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同春进院后便径直走回自己那又闷又热的下房,倒在床上,眼睛瞪着黑魆魆的屋顶,一动不动。张汉和粉儿的对话、笑声一阵高一阵低地传到他耳边。他不想听。他已经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内幕。这一切如此肮脏、下流,难道世界上就再没有一个干净的去处了?……他不由忆起铺满山坡的蓝瓦瓦的马兰花,芳草青青的坟场上那绿苞初含的小柳树,那一双清澈、明净、满含深情的眼睛,那个美丽的、绣着并蒂莲花下一对鸳鸯的香荷包……多么美好、纯净的时光啊!象明月一样圣洁、山泉一样清纯!……和那相比,眼前不是地狱吗?……
他苦闷,他烦恼!
佑圣观里酒正酣。宾客虽然不过五六人,却都是出得起高价的财主。张汉请他们作陪,无非是想在他们中间招揽牵头,以名利双收。他们竟也奉张汉上座,围绕着他,神色恭敬地听他吹嘘。此刻的张汉正是兴豪致逸、色舞眉飞:“……李兄少年进士,才高气豪,是朝中难得的人才!此科点为同考官,足见上司看重,前途无量!李兄于汉为师为友,交往多年,声气最密,本人得入监读书,全仗李兄推荐。
至于此科嘛……”
宾客们艳羡之色油然而生,这使张汉心里非常舒服,恨不得停下话头,专意闭眼享受一下得意非凡的乐趣。但观门外匆匆的马蹄声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从d开的窗扇向那边看了一眼,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喜孜孜地说:“太巧了,正说他他便驾到。你们看,振邺兄来了,已在观前下马,必是来寻我的!……我们赶快下楼迎接,我来引见!……”张汉又高兴又得意,语无伦次。李振邺的突然出现使他非常感激,不管李振邺来干什么,都会给他一个出足风头挣足面子的机会。他撩袍急忙下楼,在楼梯上一个跌滑,险些滚下去。幸而乔柏年伸手把他扯住,他哈哈一笑,众人也凑趣地笑了。他们都有些兴奋:在这样的关键时刻见到这样的关键人物,但凡是来赴科举的人,谁不想入非非?此刻他们对张汉简直如对神明了。在乔柏年扶住张汉的同时,有好几个人争看去拍打张汉袍子上并不曾沾上的灰土,关怀备至的慰问声此起彼伏:“摔着没有?”“千万要小心啊!”“让我搀着你吧!〃……在楼前石阶边,张汉和他的朋友们迎着了李振邺。张汉恭敬地躬身拱手笑道:“李兄,来找我吧?〃李振邺一头汗水、满脸乌云,迎头就是一句:“不找你找谁!〃张汉一愣,还没回过神来,李振邺已到跟前,左右开弓,噼里啪啦地连抽张汉十几个耳光,大声叱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我拿你腹心相待,你竟敢在外面诋毁我,败坏我的名望!……”众人惊呆了,作梦也设想到会见到这个场面。乔柏年首先醒悟过来,连忙上前拉住,大家也跟着纷纷说好话,为二人排解。张汉羞惭欲死,简直无地自容。李振邺却不顾这一切,打了骂了出了气,转身大步出观,跳上马背,一阵鞭响马蹄响,一瞬间不见了踪影。
刚才李振邺去和粉儿相会,粉儿按原定计划把张汉的担心告诉他,原想就此把事儿砸实。不料李振邺不审舆论的来历,竟认定是张汉在外面对旁人议论了他的长短,立时大怒,驰马来寻张汉,演了这么一出笑剧。
好半天,张汉方作出反应,跳起来大骂:“李振邺,你算什么东西!你才是真正忘恩负义呢!……列位等着瞧,我今天回去一定骂到他家,痛骂!丑骂!大丈夫决不忍气吞声!……”
众人连忙劝解,嘴里说着堂而皇之的好话,脸上却都掩饰不住地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久便接二连三地托故告辞了。最后只剩下东道主乔柏年,强压内心的失望和轻视,勉强陪着赖着不走、仍在絮絮叨叨骂着李振邺的张汉。
乔柏年的不耐烦已形于词色。张汉突然停止絮叨,十分精明地看着乔柏年,说:“昨天你我讲好的事,可以敲定了吧?〃乔柏年不快地笑笑,不答话。心想此人太不知耻,分明是个骗子兼无赖!
“刚才这事必是误会,尊兄不可一叶障目,失却良机啊!〃乔柏年忍不住说:“同考官如此待你,还有什么关节能到手?〃张汉翘着尖尖手指,抚摸着被打得通红的脸,笑道:“你不知内情,也难怪。此人有两样把柄在我手中,日后他不能不就范。〃乔柏年微微摇头,他不相信。刚才李振邺的行动,决非有把柄在人手中的人所作所为。
张汉犹豫一阵,终于下了决心,小声地说了粉儿的来历和李振邺借同春的事,然后得意地眯着眼儿,道:“事关内宠和外宠,他岂能不顾念几分?〃乔柏年心头作恶,很想朝他无耻的俊脸上再搧一顿耳光!
他别转脸好不容易才勉强忍住,望着观院中的松荫,说:“粉儿的事,你们两厢情愿也就罢了。同春偏是那路人!〃张汉笑道:“我倒忘了,同春是贵同乡哩!同春倒真不是那种人,不然也不会脱籍了。就算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也是钓鱼的香饵,他李振邺总要照拂一二的。况且,那关节我已到手了……”“哦?“乔柏年转脸过来看他。
张汉斜眼看看乔柏年,忽然哈哈大笑,说:“尊兄真可谓谨慎,在下如此推心置腹,你还不信吗?……这样吧,你先付半数,事成之后再付一半。”“若不成呢?”“不成?〃张汉脸色一变,面颊上肌r抽搐着,使他眉眼都扭歪了,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若叫我身败名裂,一无所得,我就跟他拚了!〃他抬头触到乔柏年诧异的目光,连忙收敛,又在脸上堆起笑容,爽快地说:“我立字据,如果不成功,这一半退还你!〃乔柏年望着张汉,半天没作声。
为了达到他必须达到的目的,他不能放过一线希望,只得同意,付给张汉四千两的银票。
回到住处,乔柏年止不住阵阵恶心,后来扶着桌子痛痛快快地呕吐了一阵,把佑圣观里那一顿丰盛的山珍海味吐了个干净。
—— 三 ——
九月里,秋闱榜发,人情大哗,物议,落榜的秀才们义愤填膺,纷纷指骂考官行贿通贿。监生张汉首先发难,愤而剪发告状,刻写揭帖投送科道各衙门,揭露分房考官李振邺纳贿;不久,嘉善考生蒋文卓再写揭帖遍传京内,嘲骂了酉乡试行私舞弊;接着,又传出杭州贡生张绣虎借张、蒋二人事由为囮子,从李振邺等考官处诈得一千二百两银子的消息。人们的情绪被这些事件搅动得日益汹汹,连街谈巷议也拿这当作最有兴味的题目,津津乐道,一浪高过一浪,都要等着瞧瞧后面还会有什么好戏。
大学士傅以渐宅中也不例外,虽然主人从来严禁下人谈论国事。两个书僮、两个茶童,在书房小院的走廊里围着主人的贴身侍从德寿,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这身体肤发受之父母,伤毁一点点都是罪过。那位张监生竟然剪去头发告状,大闹科道衙门,显见是怨愤至极了!”“哼,考官纳贿作弊,从来如此!〃德寿不免要卖弄他知道得多,教训似地说:“跟你们说吧,那同考官叫张我朴的,早就动手了。考前三个月起,客厅檐下就挂上一个鸟笼,养一只黄鸟。凡有人来求关节,他就故意当着来人逗引小鸟,时时盼顾,还大声训诫下人,要好好喂食喂水、清扫鸟笼。客人不免要问:此鸟何处得来,大老爷恁般珍爱?他便说:此鸟从禁中来,一飞冲霄,可以上达天听。你看秀才顶子上一丢丢儿锡也值三百两,我这里难道不该十倍、二十倍?求关节的来客自然心领神会,还不大捧银子大捧银子地送!”“岂不送钱的主儿呢?”“没钱,有势也行。你看京官里三品以上的大老爷家子弟,不是一个个都中了吗?”“可就苦了才高志大的寒士了。”“可不是!“德寿晃晃脑袋,仿佛是个主讲。俗话说,宰相家人七品官,况且是一位状元宰相,家人们一个个说话都尽力转文,德寿是主人亲随,〃七品官〃味儿就更足,他清清喉咙,道:“新举人王某,不过仗舅舅是显官;赵某全凭他那有钱的老婆,一副金簪,一双珠环,就值万金!……”“真的?〃没见过世面的小茶童瞪大了眼睛。
“没听说三位士人喝酒行令么?一人道:京师有一舅,顺天添一秀,舅与秀,生人怎能够!另一人曰:佳人头上金,举人顶上银,金与银,世间有几人?第三位说:外面无贵舅,家中无富妻,舅与妻,命也如之何!〃德寿的怪腔怪调和一脸夸张的悲酸表情,使四个小厮忘乎所以地放声大笑。
“住口!〃一声断喝,大学士傅以渐满面怒容,出现在前廊月门前。他那魁梧的身体几乎挡住了半扇红门,团龙朝袍、仙鹤补褂、青金石朝珠、红珊瑚顶子朝冠,这一身上朝的礼服,使他更显威严。德寿和小厮们登时变了脸色,连忙跪倒请罪。他们没料到主人今日散朝这么早。
“大胆!放肆!〃傅以渐继续训斥着:“国家大事是你们可以议论的吗?为什么犯禁?德寿,你知罪吗?〃德寿抖作一团:“求老爷……饶奴才这一回!……“傅以渐y沉着脸,看也不看他一眼,说:“正不能饶你,不杀一儆百,哪能令行禁止!”“老爷!……”德寿哀声求告,小厮们也不住叩头。
客厅执事手托名刺盘,快步走来跪倒:“禀老爷,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任大人求见。〃傅以渐看了名刺一眼,扭脸恨声说:“等我回头收拾你,仔细你的皮!……请任大人在前院客厅待茶。〃主人的脚步声消失了,奴婢们才站起身来。德寿慌得满地乱转。大学士轻易不惩处下人,一旦犯在他手里,那可真要大吃苦头了。小书僮出主意:去求夫人劝解。德寿一拍脑瓜,拔脚就往后堂跑。
后堂厢房一间精致深密的小花厅,清凉喷香,素云正在这里接待她的好友、龚鼎孳夫人顾媚生。素云横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顾媚生斜靠着榻边的竹床,身边都摆了一张放置香茗、梅汤、茶点的小圆几。两人都没心思去动那些东西,慵懒娇柔地放松全身,津津有味地说着她们的体己话。从二十年前说到眼前,从亲朋好友说到儿女丈夫。顾媚生当然想通过素云、也就是通过傅以渐设法使丈夫复职;素云由丈夫那里知道皇上看重龚鼎孳的才学和他在文坛的地位,对顾媚生也很顾念旧时情义。她们正在议论的,是一件使她们很感兴趣、却又不敢公然说出来的秘密。
“素云,〃顾媚生压低嗓门:“听说了吗?皇贵妃生了一位皇子。”“嗯。听我那口子说,皇上近日心宽体胖,神采奕奕,想必也在为此高兴。不过……至今不见宗人府宣告。〃素云说着,轻轻一笑。
“可是我听说,皇子四月初七就降生了。〃顾媚生的声音已近似耳语。
“是吗?”素云轻声一问,听不出她是否知道这消息。她们俩都是受过诰封的命妇,重大节庆不时出入内廷,有些事比她们丈夫知道得还多、还详细。
“皇贵妃几时进宫的?”
“去年八月底,八月三十。〃素云记得一清二楚。
“九月、十月……到今年四月初七,〃顾媚生故意扳着手指算:“才七个多月呀!皇子怕是早产了吧!……”说罢,她拿那张粉红色纱绢掩着嘴嘻嘻地笑起来。素云从榻上瞄她一眼,也跟着笑了。她俩越笑越止不住,索性拍手哈哈大笑。素云笑得还不象顾媚生那么放肆,但春兰秋菊同在轻风中摇曳,妩媚倍增,直笑得喘不过起来了,她们才尽力止住了笑。顾媚生一句话说出了她们这阵大笑的全部含义:“天潢贵胄尚且如此,我又何需为风流世家羞耻!”“阿姐,说话要小心些!……不是一族,风俗总归有些差异的……哦阿姐,我敢跟你打赌:这位皇子非同小可,一旦宗人府宣告他出生,只怕就要立为太子啦。赌不赌?〃顾媚生拿纱绢轻俏地往素云身上一甩,笑道,〃鬼精灵,想得倒好,明摆着的事儿,谁跟你赌!……”侍女端了几样新鲜点心进来换碟冲茶,她小心地看看女主人的脸色,陪笑道:“夫人,德寿求见。”“哦,什么事?〃素云和顾媚生都坐起身。
“他不知为何冒犯了相爷,来求夫人宽解。〃素云掠了掠鬓发,说:“带到门上。“她笑容尽敛,端庄沉静,俨然一位德言工容俱全、威重内含的宰相夫人。
德寿跪在花厅门口,不敢仰视,只顾叩头。
听罢德寿的叙述,素云静静地、不动声色地说:“你到市上买一条大鱼,送到厨下,午饭上席。去吧。〃德寿莫名其妙,不敢违拗,连忙退下。
花厅中只留下两位闺中密友时,顾媚生忍不住问:“你卖的什么关子?连我也糊涂了。〃素云只管笑着让顾媚生品尝新送上的点心:“这是我家厨子的拿手菜,虾茸酥饼,阿姐尝尝。〃顾媚生拈起一块金黄油亮的酥饼,咬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但她顾不上赞叹,又回到方才德寿引起的题目上:“顺天乡试确是弊端百出,人心愤恨。你……,你那口子听说了吧?〃素云笑笑,把一只玉盏里的梅汤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垣台的御史、给事中们,一个个就无动于衷?〃素云笑道:“阿姐至今还有兴趣过问外事?……快尝尝这碟里的冰酪奶品,这可是关外传进来的珍馐。〃顾媚生无可奈何地端起了银碟,说不上是赞叹还是不满,暗道:“好一位宰相夫人!〃午饭席上,傅以渐双眉紧皱,一脑门心事,对着满桌菜肴,颇有些不愿下箸的意思。素云同往常一样,面带微笑,从容而关切地为丈夫布菜,令侍女为大学士斟上一杯色如红宝石的晶莹醇美的珍珠红。她说:“天大的事儿也不用在吃饭的时候费神。忘了仇真人的养生术了?〃道家名流仇真人从江西进京,王侯士大夫纷纷延请。傅以渐在宴请他的席间问起养生术,他说:“相公如今锦衣玉食,即神仙中人。〃他还指着桌上的烧猪笑道:“今日食烧猪,便是绝好养生术,又何必外求!〃傅以渐对他非常赞赏,对素云说:“唯有真学道者,方能有这番见地。〃素云提起仇真人,为的要傅以渐放松情绪,从容随分。傅以渐却推开酒杯,摇头道:“你我终究不是修道人。顺天乡试闹得沸沸扬扬,朝野不安。曹本荣曹大人,你记得吧?年初和我领旨同修《易经通注》的,他是本科主考,不知为何如此糊涂,被那些分房考官搅得乌烟瘴气!”“相公,你是内国史院大学士,修书修史是本分,科场事与你何干,你怎好越俎代庖呢?”“唉,实在是顺天乡试太不成话!听说各房考官各有私人,千余试卷虽然糊名易书,但通关节者没有不举目了然的。为了寻到私人,考官各房甚至打纸团交换,寻剔翻索,一片混乱,成何体统?榜下之后,舆论大哗,人言藉藉,那些房官就该谨言引罪才是,偏偏那帮少年进士毫无顾忌,如李振邺辈,还动辄向人吹嘘:某某中举由我之力;某某本来不通,我以交好而使之登副榜;某某我虽极力欲使其中,无奈某老作祟,未能如愿。如此等等,竟历指数十人,能不使怨恨者更加怨恨!”“相公并未参与此科,哪里得来的消息?”“方才刑科给事中任克溥来访,谈了许多。”“刑科给事中!难道他想弹劾此事?““嗯。据他说,左副都御史魏裔介也有此意。〃素云心中暗暗吃惊,却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丈夫的情绪。她缓缓问道:“任大人此来必是探你的口气。你欲何为?”傅以渐漫不经心地夹了一片解笋送进嘴里,顾不上细嚼,回答道:“科场流弊自前朝到如今,延绵不绝,世人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但我朝新立,抡才大典关系最重,况事出京师,有关各省观瞻,岂能听之任之!如今物议,连走卒奴婢也……”说到这里,傅以渐火气上来了,对素云讲了德寿的行径之后,声严色厉地说:“若是下人竟也侈谈治国要事,岂不反了!德寿现在哪里?叫他来,决饶不了他!……”素云连忙对侍女使个眼色,说:“上鱼!〃一只椭圆形的鱼盘上,躺着一条尺多长的红烧鲤鱼,身上浇了一层酱红色的浓汁,香味扑鼻,使人馋涎欲滴。傅以渐一向嗜鱼如命,立刻抛开处置德寿的事,用筷子在鱼胸处揭了一大块送进嘴里细细品味,随后一口喝干了那杯珍珠红,从袖中扯出雪白的纱绢擦擦胡须,非常满意地笑道:“真难得!
此鱼为何如此肥美?”
素云微微一笑,直视着傅以渐的眼睛,象吟诗那样一字一句柔曼地说:“没有别的,但水宽耳。〃傅以渐一怔,略略回味,恍然而语,看着素云哈哈地笑了:“人常说微言谈笑可以解纷,不想夫人亦谙此机,真所谓闺阁智士也,难得难得!……好,我免惩德寿就是。〃素云嫣然而笑:“你道我只是为了德寿吗?〃她敛起笑容,眼睛里的神色变得非常冷静,〃相公,我不讲将相顶头堪走马,公侯肚里好撑船,也不说不哑不聋,做不得阿翁,只说本朝入关便连岁开科,科场考官取士尽是汉人,早已为出左诸大老所忌恨。科场流弊虽然可恨,若一旦揭发,不正遂山左大老之心?他们必定以此为借口生出大事。你周旋于满汉之间已然不易,何苦陷入此事,做倾害汉官的发难之人?〃傅以渐看着素云,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顾媚生出了傅宅,乘轿到前门廊坊头条珠宝市取了定做的珠环首饰,又亲自去买了四样好酒,这才摇摇摆摆地回到她的顾园。她还没下轿,就从轿侧小窗上看见丈夫正立在大门前送客,客人骑马离去,还转身向龚鼎孳拱手致意。
“啊,夫人回来了。〃见顾媚生掀帘下轿,龚鼎孳抚着开始花白的胡须笑逐颜开,夫妇俩相随着同回后堂,一路上龚鼎孳就没有停嘴,那万分体贴的口气全然象是对待一个娇宠惯了的女孩子……这是老夫少妻常有的现象:“累坏了吧?口渴吗?饿不饿?快到家躺一躺,洗洗干净,我给你预备下了你爱吃的烧鸭……”顾媚生瞟了丈夫一眼,鼻子里哼一声:“就是烧鸭?〃龚鼎孳连忙笑道:“哪里会忘呢?炸骨头要热吃才又酥又香,我早叫人备好了料,只等你一声吩咐就开炸。〃见顾媚生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笑了,龚鼎孳轻轻吁了口气。顾媚生最爱把鸭骨头炸得又焦又脆,就着下酒,嚼得咔嘣咔嘣响。
回到寝室,顾媚生并不肯躺下休息,拿出从珠宝市取回的玉钗金簪珠环,对镜打扮。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看上去还很年轻,一双横波欲流的眼睛亮闪闪的,在镜中与金玉珠宝争辉,引得龚鼎孳俯在她耳边笑道:“横波真乃天人,鼎孳如此艳福,不知哪世修来!〃顾媚生抿嘴一笑,瞪了丈夫一眼,突然兴奋起来,猛地站起身说:“你等一等,别进来!〃她很灵活地一扭身,闪进寝室一侧的小屋,那是她梳妆更衣的地方。龚鼎孳笑笑,不觉心旌荡漾:有这样一个尤物伴在身旁,虽死何憾?他醉迷迷地微微阖上了眼皮。
“喂,看我呀!〃顾媚生娇媚的声音里分明有一股自骄自矜。龚鼎孳一睁眼便不得不连连眨动,眼前的人儿太光彩眩目了:云髻高耸,双头凤钗左右贯穿;光灿灿的金步摇缀着点点水钻,垂向前额,垂向双耳和双肩,仿佛闪烁在乌云间的星光;点蓝点翠的银饰珠花,恰到好处地衬出黑亮的柔发和俊俏的脸;月白小缎袄外,披了一幅湖蓝色绣着云水潇湘图的云肩,一颗鲜红的宝石领扣在下颏那儿闪光;玉色罗裙高系至腰上,长拖到地,鲜艳的裙带上系着翡翠九龙珮和羊脂白玉环;长长的、轻飘飘的帛带披在双肩,垂向身后,更映出那潇洒出尘的婀娜风姿。龚鼎孳忍不住喝采:“极妙!极妙!宛如二十年前初见君!岁月催人老,独独对你留情……”他心里忽然〃格登〃一跳,住了声。因为他认出来了,这是前朝末年最时兴的装束……满心骄傲的顾媚生并不理会丈夫情绪上的微妙变化,一转身,迈着早年在舞台上练就的〃水上飘〃的台步,又飘回她的小屋。再出来时,已换了另一副行头:鬓角抿得油光水滑,头上的高髻不见了,头发全梳到脑后,做成两个短燕尾;戴着金丝点翠的发箍,两边各c一朵拳头大的朱红娟花;耳戴三孔三坠的金环;身穿长及脚背的宽大氅衣,银红的底色上绣了八团翠黄的秋菊图案,周身镶宽白缎绣花边,外压狭花绦子;脖子上围一条长及衣裾的雪青绸巾;衣裙下露出一双金钱绣云头的高底花盆鞋;右手拿着乌木细长杆烟袋,铜烟锅,杆上坠着红缨穗的烟荷包,左手拿一只钿子。……这是目下时兴的满洲贵妇出门作客的打扮。
龚鼎孳被眼前这五颜六色的一团刺得眼花,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言不由衷地称赞道:“好!洒脱,大方!〃顾媚生笑了,把手中的钿子……那个嵌了翡翠、碧玉、东珠的贵族妇女的头饰……戴到了头上,得意地问:“如何?这钿子,听那珠宝商家说,是宫里最时兴的样子哩!〃龚鼎孳勉强笑道:“果然华贵,非同一般。不过戴上钿子,这一身衣裳就太寒酸了,须穿朝服礼服才配……”说着说着,他走神了,声音越来越轻,后来竟瞪着眼睛呆在那儿。
搔首弄姿的顾媚生还转着身子问:“我穿哪一身好看?汉装还是满服?〃她听不到丈夫回答,才转过身来,一见他那副样子,顿时败了兴头。近些日子他常常这样,顾媚生认为这是他开始衰老的最早象征,不由得心头火气,那张粉面胭脂脸,直如窗上的竹梗邓け闼ち讼吕矗祷耙膊蛔跃醯乇涑傻氐氐赖赖乃瞻祝骸按舳焱罚“6浅粤伺糠5d簦坎擞吐橛停寡耙患赏泛绵#俊uu︽苤逯迕纪罚呈掷徽乓巫幼拢泼撇焕值厮担骸八系叫砭拊茨歉隹裆究凭鼓苤心兀俊u嗣纳蛔魃恕g镢前穹10螅巡恢挂淮翁煞蛩嫡饩浠傲耍惺狈吒牛惺蹦栈穑裉煺庵挚谄故堑谝淮翁健k砸凰妓鳎忝靼琢耍撬吻楦淖叭±郑顾叵肫鹑昵翱聪肥苋璧耐纯唷k芩凳裁茨兀康笔彼皇且泊罂蕹錾成戏5眨彻盗芎沟穆穑坎还站渴桥耍滤婢城a淮笤谝狻k氲侥旯氚俚恼煞颍耐坊褂心敲瓷畹脑苟荆∷掌鸷崦寂浚虻鹨黄氯幔砩担骸氨究瓶脊俦锥税俪觯男业弥校幢赜姓娌拧啊安淮恚 uu︽芤慌拇笸龋骸胺讲湃慰虽呃矗鄣恼谴耸隆k鲜璧滥兀 啊昂猛郏贸隹谄阋ザ匏桑 u嗣纳衅鹄础!?br /
“哪能这么讲话!这事关系重大,不可轻率!”“至少也要摘了他的举人顶子!“顾媚生尖声嚷着。
“唉,总要出以公心,权衡利弊啊……”顾媚生瞪大了眼睛盯住丈夫。她记得清清楚楚,三年前龚鼎孳曾哭叫着说:“必杀以泄忿!〃……她还想问点什么,侍女在门外喊道:“禀太太,炸焦脆来了。〃龚鼎孳忙道:“上席!〃两个使女走进寝室中堂,调好桌面,摆下杯盘箸匙,然后把食盒里的菜肴一样一样地摆了满桌,都是下酒的美味:南炉烧鸭、白鲞冻蹄、卫水银鱼、江南冬笋。被许多碟盘围在正中的大盘,就是顾媚生最喜欢的焦炸鸭骨,酥黄喷香,热烘烘的,还轻微地噼啪作响。顾媚生顿时眉开眼笑,一叠声地叫添酒杯,她和龚鼎孳要一人四只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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