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朝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乔伊斯蕾秋
哈罗德感到一阵寒气。他看到她手臂上爬满了粉色的、柔软的 疤痕,有些还挂着未脱落的黑痂。他僵硬地点点头,向她道了声祝 她好运。
还没走上十五分钟,哈罗德已经觉得非停下来让右腿休息一 下不可。背、肩、颈、手臂,都酸痛得叫他无法集中精神。钉子一 样的雨打在屋顶、路面,回弹到他身上,他不闪也不避。才一个小 时,他就已经一步一拐,渴望停下来。前面有树,还有一点红,也 许是面旗子。人们总在路上落下最奇怪的东西。
雨水将头顶的叶面洗得闪闪发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和脚下 腐烂的软叶相似的气味。离那一点红越来越近,哈罗德微微弯下身 子。这不是红旗,是一件挂在木头十字架上的利物浦球衣。
一路上他也见过几个放在路边致哀的物件,但没有一件像这件 球衣一样触动他。他叫自己绕道另一边,不要看它,但终于情不自 禁。他被它吸引住了,仿佛这是不该多看的禁忌。很明显,一位亲 人或好友用闪闪亮的小玩意在十字架上搭了一个圣诞树的形状,还 挂了一个塑料冬青环。哈罗德仔细观察那些包在玻璃纸里枯萎了的 花,已经流失了颜色。还有一张装在塑料夹里的照片,照片中的男 人四十来岁,壮硕、黑发,一个孩子搂着他的脖子挂在他身上。他 对着相机笑得很开怀。湿透的卡片上写着一句话:“致世上最好的
131
爸爸。”
给最糟糕的爸爸该写什么悼词? “操你,”戴维嘴里挤出一句话,双腿不听使唤,差点从楼梯上摔下来,“我操你!” 哈罗德用手帕干净的一角擦去照片上的雨水,再把花束上的雨水拂去。接下来的路,他满脑子只能想到那个骑自行车的母亲。是 怎样的孤独,才会促使她在自己手臂上划下一道道伤痕,任红色的 血流出来?又是谁发现了她,是怎样把她救回来的?她想被救回来 吗?抑或正当她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逃离了生命的一刻,他们又强硬 地将她绑了回来?哈罗德希望自己刚才说点什么,让她永远别再考 虑这条路。如果他出言劝解过,此刻就可以把她放下了。如今见过 她的面、听过她的声音,心上又多了一道重量,他实在不知道自己 还能再承受多少了。他努力忽视腿上的疼痛,刻骨的寒冷,脑子里 的混乱,逼自己步子再迈大一点。
临近傍晚的时候,哈罗德到了陶顿的郊区。这里的房子密密麻 麻地叠在一起,顶着圆圆的卫星天线。窗内一律挂着灰色的窗帘, 有些还装了金属防盗网。水泥森林中仅有的几片小花园都被雨打平 了,一棵樱桃树的小花被打落一地,像散落人行道上湿透了的纸 屑。经过的车辆那样快,那样响,刺得人耳朵都痛起来,路面像刷 了层油一样。
哈罗德最恐惧的一段回忆又冒了出来,他试着转念想奎妮,但 没有用。他一鼓作气,越走越快,手肘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脚步
132
按在地面的力度越来越强,连呼吸都忘了跟上,但没有什么能帮他 逃避二十年前那段回忆——那个结束了一切快乐的下午。他看到自 己伸手推开那扇木门,感觉到阳光落在肩上的温暖,闻到空气中微 微发酵的温热的气味,听到那异于寻常的宁静。
“不要!”他张开双臂在雨中挥打。 突然他感觉小腿像炸开了一样,包裹着肌肉的皮肤仿佛被撕裂开了。地面突然升起,他伸出手想挡,但膝盖在这时不由自主地弯 曲了,他整个人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手掌和膝盖狠狠地痛起来。
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让你失望。 接下来他知道的,就是有人用力拽起他的双臂,开始大声喊救护车之类的话。
133
一个人的朝圣 13.哈罗德与医生
www.telexh
.com,最快更新一个人的朝圣最新章节!
这一跤摔破了哈罗德的手掌和膝盖,两边的手肘也摔肿了。救下哈罗德的女人是在浴室透过窗子看见了外面缓缓倒下的哈罗德。 她将哈罗德扶起来,简单查看一下塑料袋里的东西,便扶他过了马 路,一边朝来往的汽车不断挥手,“医生!医生!”地喊。回到屋 里,她将他放在一张舒服的椅子上,解开他的领带。房子很是疏落 冷清,一台电视机立在包装箱上面,旁边有条狗正朝着一扇关着的 门狂吠。哈罗德一向有点忌惮狗。
“我有没有打碎什么?”他说。 她讲了几个字,哈罗德没有听懂。 “有一罐蜂蜜,”他更紧张地问,“有没有摔碎?” 女人点点头,伸手摸摸他的脉搏。她把手指放在哈罗德的手腕上,小声数着,双眼盯着前方,仿佛能穿过墙壁看到什么似的。她 很年轻,但脸上颇透着风霜,运动衫裤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应该是
134
别人的衣服,也许是个男人的。 “我不用看医生,”哈罗德沙哑着声音说,“请不要叫救护车或医生什么的。” 哈罗德并不想进这个人的家,占用她的时间,也不想和一个陌生人有过多的接触,最怕她会将他送回去。他想和莫琳说说话,又 不知道说什么才不会麻烦到她。真希望刚才没有摔一跤。他本来想 继续走下去的。
年轻女人递过一杯茶,将杯子的把手对着他,好让他别烫着 手。她在说话,哈罗德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所以试着挤出一个微 笑。但她一直看着他,等他回答。终于她又说了一遍,这回音量大 了一点,速度也慢下来:“你他妈在这种天气跑到外面干什么?” 哈罗德发现原来她有很浓重的口音,也许是东欧那边来的。他和莫琳在报纸上看到过这些人的新闻,报纸说他们是来这里找好处 的。这时她养的狗吠得越来越厉害,简直像头野兽,它把它整个身 体的重量都压在那个临时的笼子上,一旦挣脱,肯定会咬伤他们至 少一个人才会罢休。新闻里也报道过这种事情。
哈罗德向女人保证喝完这杯茶他就会继续上路。他讲了旅程的 因由,女人静静地听着。这就是他不能停下来或者看医生的原因, 他答应了奎妮,绝对不能食言。哈罗德呷一口茶,望向窗外。一株 巨大的树立在窗户前,庞大的根系也许正在蚕食房子的根基,要修 整一下了。路上的车子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回到外面这个想法让 他恐惧,但没有其他选择了。哈罗德回过头,发现年轻女人依然看
135
着自己,脸上还是没有一丝笑容。
“但你的情况糟透了。”不带任何情绪或评判的语气。 “是。”哈罗德说。 “你鞋子都烂了,我看你身体也差不多了,还有眼镜。”她一手拿起一片眼镜,“无论从什么角度看,你的情况都糟透了。你怎 么还以为能走到贝里克?”
这让他想起戴维咒骂他的方式,好像经过了仔细的斟酌,他父 亲给他的印象只值得用最肮脏污秽的字眼应对。
“我的确——就像你说的——糟透了。”他低下头 。裤子满布 泥点,膝盖那里磨破了,鞋子完全湿透,他后悔没有在门外脱掉鞋 子再进来。“我承认贝里克很远,我没有合适的装备,也没经过什 么训练,但或许有一天你也会做一件毫无逻辑可言的事。人们会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那时你可能就会想起我,然后坚持下去。”他 顿了一下,因为说这番话给他带来痛苦。“真抱歉,我的鞋子弄湿 了您的地毯。”
让哈罗德吃了一惊的是,当他抬眼再偷偷看那女人时,发现她 笑了。她主动提出屋子里还有一间房,可以给他留宿一晚。
上楼梯前,她踢了一下关着恶狗的笼门,让哈罗德跟上。他既 怕那条狗,又不想女人为自己的病痛担心,努力赶上她的脚步。事 实上,他的膝盖和手掌摔跤之后一直针刺般痛,右腿也无法承受任 何重量了。女人告诉哈罗德她的名字叫玛蒂娜,来自斯洛伐克。她 请他忍受一下“这狗窝”和嘈杂的噪音。“我们原以为这只是个临 时的落脚点。”哈罗德努力摆出一副很习惯这种措辞的表情,不想
136
表现得很喜欢随便评判别人。 “我说太多脏话了。”她仿佛读懂了他的思想。 “这里是你家,玛蒂娜。当然怎么舒服怎么说了。” 楼下的狗仍在嚎叫,不停用爪子抓门。
“闭上你他妈的狗嘴!”她喊道。哈罗德能看见她牙齿上的 菜屑。
“我儿子想要一条狗很久了。”他说。 “那不是我的,是我父母的。”她一把推开一扇门,站到一边让他进去。
房间很空,油漆味还没散尽。墙面是全白的,床单和窗帘配了 一样的紫色,枕头上有三只同色的装饰抱枕。虽然诸多抱怨,玛蒂 娜仍然细心地打理房间里的布艺品,这让哈罗德很是感动。外面那 棵树的枝叶已经压到了窗上。她说希望哈罗德在这里待得舒服,哈 罗德赶紧回答会的,会的。终于房间里只剩下他自己一人,哈罗德 躺上床放松身体,感觉每一丝肌肉都在跳动。他明知自己应该检查 一下伤口,用水洗洗,但他实在没有足够的意志力去动弹了。他连 脱鞋的力气都没有了。
实在不知道这样的境况该怎么走下去。他害怕了,感觉十分孤 单。这让他想起十几岁时,父亲在家里喝酒,摔瓶子,和一个又一 个阿姨做爱,而他只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他宁愿自己刚才没有接 受玛蒂娜的好意。兴许她已经给医生打电话了呢。他能听得到楼下 传来她的声音,但无论怎么努力,他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或许她 在和男朋友通话呢,或许她男友会坚持让她把哈罗德送回家。
137
哈罗德从袋子里将奎妮的信抽出来。没有了老花镜,信上的字一个个都是重的。
亲爱的哈罗德:这封信也许会让你小吃一惊。我知道我们已 经很久没见了,但最近常常不自觉地想起过去。今年我做了一个手 术,切除了肿瘤,但癌细胞已经扩散,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我现 在很平静,很舒服,但还是想谢谢你多年前的友谊。请代我问候你 的夫人。我还十分想念可爱的小戴维呢。祝一切安好。
他几乎可以听见她沉稳的声音,就像她站在跟前一样,但那可 怕的羞耻感又来了。他让一个这样好的女人失望了,而且没有尝试 作任何补救。
“哈罗德,哈罗德!” 他一定要去那里,到贝里克去!他要找到她! “你没事吧?”
他动了一下。这不是奎妮,是这个房间的女主人,玛蒂娜。哈 罗德发现分辨过去和现实越来越难了。
“我可以进来吗?”她喊道。 哈罗德试着站起来,还没起身,门就被推开了。来人正好看到他奇怪的姿势,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地上。她站在门框下,手 里捧着一盆水,两条毛巾搭在手臂上。她还带了一个塑料急救箱。 “让我看看你的脚。”她向帆船鞋的方向点了点头。
“可不敢劳驾您帮我洗脚。”哈罗德这下完全站起来了。
“我 不是来 这里洗 脚的 ,但你走 起路 来很不 对头, 我要看
138
看。”
“没事,真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她不耐烦地皱起眉头,把水盆架在胯骨上分担一点重量,说:“那你是怎样处理伤口的?” “贴一点胶布。”
玛蒂娜笑了,但不是因为觉得这件事情可笑。“如果你要走到 他妈贝里克那么远,我们就要好好侍弄好你这双腿,哈罗德。”
这是第一次有人把这段艰辛的旅程说得好像是两人共同的责任 一样。哈罗德感激得几乎流下泪来,但他只是点点头,往后坐下。
玛蒂娜跪下,扎起马尾辫,小心地将其中一条毛巾在地毯上张 开,抚平皱褶。唯一的声音来自过路的车子和窗外的雨,雨水狠狠 地打在树枝上,树枝又撞到窗户玻璃上。天色昏暗了,但玛蒂娜没 有点灯,只是伸手掬成杯状,等着。
哈罗德脱下鞋袜,忍痛弯身撕掉新近贴上去的膏药。他能感 觉到她在仔细检查。当他将双脚并排放在一起,第一次以陌生人的 角度去观察时,忍不住吃了一惊,好像才发现已经到了怎样一个境 况:双脚泛着一层不健康的白色,几乎发灰;袜沿在脚腕箍出一圈 粉色的痕迹;脚趾、脚跟、脚背上都有水泡,有些在流血,有些已 经化脓;大脚趾的趾甲像马蹄一样粗糙,近鞋头的位置还有一道蓝 紫色的淤血;脚跟上起了厚厚一层硬皮,有些地方裂开了,也在流 血;还有一股味道,他赶紧屏住气。
“您看够了吧。”
139
“还没哪,”她说,“裤腿卷起来。”
裤子拂过右小腿时一阵灼热,哈罗德哆嗦了一下。他还从来没 让陌生人碰过他的皮肤呢。哈罗德想起结婚那晚自己站在镜子前, 看着自己的胸膛皱眉,担心莫琳会失望。
玛蒂娜还在等:“没事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受过训 练。”
哈罗德下意识地将右腿收到左腿后面藏起来:“您是说,您是 个护士?”
她冷笑着看了他一眼:“医生。现在女人也可以当医生。我在 斯洛伐克一家医院实习过,就是在那里遇到我男朋友的。哈罗德, 把你的脚给我。我不会逼你回家的,我保证。”
他没有其他选择了。她温柔地抬起他的脚踝,哈罗德能感觉到 她手心的温暖与柔软。看到右脚踝上的淤青,她一震,停下来凑过 去看清楚一点。手指在受伤的肌肉上按过,哈罗德马上感觉到火烧 一样的痛楚从右腿传来。
“疼吗?” 他必须收紧臀部才能勉强忍住脸部因疼痛而扭曲:“还好。” 她举起他的腿,观察小腿下方:“淤青一直延伸到你膝盖后面了。”
“不疼的。”他又说。 “如果你这样走下去,会越来越坏的。这些水泡也需要好好处理一下。大的那些我会刺穿让它流干。然后我要把你的腿包起来。 你要学着怎样自己包扎。”
140
他看着她用针头把第一个脓包刺穿,没有一丝畏缩。她将脓液 挤出来,小心翼翼地保留挂在伤口上的表皮。哈罗德任她将左脚放 进温水里,这是一个极其私密的举动,几乎只发生在她和这只脚之 间,与他余下的其他部分无关。他抬头望向天花板,以免不小心看 到不该看的东西,这实在是非常英式的做法,但他还是这么做了。
他一直都有点太“英式”了,这里的英式是乏善可陈的意思。 他是个缺乏色彩的人。别人都有有趣的故事可说,有有趣的问题可 问。他不爱发问,生怕冒犯他人。他每天都系领带,有时也会纳闷 自己是不是太执着于一套甚至不知道是否仍然存在的规则。如果他 受到过足够的教育,读完预科,升上大学,事情或许会不一样。但 十六岁生日那天,父亲丢给他一件大衣,就把大门指给他,让他离 开了。大衣也不是新的,有着浓浓的樟脑丸气味,内衬袋子里还有 一张公共汽车票。
“想到他要走就蛮伤心的。”希拉阿姨这样说,虽然她并没有 哭。在所有阿姨里,他最喜欢这个阿姨。她弯下腰亲了亲他,身上 传来阵阵香气,哈罗德赶紧走开几步,以免作出拥抱她这种傻气的 举动。
童年时代的结束让他如释重负。虽然他做了所有父亲没有完成 的事——找到工作、娶妻生子、赡养家庭、深爱他们,即使只是刚 刚做到——但有时他发现早年的沉默其实一路跟着他,进了他们的 房子,藏身在地毯下、窗帘后、墙纸内。历史就是历史,你无法逃 离你的出身。就算你戴上领带也不会改变。
戴维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么?
141
玛蒂娜抬起他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小心翼翼地用柔软的干毛巾将脚印干,而不是擦干,挤出抗生素药膏一点点涂在伤口上。她喉 咙下的锁骨心处泛起几点深深的红色,五官因高度专注而微微皱起 来。“你应该穿两双袜子才是,一双不够的。怎么连步行鞋都不穿 呢?”她低着头问道。
“本来想在埃克赛特买一双的,但反正也走了那么久了,就改 变主意了。那时看看脚上这一双,好像也挺好,就没买新的。”
玛蒂娜抬头看他一眼,笑了。他想自己说的话至少把她逗笑 了,两人之间好像又近了一点。她告诉哈罗德她男朋友也喜欢徒步 行走,两人还计划今年夏天到野外度假呢。“或许你可以借他的旧 鞋子穿,他刚买了一双新的。旧的还在我衣柜里。”哈罗德赶紧坚 持帆船鞋就很好了,他对它们已经培养了一种忠诚感。
“如果真的起了很严重的水泡,我男朋友会用胶布贴起来继续 走。”她用纸巾擦干手,动作利落,叫人看着就放心。
“我猜你肯定是个好医生。”哈罗德说。 她翻了一下白眼:“在英国我能找到的工作就是清洁工。你以为你的脚恶心?去看看我要洗的厕所吧。”两人都笑了。“你孩子 后来养狗了吗?”
一种尖锐的疼痛击中他。她停下手抬起头,以为自己按到了 受伤的部位。哈罗德绷直身体,调整呼吸,直到自己能再次开口说 话。“没有。我也希望他养一只小狗,但没有。二十年前我辜负了 他,恐怕让他非常失望。”
玛蒂娜往后一靠,仿佛要调整一下角度:“你的儿子和奎妮?
142
你辜负了他们俩?” 她是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唯一问起戴维的人。哈罗德很想说点其他东西,又不知从何说起。此刻坐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裤脚卷 到膝盖上,他突然非常想念儿子。“还不够好。永远不会好了。” 眼泪刺痛了他的眼睛,哈罗德眨眨眼,努力忍回去。
玛蒂娜撕开一个小棉球,清洗他手掌上的伤口。消毒水像针一 样刺痛了伤口,但是他没动。他让她细细地将双手清洗干净。
玛蒂娜主动借出电话,但信号很差。哈罗德试着解释自己在哪 里,莫琳好像听不明白。“你跟谁在一起?”她不停地问。哈罗德 不想提起脚伤或摔跤,跟她说一切顺利。时间过得飞快。
他吃了一颗温和的止痛药,但还是睡不好。窗外的车声不停地 将他惊醒,被雨打到窗玻璃上的枝叶啪啪作响。他过一会儿就检查 一下右腿,希望情况有好转,轻轻调换姿势,又不敢往腿上添加任 何重量。他脑子里想着戴维房间里蓝色的窗帘,想着房间里的衣柜 里只有自己的衣服,还有莫琳睡的客房,里面充满了她的气味。终 于他慢慢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晨醒来,哈罗德先伸了伸左手左腿,再动动右手右 腿,逐个关节活动,再打一个大大的哈欠,双眼都湿了。雨声停 了,阳光穿过枝叶射进窗来,在白墙上映下流波一样的树影。他伸 了个懒腰,马上又睡着了,直睡到十一点才起来。
玛蒂娜检查完哈罗德的腿,说已经好一点了,但最好还是不要 马上开始走路。她给伤口换过药,问他要不要再多留一天,她父母 的狗会很喜欢有个玩伴。她还要工作,那条狗太孤单了。
143
“我以前有个阿姨,也养了一条狗,”他说,“没人的时候它会咬我。”玛蒂娜笑了,哈罗德也笑起来,虽然那是他小时候感觉 孤独的缘由之一,也让他吃了几回不轻不重的痛。“在我十三岁生 日前几天,我妈离家出走了。她跟着我父亲过得非常不开心,他酗 酒,而她心心念念想的就是到处旅游。我记得的就是这么多。她离 开以后,有一阵子情况更坏了,隔壁的邻居也发现了。他们很喜欢 来安慰他,我父亲突然又风光起来,还带许多阿姨回家。就这样变 成大众情人了。”哈罗德从来没有这么坦白地谈起过自己的过去。 但愿听起来不要太可怜。
玛蒂娜嘴唇一动,弯出一个笑容:“阿姨?是有亲戚关系的阿 姨吗?”
“不是真的阿姨。他在酒吧里认识她们,聊几句,就一起回家 里来。家里每个月都换一种香水味,晾衣绳上天天都有不同的内衣 裤。我曾经躺在草地上望过去,从来没见过那么美丽的东西。”
她笑得更厉害了。哈罗德注意到玛蒂娜开心的时候整张脸的轮 廓都柔软起来,脸颊也会变成一种好看的颜色,一缕头发没有扎进 马尾,哈罗德很高兴她没有将它梳进去。
有那么一会儿哈罗德看到的是莫琳年轻时的脸庞,她仰头看 着他,开朗的、明净的、柔软的嘴唇微微张开,等待他接下来说的 话。能重新获得她注意的感觉是如此快乐,哈罗德很想再说点什么 逗她多笑一点,却想不出来了。
她问:“后来你有没有再见过你妈妈?” “没有。”
144
“从来没试过找她?”
“有时我也希望我找过她。我想告诉她我很好,万一她担心 呢?但她天生不是做母亲的料。莫琳就正好相反,她从一开始就知 道怎么去爱戴维。”
他沉默了,玛蒂娜也不说话。交代了这一切,哈罗德觉得很 安心。从前和奎妮在一起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可以在车里说任何东 西,深知她会把你的话安全地存在脑海里的某个位置,而且不会妄 加评判,或者在以后提起来对付他。他想这就是友谊吧,他突然很 后悔回避了这段友谊这么多年。
下午玛蒂娜去做清洁工时,哈罗德用胶布把老花镜粘好,把后 门推开,在小小的花园里清出一小片空间来。那条狗饶有兴致地盯 着他,不再乱吠。哈罗德找到她父母的园艺工具,修了修草坪的边 缘,又把树篱的乱枝剪掉。腿脚走起路来还是很僵硬,又记不起鞋 子放到哪里了,于是他光着脚到处走,脚下温暖的灰尘像天鹅绒一 样,融化了心中的紧张。不知道还够不够时间把老是打到窗上的枝 叶剪一下,但好像太高了,到处都找不到梯子。
玛蒂娜回来时带了个棕色纸袋,里面装着他的帆船鞋,重新钉 了个底,还擦干净了。她甚至给它们换了新鞋带。
“在公立医院你可得不到这样的服务。”她说完就走开了,不 让他有机会谢谢她。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