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朝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乔伊斯蕾秋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吃饭,哈罗德提出一定要交一点寄宿费。 她对他说明天早上见,但哈罗德摇摇头,告诉她天一亮他就要起程 了,以弥补耽搁下来的时间。那条狗蹲在哈罗德脚边,头枕在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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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腿上。“很抱歉没机会见见你的男朋友。”他说。
玛蒂娜皱皱眉:“他不会回来了。” 哈罗德吃了一惊。突然他需要重新审视对玛蒂娜的印象,还有她的生活,这意外的消息太残酷了。“我不明白,”他说,“他去 哪里了?”
“我不知道。”玛蒂娜的脸沉下来,推开了盘子,里面的食物 还没有吃完。
“你怎么会不知道?” “我打赌你一定觉得我是他妈的疯了。”
哈罗德想起这一路上见过的人。每个人都与众不同,但没有 谁让他感觉特别奇怪。他想到自己的人生,表面上看似再平凡不过 的生活,实际上却藏着这么多的黑暗与磨难。“我并没认为你发 疯。”他伸出手。她盯着那只手看了好一阵子,好像从来不知道手 是用来握的。他们的手指碰到了一起。
“我们一起来到英国,这样他可以更好地打拼事业。才来了几 个月,就出现了一个女人,带着两箱行李和一个孩子。她说是他的 孩子。”玛蒂娜加大了手上的力度,她的婚戒紧紧压在哈罗德的手 指上。“我不知道他另外还有一个女人,也从没听说过什么孩子。 他回来时我还以为他会轰他们出去,我知道他有多爱我。但是他没 有。他把那个孩子抱起来,忽然间,我发现我并不认识这个男人。 我说我要出去走走,回来的时候,他们都离开了。”玛蒂娜的皮肤 苍白得可以看见她眼皮上的血管。“他丢下了所有东西,他的狗, 他的园艺工具,连新买的鞋子都不要了。他很爱徒步的。每天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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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就想,今天是他回来的日子。但他从来没有出现。” 有好一会儿屋子里只有沉默。哈罗德又一次吃惊生活离平淡无奇有多遥远,又可以在多短的一瞬间不复从前。 “也许他会回来呢。”
“他不会了。” “谁知道呢。”
“我知道。我一直等一直等,他从来都没回来过。” 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仿佛感冒了,虽然根本无法自欺欺人。
“但是看看你,你要走路去贝里克郡呢。”他担心她又要指出他不 可能成功,但她说的是:“如果我有哪怕一丁点你那种信念就好 了。”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哈罗德知道她是沉浸在过去中了。他还 知道自己的所谓信念,实际上不堪一击。
哈罗 德收拾 了碗碟 ,走 进厨房 打开热 水,将 所有 脏盘子都 洗了。他把剩下的饭菜喂了狗,想着玛蒂娜在等一个永远都不可 能回来的男人。又想起自己的妻子,将看不见的污渍洗得干干净 净。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更了解她了,而且很想 跟她说话。
稍后,他正在房间里整理塑料袋,走廊里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 声,有人敲了敲门,是玛蒂娜。她递给他两双徒步专用的袜子和一 卷蓝色胶布,又给他背上一个空的登山包,再塞了个指南针到他手 里。这些东西曾经一度属于她男朋友。他正想说自己不能接受更多 了,她突然凑上前,在他脸颊上印下柔软的一吻,“好好去吧,哈 罗德,”她说,“不用交什么租金。你是我的客人。”手中的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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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非常温暖,沉甸甸的。
正如哈罗德前一晚所说,天刚亮他就出发了。他在枕头底下 塞了一张明信片,感谢玛蒂娜的照顾;又留下了那套杯垫,因为 也许玛蒂娜比奎妮更需要它们。东方的夜空已经破晓,露出一道 苍白的光,越来越高,最后布满整个天空。走下楼梯时他拍了拍 那条狗的头。
哈罗德轻轻关上前门,不想吵醒玛蒂娜,但她其实已经站在浴 室窗前,紧紧贴在玻璃窗上望着他。她知道自己应该跑出去说服他 放弃,因为这注定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疯狂梦想。他的鞋子会再 次走坏,他的腿也根本未痊愈。但她没有这么做。她记得哈罗德谈 起旅程时脸上的光彩。她将脸颊贴到窗户上,看着老人家一步步走 出她的视线,直到她又只剩下一个人,一条狗和一双新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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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14.莫琳与雷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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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代理医生,莫琳更泄气了。她羞愧地想起二十年前奎妮·轩尼斯造访他们家时的情景,她希望自己的态度稍微客气一点。
如今哈罗德不在,每个日子过完了又有新的一天,她漠不关 心地看着时间流逝,不知道该怎样填满它们。那么多想法和要说的 话,根本没人听。刚想起给橱柜的玻璃门打点清洁剂好好擦一擦, 又不禁问自己何必呢,反正也没人看。想给卧室里的床换一张床 单,又突然意识到有什么意义呢,已经没人看她。她“啪”的一声 丢下洗衣篮,抱怨地嘟囔着无需任何人帮忙也可以做得好好的,谢 谢费心。她打开餐桌上的地图,然而每当她尝试在上面寻找哈罗德 的线路,孤独感就更加汹涌地袭来。身体里有一种空洞在蔓延,仿 佛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现实的世界。
要是戴维有孩子就好了,她可以照看一下他们。现在只有她 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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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琳热了一个罐头汤,问自己过去二十年到底哪里出了错。和哈罗德不同,她可是有一个不错的学历的,她修过一个秘书课程, 还在戴维上小学时去公开大学自学了一阵法语。曾几何时,园艺是 她的兴趣,金斯布里奇路上这片小花园里曾经开满花,结满果。她 每天下厨,以发掘新口味为乐。“今天我们吃意大利菜,”她会 笑着踢开饭厅的门,向戴维和哈罗德展示手上的意大利芦笋饭, “buen appetito.(好胃口)”,为什么不去旅游?去结识不同的人? 为什么不在还能做到的时候享受更多床上的温存?她将过去二十年 里每一个片刻洗刷、消毒、漂白、灭菌。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像现 在这样停滞不前。什么都行,就是不要遇上哈罗德。
没有 爱的生 活不是 生活 。她把汤 推到 一边, 将脸深 深埋入 手心。
是戴维提议将哈罗德徒步计划的真相告诉雷克斯的。有天早 上他告诉莫琳他考虑了一段时间,觉得将事情说出来对她也许有好 处。她笑了,向他抗议她几乎不认识这个男人。但戴维指出雷克斯 是他们的邻居,她当然认识他了。
“那并不代表我们有所交谈,”她说,“他们搬来这里才六 个月,他的妻子就去世了。况且我也不需要跟别人说什么,我有你 呢,亲爱的。”
戴维说这当然是真的,但对雷克斯说出真相对她也有好处。她 不可能一直把真相藏起来。她正想告诉戴维自己很想念他,他就说 她应该马上对雷克斯澄清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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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会常来看我吗?”她问。戴维答应她会的。 莫琳在花园里找到了雷克斯。他正用一把半月形的除草器修剪草地的边缘。莫琳站在隔开两家花园的篱笆旁,篱笆因地势的缘故 稍稍有点歪斜。她用轻快的声音问候他最近怎样。
“忙东忙西呗。最好也只能是这样了。哈罗德怎样了?” “他很好。”莫琳觉得腿在打战,手指也轻了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好像要开始一番新的长篇大论。“其实,雷克斯,哈罗德不 在家。我一直在撒谎,真对不起。”她用手指紧紧按住嘴唇,不让 自己多说一个字。她无法直视雷克斯。
沉默中她听到除草器放到草地上的声音。她感觉到雷克斯走近 她,开口说话时传来一阵薄荷牙膏的清香:“你以为我没有发现不 对劲的地方吗?”
雷克斯伸出手放在她肩上。好长时间没有和任何人接触了,莫 琳肩上一松,悲伤突然颤抖着传遍了全身,泪水潸然而下。她什么 都不管了。
“不如过来坐坐,我来冲壶茶。”他说。
伊丽莎白的葬礼结束后,莫琳就没有进过雷克斯家。过去几 个月,她一直以为那里一定积满了厚厚的尘土,一片混乱,因为男 人从来对家事都是视而不见的,尤其是在悲伤的时候。让她吃惊的 是,这里一切家具都是闪亮的,窗台上的仙人掌盆栽整齐地排列 着,距离完全一样,仿佛用尺子量过。没有未拆的信件堆成堆,没 有泥脚印子印在地毯上,雷克斯甚至还买了一条塑料保护膜从前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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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进屋里,她记得伊丽莎白在世时还没有这东西。莫琳在圆形镜子里整理了一下仪容,擤擤鼻子。她看起来苍白又疲惫,鼻子像警灯 一样闪着红光。不知道儿子听到她在一个邻居面前崩溃会有什么话 说。刚才和戴维谈话的时候,她很努力地忍住了哭。
雷克斯从厨房里叫莫琳在客厅等一下。 “你确定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她问。但他坚持她应该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不要拘束。 客厅和走廊一样安静,太安静了。莫琳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种侵扰。她走到壁炉架前,凝视着伊丽莎白的照片。伊丽莎白是个很 高的女人,下颌有点突出,笑声沙哑,总是一副在鸡尾酒会上发愣 的神情。除了戴维,她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伊丽莎白总是给她一 种压倒性的压力。莫琳甚至不确定她喜不喜欢自己。
一阵杯子叮叮当当的声音,门被轻轻地推开了。莫琳回头,看 到雷克斯端着一个托盘站在门口。他稳稳当当地倒了一杯茶,一滴 都没洒出来,还准备了一小壶牛奶。
开口以后,莫琳惊讶地发现原来自己对哈罗德的旅程有这么 多话可说。她讲到奎妮的信,还有哈罗德突如其来的决定。她告诉 他看代理医生的过程,还有她心中的羞辱。“我好怕他不会回来 了。”她终于说。
“他当然会回来。”雷克斯说话时,声母都发得很轻,简单利 落,让她心情马上安稳下来。哈罗德当然会回来。她突然感到一阵 轻松,有想笑的冲动。
雷克斯递给她一个杯子。那是一件很精细的瓷器,放在配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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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碟上。她想象哈罗德做咖啡的样子,他倒咖啡总爱倒得满满的,让 人喝第一口时无法不洒一点出来烫到手。这个回忆也让她想笑出来。
她说:“刚开始我以为是中年危机,只不过因为他是哈罗德, 所以总比别人慢一步。”雷克斯笑了,很有礼貌的笑,但莫琳感觉 至少打破了尴尬的僵局。他递给她一盘奶油饼干和餐巾纸,她拿了 一块,突然发现自己原来饿极了。
“你确定哈罗德做得到吗?”他问。 “他一辈子都没做过这样的事。昨晚他在一个年轻的斯洛伐克女人家过的夜。他根本不认识她。” “老天。”雷克斯举起手放到嘴边,接住威化饼落下的碎屑,“但愿他一切都好。” “我看他可好了。”
两人都笑了,然后又沉默了,距离重新出现。他们都朝对方笑 笑,气氛更客气了。
“或许我们应该也过去,”雷克斯说,“去看看他是不是一切 都好。我的路虎还有油,我可以做些三明治,然后马上出发。”
“也许吧,”莫琳咬着嘴唇,仔细考虑着。她很想念哈罗德, 几乎像想念戴维一样想念他。很想见他。但当她考虑到下一步,追 上他之后呢?她又开始挣扎。如果他不想她来,她会是什么感觉? 如果他真的打算一去不回头了呢?她摇摇头:“事实上我们已经不 说话了。不再像从前一样,认认真真地说话。他离家那天早上,我 还在唠叨白面包和果酱的问题。果酱!雷克斯,难怪他要离开。” 她又难过起来。她想起两人的床,分别放在两间房间里。想起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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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对话都浮在表面,没有任何实质意义。“我们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二十年。” 沉默中雷克斯把杯子举到嘴边,莫琳也做了同样的动作。然后他问:“你喜欢奎妮·轩尼斯吗?”
莫琳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口茶吞下去,顺带把一小 块姜汁饼干冲进气管,忍不住咳嗽起来。“我只见过她一次,但那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揉着胸口,好像想把饼干碎揉下去, “奎妮消失得很突然,我只记得这个。有一天哈罗德上班回来说会 计部换了新会计。是个男的,我想。”
“奎妮为什么会突然消失?” “我不知道。有一些传闻,但那时候我们在另一个阶段了,他不说,我也不问什么。雷克斯,我们就是这样的人。如今个个都恨 不得把自己最黑暗的秘密倒出来,我看着那些候诊室的八卦杂志, 头都要晕了。但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也曾经什么都说,包括那些 不该说出来的话。但奎妮消失这件事,我并不想知道因由。”
她犹豫了一下,害怕自己是不是坦白了太多,不知道该怎么接 下去。“我听说她在酿酒厂做了些不该做的事情,他们老板是个非 常难缠的人,不会随便忘记或原谅任何错误。或许她离开反而是好 事。”莫琳又看到了奎妮·轩尼斯,她和多年前一样,站在福斯桥 路门口,红肿着双眼,递过来一束鲜花。雷克斯家的客厅突然变冷 了,她摸摸双臂,伸手环抱胸前。
“不知道你怎么样,”他终于说,“我挺想来一杯雪利酒的。” 雷克斯开车带莫琳来到斯莱顿沙滩上的新始湾酒馆。原本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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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酒精喝到嘴里有灼烧的感觉,顺着喉咙烧了一路,放松了她的肌 肉。莫琳告诉雷克斯重新踏足酒吧的感觉很奇妙,因为自从哈罗德 戒酒以后,她也几乎不喝了。两人都说既然没有做饭的兴头,不如 就在这里点个快餐配一杯红酒吧。为哈罗德的旅程碰杯后,莫琳觉 得胃里轻飘飘的,让她想起年轻时第一次坠入爱河的感觉。
天还不晚,他们酒足饭饱,又沿着海边走了一段。刚才那两 杯酒让莫琳觉得身体暖暖的,脚步有点浮。一群海鸥乘风飞过。在 这里有鸣鸟,雷克斯说,还有带冠油鸭:“伊丽莎白从来对野生动 物不太感兴趣。她说它们长得都一样。”有时莫琳把他的话听进去 了,有时没有。她脑子里想着哈罗德,回味着四十七年前两人初次 见面的情景。真奇怪,她把那晚的细节都放到哪儿了,怎么遗忘了 那么久?
她一眼就注意到了哈罗德。不可能看不到他,这个人在舞厅中 央摇摆,衣袂如翅膀张开,仿佛要把体内锁着的东西都跳出来。她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母亲给她介绍的年轻人个个都了无生气地系 着黑领带。或许是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突然向她看过来,身体继 续摇摆。她没有移开眼睛,仿佛被粘住了,吸引她的是那种原生态 的能量,他是一个完整的人。他再次停下,看向她,终于曲曲折折 穿过拥挤的人群来到她跟前。他站得那样近,她能感觉到他身上散 发出的热量。
如今忆起这场景,她仿佛亲眼看着它发生:他微弯下腰,嘴唇 贴近她的耳朵,伸手拨开她的一绺头发,才开口说话。这大胆的举 动让她感到一股强烈的电流顺着脖子传上来,甚至今日想起,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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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仍能感受到那一份悸动。他说了什么?无论说了什么,都肯定是极其有趣的内容,因为两人都笑得歇斯底里,还尴尬地打起嗝来。 她想起他转身走向酒吧取水时衣角扬起的样子,想起自己乖乖地站 在原地等他。那时好像只有当哈罗德在附近,世界才有光。那两个 跳得、笑得如此畅快的年轻人如今去了哪里?
莫琳意识到雷克斯不说话了。他看着她。 “在想什么?” 她笑笑摇摇头:“没什么。”
他们站在一起,望向水面。西斜的太阳朝海平线划下一道红 痕。不知道哈罗德今晚睡在哪里,真想跟他说一声晚安。莫琳沉思 着,转回头,在薄暮里寻找今夜第一颗闪亮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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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15.哈罗德与全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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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雨过后带来一番万物复苏的景象,树和花都争先恐后爆发出各种颜色和香气:蓊郁的七叶树颤颤巍巍地盛着新生的塔状花絮: 白色峨参像圆圆的伞面散落在路边;杂乱的蔷薇从路旁花园探头探 脑地伸出来;大朵大朵的芍药像折纸工艺品一样,开得正欢;苹果 树上的花开始掉落,小小果子珠玉一般挂在枝头;活泼的风铃草如 丰润的流水覆于林地上;蒲公英头上挂满了毛茸茸的种子。
六天里哈罗德坚定不移地走着,穿过奥特里、布尔顿、格拉斯 顿伯里、威尔斯、拉德斯托克、皮斯登圣约翰,终于在一个周一的 早晨到了巴斯,平均下来每天恰恰走了八英里。他听了玛蒂娜的建 议,买了防晒霜、药用棉、指甲钳、膏药止血贴、消毒药膏、鼹皮 水泡保护膜和肯德尔薄荷蛋糕,预防万一。他还补充了一下洗漱用 品,重新买了一盒洗衣粉,和玛蒂娜给他的胶布一起整整齐齐放进 了她男朋友的背包。经过商店看到玻璃墙反射的影像,这男人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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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坚定稳当,哈罗德看了好几眼才确信真的是他自己。手中的指南针始终稳稳地指向北方。
哈罗德相信自己的旅程真正开始了。他还以为在决定向贝里 克进发的那一刻就开始了,现在才发现当初的自己多么天真。有 些事情可以有好几个,也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开始。有时候你 以为自己已经展开了新的一页,实际上却可能只是重复以前的步 伐。他直面并克服了自己的短处,所以现在终于可以说他的旅程 真正揭幕了。
每天早晨,太阳升上地平线,爬到最高点再回落,这一天就 宣告结束,为下一天让路。哈罗德花很长的时间看天,看远方的地 面如何在天色转变下幻变。日出时山顶是金色的,反射朝霞的窗户 是橙色的,仿佛有一团火在燃烧。到傍晚暮色则在树底投下长长的 影子,变成黑暗汇聚成的另一片深林。他在清晨的薄露上行走, 看见一座座电缆塔在薄薄的白雾中显出头来,就会忍不住脸上的微 笑。山势柔软了,平缓了,在他面前展现出一大片温和的青绿。他 穿过广阔的萨默塞特湿地,看过银光一般闪烁的水流。格拉斯顿伯 里突岩远远伫立在地平线上,在他前方看不见的还有门迪普山。
慢慢地,慢慢地,哈罗德的腿开始好起来。淤青从紫色转淡 为绿色,再隐成浅浅的黄色阴影,他终于不再担心。如果说他的心 态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更坚定了。提伯顿和陶顿之间的旅程充 满愤懑与痛苦,那是因为他强求了自己的身体,承担无法承受的东 西,所以行走最终变成了一场与自己身体的战役,他输得无可奈 何。现在他每天早晚练习一套温和的拉伸动作,每两个小时让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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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一下,在脚上水泡感染之前就加以处理,还带上了新鲜的饮用 水。再次审视他的野生植物百科,他找到了许多开花灌木的名字, 知道了它们的用途,哪些会结出水果,哪些可用于烹饪,哪些是有 毒的,还有哪些叶子有药用价值。野生大蒜在空气中投下特有的甜 辛气。哈罗德又一次吃了一惊,原来只要知道寻找的是什么,就往 往能从身边随手拈来。
他依然给莫琳和奎妮寄明信片,告诉她们自己的进度,每隔一 段时间就给加油站女孩写封信。在那本《大不列颠旅游指南》上, 哈罗德标记了斯特雷特的鞋子博物馆,还看了看克拉克村的商店, 虽然内心深处,他依然觉得在经历这么多以后丢弃那双帆船鞋是错 误的。在威尔斯,他给奎妮买了一块可以挂在窗上的玫瑰石英,给 莫琳买了一支小树枝雕成的铅笔。虽然几个很热心的妇女协会成员 一个劲儿地向哈罗德推荐马德拉蛋糕,他最终还是选了两顶手织贝 雷帽,恰恰是奎妮最爱用的那种棕色。他还去了教堂,在教堂顶上 一泻而下的寒光里静坐,想到好几个世纪前建造教堂、桥梁、轮船 的人们。现在回头看,他们又何尝不是受到信仰的敦促才做下了创 举呢?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哈罗德悄悄跪下,为落在自己身后的人 和旅程尽头的人祈祷,并祈求上帝帮助自己坚持下去。他还为自己 从前没有形成信仰而道歉。
一路上见过的人,有白领、遛狗的人、逛街的人、上学的孩 童、推婴儿车的母亲,有跟他自己一样的徒步旅行者,还有几个旅 行团。他遇到一个税务稽查员,因为信奉德鲁伊特教,已经有十年 没穿过鞋子。还有一个正在寻找生父的姑娘,一个向他忏悔做弥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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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上推特*的神父,几个为参加马拉松训练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带着 唱歌鹦鹉的意大利人。那天下午他遇见了一个从格拉斯顿伯里来的 女巫,一个喝酒把房子喝丢了的醉汉,四个想找m5高速的自行车 手,还有一位六个孩子的妈妈,向他倾诉生活原来可以如此孤单。 哈罗德一路走,一路听着这些陌生人的故事,并不评判任何人。随 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记忆中的时间地点渐渐开始模糊,他开始记不 清那个税务稽查员是不是真的没穿鞋子,又有没有一只鹦鹉站在他 肩上。但这些都无关紧要。他发现正是这些普通人的渺小与孤独使 他讶异,牵动他内心的温柔。这世上有许多人每天做的事就是不断 将一只脚放到另一只脚前面,日子久了,生活便显得平淡无奇。哈 罗德无法再否认其实一路上见过的每个陌生人虽然是独特的,却又 是一样的,这就是人生的两难。
他这样坚定地走着,好像等了一辈子就是为了离开椅子,像现 在一样,走在路上。
莫琳在电话里说她从客房搬出来,回到主人房睡了。哈罗德已 经一个人睡了许多年,刚听到这个消息很有点吃惊,也很高兴,因 为主人房更大、更舒服,而且由于位置在房子的前方,可以看到金 斯布里奇的景色。但他也觉得这意味着莫琳已经将他的东西打包好 搬到客房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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