处是肉眼难以辨认的尘埃与微粒，他却能清晰地把握到它们的存在、乃至其看似漫无目的运动轨迹。电荷从一粒尘埃转移到另一粒尘埃，运动轨道和轮廓便随之浮现在脑海里……

    李察德的思维速度近乎暴走。无数的想法和念头在脑海中碰撞，然后诞生出更多新的思考，就像水面上的气泡一般“咕咚咕咚”地冒出来，又在倏忽间破灭，但新生的气泡轻而易举地掩盖住了消逝的气泡。这种影响迅猛地扩散开来，就像将一枚石头掷入水中后泛起的涟漪，却要比之强烈无数倍，那是千万颗石头同时入水才能掀起的波纹，于是整个思维都像温泉般沸腾起来！

    起初，这一过程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在此之前只是个普通人的他，感到由衷地不安和恐惧，但这种畏惧感很快就被愉快而新奇的体验所取代。他开始渴望，追求，并试图掌握这份感觉。因为李察德的内心深处很清楚，这绝不是负面影响，而意味着进化——

    在这种极端体验的刺激下，他甚至觉得自己的精神性质得到了飞跃性的提升，心灵宛如被洗涤般澄澈，烦恼、忧愁、愚昧、恐惧，一时间全都远离了他，只剩下积极的力量与智慧。他明白，从此刻开始，他不再是庸庸碌碌随处可见的常人了。

    这到底……是什么

    李察德茫然地转过头，与身旁的魔神小姐对视。当他看到真名瞳孔中无数流溢的光芒后，顿时恍然。

    这就是……属于传奇巫师的“视野”吗

    李察德忽然间明白，为何巫师们都对知识和力量如此渴求，这座巫师塔为何会成为实力至上主义的社会，为何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往上爬。

    这是属于一位真正的巫师所具有的觉悟，因为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恐怕都感受到过和此时的他所经历类似的体验。这是来自身体深处和思维本质的上升，每跨过一个位阶，这种体验就越明显。这种感觉是何等美妙！他过去从来未曾想象到过。

    当然，其他人的这种感受应该会远远比自己来得“迟钝”，毕竟他是在短暂的一瞬间内与一位传奇巫师的境界相连了。即便如此，它依然足以成为巫师们的一生追求

    李察德的“思维”在天地之间盘桓，一时间难以收敛。他觉得自己好像要彻底溶解在空气里了，这种体验令人痴迷，难以自拔，只想完全沉浸其中。但似乎还差了一点，差了某样关键性的要素。李察德有些烦躁起来，他试图寻找出真相，此时此刻他的感官被千万倍地放大，他发现自己和世界真正合为一体仍然有着相当远的差距。

    隐隐约约地，他似乎能感受到这层“壁垒”。那是宏观世界与微观世界的分界线。只要能跨出那一步，他会真正变得不一样，和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说不定能从此触碰到有史以来的巫师们都在追求的“世界真理”，非同凡响，超越人类，超越一切——

    这就是理由吗曾经的拉斯普钦冒着巨大生命风险都想掌握在手中，超越界限的力量。作为巫师领袖，哪怕掌握了凡人巅峰的权与力，人世间的一切都变得唾手可得，他却依旧感到不满足的真正原因，就是这道壁垒的存在吗

    ——我能不能跨越它呢

    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像闪电般转瞬而逝。

    这太危险了，而且几乎不可能做到。

    别说他这个冒牌传奇，就连真正的传奇巫师，都因为一次看似寻常的尝试而殒命。

    而且李察德相信，和拉斯普钦这样倒在追求真理道路上的传奇强者，历史上已经不知凡几。

    可是，李察德却失踪无法忘却这个念头。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要不要……尝试一下

    事实上，现在的李察德正处于极端危险的境地中。

    经过数千年的智能演化和人为影响，即使过去的虚拟世界的是与现在的相对应的，但其中依然存在差距。

    玛雅世界的人类长期处于高浓度魔素的环境中，体质与数千年前早已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正因为如此，高位阶所代表的力量与其带来的影响，要比过去来的更加野蛮、粗暴和具有侵略性。

    从一位巫师学徒一步登天，他不可避免地被其中裹挟而来的巨大信息浪潮所吞没了，理智正在一点点丧失。就像药物成瘾者再被电流直接刺激大脑一样，如果再这样下去，李察德的心灵很快就会沉浸在朝着更加危险和极端的力量追求的狂热之中，最后被信息流彻底淹没，完成自毁。他的结局就是变成一个脑子被烧坏的傻子。

    幸运的是，现在李察德，并不是独自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