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法无咎
时间:2023-05-22 来源: 作者:巡山校尉
姜敏仪一张口,将定在空中的三尺陶俑,收摄入身。
那陶俑一旦消失,无论是洞府还是人物,那奇异的铜黄色苍茫古意瞬间消散,属于归无咎自身的神气、性格,也刻重新回返本真。方才的一场激斗,也变得无限遥远,好似只是一场梦境。
唯有唇角溢血,关节被卸,静静躺在身下的姜敏仪,昭示着方才的激烈战斗真实不虚。
归无咎神意渐复,一阵惘然。有顷,把姜敏仪四肢关节接好,要将她重新翻转回来,姜敏仪却摆了摆手表示拒绝,安静的趴着。
两人四目相对,默然无语。
过了片刻,归无咎见姜敏仪神色有些不自然。正想着是否要相询,耳目却生出感应。是姜敏仪控制身躯肌肉痉挛的动作,以及她腹中轻微的坠胀和抖动。
此时姜敏仪法力散去,身躯与凡人相似,无论是血气流动还是胃肠膀胱的水食循环,都能被轻易感知。归无咎立刻想通,姜敏仪分明是被自己一击震伤下腹,着急解手。
归无咎伸手一呼,把黄采薇唤来。
黄采薇走到近前,见好端端一个英姿飒飒的女子,此时面颊遭受重创,显然是遭到掌掴;臀上似乎也伤得不轻。不由心中忐忑,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原先在天祐神候府邸之时,听闻各色人间故事传说,便有讲到有许多看似一表人才的翩翩佳公子,对待女人却异常暴戾,动不动拳脚相加,以残伤为乐。
这洞府中并无旁人,是谁下手不问可知。想不到自家公子也是这般的人,往日却没有看出来。
归无咎却不知道她的心思,简言吩咐,便着她搀扶着姜敏仪,往西室后间去了。
过了片刻,远远地忽有一阵接着一阵,时缓时急的响声传来。归无咎愕然之余,这才反应过来,是那陶俑道兵显化战场,古意纵横,改换洞府之内的环境,把一间间私室的微小法阵都破坏了。
几间私室也因此不再私密。
不过此时再设下阵法,不过是掩耳盗铃,徒增尴尬。于是只假作不知,静静等候。
约莫一刻钟后,姜敏仪更衣已毕,在黄采薇的搀扶下缓缓走来。只是她行动仍是不便,归无咎便命黄采薇取来一件藤床,请姜敏仪躺在其上。
姜敏仪也不拒绝,除了腮边有两分晕红,神态看上去也甚是坦然,落落大方的风度依旧如昔。
现今局面,虽然是因为姜敏仪使出的陶俑道兵改天换日、易情易性才造成的后果,但是到底是归无咎亲手促成。
归无咎正斟酌言辞,姜敏仪似乎与他心意相通一般,低声道:“道歉的话就不必说了。总是敏仪学艺不精,才有现在的难堪。”
姜敏仪又道:“就请归道友往瀛水台去书一封,告知令师。就道敏仪与道友一见如故,故而归道友欲留敏仪在洞府之中做客一段时间,请师尊自便。”
归无咎心中了然。做客是假,养伤之真。姜敏仪现在这幅样貌,自是羞见外人。立刻应道:“好。”
说着更不延误,立刻修书一封,往瀛水台去了。
归无咎挥手寄出飞书的一瞬间,姜敏仪又问道:“不知归道友看来,敏仪可以在《三十六子图》中,排到什么地位?”
见归无咎眼中惊讶神色,姜敏仪解释道:“我也是近日听江离宗那位大人物说起,才知道这道奇缘。”
归无咎了然,一点头道:“姜道友既有此问,那就说明方才的交手,姜道友倚傍的手段虽然古怪,却是自家本事,只是道途殊异而已,而非是仰仗了什么外物法宝。”
“刚刚战局甚为明了。归某也只是机缘巧合,方险胜了姜道友一招。若以《三十六子图》作比,道友名列正册无疑。甚至比之正册中七至十二位的人物还要略胜一筹,只比前六人稍逊。”
归无咎此言,乃是诚心夸赞。但是姜敏仪听闻之后,不但不喜,反而露出一个似是心悸后怕的神情,低声道:“原来敏仪距离登凌绝顶,万劫不复,也就是一步之遥了。”
“登凌绝顶”和“万劫不复”两词并举,着实难以捉摸。
姜敏仪长出了一口气,看了归无咎一眼,忽然自失一笑。
归无咎心意何等敏锐。仔细回味,姜敏仪到来之初,虽然意气风发,词锋锐利。但是隐隐约约却带着许多负担,期许,和审视,甚至一些小小的害怕。
比斗之后未久,她心中怀揣的却是羞抑和慌乱。
但是现在,归无咎却感到,姜敏仪却异常的安定,甚至暗藏着些许的欢喜和庆幸。好像刚刚不是被痛殴了一顿,而是经历了什么甜蜜满足的事情。
姜敏仪幽幽道:“归道友能够看出,敏仪方才展露的比斗之法,是哪一家传承?”
归无咎心中暗暗思索,能够将修道者的心意境界一口气推至圆满的功诀,显然不是一宗一派的神通之力所能为之,而是一种大道之门,道法家数。
当今修道界,除却九宗道术之外,尚有妖魔之流,本土文明中又有阴阳道、巫道、武道数家。其中阴阳道、巫道之气象,归无咎已经略窥一二,决然不是姜敏仪的根脚所在。
姜敏仪背负白虎之形,刚刚与自己又纯是近身搏斗。说是妖族法门或武道似乎都能说得通。
只是若是妖族化形,以姜敏仪止元婴境界的修为,竟能让归无咎一丝妖气也看不出来,归无咎着实难以相信。再加上方才贴身肉搏给他留下的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便缓缓道:“莫非……是武道传承?”
姜敏仪点头道:“果然瞒不过归道友的法眼。”
“不过这倒也不是元门正传,而是敏仪在一处秘境曾经机缘巧合,得以兼修一门武道传承。”
姜敏仪抬起头来,和归无咎四目对视。又道:“今日和归道友相遇,做成这桩交易……交换,是敏仪道途之中极为重要的一事。敏仪会把能够告知道友的事情尽数坦诚,也希望归道友能够认真考虑。”
归无咎和声道:“姜道友请说。归某洗耳恭听,必定会慎重决断。”
姜敏仪精神一振,娓娓道来:“武道传承,与妖,魔,阴阳道、巫道诸法截然不同。其余诸家法门,虽然同样神秘莫测,不为外人所知。但是其与这方世界的气机,修炼的基本法则,都是大底相通的。”
“而武道传承则不然。这一门法诀,所修之法必须在名为‘真武之域’的地域内,方能将一切道法体系贯穿统摄,在独特的规则下,以本领域的法则斗法输赢。在现实的这方大界中,是发挥不出一丝一毫的战力的。”
“因而《三十六子图》这等统摄大世界的英才名单,有可能包罗道门,魔道,妖族传承,也可能包含隐匿深藏的阴阳道、巫道传承。但是却不可能包含武道传承的修行者。”
“关于真武之域的所在,敏仪所知甚少。即便有一二线索,请恕敏仪现在还无可奉告。敏仪能够告诉归道友的是,若是凭借武道传承中的一件异宝‘武道龙符’,可以暂时制造出一处小小的‘真武之域’,从而创造主场,发挥武道传承的斗战之法。”
归无咎恍然道:“想来便是那只陶俑道兵了。”
姜敏仪点头道:“正是。这样的‘武道龙符’,连同我手上这一只,如今流传于世的,共有一十二只。”
“当年,得到这一门武道传承,决定亲身试之,对敏仪来说是一场巨大的冒险。只因元门有秘法异宝,能够卜算一人最终的成道器量,前途高下。敏仪以此法卜之,得之自己若是修炼此诀,所能达到的最终高度会大幅提升。因此最终权衡,还是走上了这一条路。”
“其中委曲细事,也不必繁辞多说;单将其中要害之处,说与道友知晓。”
“武道传承的修炼至法,与众不同。在入道之初,便当以一道代代相传的秘术名为‘武道元印’加诸己身。此印品阶愈高,对承法之人的资质要求便愈高,将来所能达到的成就也就愈不可限量。不过传到近世,‘武道元印’这个称谓也渐渐消弭。武者之中,通常以‘武魂’之名代之。”
“敏仪所得这枚‘白虎元印’,正是武道传承中最上乘的武魂之一。承印之时,所受艰辛之处,也不必多言了。”
“不过这武道传承却有一桩绝大的限制。正是这一限制,决定了当今之世修习这一法的人,注定无法像其余诸法门徒一般,走上修道的最巅峰。”
“武道修者身上所附元印,固然能够使其人攀升至精意勃发、神而明之的极上乘境界。但是这元印却并非死物,而是宛如修士元婴、附身生魂一般,随着修道者年齿法力渐增而逐渐增长。若是修道人自身肉身容器成长的速度不及元印本身,那么修道之人最终难免爆体而亡。”
“这就是其中的关键了。武道传承,最适合的修行者乃是名为‘武庭六脉’的六种特殊血脉。唯有这六种血脉传承,能够在百余岁时将肉身容器修炼到超越元婴、几乎相当于化神境修者的程度。故而此法对于寻常血脉之人,原本是一条绝路。”
归无咎闻言默然。若说天纵之才,譬如九宗行利根直进法门的第一流天才,百岁上下突破金丹,成就元婴,那也不算难事。但是元婴境的积累本是道途中一个极讲究文烹武炼的环节。若说百余岁突破元婴,成就化神,那就渺茫到几乎不可能。
姜敏仪续道:“补救法门也不是没有。在真武之域解开元印,与人交手。每被击败一次,身上所负武魂便将处于较长时间的倒退休眠之中。每隔百年一交手,连续三次,武魂的成长速度便会降低至与普通血脉相当的程度。”
“只是武道元印刺激神魂的妙用,又被称为‘猎手本能’,唯有在与境界与自己相当,抑或稍逊之人交手,方能彻底释放这宛如捕猎的意境。因此施行此法,却难以以师长代劳。”
“别家的盖世之才,通常都是以无敌于天下为抱负。而敏仪既不甘落于人后,却又知自己一旦无人能制,这刹那的辉煌注定将如烟花般散去。成就愈高,敌手愈少,得以破局的希望也就愈来愈渺茫。”
“最好的结局,是成为‘天下第二’,并且寻到那能够拯救自己的‘天下第一’。”
归无咎心下了然,原来这便是“登临绝顶”和“万劫不复”的含义。
姜敏仪想要寻到的那个人,自然就是自己了。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失丹酬身 唯愿得人
正商议时,洞府之外清光一闪,一道符书送至府内。
符书是从瀛水台发来。归无咎接过符书,神意一览,不由一怔。
原来,姜敏仪之师似乎料到会收到书信,早已预先留下回复之言。至于他本人,与瀛水上真相见不过半个时辰,便离开了云中派,就近云游去了。
姜敏仪之师姓沩,亦是一位功行甚为深湛的天玄上真。在先前姚上真来书之时便已提及,此人道行之精,比之隐宗内出类拔萃的姚上真、权上真毫不逊色。
此时这一位临行之前留书言道,在铨道会结束前的这半年多时间,若是归无咎不弃,就将小徒托付于此。若是能够切磋琢磨,得到些许进益,也就不虚此行了。至于此行所谋之交换,无论成与不成,都不妨碍。
姜敏仪自归无咎手中接过来书,一览之下为之诧然,不知师尊是何用意。
归无咎道:“能够与姜道友切磋道术,归某欢迎之至。正如令师所言,此事,与交换无涉。”
归无咎又道:“再进一步说。即便是有所交换,三个条件也未必一定要捆绑一处。单单就三战之约而论,若是筹谋得当又恰逢其时,归某并不介意助姜道友一助。”
稍一沉吟,归无咎补充道:“只是一旦进入‘真武之域’,那心性之变,着实有些邪门。若要归某出手相助,还请道友不要怪罪归某唐突才好。”
姜敏仪脸色一阵变幻,苦笑道:“唐突?这正是敏仪尚未说到的地方。”
略微抬起螓首,姜敏仪和归无咎四目相对,神色复杂的道:“归道友的表现,已经大大出乎敏仪的预料。敏仪能够感受到,在方才激斗之后,道友似乎灵明尚得自主,只是处于本身神念与武道意志的交战之中。你能够手下留情,其实是敏仪应该谢过你的。”
不久之前,归无咎分明将姜敏仪一顿掌掴,性情与往常的自己其实大异。若非迎面望见姜敏仪异常真挚的面容,旁人还道是她此言是在反语讥讽。
姜敏仪在落败的一瞬间,心中便有了即将身受重创的思想准备。就如同三年之前她让荀申养伤数月,固非所愿,亦不合做客的礼数。只是心意性情大变,难以自主尔。
今日胜负逆转,姜敏仪本拟是如此待遇还报己身。但是归无咎当时神态,分明是有所克制。相比之下,那十几个耳光,可以说是微不足道了。
归无咎心中更加笃定。自己神意锻炼与常人不同,依旧受那武道元域易情易性影响如此之深,可见武道一途,的确是一门蔚为可观的大宗。
姜敏仪又道:“其实。助力削弱‘武道元印’的三次相斗,第一次性情改易,程度是最浅的。”
“第二次时,那凶戾之欲比之第一次,何止增加了十倍;到了第三次相斗,激发凶性比之第二次又何止增加了十倍。”
归无咎闻言眉头一皱,照此说来,这相助姜敏仪的三番比斗,岂非是一件极为凶险的事情。
若是“十倍”之词并非虚饰,归无咎自己知晓,方才自己心意理智,最终压服那凶戾的征服欲和杀气,已经极为勉强了。若是再次相斗时心性变化果然还要强上数倍,归无咎无比确信,到时候自己非把姜敏仪凌辱之后撕成碎片不可,断无半分侥幸之理。
姜敏仪幽幽一叹:“这是命中注定的劫关。”
“其实在武道传承的历史上,将这一门法诀偶然传之于六脉之外、资质出众的凡躯,也不是没有先例。甚至在武道各脉的历史上,也曾主动延揽搜寻资质杰出的弟子。其中三次抑制武魂生长的比斗,便由门中资质最为杰出的传人亲自完成。”
“须知完成三次比斗,对于败者而言,实际上潜移默化的蕴含着使之精神驯服的过程,相当于水到渠成的完成了吸纳羽翼的效用。”
“但是这种心性变化到底是出于自主,其神意依旧拥有绝对的自由。只是额外生出一种微妙的信任与崇敬,并非是如神魂奴印一般的手段。因此所延揽到的人才,通常也并不抗拒。”
“自然,对于三次比斗所产生的负面情绪,武道中也早有应对的办法。”
归无咎闻言心中一松。若是姜敏仪没有应对的手段,单要靠他归无咎的自制力去挑战接下来难上十余倍的第二战、第三战,那是决计不成的,最终只是徒然害了姜敏仪的性命。
于是问道:“想必这应对之法,也早已在姜道友的掌握之中了。”
姜敏仪微微摇头,口中却道:“是。”
顿了一顿,又道:“也不是。”
“真武之域中升腾起的心性变化,乃是使得人身更接近于山林野兽的生存本能。勃然大兴,唯有二欲:其一是捕猎血食的杀欲,其二是繁衍绵嗣的肉欲。个中滋味,想必归道友也能够感受得到。这两种**一旦滋生,若不得宣泄,伤害心神不说,对于武魂的压制也不算彻底完成。”
“对于这两种**,武道传承之中采撷古药,炼成二丸。”
“一味专门克制嗜血杀欲的药物,名为‘沉血丹’;另一味是压制肉欲的药物,名为‘揉心丹’。这两种丹丸,每样三丸。在三次比斗之前,试图行压制战胜之术者,各自服用一丸,可保消弭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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