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宋昙
徐三咳了两下,只觉得他真是太像爹了,又管衣食住行,又要逼着她出成绩。幸而周文棠乃是刑余之人,不能人事,她和他平日相处,也不会往男女方面多想,因此才能走的这般亲近,开起玩笑来也是无所顾忌。
半年下来,他对她来说,如父如兄,如师如友。他是她亲手选择的政治伙伴,也是她藏在心中,暗暗比较的竞争对手。
周文棠十二岁从军,二十二年过后,虽是男儿之身,又是刑余之人,但却已经站在大宋王朝的权力中心。而她,也决心给自己二十二年的时间,二十二年过后,她四十二岁,她一定要比今日的周文棠,更加接近权力的巅峰。
六月初三,日还未升,天黑云深,斗杓南指。理政殿前,内侍林立,二百余名考生垂袖而立,鸦雀无声,只等着圣驾恭临。
徐挽澜位列其间,面色沉静,不见一丝慌张不安。而其余考生,大多年岁不小,约以四十多岁为主,似徐挽澜这般年轻的,实是罕见。
诸人等候了约半个时辰,接着便听得宫人高声通传,说是圣驾已至,殿试将开。一众考生,赶忙敛容色,挺直腰身,徐三微抿着唇,立于行列之间,又等了半个时辰,总算听得宫人传唤自己的名姓。
她去年曾在宫中待过半个来月,为官家理政分忧之外,也结识了不少宫人。徐挽澜嘴甜,有眼色,会说奉承话儿,还会时不时帮着搭把手儿,更常常塞些碎银给这些宫婢,她虽待的时日不长,可却也和几个宫人搞好了关系。
今日引她入殿的这一位宫人,乃是周内侍称病离宫之后,接替他来官家身边伺候的。徐挽澜认得他,知他是周内侍一手提拔的,话虽不多,但却很有眼色。这小郎君名唤柴荆,年才十七,生的白净俊秀,很是符合时人审美。
徐挽澜低垂着头,跟于柴荆身后,入得金殿之中,待到官家唤她抬头,她方才定了定心神,抬起头来。
徐三抬眼匆匆一扫,便见官家一袭黄袍,端坐正中,而左右两边所坐之人,则都是她先前曾在宫中见过的,有左右丞相,六部官员,天子近臣,尽着官服,正襟危坐,道貌凛然。
崔金钗即是天子近臣中的一员,负责记录考生表现,最后起草圣旨,颁布名次。她坐在天子左侧席间,身着官服,面上没甚么表情,薄唇紧抿,眉头微蹙,低头不语。
若说这坐在殿中之人,有甚么让徐三意外的,还要数是那坐在角落处的一个小子。半年多不见,那混世魔王竟抽起了个儿,瞧着仿佛比从前高了不少。
眼下这山大王一袭玄衣,坐的笔直端正,神色虽仍是十分桀骜,但瞧着也像模像样的,已然算是长进了不少,倒让徐三暗道稀罕。她也有些想不通,殿试这般严肃场合,怎么让这小子给混进来了?
徐三勾了下唇角,随即敛心神,开始回答诸位官员的提问。这些问题,都算不得难,徐三应对自如,含笑答罢,六部官员听在耳中,甚是满意,频频颔首。
六部问罢,便是左右丞相开问。这二人问的,难度着实高了不少。徐三心知这二人政见有异,便屡屡想出折中之法,深深贯彻中庸之道,回答之中既有亮点,又两不得罪。
答过之后,她不动声色,稍稍打量着崔博及蒋沅二人的神色。崔左相笑容温和,未曾多言,而蒋右相则不住翻阅着她省试时的试卷,时不时抬头瞥她两眼,瞧那模样,该是也多有留意。
徐三稍稍安心,只等着官家发问。官家稍稍一思,缓缓出言道:“你先前身在淮南,乃是珥笔之人,靠着替人辩讼为生,想来该也熟读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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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对。崇宁八年年初,朕新修了《宋刑统》,累累十二卷,拢共五百零二条,你可曾一一记全?”
徐三点头称是,官家不由扯唇,半垂着眼,随即沉声说道:“朕问你,卷二第十八条,原文为何?”
徐三张口便答道:“卷二第十八条:公罪,谓缘公事致罪,而无私曲者。私罪,谓不缘公事私自犯者,虽缘公事,意涉阿曲,亦同私罪。”
这话的意思是说,官员犯罪,分为公罪和私罪。所谓公罪,就是因为公事而获罪;而所谓私罪,顾名思义,就是为官之人,因为私事而获刑。依照本朝法律,公罪从轻,而私罪从重。
范仲淹曾经有言,“作官公罪不可无,私罪不可有”,意即为官之人,应不畏犯上,大胆直言,但是要务求清白,德行不可有亏。
官家此问,也不过是随口选了两个数字,未曾想徐三竟然真的答了出来。她稍稍侧头,看向刑部官员,那人稍稍汗颜,翻了第二卷一看,才出言称是。
官家微微颔首,接着话锋一转,直直盯着徐三,又沉沉说道:“你既为讼师,又熟知法理,那朕便问问你,这《宋刑统》中,可有甚么应修正之处?你为人辩讼数年,可曾发觉《宋刑统》中有量刑过重,抑或过轻之处?”
官家这一问,就是在问她,觉得当今律法是否恰当,有没有甚么需要改正的地方。徐三一听,很是无奈,暗自想道:这《宋刑统》乃是三年前新修的,至于修撰之人,说不定就坐在殿中呢。她若是真提出了甚么真知灼见,就算因此拔得头筹,只怕也要得罪不少官员。
她稍一垂眸,复又忆起周内侍的遵嘱不可敬小慎微,亦不可锋芒过盛。
徐三思及此处,抬起头来,已然想好了如何作答。
官家其人,虽说喜怒不定,生性多疑,但她却向来以仁爱治世,施以仁政,喜欢把甚么“民贵君轻”、“以民为本”之类的话挂在嘴边。这倒不是她虚伪,而是她统治国家,安定民心的政治需要。
考试,考的就是迎合出题者的心意。徐三知道,只要自己说出“治平之世,罕用刑法”这八个字,一面拍了官家马屁,夸了这当今天下,已然是太平盛世,另一方面,主张轻刑、简刑,又能为官家的仁政添柴加薪。
如此一来,今日殿试,她定然是赢定了。
作者有话要说:六个小时,一万三千字,中间还干了会儿别的,我太厉害了哈哈哈
第128章金殿试回新折桂(四)
金殿试回新折桂(四)
徐挽澜理好思路之后,这便拱拳抬手,先说了那“治平之世,罕有刑法”八个字,定下主旨,随即引经据典,丝分缕析,洋洋洒洒,不见丝毫停顿,说的在座诸人皆忍不住抬起眼来,紧盯着她,完全被她所说言论吸引了去。
崔金钗默然低首,薄唇紧抿,死死攥着手中的毫笔,直恨不得将那笔杆折断。她竭力控制心绪,稍稍侧眸,朝着屏风之后,悄悄瞥了过去。
雕镂木屏风之后,那男人一袭暗紫色的绣服,手捧茶盏,坐于椅上,长发垂腰,当真是萧洒出尘,谪仙风度。
那人静静听着徐三之语,忽然之间,似是有所察觉,稍稍抬眼,目光冷冽。崔金钗心上一紧,赶忙回视线,手握毫笔,有些生疏地在纸上录写起来。
徐挽澜却是不知,先前周文棠说甚么不知殿试题目,其实是又骗了她一回。今日官家所出的几道试题,皆是出自周文棠之手。
那男人还说甚么要她多加小心,其实他此刻就在殿中,掩于屏风之后,将她这一言一语,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徐三娘全然被蒙在鼓中,对于周文棠这番行径,自是不知不晓。她口齿清晰,思绪云骞,虑周藻密,应答如流,官家虽早就晓得她的能耐,可今日一听,仍是觉得赞叹不已,直道周文棠果然有识人之能,这个徐挽澜,他当真不曾看错。
徐三答过之后,官家心中已经有了计较,稍稍评点数句,接着便随意开口,沉声说道:“诸卿可还有话要问?”
官家这话,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圣人天子都没话问了,又有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时候开口,压过官家一头?
徐三敛心神,只等着宫人引她退下,哪知便在此时,忽闻席间一角,有一略显嘶哑的男声说道:“我还有话要问。”
徐三一怔,稍稍抬头,定睛一看,却是山大王那小子坐于席间,双腿大开,下巴高扬,微微眯眼,傲然说道:“徐挽澜,我问你,上一回我与你比试,螳螂的那一关,你是怎么赢的?”
徐三微微抿唇,颇有些忍俊不禁。
一来,山大王已经进入了变声期,原本青涩的男孩声音,逐渐沦为了嘶哑刺耳的公鸭嗓,说起话来,嘎嘎嘎的,实在让徐挽澜觉得有些好笑。
二来么,这都小半年过去了,这孩子竟然还记得这茬,念念不忘,无法释怀,非要探个究竟不可。这殿试是何等要紧的场合,他却不管不顾,末了说出这般孩子气的话来。
徐三抬起眼来,稍稍一扫,便见席间官员,果然有那么几个,或是露出轻蔑笑意,或是皱眉垂眼,难掩嫌恶之色。
她将这几人的官品和模样一一记在心中,随即微一拱手,含笑说道:“徐某与三大王比试之时,正值秋日。诗曰,‘秋螳多怒臂,寂寞好全生’。秋天,恰是螳螂交尾之季。公母螳螂交尾过后,母螳螂往往会将公螳螂斩首杀死,食其躯干,进补一番。螳螂蜕皮之后,八节为公,六节为母,这也是为何我能辨出公母,侥幸胜过三大王。”
听着这般儿戏之语,在场的文武朝官,皆是稍有不耐,神色蔑然。官家虽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不由沉下脸来,略带不悦,横了那没眼色的小子几眼。
徐三稍稍一想,随即又提声说道:“徐某人会对螳螂知之甚多,也是因为官家曾经有言,‘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衣食看农桑’,务农之道,乃是国之根本。欲知农桑,就必须知晓如何耕种,如何灌溉,如何分辨虫之益害。螳螂以秋蝉、尺蠖等为食,乃是益虫,三大王对此好奇,想来也是心系国计民生。”
屏风之后,周文棠细细听着,兴味十足,忍不住勾起唇角,微微一哂。
而那殿上天子,听罢徐挽澜这一番言语,也不由扯唇一笑,暗道这徐巧嘴儿的名头,当真是名符其实。这小娘子东拐西绕,拍起马屁来,真是让人心得意满。
山大王坐于席间,听及此处,稍稍一怔,随即冷哼一声,不复多言。官家瞥他两眼,眸色微深,又稍稍夸了徐三两句,这便令官人引她下去,传唤另一考生上殿。
柴荆低头弓腰,手执拂尘,引着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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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缓缓出殿,却是不曾将她引到殿外,而是稍稍一绕,将她领到了一处偏殿里来,拂尘一扫,示意她入得其间。
徐三倒也不曾多想,大步迈了进去,只当这是考生听候成绩的地方。她方才说了许久,自是有些口干舌燥,眼见得桌案之上,已然备了一壶凉茶,还有一小匣吃食,也不客气,直接在案边掀摆坐下,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徐三着实口渴,不消片刻,便将那壶中茶水饮尽。她提着砂壶,倒了两回,正打算出门唤人,看能不能再要一壶茶来,可谁知她还未曾开口之时,眼前忽地伸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提着一方古紫砂茶壶,啪地一声,将茶水搁到了桌案上来。
徐三先是一惊,随即忍不住勾起唇来,暗道这在旁伺候的宫人,正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不需言语,便能瞧出她的心思。
她抿唇而笑,一边提起砂壶,给自己斟茶,一边缓缓抬眼,看向身侧之人。哪知这随意一瞧,竟吓得徐三手上一抖,直将茶水倒上了自己前襟,染湿一片。
不为别的,只因眼前这男人,一袭紫绮绣服,足蹬金带皂靴,眉眼俊美,神色淡漠,正是她那便宜爹爹,周内侍周文棠。
徐三一边掏出绢帕,匆匆拭着胸前茶渍,一边在心里头犯起了嘀咕来,暗想着昨夜里去见他,他说自己明日不在宫中,如今想来,多半又是故意在骗她。
她稍稍蹙眉,瞥了周文棠两眼,轻声说道:“你不是该在竹林小轩么?怎么进宫来了?”她上下一扫,又补充道:“连官服都换上了。”
周文棠掀摆坐于她身侧,手提砂壶,为她满上茶盏,口中则沉沉说道:“听好了,我与罗昀不同。那老贼矫言伪行,暗中泄了省试题目给你,徇私舞弊,君子不齿。而我,便是知晓殿试题目,也绝不会给你透一丝风声。”
罗昀知道题目,却不告诉徐三她知道,且还偷偷摸摸,将试题传授于她。周文棠也知道题目,也不告诉徐三他知道,甚至还骗她说自己不知道,至于试题,更是只字不提,没成心误导都算是不错的了。两个人都挺鸡贼,皆不是省油的灯。
徐三一听,心思一转,已然猜得了七八分,知道自己在殿试上的表现,他多半已经知晓,瞧这模样,该也对她有几分满意。
她抿了口茶,一手支腮,凑近周文棠身侧,笑眯眯地道:“我今日殿上所言,可还能入中贵人的眼?”
周文棠扯了下唇,轻声应道:“尚可。”
徐三啧啧两声,故意说道:“中贵人的嘴,可不如早些时候甜了。那时候夸起我来,也是不吝赞美之词,现如今却全不是这么回事儿了。”
周文棠眯起眼来,嗤笑道:“是甘是咸,你又不曾尝过,怎能轻易断言?”
她说他嘴不甜了,他却堵了回去,说她又没尝过。徐三被他这么一噎,竟一时无话,张口欲言,却也不知该说些甚么,总不能说“那我现在就要尝尝”吧?
周文棠淡淡抬眼,见她那小脸儿愣是憋红了几分,不由勾起唇角,微微一哂。他眼睑低垂,沉声说道:
“打从今日起,我就要重回宫中了。你初入官场,身边需要有人侍奉。那个姓唐的小郎君,浣衣煮饭,或还能派上用场,但你为官之后,他于你而言,没有分毫用处。我在院子里给你留了两个人,一个是常缨,她武艺超群,能护你周全,另一个,唤作梅岭,虽其貌不扬,却有灵心慧性。这二人,你想留便留,不想留,赶走便是。”
言及此处,他静静凝望着徐挽澜,面上没甚么多余的表情,还似这事当真是她说了算,想要就要,不想要便不要。
可徐三心里却清楚得很,周文棠这是在试探她。
他就是要在她身边安插人手,连遮掩的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她若是推拒了去,只怕周文棠从此以后,再不会信她一分。
徐三抿唇一笑,巧声说道:“那可真要谢过中贵人了。却不知……这二人的月钱……又要怎么算?”
周文棠勾起唇角,淡淡说道:“自然要由你来算。怎么?我出人出力还不够?还要我给你出钱?”他稍稍一顿,眼含讥讽,缓缓笑道:“我可不是你的阿爹。”
徐三心头一噎,暗道果然如此。这男人虽是政客,却也是个十足的奸商,向来不做亏本的买卖,有了投入,就一定要谋取回报。
不过这也正常。天底下没有白拿的好处,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地对谁好,食人半斤,就得还人八两。
但是周文棠方才堵得她说不出话来,对于能言善道的徐巧嘴儿来说,这可不亚于奇耻大辱。二人说到最后,周文棠起身欲去,徐三却抿了口茶,垂眸而笑,故意轻声说道:
“诗中常有‘甘棠’二字,诗仙李白曾曰,‘爱此如甘棠,谁云敢攀折’。甘棠,甘棠,依小的所见,应该就是甜的罢?”
敢调戏她?那就要准备好了,被她占回去口头便宜。哪怕那人是张牙舞爪,啮不见齿,洪水猛兽般的周内侍,也绝不能由着他在嘴上功夫胜过自己。
周文棠行至门侧,闻听此言,身形一顿。男人勾起唇角,稍稍回身,紫袍上所绣的祥云仙鹤,于熹微日光间,银辉微现,凛凛生华。
徐三正兀自得意之时,便听得男人沉沉笑道:“三娘既然如此好奇,日后得了闲,该让三娘用心品品才是。是甘是咸,总要有个定论才好,三娘说是不是?”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更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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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稻花经雨已脱白(一)
稻花经雨已脱白(一)
周文棠离去之后,徐三一手支腮,很是有几分不甘心,开始搜肠刮肚,想着日后该要如何在口头上占他便宜,辩他个哑口无言。
她却是有所不知,周文棠待她,还真是有几分好。
便说今日,其余考生经了殿试,都要重回队列,接连站上几个时辰,从天黑站到晌午,方能等到宫人宣召,便连那右相之女,名满京华的蒋平钏都不曾例外。
然而徐三却是好命,周文棠直接让柴荆给她找了间偏室,她吃着茶点,等着宣召,当真是好不自在。这便可以算作是周文棠给她的犒赏了,她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而在金殿之中,崔金钗所写的那录册呈上龙案之前,也是周文棠着人将录册要了过去,事先仔细看上一遍,勾勾画画,添添写写,这才将这份录册递到了官家面前来。
他已然怀疑崔氏有害徐三之心,对其自然是时时提防,不曾有一刻放松,而崔金钗,早就是他心中的头号怀疑对象。
今日他要来那录册,看着看着,不由勾唇微哂,却原来崔金钗录写之时,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于徐挽澜只记了寥寥几笔,对于其余考生,尤其是那蒋平钏,倒是不吝溢美之言,洋洋洒洒,记述甚详。
若非徐三今日的表现,确实令人印象深刻,说不定还真要着了她的道,致使官家翻阅录册之时,印象模糊,忆不起来徐三其人。
只是周文棠着实想不明白,崔金钗和徐三,又能有甚么深仇大恨?他思虑半晌,也是不得其解,只能盼着兔手下,能为他寻来蛛丝马迹。
至于蒋平钏今日的表现,周文棠去偏室见徐三之前,便已在屏风之后看过全程。蒋平钏确有才学,她敢以官门子女的身份,跑来参加寒门书生应试的科举,可见也是个有本事、有心气儿的。
只是她到底是大家闺范,故门子弟,便是她有意敛,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骄傲,也是怎么都遮掩不住的。
世人喜欢聪明人,却也害怕聪明人,尤其害怕那些个毫不掩饰自己聪明的人。人总有那么一点儿被害心理,总是担心这些聪明人呢,碍着自己的路,亦或者是对自己有所不利,生怕这些他们某日出手,而愚钝如己,则会一时应付不过来,所以思来想去,还不如先行打压。
常言道是“出头椽儿先朽烂”,说的是露在屋外头的椽子,总是最先朽烂的那个。似这些混迹官场的官油子,更是深谙中庸之道,一瞧见蒋平钏这样的高门贵女,口中赞叹不绝,可心里头,却并不向着她。
单论才学,蒋平钏与徐挽澜各有所长。徐三擅长的是策论与律法,而蒋平钏,早就是闻名京都府的才女,对于诗文及史论,更是得心应手。两人相比,似是难分胜负。
但若说要点谁为状元,官家了一众官员的题笺一看,发觉大多写的都是徐挽澜的名字,几乎呈一边倒的势头。
此等情状,早就在周文棠的意料之中。数月之前,当徐蒋二人同列会元之时,他就知道,最终的状元,一定会是徐三娘。
一来,徐挽澜出身底层,是正经的寒门之女,而科举考试,本就是为了给寒门庶族开辟一条入仕之路,鼓励民众一心向学,借此稳定朝廷统治。若是在这三年一回的科举之中,点了当今丞相的女儿为状元,岂不是要寒了那些绳枢之士、寒门书生的心?
二来,今年省试的主考官,乃是蒋右相蒋沅。她先前点了徐挽澜和蒋平钏同为会元,已然招惹了不少流言蜚语。蒋沅乃是保守之人,事事谨慎,今日殿试,便是官家欲要点蒋平钏为状元,她也定会进谏拦下。
三来,周文棠养了徐三半年多,早年间几番宫宴,也见过几次蒋平钏。他清楚得很,比起生于簪缨世家的蒋小娘子,徐挽澜要讨喜的多。
徐挽澜出身不高,昔日做的又是讼师,外圆而内方,伶牙俐齿,八面玲珑。二人在省试之时,或许会难分高下,但等到殿试,徐挽澜一定会更得诸人欢心。以后二人做了官,徐三凭着那股机灵劲儿,也绝不会比蒋平钏混的差。
蒋平钏可惜吗?不,不可惜。
在周内侍看来,她明明有捷径可走,却偏要赌一口气,来走这一条并不适合她的狭路,这绝非明智之选,倒更像是负气斗狠。她既然做了决定,那就必须要承担后果。
周文棠思及此处,微微勾唇,点墨挥毫,半弯腰身,开始于黄榜之上,题写众人名次。
他头一个写下的,就是这“状元寿州徐挽澜”几字,一撇一勾,矫若游龙,写的极为认真,着实难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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