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朝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乔伊斯蕾秋
虽然,天知道,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让她满意过了。
离开布克法斯特,哈罗德上了b3352国道,经过阿什伯顿,在 希思菲尔德过了一晚。路上遇到几个同道,有过几句简单的交谈, 说说景色多美,夏天又要来了,然后互道一声祝福,又分道扬镳继 续上路。转过山,涉过水,哈罗德一直顺着马路往前走。散落在树 丛上的乌鸦扑腾着翅膀四散飞起,灌木丛中倏忽冲出一只年幼的小 鹿。汽车引擎的呼啸声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响起,半刻又消散无踪。 不时可以看见路旁房屋门后有只狗,或是排水沟边一头毛茸茸的 獾。路旁的樱桃树站在厚厚一裙花云里,一阵风吹过,便散下一地 五彩的糖果纸。无论再有什么突如其来的际遇,哈罗德都不会担 心。这种自由的感觉太珍贵了。
“我是爸爸。”六七岁的他有一次这样对母亲说道。母亲饶有 兴趣地抬起头。他为自己的勇气吓了一跳,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好。只有戴上父亲的低顶圆帽,穿上他的睡袍,不满地看着空空如 也的酒瓶。母亲的脸僵住了,他想自己至少也会得到一巴掌吧。但 叫他大吃一惊、大喜过望的是,母亲突然仰起了柔软的脖子,房间 里响起清脆的笑声。他甚至能看到母亲整齐的牙齿、粉色的牙肉。 她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真是个小丑。”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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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像这间房子那么高大,好像已经长大成人一样。他也笑起来,一开始只是咧着嘴,后来渐渐笑得前仰后合。从 此他开始努力寻找各种让母亲笑的方法:讲笑话,扮鬼脸。有时奏 效,有时没什么用。有时他不小心打到旁边的东西,她还不知道笑 点在哪儿就笑出来了。
大街小巷,哈罗德一条条走过。路窄了,又宽了,上坡了,又 拐弯了。有时几乎要贴着路旁的树丛,有时又可以甩着胳膊大步地 走。“别走到那些裂缝里,”他听到自己跟在母亲身后大声喊着, “那里有鬼。”但这次她看他的眼神好像根本不认识他,而是迈步 跨进每一道裂缝。他只好跟着她跑起来,伸长双手,疯狂地摆动。 但是要跟上琼这样的女人实在太难了。
哈罗德两只脚后跟都磨起了新的水泡。下午脚趾上也磨起泡来。 原来走路也可以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他满脑子能想的就是水泡。
他顺着b3344国道从希思菲尔德走到奈顿,又到了查德利。身体 这样疲劳还走了这么远,真是竭尽全力了。他找到一间房子过夜, 懊恼只勉勉强强走了五英里。第二天太阳一出来他就逼自己动身, 一直走到日落,那天他走了九英里。清早的阳光透过枝叶在地面印 下光圈,快中午时天空挂满了小小的顽固的云块,越看越像灰色的 圆顶礼帽。蚊子在空中飞舞。
离开金斯布里奇五天了,已经离福斯桥路大约四十三英里了。 哈罗德裤子的皮带松了,挂在腰上;额头晒伤的皮肤掉了,鼻子、 耳朵也一样。正想低头看手表,他发现自己已经知道是几点。他每 天两次检查自己的脚趾、脚后跟、足弓,一早一晚,在破损或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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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地方贴块胶布、涂点药膏。他喜欢端一杯柠檬水,到外面屋檐下 和那些抽烟的人一起躲雨。这一季开得最早的勿忘我在月光下的水 洼里闪闪发亮。
哈罗德答应自己到了埃克赛特要买些专业的行走装备,再给奎 妮带一件礼物。太阳沉到城墙背后,空气温度降了下来。他又想起 那封信,还是觉得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又想不到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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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8.哈罗德与银发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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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莫琳:我在一个大教堂旁的长椅上写这几行字。两个小伙子在演街头戏剧,好像快要把自己点着了。我还在我坐过的地 方作了一个x记号。h.”
“亲爱的奎妮:不要放弃。祝好,哈罗德(弗莱)。” “亲爱的加油站女孩:(很高兴你能帮上忙)我一直在想,你有祈祷的习惯吗?我试了一次,但太晚了。恐怕没什么用。祝好, 正在路上的人。”
“又及:我还在坚持。”
已经是早上了。教堂外,一群人围着两个正在表演吞火的年 轻人,旁边还摆着一个伴奏的cd播放机。突然一个披着毛毯的脏 兮兮的老人出现了。两个年轻人穿着油腻腻的黑色衣服,头发绑成 马尾,动作杂乱无序,让人担心会出事。他们让围观者退后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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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始抛火棒,观众中响起一阵阵紧张的掌声。老人好像这才留意到 他们的存在,推开人群站到两个年轻人中间,像一头憨憨的小猪。 他在笑。年轻人叫他走远一点,他却开始随音乐手舞足蹈,动作生 涩,既不稳当又不在拍子上。突然两个年轻人变得果断而专业起 来,关掉cd播放器,收好家当就离开了。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又 成了陌路人。老人依然优哉游哉地在教堂外独自起舞,张开双臂, 紧闭双眼,仿佛音乐未停,观众仍在。
哈罗德也想回到路上,又觉得既然老人是为了一群陌生人在 跳,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离开就有点不礼貌。
他想起戴维在伊斯特本获奖的那个晚上。其他参赛者一个接 一个退下了,只剩下这个八岁大的孩子在台上疯狂地摇晃扭动,场 下一片尴尬。没人知道他这样跳到底是快乐还是痛苦。主持人开始 慢慢拍起手,开了个玩笑,整个舞厅爆发出笑声,人群喧哗起来。 迷惑的哈罗德也笑了,丝毫不知道作为孩子的父亲在这种复杂的情 况下该怎么表现。他看了莫琳一眼,发现她用手捂着嘴惊讶地看着 他。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做了一回叛徒。
还有更多。戴维上学那些年,他总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的成 绩名列前茅,从来不需要父母任何协助。“他内向就内向一点吧,” 莫琳说,“他有他自己的兴趣。”毕竟他们自己也是不合群的人。这 一周戴维想要的是显微镜,下周就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集,然 后是德语入门书,再是盆景。他们一边惊讶于儿子学习新事物的贪心 劲,一边一一满足他的要求。戴维既有他们没有的智力,又有他们不 曾享有过的机会,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让他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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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他会说,“你读过威廉·布莱克吗?”或者“你对漂移速度有什么了解?” “什么?” “我就知道。”
哈罗德花了一辈子低头,避免冲突,然而儿子却下定了决心和 他斗一斗。他真希望儿子跳舞那天晚上自己没有笑出来。
跳舞的老人停了下来,好像刚刚才注意到哈罗德。他一丢毯子, 微微鞠一躬,指尖轻轻扫了一下地面。他穿着某种套装,但实在太脏 了,说不清哪是衬衫、哪是外套。他直起身来,依然直直地盯着哈罗 德。哈罗德回头望了一下,确定老人看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路人 匆匆而过,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老人看的一定是他,错不了。
哈罗德慢慢地走向老人。实在太尴尬了,他走着走着忍不住装 作有东西进了眼睛,但老人耐心地等着。走到离老人差不多一英尺 远的地方,老人突然伸出了手,好像要拥抱一个看不见的老伙伴。 哈罗德只好也举起双臂,摆出同样的姿势。慢慢地,两人的脚一左 一右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们没有碰到对方,却一同舞起来。哈罗 德好像闻到一股尿味,或许还有呕吐物的气味,和更难闻的一股味 道。四周只有交通和路人的声音。
老人再次停下来,鞠了一躬。哈罗德动一动,也低下头,对他 表示谢意。但老人已经捡起地上的毯子一瘸一拐地走开了,仿佛已 经将音乐丢到九霄云外。
在圣彼得附近的一家礼品店,哈罗德买了一套浮雕铅笔,希望 莫琳会喜欢。至于奎妮,他给她选了一个小小的纸镇,里面是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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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模型,一反过来整个教堂就会淹没在闪着光的晶莹碎屑里。他发 现了一个奇怪的事实:游客来到这种宗教遗址通常会买一些无关紧 要的小饰品与纪念品,因为除此之外他们并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埃克赛特让哈罗德吃了一惊。这些日子以来他已经建立了一种 内在的节奏,城市里的喧嚣仿佛要将这种节奏打乱推翻。在开阔的 天地间,哈罗德又舒服又安全,一切适得其所,他感觉自己成了某 些伟大的东西的一部分,再不仅仅只是哈罗德。但是在城市,当视 野变得如此浅窄,他又感觉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无论发生什么,他 都还没有准备好。
他低头寻找大地的痕迹,找到的只是砖石和沥青。一切都让他 不安:交通、高楼、拥挤的人群、嘈杂的通话声。他对路过的每张 脸微笑,这么多陌生人,真让他筋疲力尽。
哈罗德浪费了整整一天,只是到处游荡。每次他想离开,就 看到了让他分神的东西,然后一个小时就过去了。他看着那些他都 没意识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思索着要不要买下来。给莫琳寄双新的 园艺手套吗?一个店员拿来五种不同的手套,一只只往他手上试, 直至哈罗德想起莫琳已经丢下她那蔬菜园子好久了。他停下来吃 饭,却看到一长串可以选择的三明治,最后忘了自己还饿着肚子就 离开了。(他到底是比较喜欢芝士还是火腿,抑或是那天的特殊推 荐,海鲜什锦?另外,还想不想吃点其他东西,比如寿司?北京烤 鸭?)在原野上孤独行走时清晰如明镜的事情,此刻在丰富的选 择、喧闹的街道和展示着林林总总货物的玻璃窗前,却渐渐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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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他真想尽快回到野外去。
现在有机会买装备了,他又开始犹豫。听一个热情的澳大利亚 年轻人介绍了一个小时,看过专业爬山靴、帆布背包、小帐篷和有 声步程计,哈罗德最后只买了一支可伸缩的电筒,他连连向那店员 道歉。他告诉自己,反正靠着脚上这双帆布鞋和手中这个塑料袋已 经走了那么远了,只要动动脑,牙刷和剃须膏都可以塞到裤袋里, 止汗剂和洗衣粉则可以放到另一个裤袋里。所以他转而去了火车站 旁边的一家咖啡室。
二十年前奎妮肯定也来过埃克赛特。她是不是从这里就直接到贝 里克去了?她有亲戚在那儿吗?朋友呢?从来没听她提起过。有一次在 车上广播听到一首歌,是《铿锵玫瑰》。她哭了。低沉的男音填满车 厢,又稳又沉,这让她想起了父亲,她在抽泣间说,他最近刚刚去世。
“真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低声说。 “没事的。”
“他是个好人。” “那当然。”
“你也会喜欢他的,弗莱先生。”
她给他讲了一个父亲的故事。小时候,父亲会和她玩一个游 戏,假装她是透明的。“我在这里!在这里!”她笑着说。而他则 会一直低着头,好像压根看不见她一样,还喊着:“快过来呀,奎 妮,你在哪里?”
“很好玩呢,”她用手帕捏捏鼻尖,“我真想他。” 连她的悲 伤都带有一种浓缩的端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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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咖啡室热闹非凡。哈罗德看着那些来度假的人带着各自 的行李箱和背包在桌椅间狭小的空间里谈判,问自己奎妮是不是也 曾在这里落脚。他想象着孤零零的她穿着那身过时的套装,苍白着 脸,坚定地看着前方。
他真不该让她就这样离开的。 “劳驾,”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请问这个位子有人吗?” 他摇摇头,将思绪拉回现实。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站在他左边,指着他对面的椅子问道。哈罗德擦擦眼睛,又惊讶又羞愧地发 现自己又落泪了。他告诉那人座位没人,可以随便坐。
那人一身时髦的套装,深蓝色衬衫,配小小的珍珠链扣,身材消 瘦,举止端庄,一头银发梳得整整齐齐,连坐下都要仔细调整双脚的 位置,这样裤子的折痕就可以和膝盖对齐。他举手到唇边,以一种优 雅的姿势托着头,看起来正是哈罗德一直想成为的那种人。用莫琳的 话说,就是出身优越。也许他看得太专注了,侍应上了一壶锡兰红茶(不加奶)和一碟茶饼之后,那位绅士就颇有感触地发话了: “道别总是不易。”他倒一杯茶,加了柠檬。 哈罗德解释他正在走路去看望一个自己多年前辜负了的女性朋友,希望这不会是告别,而是希望她可以活下来。说这话的时候他 没有直视那个绅士的眼睛,而是盯着桌上的茶饼。饼上的黄油已经 溶了,看起来像金色的糖浆。
绅士将茶饼从中切开,切成细细的一片一片的,边吃边听哈罗 德说话。咖啡厅里又吵又乱,窗户上都是雾气。“奎妮不是很讨人 喜欢的那种女人,她一点也不像酿酒厂里其他女工那么小鸟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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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脸上还有些汗毛,当然不是胡子那种,但总有人取笑她这点,给她起绰号,这让她很难过。”一口气说下来,哈罗德甚至不确定对 方听不听得到。他惊讶于那绅士将一片片茶饼送入齿间的利落手 法,而且他每吃一片都要擦擦手。
“你要不要也来一点?”绅士说道。 “不用了不用了。”哈罗德举起双手直挡。 “我吃一半就足够,浪费就太可惜了。请不要客气。” 银发绅士将几片切好的茶饼整齐地排放到一张餐巾纸上,然后把碟口转向哈罗德,将完整的那一半递给他。“我可以问你一个问 题吗?”他说,“你看起来也是个大方正派的人。”
哈罗德点点头,因为茶饼已经送进嘴里,总不可能吐出来再回 答问题。他突然伸手想捞起茶饼上往下滑的黄油,但黄油直滑到手 腕,把他的袖子都弄脏了。
“我每周四都来一趟埃克赛特。早上坐火车过来,第二天一早 坐火车回去。我来这里是为了见一个年轻人,我们会做一些事情。 没有人知道我这一面。”
银发绅士停下来倒了杯茶。茶饼卡在哈罗德的喉咙里,他能感 觉到对方的眼睛在搜寻他的眼神,但他实在抬不起头来。
“我可以继续说下去吗?”绅士说。 哈罗德点点头。他大力咽一下,那块茶饼挤过扁桃体,挤下食道,疼了一路。 “我很喜欢我们的相处,否则我也不会来。但我越来越喜欢他了。事后他会给我拿杯水,有时会说几句话。他小时候得过小儿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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痹,所以走路有点拐。在这个行业,他只剩下几年了。” 银发男人第一次踌躇起来,好像在和内心打架。他拿起茶杯递到嘴边时,手是颤抖的,茶水漫过杯沿洒到了茶饼上。“他打动了 我,这个年轻人,”他说,“他用一种言语无法表达的方式感动了 我。”棕色的液体顺着他光洁的下巴流了下去。
哈罗德扭头看向一边,想站起来,但意识到这样不行。毕竟他 吃了人家的茶饼。但同时他又觉得这样目睹他人的无助也是一种侵 犯,而人家对他可是和蔼大方、礼貌优雅的。他真希望那男人没有 弄洒手中的茶,又希望他会擦掉,但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任 茶水流下,一点都不在乎。那茶饼眼看着就要毁了。
那男人艰难地继续下去,语速慢下来,慢慢变成只言片语了。 “我会舔他的运动鞋,这是我们会做的事情之一。但我今天早上才 发现他的鞋子脚趾那个位置穿了个小洞。”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想给他买一双新的,又怕冒犯了他。但我又忍受不了他穿着破 了的运动鞋走在街上,他的脚会湿的。我该怎么办?”他的嘴紧紧 抿起来,仿佛在努力把即将喷涌而出的痛苦咽回去。
哈罗德想象着火车站月台上站着一个绅士,穿着时髦套装,和 旁人看起来一模一样。全英格兰的绅士都是这样的,一个个买着牛 奶,给自己的汽车加着油,或者正在寄一封信,但没人知道他们内 心深处背着的包袱。有时他们需要付出简直不为人道的努力来扮演 “正常”,每天都要装,还要装得稀松平常。那种不为人道的孤独 感。又感动又惭愧的哈罗德递过去一张餐巾纸。
“我想我还是会给他买双新鞋的。”哈罗德说。他终于抬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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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银发绅士。他的虹膜是水蓝色的,眼白的地方都红了,看着就觉得痛。哈罗德的心像被什么咬了一下,但他没有移开眼神。两 人就这样对坐了一会儿,一言不发,直到哈罗德心中一亮,笑了起 来。他明白了,在弥补自己错误的这段旅途中,他也在接受着陌生 人的各种不可思议。站在一个过客的位置,不但脚下的土地,连其 他一切也都是对他开放的。人们会畅所欲言,他可以尽情倾听。一 路走过去,他从每个人身上都吸收了一些东西。他曾经忽略了那么 多的东西,他欠奎妮和过去的那一点点慷慨。
那位绅士也笑了。“谢谢。”他擦了擦下巴、手指,然后是杯 沿,“我想我们应该不会再见了,但我很高兴今天遇见了你。我很 庆幸我们说了话。”
他们握握手,分开了,将没吃完的茶饼留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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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9.莫琳与戴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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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分不清到底哪件事更难以忍受:是刚知道哈罗德要走路去找奎妮时的惊讶,还是随后取而代之的愤怒。她收到他寄的明 信片,一张来自布克法斯特,另一张来自达特茅斯火车站(“希 望你一切都好。h.” ),都没有给她带来半点真正的安慰或解 释。晚上她经常会接到哈罗德的电话,但那时他往往是累得连话 都讲不清楚了。那笔用来养老的退休金看来再过几周就会被挥霍 殆尽。他怎么可以这样离开她,在她忍了他四十七年之后?他怎 么可以这样侮辱她,让她连对着自己的儿子都倾诉不出口?门廊 桌上一沓薄薄的,写着“ h. 弗莱先生收 ”的账单每天都在提醒 她:他已不在。
她找出真空吸尘器,将哈罗德留下的痕迹——一根头发、一枚 纽扣,通通吸掉。她用杀菌剂喷遍他的床头柜、衣柜和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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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莫琳头痛的不仅仅是怒意,还有该如何向他们的邻居解释这件事。她已经开始后悔 “哈罗德扭伤了脚踝卧床休息”的谎言,雷 克斯几乎每天都来一次,问哈罗德想不想和他聊一聊,还带来问候 的小礼物:一盒牛奶糖、一副纸牌、一篇本地报纸上剪下来的草坪 护理介绍,以至于莫琳现在都不敢抬头看向大门,怕又会透过门上 的磨砂玻璃看见那个肥壮的身影。她也想过要不要告诉他哈罗德已 经进了医院急诊,但雷克斯肯定会更加焦虑,她可应付不来。再说 他可能会主动提出开车送她去医院。这间房子现在比哈罗德离开之 前更像一个监狱了。
哈罗德离家一周后,在电话亭给莫琳打了个电话,说会在埃克 赛特多待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往提伯顿出发。他说:“有时候我觉 得我这么做也是为了戴维。你听得到吗,莫琳?”
她听到了。但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继续说:“我常想起他,记起了很多事情,他小时候的事 情,我想可能也会对我有帮助。”
莫琳吸了一口气,冰凉冰凉的,牙齿都酸了。她终于开口: “你是想告诉我戴维希望你走路去找奎妮·轩尼斯?”
电话那头安静了,良久,传来一声叹息:“不是。”声音呆 滞、阴暗,直往下沉。
她继续说:“你告诉他了吗?” “没有。”
“看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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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句,“没有。” “那就是啊。”
哈罗德不说话了。莫琳在地毯上来回踱步,看拿着有线电话能 走多远距离:“如果你真的要去找这个女人,如果你不带地图、不 带手机就想跨越整个英格兰,连说都不跟我说一声;那么我请你至 少承担起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是你的选择,哈罗德。不是我的。更 不是戴维的。”
说完这番义正词严的控诉,她除了挂电话,已经没有别的选 择。莫琳马上就后悔了,她试着打回去,但号码不通。她有时就 是会这样,说一些口不对心的话,已经成为习惯了。她试着找些 事情分散注意力,但唯一还没洗过的东西就是那窗帘,而她实在 无法鼓起劲将它拆下来。第二天,夜幕来了又去了,什么事都没 发生。
莫琳睡得并不安稳。她梦见自己在一个社交场合,人人都穿着 晚装,戴着黑领带,没有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她坐下来想吃东西, 一低头却发现大腿上是自己的肝脏。“幸会幸会。”她赶紧对身边 的男人说话,在他注意到之前遮住那肝脏。但无论她怎么抓,肝脏 都要从她指间滑落,最后肝脏终于被压扁,有一部分还被挤进了指 甲缝里。正当她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稳住之际,侍应来了,送上一 道道盖着银色盖子的菜。
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并不疼,或者说不那么疼。她感觉到更多 的是惊慌,是失措带来的痛苦。那惊慌像皮疹一样袭来,连头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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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皮肤都感到一阵刺痛。怎样才能趁没人注意把肝脏放回身体里?
身上没有伤口,要从哪里塞进去?无论莫琳如何用力在桌底下甩着 手,依然满手都是肝脏的碎片。她试着用另一只手抹掉粘着的东 西,但很快两只手都弄脏了。她想跳起来,想尖叫,却知道不能这 么做。她必须保持非常镇定,非常安静,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手里 握着自己的肝脏。
四点一刻,莫琳浑身是汗地惊醒,伸手打开床头灯。她脑海里 满是此刻远在埃克赛特的哈罗德,是快要被花光的退休金,还有雷 克斯和他送来的礼物。她想着在屋子里驱散不去寂静,她无法再承 受下去了。
天亮后不久,她向戴维坦白了一切:父亲离开了,上路去找 一个过去的女人。他听着。“你和我都没有见过这个奎妮·轩尼 斯,”莫琳说,“但她以前在酿酒厂做过,是个会计。我猜她是个 老姑娘,非常非常寂寞。”然后她告诉戴维她爱他,希望他有空来 坐一下。他回答他也是。“我该拿哈罗德怎么办呢,孩子?你会怎 么办?”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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