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平则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宋昙
此时已是七月初时,徐三无奈之下,只得又救了潘亥一回。那男人被打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却依旧是眼神凶狠,一言不发,徐三官务繁重,也顾不得心与他,便让梅岭给他在府中寻了个下榻之处,暂且留他在府中养伤。
待到休沐之日,月落星稀之时,徐三料理罢了官务,这才想起后院还有这号人物。她想了想,独自一人,身着常服,朝着后院缓缓行步而去,走了不过百十来步,便到了潘亥如今暂且容身的院落。
夜风袅袅,明月如钩,她一袭裙衫,立于阴阴柳下,抬眼一望,便见那少年坐于冰凉的石阶上,正低着头,浣洗衣裳。为图方便,他将衣袖挽了起来,而在那略显细瘦的胳膊之上,则满是凹凸不平的疮疤瘢痕,也不知他先前,到底受过多少折辱,亦不知他是为何,总不愿屈服于人。
徐三并不急于上前,亦有几分犹疑,不知该不该上前。她缓缓垂眸,似有所思,而就在此时,那浣衣的少年,忽而抬起头来,瞥见了那柳下身影。
少年的视线稍稍一顿,接着又迅速回。他一声不吭,只低头洗着衣裳,瞧那动作,倒是十分利落,可见从前也是自己浣衣,多半是个穷苦出身。
徐三稍稍踌躇,仍是缓步上前。她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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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潘亥身侧坐下,并不看向他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良久过后,才轻声说道:“你是哑巴?”
“不是。”潘亥薄唇微启,冷冷淡淡,吐出两字。
徐三暗暗一叹,又温声说道:“你以后有何打算?我尽力为你安排。”
潘亥听后,停下了浣衣的动作,沉默半晌,接着忽地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徐三,用稍稍有些蹩脚的汉话,咬着牙说道:“我听他们说,你是个大官。我不知,你为何要救我,但是你要真想救我,为何不将那些贼人全都处置了!”
他说得磕磕绊绊,断断续续,向徐三讲起了自己的遭遇来。却原来潘亥的生父乃是金人,母亲则为汉人,大宋攻来之后,他的父母双双死于战乱,至于他自己,自打战事一起,则忽然被金人、汉人两边都排挤起来。无论是金人还是汉人,都说他是“非我族类”,视之为异己。
潘亥没读过甚么书,从前靠着喂马养马,勉强糊口。后来有人对他说,似他这般的人,按着宋朝律法,该要划为贱籍,接着连哄带骗,软硬兼施,竟逼得潘亥签字画押,卖身为奴。
这贱籍之制,徐三在北地并未明文推行,可以算是模糊处理,但若上纲上线,严格来说,潘亥签的这卖身契,放之宋国,确有法律效力。潘亥若是在北地告到官府,胜诉的可能,实在少之又少。
如此一来,那人骗来了身契,潘亥便就此沦为贱奴,后来又流落青楼,三番五次逃跑,每次都被抓回来毒打,以至于浑身上下,竟体无完肤。
徐三听过之后,眉头紧皱,半晌过后,仍是无言以对。
潘亥所言,她心中自是有数。如今的北地州府,虽然已恢复秩序,日渐繁荣,但在这太平景象之下,仍旧隐藏着极其严重的社会问题。男人与女人、汉人与金人、穷人与富人……最极端的矛盾,都积压在这北方一带,不知何时,触而即发。
多年以来,徐三这两路总督,当得也是辛苦。她不敢激化矛盾,所能做的,不过是维持、平衡、调节、稳定。从前她做京官、当将帅,都比不得这总督难当,上不敢积威震主,折了皇帝的气势,下还要权衡轻重,取舍得当,力争让整个北方,民安物阜,天平地成。
她若是敢说潘亥之身契,并无效用,那就是在打大宋律法的脸,就是在明确否认大宋朝的籍贯制度!也恰恰因此,她只能以徐挽澜的身份救下潘亥,却不能以两路总督之名,施以援手,清查肃整。
夜半霜寒,蝉声呜咽,徐三坐于凉阶之上,默然良久,终是决定抬起头来,对着面前的少年,坦然说出她的无可奈何。可当她抬起眼来,直视着潘亥那双褐色眼眸时,她看见潘亥眸中闪着泪光,薄唇紧抿,缓缓说道:
“你,当真救不了我吗?”
徐三心上大震,一时忘言。
她怔怔地看着那副熟悉的面容,恍然之间,仿佛又回到了九年前的淮南寿春,但见花影婆娑之中,那清俊少年,一袭白衣,眉间点着金粉花钿,手持缠枝莲纹的花浇瓷瓶,长身玉立,对着她温柔轻笑,口中则哀哀说道
三娘,你救不了我。
三娘,你,当真救不了我吗?
徐三望着潘亥,一时竟百感凄恻,不知今夕何夕。她忆起自己,曾靠在晁四的墓前,对着他落泪起誓。那时她说,前世无人救我,今生无人救你,我哪怕拼了这条性命,日后也一定要,救下千千万万个我与你。
而如今,西窗下,风摇翠竹,疑是故人来。
思及往事,她不由沉沉笑了,眼眶亦有些泛红。潘亥见她如此,很是不解,而徐三却已然起身,低头看着他,目光坚定,平声说道:
“救。我能救你,我也定会救你。”
潘亥闻言,先是一怔,正打算出言追问,徐三却已转身而去,愈行愈远。他紧紧盯着徐三的背影,忽地不屑地嗤了一声,眸中闪过一抹愤恨之色。
而徐三回了书房之后,还当真考虑起了北地禁娼一事来。她心知,官家虽颁下圣旨,准她在北地“便宜行事”,但如今京中流言四起,官家已对她心生忌惮,若是她大张旗鼓,明目张胆,敢与律法相悖而行,那么她徐总督,迟早要沦为虎头铡下鬼。
但若真想禁娼,也并非全无可能。譬如在真实历史中,明清两朝就多次禁娼,而在这女尊男卑的宋朝,律法也明文规定,朝中官员,不得狎妓。
只不过这官员不得狎妓一条,如今已是形同虚设。从开封府到上京城,名流贤达,文武百官,几乎没有哪个不曾涉足过花街柳巷。哪怕是政敌之间,互相攻讦,也断不会拿这一条来说事儿。
要想禁娼,可以说三个理由。其一,便说北地有许多官员,流连娼馆,以至于政纲松弛,淫风渐炽;其二,就说有几处娼馆,妓子得了花柳病,却隐而不报,仍照旧接客,由此渐生祸患;三来,干脆就说一说这些娼馆,趁着战乱,诱取良家子弟,逼良为娼,败俗伤风。
至于这名头,就不明说是禁娼了,只说是暂时整顿,严肃法纪。至于何时准许娼馆接客,只管暂且模糊过去,毕竟这北地有数十州府,一一清查,起码要耗上几年光景。反正徐三一日在任,这禁令,便将是一日不除。
这一夜里,徐三思虑再三,终是做了决定若想让她心中的那一杆秤,永远都是平的,那么禁娼,不过是早晚的事。若是如今推行禁令,一来,可开先河,积累根柢,二来,也可穷探审论,观其后效。
她这一打定主意,接着便是雷厉风行,发政施令。转眼间到了七月底,露洗新秋,天浮灏气,这禁娼之令,已在北地全面推行。秦楼楚馆,数百余处,大半关门歇业,另寻生计,其中更有不少鸨母龟公,因逼良为娼,被押问审。
禁娼之令,虽有不少百姓拍手叫好,但心谤腹非者,却也大有人在。至于朝中官员,反应更是激烈,弹劾徐挽澜的折子,如雪花片儿似的飞到了龙案之上,厚厚一沓,积压如山。
大宋并未禁娼,区区北地,竟敢推行私政?一时之间,“目无法纪”、“欺上罔下”等等罪名,都朝徐三脑袋上扣了下来。更有甚者,说徐氏禁娼,往下是为了勒索敲诈,从这娼馆里套油水儿,往上则是要借端生事,挑衅皇权,试试官家能不能将其拿住。
连日以来,徐三写了不少折子,言辞恳切之至,一一递往京中,只是却皆如石沉大海,不见官家批复。待到八月初时,她未曾等来官家的批复,亦不曾等来周文棠的书信,反倒是宋祁,给她带来了一封京中来信。
这日里恰逢休沐,日上午头,天低云暖。宋祁身着麒麟缎子袍,足蹬乌黑皂靴,跨入院门,抬眼一扫,便见后院之中,徐三倚在黄藤躺椅上,半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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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儿小憩,袖子虚搭在那藤椅的把手上,手中还半松不松,攥着一本《抱瓮录》。
宋祁凝步而立,隔着段距离,打量了会儿她的睡相,忍不住勾起唇来。他缓步上前,目光朝庭侧一扫,便见潘亥一袭白衣,抱着扫帚,靠在檐下,正噤然不语,盯着他看。
二人这视线一对上,宋祁眯了眯眼,却是勾唇一哂,全无妒恨之色。他负手而行,闲闲迈步,缓缓走到潘亥身侧,含笑打量着他。而潘亥瞥了他两眼,却对他爱答不理,一把抓住扫帚,复又低头扫起庭中落叶来。
宋祁虽个子高,但潘亥连身材都极似晁缃,比之宋祁,还要高上几分。宋祁不得不仰头看他,心中自然很是不快,他嗤了一声,又声音极轻,对潘亥眯眼说道:
“废物。正事办成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超级波折!!大前天晚上,发现电脑坏了,刚开始是一直屏幕闪烁,之后直接黑屏了……而紧接着后一天,我要坐一天飞机……所以上一章整整五千字,全部都是我在飞机上用手机打的。等到飞机降落,手机只剩1%的电,我赶紧点下了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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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闺中女儿惜春暮(一)
闺中女儿惜春暮(一)
潘亥瞥了宋祁一下,仍是不理不睬。这一回,宋祁可是恼了,他勾唇冷笑,正欲追究,可孰料偏在此时,他听得庭院之中,徐三犹带倦意,轻声说道:“殿下来此,所为何事?”
她稍稍一顿,又叹了口气,低低说道:“莫要难为他了。”
宋祁闻言,面色一僵。他瞥了眼潘亥,嗤笑一声,接着缓缓转过身来,一边手持信笺,朝着徐三走去,一边温声笑道:“我只是见了个生面孔,心中好奇,便来问问身世来历。”
他状似无心,又含笑说道:“三姐身边,除了唐小奴外,向来都是由女子侍奉。三姐莫怪我多心,我就想问问,这位可是三姐新的小侍?”
这小侍二字,自然饱含桃色意味。
徐三方才睡醒,闻听此言,懒懒打了个小哈欠,接着轻笑一声,低低说道:“在你眼中,我可是那风月膏肓之人?他比你还小,我如何下得去手?不过是见他可怜,暂且留罢了。”
宋祁却是笑了,朗声说道:“三姐失言了。狸奴,不也比我小吗?”
徐三被他拿话儿一噎,不由缓缓抬眼,斜睨着他。她视线往下一扫,便见宋祁手中,拈着一纸信笺,细瞧其上痕迹,仿若已经被人拆开看过。
她一挑眉,看向宋祁,问他道:“谁的信?”
宋祁稍稍一顿,含笑说道:“薛家的信,给三姐的。”
徐三淡淡道:“你拆开看过了?”
宋祁也不遮掩,点头道:“薛家给三姐写信,我不放心,便忍不住看了。”
徐三垂下眸来,也不追究,只倚于黄藤摇椅上,抬袖抿了口热茶,接着轻声说道:“里头说了甚么?”
宋祁温声笑道:“倒也没说甚么。不过是说,狸奴年岁渐长,将满十八,若是这亲事再拖下去,怕是有污狸奴闺名。薛氏便催三姐告假回京,尽快将亲事办了。”
他紧紧盯着徐三,语气却是轻描淡写:“薛家还说了,郑素鸣在西南一带,剿匪得力,年底便要进京听封,班师回朝。若是能赶在郑将军在时,择良辰吉日,合二姓之好,岂不是吉祥善事?”
宋祁此言,看似平静,却是暗地汹涌。徐三状似漫不经心,随手翻看着《抱瓮录》,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却是不曾提及,待到年底,自己会否回京成亲。
宋祁死盯着她,心中如火烧火燎,自是十分急迫,只想她立即指天誓心,毫不犹疑地告诉他她绝不会与狸奴成亲!
然而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徐三说话,便仿佛这薛氏的书信,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可是这成亲之事,如何能是小事?
再过上不到一年,狸奴便将满十八,而男子过了十八,若是仍未成亲,无论贵籍贱籍,都将一钱不值,任人耻笑,唯有贵胄如宋祁,勉强算个例外。而薛氏好歹也是高门大族,断不会落人笑柄,无论怎样,便是生捆硬绑,也定是要拉着徐三成亲的。
眼见得这婚事,一天天近了,她怎么还能跟没事儿人似的?宋祁思及此处,愤恨不已,却又忍不住暗骂自己,心里头惦记上她了,还真是落了下风,皇帝不急太监急,真是气煞人也。
他正兀自腹诽之时,忽地又听到徐三低低说道:“还有呢?自京中送过来的,不止这薛氏之信罢?”
宋祁闻言,扯了下唇,垂下眼睑,心知徐三此言,乃是反将一军。他拆了她的信,她便要点破他,他的那些小动作,她并非完全不知。
宋祁低低唔了一声,接着道:“是。官家也送了信,催我尽早回京。待到十月下旬,便是官家的大寿,我若不回,说不过去。”
官家催宋祁回京,又岂会是因寿宁节之故?
徐三心头,忍不住泛上一阵凉意。她知道,京中的风言风语,官家到底还是信了。
四方庭院之中,那新秋桂子,翠叶金华,浓香馥郁,却不知为何,反倒惹人愁肠。徐三倚于藤椅之上,眼睑低垂,面貌平静,好似睡着了一般,而那黄藤摇椅,则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随风轻晃,宋祁看在眼底,半晌过后,不由低低道:
“三姐别怕,我会保住你的。”
徐三却轻声道:“还有一封信呢?”
宋祁眯起眼来,沉默良久,方才缓缓说道:“没有信了。”
“真没了?”
宋祁听她再问,心上甚是妒恨,面上却只是笑笑,轻声辩驳道:“我知道,三姐怀疑是我,屡次三番,毁了周内侍的信。可我,自打上次之事后,便再也不曾欺瞒过三姐。周内侍的信,缘何迟迟不来,我也不知不晓。又或许,他已不愿写了呢?也是说不准。”
徐三默不作声,半晌过后,只是摆了摆手,对他说自己倦了,还未歇够,言外之意,便是不想再和他说话。宋祁见她如此态度,心中很不好受,却也无可奈何,只得告辞而去。
而他离去之时,半道之中,不由凝住步伐,朝着檐下看去,只见秋光画檐,花影婆娑,而那白衣少年,倚于柱侧,抱帚而立,瞧他这副样貌,过高的个子,平平无奇的长相,更还有异色瞳孔,不管怎么端详,都看不出何处符合当世之审美。
宋祁不由皱眉,暗想那传说中的卖花郎,当真长得如此相貌吗?他到底有何长处,竟使一个只有七成相似的赝品,都能哄得徐三力排众议,一意孤行,不惜得罪官家,也要下禁娼之令。
他睫羽微颤,思及过往种种,半晌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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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不可察地嗤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罢了。那卖花的,不过是个死人,这扫地的,日后也会是个死人。
他不和死人计较,只会将活人,变成死人。
风吹玉漏尽铜壶,转眼间,已是当年九月。宋祁已然借着寿宁节之名回京,而他走后,周文棠也只送了一封信过来,信中只有四个潦草大字
有误前程。
这四个字,可是喻义无穷。前程,可以指“之前的路”,可以说是“功名官职”,更还可以特指婚姻,便连徐三,都拿不准周文棠的意思。
这男人,是在怨她不识时务,犯了官家忌讳,耽误了日后高升?还是意有所指,说的是她和狸奴的亲事?
徐三知他必有弦外之音,可一时也参不透个中深意,便只得写信回去,虚心求教,哪知这一封信,却是惊鸿去后,杳无回音。
这日里,又是凉风暮雨天,徐三听着雨打芭蕉,眼望着檐下鸟雀,避雨而来,正忙中偷闲,静看风雨之时,忽见梅岭领着一个女子,连油纸伞也不撑,淋着雨便赶了过来,可见是确有急事。
徐三皱起眉来,待到二人近前,定睛一看,却见那梅岭带来之人,走路稍稍发跛,很有几分面熟。
她稍一回想,不由心生诧异,若是她不曾记错,此人乃是洪忠麾下的一名将士,早年便跟着洪忠南征北战,只可惜后来因为腿上有伤,不能骑马跋涉,便只得跟在洪忠身边,替她料理杂务。
当年她入得郑七军中,与洪忠不打不相识,也算是交情不浅,来往之时,见过这人几回。而洪忠乃是个直肠子,当年温阳城破,徐三失踪,洪忠为此还跟郑七发了脾气。
只是脾气归脾气,性情归性情,洪忠说到底,还是跟郑七一条心的。后来郑七去西南剿匪,人人都避之不及,反倒是洪忠自请跟随,说要报郑七伯乐之恩,碧血丹心,令人动容。
徐三眯起眼来,打量着来人,心中惊疑不定,而那将士见了徐三,面容肃正,立时行了军礼。徐三见她身上湿透,赶忙迎她入内,又命梅岭看茶,哪知那将士却是坚决不肯领情,当即双膝一弯,跪于檐下,凝声说道:
“卑将今日前来,报悲不报喜,不敢受徐总督的茶。”
徐三眉头紧皱,沉声问道:“何悲之有?”
那人稍稍一顿,低头禀报道:“徐总督的弟弟,七月下旬,逝于夔州府。因郑将军有令,徐氏之死,不得通传,又说徐氏患有怪疾,恐生不祥,便积薪焚燎,挫骨扬灰。可……可徐氏之仆侍,却说徐氏之死,乃是因郑将军,凡有不快,便对其拳打脚踢,恶言恶语,七月末时,不知为何,又将徐氏吊起鞭打,逼其……逼其吞食粪水……”
“够了!”
徐三听及此处,已然满眼是泪。梅岭目含担忧,抬眼望去,便见徐三深深吸了口气,颤声问道:“谁人派你来的?”
那人立时答道:“洪将军知其内情,心生不忍,说,郑将军虽对她有知遇之恩,但徐总督,亦是她的同袍好友。别人可以欺瞒不报,她却不能隐而不发。近日郑将军进京听封,洪将军留守西南,总算是有机会,派小人来北地报丧。消息来迟,洪将军不求见谅,任杀任剐。”
徐三悲愤交加,未曾想到当年军营一别,竟是永诀。恍然之间,贞哥儿的音容笑貌,不住回现,想他未出闺阁之时,娇娇怜怜,会为她挽发上妆,会吟唱南方小曲,更还会为了一株荷花,感而生怜。
她舍不得打,舍不得骂的弟弟,落入人家手中,却受了百般折辱,委委屈屈的活,不明不白的死。如此悲剧,全都要怪她,怪她当初识人不清,亲手将弟弟,嫁给了得志猖狂的中山狼!
梅岭立于檐下,见她泪落不止,心疼不已。她缓缓上前,挽住徐三,想让她回屋中坐下,缓缓心气,哪知徐三却是轻轻将她推了开来,万般无力,低低说道:
“梅岭,去拾一番。咱们今日,趁雨回京。”
第210章闺中女儿惜春暮(二)
闺中女儿惜春暮(二)
徐三说要立即回京,梅岭一听,面色骤变,立时挽住她手,哀声苦劝道:
“三娘子!朝廷有制,如无上级准允,外官不得私自离开任地,如无官家诏令,更是不得私自入京。小郎受了如此折辱,奴心中也是愤愤不平,只是此事关系重大,京中本就流言四起,总督万不能拿自己的前程作赌注!”
赌注?
徐三闻言,半晌过后,缓缓摇头。
她立于檐下,举目而望,只见无边丝雨,细密如愁,四下雨雾茫茫,将整座庭院都笼住了,也将她,和这红尘人世,彻底分隔了开来。
她泪眼模糊,望着那重重香雾,竟看不清自己的来路,亦不知何处方是归途,依稀之间,好似见得故人旧影,可她心知,那不过是雨,是雾,至于斯人,早已是玉碎珠沉,阴阳两隔。
她眼睑低垂,目光深沉,忽地又忆起贞哥儿逝去之后,官家便急急召了宋祁回京,莫不是官家早就得了消息?她定然是,听信了京中流言,唯恐贞哥儿之死,引得徐氏震怒,而徐氏一反,宋祁便是人质,她不放心了,所以要召他回来。
那周文棠呢?他会不会,也早就知道了?
又或者,所有人都知道贞哥儿已死,独独瞒着她?
梅岭见徐三默然而立,久久不语,着实被她这副模样吓得不轻,赶忙又挽着她的胳膊,皱眉对她劝道:
“娘子从前是讼师,一本《宋刑统》,可谓是倒背如流。娘子该也晓得,依着如今这世道,姓郑的,便是杀了夫君,也是毫无罪处。娘子,来日方长,莫要意气用事!”
梅岭之言,却令徐三遽然之间,忆起了尚在寿春时,输给秦氏的那桩案子。她那时之所以输,也是因着相似的理由你占理又如何,这大宋国的律法,并不将你纳入其中,你便是有理……也是无理!
这一回,绝不能再输了。
徐三思及此处,含泪而笑,沉声说道:“当年我头一次见官家,是在寿春,我击鼓鸣冤,告了御状。未曾想九年之后,我居高位,享厚禄,却还要再告一回。九年前的御状,乃是我仕途之起,九年之后,便是我仕途之终,我也认了。”
前缘后果,似是宿命。
梅岭见她如此,还欲再劝,可徐三既已打定了主意,便再没有回寰的余地。
这日里大雨未歇,徐三便准备了车马行装,另带上几名会武的仆从,打算就此出发,朝着开封都府行去,哪知临别之时,那原定赶车的妇人听人说徐总督乃是私自回京,吓得一身冷汗,生怕日后追究起来,自己跟着受了连累,竟跪在雨中,不肯赶车上京。
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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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状,心上一叹,正打算寻个家仆赶车,未曾想原本一直不声不响的潘亥,竟在此时走了过来。那少年未曾多言,直截了当,一跃而上,利落执起马鞭,又默然看向徐三,缓缓抬手,为她掀起车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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