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朝圣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乔伊斯蕾秋
多年以来,她不止一次问过戴维自己还可以做些什么,戴维每 次都说已经够了。毕竟是她在报纸的求职专栏画出一个个合适的职 位,是她帮他预约医生,开车送他过去。莫琳记得他是怎样将药方 一把丢到她的腿上,好像这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这么多药,”她说,“医生说什么了?他说是什么问题?” 他只是耸耸肩,又点起一支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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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至少还是有一点进步的。晚上她细细倾听,戴维好像已经 入睡了。他不再在凌晨四点爬起来吃早餐,不再穿着睡袍到外面游 荡,或是弄得整间屋子充满卷烟那令人作呕的甜味。他坚信自己会 找到一份工作。
她又看到戴维决定应征入伍的那天,他自己把头发剃光。厕所 遍地是他打着卷儿的长发,头皮上有手颤划出的伤痕。看到她深爱 的儿子受到的伤害,她难过得想大声号叫。
莫琳弯身窝在床上,把脸埋入双手。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噢,哈罗德。”她抚摸着他那件英国绅士外套粗糙的纹理。 突然有一股冲动,要她做一件完全不一样的事情。仿佛有一道力量穿过她的身体,逼她再次站起来。她找出毕业礼上穿的虾色缎 裙,挂在衣柜正中,然后把哈罗德的外套挂在裙子旁边,它们看起 来又孤单又遥远。她拿起他的衣袖,放到粉色肩垫上。
然后她将每件自己的衣服都和哈罗德的衣服配对挂起来。她把 自己衬衫的袖子塞进他蓝色套装的口袋,裙子的褶边在男装裤腿绕 一圈,另一条裙子塞到他蓝色羊毛衫的怀里。仿佛有许多隐形的莫 琳和哈罗德在她的衣柜里闲逛,只等着踏出来的机会。她笑了,然 后又哭了,但是她没有将衣服的位置换回来。
雷克斯车子的引擎声将她拉回现实,她很快就听到了自己前门 花园的响声。莫琳撩起窗帘,看见雷克斯用绳子将草坪分成一块块 长方形,然后开始用铁锹铲地。
他抬头向她招手:“幸运的话,我们或许还来得及种上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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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豆。”
穿着哈罗德旧衬衫的莫琳种下了二十株小小的豆苗,细心地 将它们绑到竹架上,小心翼翼,不去破坏它们柔软的绿色根茎。她 轻轻地把地上的泥土压实,浇上水。刚开始她总是满心担忧地看着 它们,害怕它们被海鸥啄去,被霜气冻死。但寸步不离观察了一天 后,她的担忧消失了。日子一天天过去,小苗的根茎强壮起来,长 出了新叶。她种了几行莴苣,几行甜菜根,几行胡萝卜,又把装饰 池里的碎石清掉了。
指甲缝里塞着泥土的感觉真好。重新养育一些东西的感觉,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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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18.哈罗德与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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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我想找一位奎妮·轩尼斯小姐,她一个月前给我写过一封信。”
第二十六天,在斯特劳德以南六英里,哈罗德决定停一停。他 已经折返五英里回到巴斯,又顺着a46国道走了四天,但之前弄错方 向这件事,实在是个打击,哈罗德的进度着实慢了下来。灌木丛渐 渐消失,变成沟渠和干巴巴的石头墙,开阔的平地上矗立着一座又 一座巨大的电缆塔,望不到尽头。他眼里看着这些东西,却无法燃 起一丝兴趣,无论往哪个方向看去,都是没完没了的路,没有结束 可言。他用尽全身的力量和意志力往前走,心里清楚自己是永远不 可能到达的。
为什么要浪费这么多时间看天、看山,与路人交谈,回想已经 过去的一生?坐上一辆车不就完了吗?他当然不可能靠一双帆船鞋 走到贝里克。奎妮当然不会因为他叫她等待就能延迟结局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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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天,低垂的天空在银色日光的炙烤下愈加苍白,他只是埋头行走,不去看头上的飞鸟,不理会身边的车流。这种感觉比只身一人 站在深山野林里还要孤单无着。
这个决定不仅仅是为自己而作的。还有莫琳,他越来越想念她 了。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她的爱,但一走了之,将她一个人落在 身后收拾残局仍然是错的。他已经给过她太多的哀伤和不幸。还有 戴维,从巴斯那天起,哈罗德越来越痛苦于他们之间的距离。他太 思念他们两个了。
最后还有经济原因。晚上过夜的小旅馆并不昂贵,但这样下 去依然是他无法承担的一笔数目。他查了一下银行账号,被吓了一 跳。如果奎妮还活着,如果她愿意他来看她,那他就坐火车去吧。 晚上就能到贝里克了。
电话那头的女人问:“你以前打来过吗?”哈罗德不知道这是 不是上次接电话的护士。这个人有点苏格兰口音,他想,还是爱尔 兰?他已经太累了,没有心情去揣摩。
“我可以跟奎妮说话吗?” “很抱歉,恐怕不行。”
哈罗德像是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她是不是——”胸口一 阵刺痛,“她是不是——”还是说不出来。
“你是不是那位要徒步走过来看她的先生?” 哈罗德吞一下口水,喉咙尖利地一痛。他说是,然后又道了歉。 “弗莱先生,奎妮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没有牵挂的病人一般都熬不了多久。我们一直在等您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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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他几乎说不出话来,只好听着。血管里的血好像冷 了,静止了。
“接到您的电话以后,我们都注意到了奎妮的变化,非常明 显。”
他眼前浮现出一个担架,僵硬的,死气沉沉的。原来来不及改变 是这种感觉。哈罗德沙哑着声音回答:“是。”因为那头没有任何回 应,他又加了一句:“当然。”他的额头靠在电话亭的玻璃上,肩膀 也靠上去,闭上了眼睛。若能有剪断一切感觉的方法多好。
电话那头一阵的杂音,好像有笑声,但这怎么可能呢?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事情:有时她居然能坐起来,她还给我 们看你寄给她的明信片。”
哈罗德摇了摇头,好像没听懂:“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她在等你,弗莱先生,就像你嘱咐的那样。”
一声惊喜的叫声从身体内爆发出来,把哈罗德自己都吓了一 跳。“她还活着?她在好转?”他笑了,并非有意为之,却越笑越 大声,一浪接一浪的笑声随着落下的眼泪回荡在电话亭里。“她在 等我?”他一下子推开电话亭的门,双拳在空中挥舞。
“您打来电话说要徒步走来时,我还担心您领会错事情的关键 了。但原来是我错了。这是很罕见的治疗方法,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 到的。但或许这就是世界所需要的,少一点理性,多一点信念。”
“是的,是的。”他还在笑。他实在停不下来。 “我可以问一下旅程进度怎样了吗?” “很好,非常好。昨天还是前天我在旧索德贝里过的夜,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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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敦克尔克,现在我想我是在内尔斯沃思。”连这句话都是有趣的,电话那头也在吃吃地笑。 “真不知道这些名字是怎么来的。您大概什么时候会到?” “让我想想。”哈罗德擤擤鼻子,将最后一滴泪擦干,低头看表,想着最快能坐上哪一班火车,要停几次站。接着他又想了一遍 自己和奎妮之间的距离,那些山、那些路、那些人、那片天空。就 像刚出发时的那个下午一样。不同的是这一回,他自己也在画面当 中了。有点疲倦,有点伤痛,背后是整个世界,但这次他不会让奎 妮失望。“大概三个星期吧,或多或少。”
“我的天,”电话那头笑道,“我会转告她的。” “还有,请叫她不要放弃。告诉她我会走下去。”他又笑了,因为电话那头又传过来一阵笑声。 “我保证转达。”
“就算害怕,也叫她一定要坚持,一定要活下去。” “我相信她会的。上帝保佑您,弗莱先生。”
哈罗德从下午一直走到黄昏。他又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了, 实际上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晰明白。打电话前那种强烈的怀疑感消 失了,他又逃过了一劫。原来还是有奇迹的。如果坐上汽车火车,他 一路上都会以为自己是对的,其实却是大错特错。他几乎已经放弃, 却又有了转机,让他坚持下去。这回他再也不会放弃了。
前往斯特劳德的路上,哈罗德经过一辆垃圾车,一件奇怪的东 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停下来,翻开几块胶版,赫然发现那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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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袋。他捡起来抖开,弹掉上面的灰尘,虽然睡袋破了,里面的棉 花像柔软的白色舌头一样伸出来,但破口并不大,拉链也还能用。 哈罗德把睡袋卷成一卷,走向垃圾车旁的房子。屋主听完哈罗德的 故事,把妻子叫出来,给他拿过来一杯茶、一把折叠椅和一块瑜伽 垫。哈罗德谢了他们,再三表示一个睡袋已经足够了。
女主人说:“请你一定要小心。上周我们这儿的加油站刚被四 个持枪歹徒打劫过。”
哈罗德向她保证虽然自己相信人性本善,他还是非常警惕的。 暮色浓重了,像一层厚厚的皮毛覆上屋顶树梢。
看着家家户户透出的昏黄灯光,灯光中忙忙碌碌的人影,哈罗 德想着他们等一下会怎样爬上床,在梦中沉沉睡去。他惊讶地发现 自己依然十分在乎他们,为他们有一个安全温暖的栖身之处松一口 气,这样他才可以自由自在地继续前行。反正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他总是和他们有一段距离。月亮的轮廓渐渐清晰,圆润而饱满,像 一枚透出水面的银币,高高挂在夜空。
他试了试一个小车棚,门是锁着的;他又在一个儿童游乐场上 站了很久,奈何实在无瓦遮头;还有一栋建造中的房屋,窗口都用 塑料床单封住了,哈罗德不想不问而入。几缕白色云朵闪着光,像 黑银相间的鲭鱼,所有屋顶、马路都浸在一片最柔软的蓝色里。
爬上一座陡峭的小山,泥泞小路的尽头是一个谷仓。没有狗, 也不见有车,仓顶和三面墙是波浪状的铁片,最后一面墙盖着一块 反射月光的防水油布。他掀起油布的一角,弯身钻了进去,里面的 空气很干燥,带有淡淡的甜味,有种令人安心的静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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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草堆一捆捆摞起来,有些比较低,有些几乎就要碰到屋椽了。
哈罗德爬上去,在黑暗中找到落脚点,比想象中容易一点。帆船鞋下 的稻草发出唰唰的声音,双手触处只觉非常轻柔,他展开睡袋,跪下 来打开拉链,定定躺着,动也不动,但没过一会儿他就开始担心头和 鼻子可能会冻着。于是他打开背包找到给奎妮的软羊毛贝雷帽,她不 会介意借给他戴一下的。山谷那头点点灯光在黑暗中微微摇曳。
哈罗德的脑海渐渐澄明,身体像是融化了。雨点落在仓顶、油 布上,雨声轻柔,充满了耐心,像莫琳以前给幼年的戴维唱催眠曲一 般。雨停时哈罗德还有点不舍得,好像这声音已经成了世界不可或缺 的一部分。这一刻,天空、大地和他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距离。 拂晓前哈罗德就醒了。他撑起手肘通过间隙望向仓外,白昼正打 退黑夜,曙光渗入视野,苍白得几乎没有颜色。随着远处的轮廓渐渐 清晰,曙光越来越坚定,鸟鸣突然响起,夜空渐渐转为深灰、乳白、 桃红、靛青,最后定格成一片蓝。一道隐隐的雾气爬过山谷,山顶和房屋都像从云中升起一样。月亮此刻已经模糊不可辨了。 他就这样顺利度过了在外面的第一个夜晚,哈罗德先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接着又变成了喜悦。他在地上跺着脚、擤着鼻子,突然 很想告诉戴维这个小小的成就。空气中悸动着鸟儿的歌唱、生命的气 味,他感觉就像站在昨晚的雨中。他赶紧卷起包袱,又回到了路上。 他走了一天,看到泉水就弯身喝一口,尽情体会手中那一掬 清凉。中途在路边小摊位,他停下来买了一杯咖啡、一串烤肉。摊 主听完哈罗德的故事之后坚决不肯收钱,说他自己的母亲也得过癌 症,正在康复,能请哈罗德吃一点东西,他十分开心。他经过斯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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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看到一个从楼上窗口往下笑的女人,面目和善,他又从那走到 伯德利普。阳光穿过克兰拉姆树林的枝叶,在厚厚的山毛榉落叶上 洒下灵动的金箔。在一间小小的废弃木屋里,哈罗德度过了野外的 第二个晚上。第二天他开始向切尔滕纳姆进发。
前方的黑山和马尔文山矗立在视野两端,哈罗德可以看见远 处工厂的屋顶,格洛斯特大教堂模模糊糊的轮廓,还有一些微小的 影子,一定是房子和来往的汽车。那里有如此多事情在发生,如此 多生命在忙碌、受苦、奋斗,全然不知在这座小小的山上,有一个 他坐着,静静眺望。又一次,他觉得自己既超然物外,又是眼前世 界的一部分,既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又不过是个匆匆过客。 哈罗德开始明白这也是他旅程的真谛。他既是一个伟大过程的一部 分,又不属于这个伟大的事物。
为了坚持到底,他一定要诚实坦然地面对最初推动自己迈出步子 的感觉。别人选择的方法不同并没有关系,这是无可避免的。他会继 续顺着大路走下去,因为除却偶尔飞驰而过的汽车,他感觉这里是更 安全的。没有手机并不要紧,没有计划也无所谓,他有一张完全不同 的地图,就在他脑海里,由一路上走过的地方、遇过的形形色色的人 组成。他还是不会换掉自己的帆船鞋,因为无论多么破烂,那都是他 的鞋子。他发现当一个人与熟悉的生活疏离,成为一个过客,陌生的 事物都会被赋予新的意义。明白了这一点,保持真我,诚实地做一个 哈罗德而不是扮演成其他任何人,就变得更加重要。
这一切都合情合理。那这段旅程的本质还有什么在困扰着他 呢?他将手伸入裤袋,不停拨弄袋子里装着的硬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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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想到那个没有孩子的善心女人,还有玛蒂娜的一番好意。
她们给他食物、庇所,即使他怯于接受。在接受的过程中,他也学 到了新的东西。给予和接受都是一份馈赠,既需要谦逊,也需要勇 气。他想到了躺在谷仓里内心的平静。他让这些东西一遍一遍在脑 海里回放,脚下的大地一直伸向远处的天际线。一瞬间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自己需要怎么做才能到达贝里克。
在切 尔滕纳 姆,哈 罗德 把他的洗 衣粉 给了一 个正要 走进洗 衣店的学生。在佩雷斯贝里他遇见一个找不到钥匙的女人,他把 手动发电电筒给了她。第二天他把胶布和消毒药膏都给了一位母 亲,她的孩子跌破了膝盖正在号啕大哭,哈罗德于是顺便把梳子 也送出去了,用来引开孩子的注意力。《大不列颠旅游指南》他 给了一对在克利夫山附近迷了路,正不知所措的德国夫妇,而且 既然他已经对那本植物百科非常熟悉,干脆也一并送给了他们。 他将送给奎妮的礼物重新包装过:蜂蜜、玫瑰石英、闪亮的纸 镇、罗马钥匙圈,还有那顶羊毛帽。给莫琳的礼物则全部放到一 起,找了一间邮局寄了出去。背包和指南针留下了,因为它们不 是他的,他无权转送他人。
他会经温奇科姆到百老汇,再到米克尔顿,克利福德堂,然后 是艾冯河畔的斯特拉特福。
两天后,莫琳正在把豆藤缠上竹架,突然听到有人叫她收快 递。她打开盒子,看到一堆礼物,还有哈罗德的钱包、手表和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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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着科茨沃尔德长毛绵羊的明信片。
上面是哈罗德的字迹:“亲爱的莫琳:请查收包裹里的借记卡 等物。我不想带着这么多东西走路,如果一切从简,我知道我会走到 的。常常想你。h.”莫琳爬上前门廊厅,已经感觉不到自己有双脚。 莫琳将哈罗德的钱包塞进床头柜,压在三人全家福的下面,又把明信片钉在雷克斯送的地图上。 “噢,哈罗德。”她轻轻地叹了一句。心底深处,她想着,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哈罗德,是否能听到这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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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朝圣 19.哈罗德与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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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五月天。每一天都碧空如洗,花园里挤满羽扇豆、蔷薇、翠雀花、金银花、羽衣草,虫儿盘旋飞舞,跳 来跃去。哈罗德走过开满金凤花、罂粟、牛眼雏菊、三叶草、野 豌豆、剪秋萝的草坪,灌木丛被垂下来的接骨木花笼上淡淡的甜 香,当中还点缀着野生的蔷薇、铁线莲、啤酒花。路旁的小菜园 也是一幕生机勃勃的景象,生菜、菠菜、早土豆、甜菜根、糖莴 苣、绿豌豆排得整整齐齐,刚成形的醋栗挂在枝头,看起来就像绿 豆荚。种菜的人把多余的蔬菜果实放在路边,挂上一块牌子,写着 “请随便拿”。
哈罗德知道他找对了方向。他给遇见的陌生人讲述奎妮和加油 站女孩的故事,询问他们是否愿意给予协助。作为回报,他会倾听 他们的心里话。人们有时给他一个三明治,有时是一瓶水,有时是 一贴新膏药。他从来需要多少拿多少,绝不多要一点,偶尔会很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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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地谢绝别人捎他一程、提供徒步设备或路上干粮的好意。他从弯 弯的豆茎上掐下一排豌豆荚,贪心地吃着,像吃零食一般。他见过 的人,走过的小镇,都是旅程的一部分,每到一个地方,他都牢牢 将它记在心里。
自谷仓那晚开始,哈罗德每天都睡在野外。他会选个干燥的 地方,并且非常小心,不弄乱任何东西。他在公厕、喷泉、溪边洗 漱,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冲一冲衣服。他时不时会想起那个已经被他 忘了一半的世界,那里有房子、有马路、有汽车,人们每天都要洗 澡,一日要吃三餐,晚上要睡觉,还要互相陪伴。他很高兴那个世 界里面的人安全无恙,也很庆幸自己跳出了那个世界。
哈罗德走过大街小巷,也走过山间小径。指南针战战巍巍指着 北方,他一往无前地顺着指针方向走着。无论白天还是晚上上路, 一切随心而欲,走过一英里,再走一英里。当脚上水泡实在疼得厉 害,他就用胶带缠一缠。累了就睡一觉,睡醒又继续。有时他在黎 明的晨光中与高峰期车流一块前进,有时他在如眉的弯月下踏着星 光前行,月光下的树干像骨头一样发着森森白光。狂风暴雨挡不住 他的脚步,阳光炙烤下他依然不停前行。好像他等了一辈子,就是 为了走这一趟,他不再在乎自己走了多远,只要还在向前走。苍白 的科茨沃尔德石头换成了沃里克郡的红砖,脚下已经是英格兰中部 的平原。哈罗德无意中拂过嘴边,发现已经蓄了厚厚一团胡子。奎 妮会活下来的,他知道她会的。
最奇异的事情是,随便一个司机从他身旁经过,都只会看见一 个穿着衬衫,打着领带的老人家,或许还会留意到他穿着帆船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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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就会和所有过路人一样,呼啸而去。这实在太有趣了,他没法不感到快乐,为自己和脚下的那片泥土。为了这种简单,他可以笑 完又笑。
从斯特拉特福开始,他向沃里克进发。在考文垂以南的巴金 顿,哈罗德遇到一个十分随和的年轻人,他有温和的蓝眼睛,还有 长到颧骨以下的鬓角。他告诉哈罗德他叫米克,还给他买了一杯柠 檬水。为他的勇气,年轻人举起酒敬了哈罗德一杯:“你一路就是 靠着陌生人的好意走过来的?”他问。
哈罗德笑笑:“不,我也十分小心。天黑后我不会流连在城市中 心,也不去惹什么麻烦。大多数情况下,肯停下来倾听的人都是愿意 提供帮助的人。也有一两次我害怕过,在a349国道上我曾经以为有个 男人想打劫,但实际上他只是想给我一个拥抱。他的妻子也是患癌症 去世的。因为他没有门牙,我还误会了他。”他看见自己端着柠檬水 的手指,发现它们黑透了,指甲微微开裂,变成了棕色。
“你真的从心底里相信你可以走到贝里克?”
“我不焦急,但也不拖拉。只要一步接一步往前走,总会到 的。我已经开始觉得从前我们做得实在太多了,”他笑笑,“不然 长这两条腿是为什么呢?”
年轻人舔一舔嘴唇,仿佛在品尝还未放入嘴里的东西:“你现 在做的事情就相当于21世纪的朝圣。太棒了,你的故事就是人们想 听的故事。”
“你看方便再要一包盐醋薯片吗?”哈罗德问,“我从中午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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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就没吃过东西了。” 两人分手前,米克询问哈罗德他可不可以让他用手机给他拍一张照。“就是留个纪念。”为了不让闪光灯影响旁边几个正在玩飞 镖的当地人,他说:“可以请你移步到外面吗?”
他让哈罗德站在一块指向西北方的伍尔弗汉普顿指示牌下。 “我要去的并不是那里。”哈罗德说。但米克说这种细枝末节没有 关系的,况且天也黑了。
“看着我,好像你已经筋疲力尽一样。”米克说。 哈罗德发现这实在是太容易了。
贝德沃斯、纳尼顿、特怀克罗斯、朱什的阿什比。穿过沃里克 郡和莱斯特郡以东,到德贝郡,再往前走。有些日子他可以走超过 十三英里,有些日子因为马路弯来绕去,他只走了六英里不到。天 空蓝了,黑了,又蓝了。连绵的小山在工业城镇间缓缓起伏。
在提克诺尔,哈罗德奇怪地发现两个徒步旅行者定定地盯着他 看。在德贝以南,一个过路的士司机向哈罗德高高竖起大拇指,还 有个戴着紫色小丑帽的街头艺人停在他面前拉手风琴,咧着嘴对他 笑。在小切斯特,一个金发姑娘给了他一盒果汁,还满脸欢喜地抱 了他一下。再过一天,在黎普列,一群莫里斯舞者见到他,齐齐放 下啤酒,为他喝彩。
奥尔弗里顿,克雷科洛斯,切斯特菲尔德教堂塔尖微弯的轮廓 告诉他,他已进入皮克区。一天早晨,在德龙菲尔德的外带咖啡店 里,一个男人把自己的柳木手杖给了哈罗德,还捏了捏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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