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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乔伊斯蕾秋
“你的儿子会和你会合吗?”男人问。 哈罗德说不会,然后询问美国人以何为生。 “我是一个外科医生。” “我遇到过一个斯洛伐克女人,她也是个医生,但她在这里只能找到清洁工的工作。你是什么医生?” “肿瘤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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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感到身体里的血加快了速度,好像一不小心开始狂跑起来。“天啊,”他说,很明显两人都不知道怎么接下去,“我 的天!”
那医生耸耸肩,歉意地笑笑,仿佛希望自己做的是别的事情。 哈罗德四下寻找刚才那个侍应,但她正忙着给一个顾客拿水。哈罗 德热得晕乎乎的,抬手擦了擦额头。
肿瘤医生说:“你知道你朋友得的是哪种癌症吗?” “我也不确定,她在信里说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就是这么多。”哈罗德感觉自己完全暴露在医生的审视下,仿佛医生正拿 着解剖刀一寸寸探究他的皮肤。他松松领带,解开了领口的纽扣。 那个侍应怎么不快一点呢?
“是肺癌吗?” “我真的不知道。” “我可以看看那封信吗?”
哈罗德并不想给他看,但他已经将手伸了过来。哈罗德伸手进 裤袋找到信封,整了整老花镜上的胶布,奈何脸上太湿,只好用手 固定住老花镜,另一只手用袖子擦了擦桌面,然后用手帕又擦了一 遍,才把粉红色信纸打开抚平。时间好像停滞了,当那个外科医生 伸手轻轻将信挪过去,哈罗德的手指还在上面徘徊。
在医生看信的当儿,哈罗德又把奎妮的话读了一遍。他感觉自 己必须保护好这封信,只要不让信离开自己的视线,就可以做到这 一点。他的目光落在那句附言上:“不用回信了。”后面是歪歪斜 斜的一笔,好像有人用左手写字,不小心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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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向后靠到椅背上,发出一声叹息:“多么感人的一 封信。”
哈罗德点点头。他把老花镜放回衬衫口袋,擦干脸。“而且打 得这么整齐,”他说,“奎妮总是这样一丝不苟,你真该看看她的 桌面。”然后他笑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肿瘤医生说:“但我以为是护工帮她打的。” “什么?”哈罗德的心跳停止了。 “她不可能还有力气坐在桌前打字。应该是疗养院里的人帮她打的。但她还能写清楚地址,这已经很不错了。可以看出她真的下 了功夫。”医生露出一个笑容,明显带着安慰的意味,笑容牢牢定 格在医生的脸上,好像被遗忘在了那里,或是放错了地方。
哈罗德收回信封。真相如千斤石坠到他心底,周围一切仿佛 都消失了。他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觉得热还是冷,他笨手笨脚地 重新拿出老花镜,终于看到了那个不对劲的地方。怎么可能没发现 呢?那稚气的,歪歪斜斜的,错落得好笑的笔迹,和信纸下方潦草 的曲线一样,那是一个笨拙的签名。
是奎妮的笔迹。已经到这地步了。 哈罗德想将信放回信封,手却颤得厉害,塞到一半就卡住了。
他只好把信抽出来,重新塞一遍。 过了许久,肿瘤医生问:“哈罗德,你对癌症了解多少?” 哈罗德打个哈欠,将脸上露出的情绪强按回去。轻轻地、缓慢地,医生向他解释了肿瘤形成的原因和过程,没有赶时间,也没有 犹豫。他解释一些细胞怎样不受控制地分裂,形成不正常的恶性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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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世界上有多达两百种的癌症,每一种都有不同的病因和症状。
他形容了一期癌症与二期癌症的区别,不同的肿瘤为何需要不同的 疗法。他解释一团新的肿瘤即使扩散到其他部位还是会和原来的肿 瘤一模一样,比如说扩散到肝脏的乳癌细胞不会像肝癌细胞,而会 是长在肝脏的二期乳癌细胞。一旦扩散到其他器官上,病情就会恶 化。一旦癌细胞开始扩散,治疗就难上加难。举个例子,如果癌细 胞蔓延到了她的淋巴系统,结局就不远了,虽然受影响的免疫系统 也许会因为小小的感染崩溃得更快。“甚至是一场感冒。”他说。
哈罗德一动不动地听着。
“我并不是说癌症无药可医,如果手术失败,还有其他的疗 法。作为一名医生,我绝对不会告诉我的病人完全无法可施了,除 非我百分之百确定。哈罗德,你家里有妻子儿子,如果可以的话, 我想说你看起来十分疲累。这一趟真的非走不可吗?”
无话可说的哈罗德站了起来。他拿起外套,但有一边袖子怎么 都对不准,在那位医生帮忙下他才终于穿上了。“祝你好运,”他 伸出手,“请让我结账,这是我能做的。”
那天剩下的时间里,哈罗德一直在街上踱步,他完全不知道目 的地在哪儿。他需要有人分享他的信念,让他也相信这个信念,但 他好像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他终于换了鞋底,还买了一盒 新的胶布,可以用到斯特劳德。他停下来买了杯外带咖啡,简单提 了提贝里克,但没说打算怎么去或为什么去。没人对他说他想听的 话,没人对他说,大家都会鼓掌的,因为,哈罗德,这是我们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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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的最好的主意。你一定要坚持。 哈罗德试着和莫琳说话,却担心占用她的时间。他感觉自己连最简单的词句都说错了,每天都问的老生常谈也问错了,所以对话 只给他带来更多痛苦。他告诉她他做得很好,还鼓起勇气暗示路上 有些人表达了他们的怀疑,希望莫琳会笑出来,表示这些怀疑根本 不用理会。但她只是说了一句:“是,我明白。”
“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这些词句又自己跑出来。 “她是不是——什么?”
“还在等。”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并不确定。”
“你有没有在其他斯洛伐克女士家停留过?” “我遇到了一个外科医生,还有一个非常出名的演员。” “我的天,”莫琳笑着说,“我要把这个告诉雷克斯。” 一个秃头,穿着花裙子的矮胖男人蹒跚着走过电话亭,街上行人渐渐慢下来,指着他窃笑。裙子的下沿箍在他突出的肚腩上,他 的眼睛周围有一块很大的淤青,应该是最近才被打的。哈罗德宁愿 自己没有看见他,但既然看到了,就难以避免有一段时间他无法将 他从脑海中抹去,无论这令他有多么不舒服。
“你确定你一切都好?”莫琳说。
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默,他突然害怕自己会哭出来,所以他急 急地对莫琳说还有人等着用电话,他要走了。西边的天空有一道红 霞,太阳开始西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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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拜拜吧。”莫琳说。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坐在离修道院很近的一张长椅上,试着 想出下一步到哪里去。哈罗德感觉自己好像脱掉了外套、衬衫、皮 肤、肌肉,即使最普通的东西也让他不胜重负。一个店员把遮阳棚 收起来,发出吱吱的声音,一声声像刻在哈罗德的脑子里。他看着 空空如也的街道,谁也不认识,哪儿也不能去,但突然,他看到了 戴维,在路的那一端。
哈罗德站起来,呼吸急促得可以感觉到气体在嘴里进出。不可 能是他的儿子,他不可能在巴斯。但是看那驼着背大步大步往前走 的身影,身上的黑外套被风鼓起像翅膀一样张开,嘴里叼着香烟, 哈罗德知道那是戴维,他们要见面了。他的身体抖得那样厉害,他 不得不伸手扶住长凳。
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哈罗德也能看出戴维又把头发留长 了。莫琳看到会很高兴的,戴维剃光头那天她哭得非常伤心。他的 步履依然摇摇晃晃,步幅很大,眼睛盯着地面,低着头,好像要避 开路上的人。哈罗德喊出声:“戴维!戴维!”他们之间的距离不 会超过五十英尺。
他的儿子惊讶地晃了一下,好像绊了一脚或失去了平衡。或许 他喝醉了,但没关系,哈罗德会给他买杯咖啡,或其他什么饮料, 只要他喜欢。他们可以吃顿饭,也可以不吃。他们可以做他的儿子 想做的任何事情。
“戴维!”他边喊边开始慢慢地走向他。一步一步,轻轻地, 显示自己没有任何恶意。又走了几步,他停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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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从湖区回来的戴维,瘦骨嶙峋,脑袋支在脖子上寻找着 平衡,整个身体都拒绝着外面的世界,唯一的兴趣就是慢慢销蚀掉 自己。
“戴维!”他又喊了一遍,这回大声了一点,想让他抬起头来。 他看到了儿子的目光,里面没有一丝笑意。戴维茫然地看着父 亲,仿佛他不在那儿,或者他只是街上物件的一部分,完全没有认出他的迹象。哈罗德的胃开始翻腾,祈祷自己不要倒下。 那不是戴维,是别人,是另一个男人的儿子。有那么一阵子,他说服了自己会在这条街的另一头看到自己的儿子。那个年轻人突然一 个急转弯,以轻快的步子走远了。哈罗德依然张望着,等待着,看他 会不会转过身来,看会不会是戴维的脸庞。但他没有回头。
这比二十年没见到儿子还要痛苦。就像失而复得,又再次失 去。哈罗德回到修道院外的长椅上,明白自己必须找个过夜的地 方,但他却无法动弹。
最后他在车站附近一间闷热的房间里安顿下来。他望向窗外的 马路,他摇起窗户,想透点新鲜的空气,但汽车川流不息,一列列 火车尖叫着来了又去。墙那头传来一个讲外语的声音,应该正对着 电话大吼大叫。哈罗德躺下,床太软了,不知道有多少陌生人曾经 在这张床上睡过。听着墙那边听不懂的外语,他突然害怕起来,站 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只觉得墙壁太近,空气太焦灼,窗外的 汽车火车轰轰烈烈地奔向它们要去的方向。
过去已经无法改变。不能做手术的癌症是好不了的。他想起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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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见过的人,他们的痛,他们的挣扎,于是,他又一次感受到做人的孤独。他想起那个穿着女性衣着的陌生人和他头上的伤。他想起 戴维毕业那天的模样,还有接下来几个月的时光,他仿佛在睁着眼 睛做梦。太多了,太多了,走不下去了。
黎明刚破晓,哈罗德已经站在a367国道上,但是他既没有看指 南针,也没有翻导游书。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抬起一只脚放到另 一只脚的前面。直到三个骑着马的少女向他询问谢普顿马雷的方向 时,他才意识到自己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在往错误的方向前进。
他在路边坐下,看着一片被小黄花照亮的绿地。他想不起这种 花的名字,也不想拿出包里的植物百科翻查。事实上他已经花了太 多钱了。走了三个星期,金斯布里奇还是比贝里克离他近。第一只 燕子猛冲下来又升起,像孩子一样在空中玩着游戏。
哈罗德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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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17.莫琳与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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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戴维,”莫琳说,“他还在走。他基本上每晚都会打电话回来,雷克斯对我也很好。有趣的是,我还觉得挺骄傲的呢。 但愿我知道该怎么告诉哈罗德这一点。”
她躺在曾经和哈罗德分享的大床上,盯着困在窗帘背后那团明 亮的晨光。这周发生了太多事情,有时她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不小 心闯进了另一个女人的身体。“他会寄明信片回来,有时还有一份 小礼物。他似乎对钢笔情有独钟。”莫琳停了一下,担心自己冒犯 了戴维,因为他一直没有回应。“我爱你。”她说。说完这句,他 还是没有出声。“我该让你去忙了。”她终于说。
结束对话那一刻不至于如释重负,但这是她第一次和儿子说话 有不舒服的感觉。她本来以为哈罗德离开后两人会更亲近,但是她 发现与其花上好几个小时告诉他自己过得怎么样,还不如忙碌自己 的事情。有时当她真的说起过得怎么样,又会突然发现其实他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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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在听。她找到了不去整理他房间的理由,甚至不再想他会不会来看她。
那趟斯莱顿沙滩之行是她的转折点。那晚她摸索着把门钥匙 插进锁孔,隔着篱笆朝雷克斯喊一声谢谢后,她穿着鞋子就走上了 楼梯,径直走到主人房,衣服也不脱就睡到了床上。半夜她突然怀 着一丝惊恐意识到自己在哪里,紧接着又松了口气。终于结束了。 除了沉甸甸的痛,她想不到还有什么结束了。拉过羽毛被,她蜷着 身子枕上哈罗德的枕头,那里闻起来有梨牌香皂和他的气味。醒来 后,她感觉到一种轻松感像热水一样传遍了全身。
然后她开始将自己的衣服一堆堆从客房搬进来放进衣柜,挂在 哈罗德衣服的另一端。她给自己立了一个挑战:他不在的每一天, 她都要尝试一件新事物。她把那堆未结的账单和支票本放到厨房桌 子上,开始清理。她打电话给哈罗德的保险公司,确定他的健康险 还未到期。她把车开到车房,检查了车胎的气压情况。她甚至在头 发上绑了一条旧丝巾,像从前一样。当雷克斯突然在花园篱笆那头 出现,她闪电般地伸手将丝巾扯下来。
“我看起来肯定很可笑。”她说。 “一点都不会,莫琳。”
看来他心里有事。他们谈谈花园,谈谈哈罗德走到哪儿了, 然后他突然说想起一件事,静静走开了。莫琳问他是不是一切都没 问题,他只是点点头。“等一下就好,”他告诉她,“我有个计 划。”莫琳下意识觉得应该和自己有关。
前一周在卧室清理窗台的时候,她无意中注意到雷克斯收了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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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纸板包装的管状包裹。一天后在同一个位置她又看到雷克斯抱着 一块窗户大小的板辛苦地走过来,还用一块格子绒毯藏藏掖掖地盖 住。莫琳好奇了,跑到花园里等着,甚至拿出一篮子干洗的衣服挂 上晾衣绳,但雷克斯整个下午都没有出来。
她敲敲门,确认他是不是还有牛奶,他隔着一条窄窄的门缝说 还有,又说自己想早点休息。但是当莫琳十一点钟出去检查后花园 时,雷克斯家厨房的灯仍然亮着,能隐隐约约看到他在敲敲打打。
第二天莫琳突然听到信箱被人猛敲一下,她赶紧跑到门厅, 发现大门磨砂玻璃外有一个奇怪的四方形物体,上面还露着个人头 一样的圆形。打开门,她发现是雷克斯抱着一块巨大的方形棕色包 裹,外面还绑着一圈蝴蝶结。“我可以进来吗?”他几乎连这句话 都说不出来。
莫琳已经想不起来上回收生日礼物或圣诞礼物之外的惊喜是什 么时候了。她把他引进客厅,问他要喝茶还是咖啡。雷克斯坚持没 时间喝东西了,她一定要马上打开礼物。“撕掉包装纸,莫琳。” 他说。
她撕不开。实在是太激动了。她撕下一角棕色包装纸,发现是 硬硬的木头,又撕下另一角,仍是木头。雷克斯紧握着双手放在大 腿上,每次她撕开一小块,他的脚就抬一抬,好像在跳一条隐形的 绳子,还喘着气。
“快点,快点。”他说。 “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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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出来,继续呀。好好看一看,莫琳。我特地做给你的。”
是一幅钉在硬纸板上的巨大英格兰地图,背后安了两个挂钉, 可以挂在墙上。他指指金斯布里奇的位置,莫琳看到一枚图钉,缠 着一根蓝线连向洛迪斯韦,那里也有一枚图钉,然后蓝线再连向南 布伦特,又连向布克法斯特。哈罗德一路的旅程都用蓝线和图钉标 出来了,直到巴斯以南为止。在英格兰顶端,贝里克郡用绿色荧光 笔标记出来,还插着一枚小小的手工旗子。甚至还有一盒图钉,让 她把哈罗德寄来的明信片钉起来。
“我想你可以在哈罗德不会经过的地方钉那些明信片,”雷克 斯说,“像是诺福克和南威尔士。我想效果肯定会很好。”
雷克斯在厨房墙上钉好钉子,和莫琳一起将地图挂上去。地图 就在桌子边上,莫琳随时可以看到哈罗德在哪里,还可以把他剩下 的旅程画出来。地图有点歪,因为雷克斯用电钻不太在行,第一枚 钉子还直接砸到墙里头去了。但如果她微微斜着头看,就几乎看不 出什么来。况且,她跟雷克斯说,不十全十美并没有关系。
这,对莫琳来说,也是一个全新的历险。 地图展示完毕后,他们每天都会出去走走。她陪他带着玫瑰去坟场看伊丽莎白,然后在希望湾停下来喝杯茶。他们到索尔科姆坐 船穿过河口,有一天他还开车送她到布里克瑟姆买螃蟹。他们顺着 滨海大道走到贝伯雷,在蚝屋品尝新鲜的贝类海鲜。他说出来走走 对身体很好,希望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她赶紧保证分散一下注意力 对她也是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们在班特姆的沙丘前坐下,莫琳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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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说起四十五年前她和哈罗德刚结婚时是怎样搬到金斯布里奇的。 那时候一切都充满希望。
“我们谁也不认识,但这不要紧,我们有彼此就够了。哈罗 德童年过得不容易,我想他非常爱他的母亲,而他的父亲参军回来 后肯定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彻底垮了下来。我想成为他从来没拥有过 的幸福,给他一个家。我学做饭,做窗帘,找来木箱子拆开钉成咖 啡桌。哈罗德在房子前给我开了一片地,我什么都种,马铃薯、豆 子、胡萝卜。”她笑了,“我们那时非常快乐。”叙述过去是多么 愉快的一件事,莫琳但愿自己能有更多的词汇。“非常快乐。”她 又说了一遍。
潮水退得远远的,沙地在阳光下闪着光,海岸和博拉岛之间 有一段明显的距离。人们支起了色彩斑斓的防风墙和帐篷,小狗在 沙地上蹦跳,追着树枝、小球,孩子则提着小铲子、小圆桶在沙滩 上跑来跑去,远处的海面闪闪发亮。她想起戴维小时候多想养一条 小狗,有一阵子她甚至怀疑是否这就是所有问题的答案。但不可 能。莫琳摸索着掏出手帕,让雷克斯别管自己。或许是因为多年后 又回到班特姆这里,她曾经一次又一次为戴维几乎溺水一事责怪哈 罗德。
“我说过很多言不由衷的话。就好像,即使我想到的是哈罗德 的好,一说出口就又变了味。好像不断否定他成了我们之间唯一可 以做的事。他过来跟我说一句话,我连话都没听完就回一句‘我不 这么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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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伊丽莎白忘记盖上牙刷盖我都会朝她发火。现在我一打开一管新的就马上把盖子丢掉,原来我根本就不想留着那盖子。” 她笑了。他的手就在她的旁边,她抬起手拂过脖子上依然柔软的皮肤。“年轻时,看见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觉得自己的生活一定 会井井有条。从来没有想过到六十三岁时会是这个混乱样子。”
过去有太多东西,莫琳希望自己作的是不同的选择。躺在晨光 中的床上,她打哈欠,伸懒腰,用张开的手和脚感受着床垫之大, 甚至伸到冰冷的床角。然后他将手指移向自己,触摸自己的脸颊、 喉咙、乳房的轮廓。她想象哈罗德的手覆在自己腰上,他的唇覆在 自己的唇上。她的皮肤已经松弛,指尖已经失去年轻女人的敏感, 但心还是疯狂地跳起来,血液奔腾。外面传来雷克斯关上前门的咔 嚓声,她突然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车声响起,开走了。她又 缩回羽毛被里,将被子揽入怀中,像抱一个人那样。
衣柜门半开,露出哈罗德留下的衣服的一只袖子。她又感到一 阵熟悉的刺痛,将羽毛被扔到一旁,开始寻找可以分神的东西。经 过衣柜时她找到了最好的分心方法。
多年以来,莫琳都喜欢像她妈妈一样将衣服按照季节分门别 类摆好。冬衣和厚的套衫一起放在挂衣杆的一头,夏天的衣服则必 然和轻薄的外套、开衫挂在另一头。之前忙着把自己的衣服挂回衣 柜,居然没有注意到哈罗德的衣服挂得乱七八糟,根本没有天气、 面料、质地之分。她于是一件件翻出来,扔掉他不再穿得下的,再 把剩下的摆整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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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罗德的工作服翻领位置都松松垮垮了,她拿出来放到床上。 有几件羊毛衫,手肘位置磨薄了,需要补一补。翻看一堆或白色或 格子花纹的衬衫时,她找到了他专门为戴维的毕业礼买的斜纹软呢 外套。她的心上仿佛有人一下一下敲打着,好像有什么被关在了里 面。好多年没看到这件外套了。
莫琳将外套从衣架上取下,在眼前展开。二十年时光溜走了, 她又看到了他们两个穿着并不舒服的新衣服,乖乖地站在剑桥大学 的国王礼拜堂外,在戴维指定的位置等候。她看到自己穿着一条绸 缎裙,现在想起来,那肩垫是煮熟的贝类海鲜的颜色,或许和她当 时的脸色还十分搭配。
她看见哈罗德弓着肩膀,手臂僵硬,仿佛那件外套的袖子是木 头做的。
都是他的错,她当时这样抱怨:他应该仔细检查一下通知,是 心里的紧张让她过分疏忽了。他们足足等了两个多小时,最后发现 还是等错了地方。整个毕业典礼都错过了。虽然戴维在小酒馆外面 撞见他们时道了歉(这还是可以原谅的,毕竟那是一个值得和朋友 大肆庆祝的喜庆日子),他还是没有带他们体验那趟早早答应好的 划艇游览。夫妻两人从剑桥开车回金斯布里奇的路上一直沉默。
“他说这个假期要出去走走。”最后她开口说。 “很好。” “只是一个过渡而已,然后就会找一份工作。” “很好。”他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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挫败的眼泪像一团固体塞在她喉咙里。“至少他还得到了一个学位,”她爆发了,“至少他这辈子还做了点事情。”
两周后戴维出乎意料地回了家。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这么 快就回来了,但他带着一个棕色手提箱,打在楼梯扶手上发出沉闷 的咚咚声。他经常把母亲拉到一旁,朝她要钱。“大学可把他累惨 了。”他早上不起床,她会这么说。或是“他只是还没找到最合适 的工作”。他错失了一场又一场的面试,即使去了,也总是忘记洗 漱梳头。“戴维太聪明了。”她说。哈罗德会用他一贯的方式轻轻 点头,她则生出朝他大喊大叫的冲动。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他们 的孩子几乎连站都站不直。有时候她偷偷瞥他一眼,甚至无法相信 他已毕业。看见戴维,你就可以看见过去,看见那么多不连贯的东 西,最后连自己最确信的事物都开始分崩离析。但紧接着她又会为 自己对孩子的怀疑而内疚,转而责怪哈罗德。至少你儿子还有点前 途,她说。至少他还有头发……一切让哈罗德失去控制的话。渐渐 她钱包里的钱开始不翼而飞,刚开始是钢 ,然后是纸币。她假装 什么都没有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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