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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乌云珠叫宫女们端上两盏白纱笼的珐琅桌灯放在御案上,点亮两侧的四盏紫檀框梅花式立灯,加上屋顶吊着的九盏宫灯,东次间明亮得如同白昼。乌云珠又命宫女把她的绣花绷架放在御案一侧。宫女们悄悄侍立,福临专心批本,乌云珠则静静地在绷架上刺绣,寝宫一片宁静,只能听到蜡烛芯毕剥的炸响和镂空梅花薰炉内木炭清脆的燃烧声。
看到一本,福临几次提笔又放下,面露不忍之色。乌云珠放下绣针,站起身:“什么事使陛下如此牵心?”“是今年的秋决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报可,便要立即置于法。朕一时不忍下笔。〃乌云珠走近,对那秋决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透露着死亡的气息。她脸上顿时升起悲哀的y翳,皱眉道:“这十多人并非陛下一一亲审,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亲审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无知的人,怎能保这十数人尽无冤抑?民命至重,死而不可复生。恳求陛下留意参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乌云珠的声调有些哽咽,接着又补充一句:“妾妃以为,与其失入,宁可失出……”临福默默点头,又看了一遍,提笔在几名死囚犯的姓名上写了〃复谳〃两个字,在另几个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减等的记号,随后折了页码。
“陛下,那逃人窝主一抓就斩,不是也太……”乌云珠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她看到福临怕冷似地缩缩肩膀,并紧紧皱起了浓眉。她连忙返身取过太后赐给的貂褂,给呆想着什么的福临披上。福临趁势抓住她温暖的小手,苦恼地看着她温柔的眼睛,低声说:“你还不知道我?我当然知道逃人法太严。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也是不得已啊!……”他猛然松开乌云珠的手,重新拿起笔,仿佛又要埋头批本。但是,他抑制不住因刚才乌云珠的提问而产生的烦乱和不安。乌云珠在他身边默默站了片刻,安慰地摸摸他无力地放在案边的左手,轻轻退下,转身去料理那两只三尺多高的青铜鎏金、镂空作梅花纹的四足熏炉,往熏炉里撒了两把沉香,并命宫女再给福临取来一只脚炉。
当福临终于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时,夜已深了。乌云珠小心地把绣针c在绣绷上,起身到西次间的小火炉上为福临端来一直燉在那儿的冰糖银耳。福临背着手踱来踱去,看着好似悠闲,乌云珠却能感到他神情上的不安。她把玉碗递给他,看看他的眼睛,轻声说:“还有事?〃福临接过碗,用匙子在碗里调了调,喝了一口,然后说:“前日召见安郡王,他说起顺天乡试考官受贿作弊,物议,寒士怨愤,一些饱学之士不肯应试,是否预见到科场弊端?我朝新立,此事尤其不能轻视。榜发已近一月,言官奏折竟无一人提及此事,怪不怪?〃乌云珠道:“顺天乡试一事,我也听说了,京里怕是已经传遍。满洲御史对科举一向生疏,未必体察内情;汉官多半心有疑虑,不敢贸然上疏。况且有关者多是汉人汉官,相互回护徇情也在所难免。〃福临皱眉道:“朕从来不分满汉,一体眷遇委任,尤喜接纳汉人文士,为何汉官总生枝节?”“陛下若设身处地略加体味,此事此情实在不足为怪。得民心得士心,确非一日之功。科举本是得士心的大事,万不可掉以轻心。君臣如父子,陛下何不训诫臣下以为后戒?”“这几日,我正想下一道训诫谕旨,又觉得不够分量。看来……”他停了停,连舀了几匙子,把一碗冰糖银耳吃下一大半,随后把玉碗往炕桌上一顿,主意定了,目光闪闪地说:“明日,朕面召汉大臣及科道官。”“明天就面召?〃乌云珠口气中虽有点儿惊奇,但脸上的笑容和眼睛里的神采,分明表现出对年轻皇帝的赞赏和爱恋:“回宫吗?”“不,就在南苑。〃南苑西行宫的大殿,虽没有太和殿、乾清宫的规模,却也十分宏伟庄严。宝座的设置同乾清宫的一样,很是辉煌。宝座边陈设着一对铜胎珐琅嵌料石的象托宝瓶……御名为〃太平有象〃,还有一对质量相同的角端和仙鹤。宝座后有绣了日月星云的宝扇,宝座前御陛左右有四个香几,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炉里焚着檀香,香烟缭绕,大殿气氛肃穆。
丹陛之下,光润似墨玉的金砖墁地,按照品级,跪着一排又一排的汉大臣。前排是举朝知名的内院大学士:秘书院大学士王永吉、成克巩,国史院大学士金之竣傅以渐,弘文院大学士刘正宗。其次一排是九卿,其中有户部尚书孙廷铨、礼部尚书王崇简、吏部尚书卫周祚、左都御史魏裔介,后面还有各部院衙门的副职长官,如兵部侍郎杜立德、户部侍郎王弘祚等人。这里还有一批风华正茂、才堪大用的内院学士:李霨、王熙、冯溥、吴正治、黄机、宋德宜等。不过,人数最多的还是朝廷的言官: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和十五道监察御史。他们品位不算高,在朝中却有很大影响。他们有负责稽察内外百司之官的职责,有直接向皇帝上书指陈政事得失并弹劾官吏的权力,不过,他们的职守,和所有官吏一样,也受着各种因素的制约,不能真正发挥作用。
三年前,言官们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书言事,被议政王大臣会议全部否决,言官李呈祥、季开生、李裀、魏琯等人先后受到流徙处分,便是一个例证。今天皇上面召汉大臣训诫,主要的用意就是针对他们的。
大殿中,除了御前侍卫、当值内监以外,只有内国史院大学士额色赫、内秘书院大学士车克、内弘文院大学士巴哈纳和吏部尚书科尔坤几员满官,再就是侍立皇上左右的带刀领侍卫内大臣鳌拜和苏克萨哈了。他们都肃立丹陛,面对着上百名匐伏在地的汉官,虽然都是蟒袍补褂、朝靴朝珠,心情到底不同。
福临的声音响亮又缓慢,不似他平日的语调。大殿太高旷了,他的话声仿佛在空中震颤,引起嗡嗡的回声:“……朕亲政以来,夙夜兢业,焦心劳思,每期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当天心,以康民物。乃疆域未靖,水旱频仍,吏治堕污,民生憔悴。朕自当内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协心尽职,共弭灾患。〃这一段话相当平和,皇上并未把责任全推给臣下,听上去还是亲切有理的。
“国家设督、抚、巡按,振纲立纪,剔弊发j,将令互为监察。近来积习乃彼此容隐,凡所纠劾止于末员微官,岂称设职之意?嗣后有瞻顾徇私者,并坐其罪!〃指斥督、抚、巡按,为什么要说给这些不是督、抚、巡按的人听?
“制科取士,计吏荐贤,皆朝廷公典,岂可攀缘权势,无端亲暱,以至贿赂公行,径窦百出,钻营党附,相煽成风?大小臣工务必杜绝弊私,恪守职事,犯者论罪!〃训诫越来越接近问题的核心,跪听的臣子中已经有人在努力克制发寒热般的颤抖了。
“至于言官,为耳目之司,朕屡求直言。乃每阅章奏,实心为国者少,比党徇私者多。嗣后,言官不得摭拾细事末员,务必将大贪大恶纠参,洗涤肺肠以新政治!〃福临收住话头,不再发探,用几句套话结束了他的训诫。
百官们山呼万岁,再次叩拜,起立,按顺序站列殿前。
礼赞官正要宣布皇上起驾,言官行列中突然闪出一员官吏,此人身材瘦小,显得十分精干,他抢上几步,跪在丹陛之下,高高托着一叠本章,高声喊道:“臣,刑科给事中任克溥,为顺天丁酉乡试科场大弊,有疏本上奏,请圣上过目。〃众官为之一惊,顺治不觉一喜。顷刻之间,任克溥的奏章已展示在御案之上了。
大殿里顿时寂静无声,所有的汉官都望着任克溥,耳朵却仔细听着宝座上的声息。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高兴,自然也有人无动于衷。但这一切都只能放在心里,若形于词色便是失礼,将被当殿纠参处分。
福临看罢奏章,满面怒色,拍案而起,厉声道:“传旨:奏本内有名人犯,立即拿送吏部,着吏、刑二部会审!〃当各人犯一起押送到吏部衙门时,又一道圣旨下来:“着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主持吏、刑二部会审!〃苏克萨哈是皇上宠信的近侍大臣,鳌拜在议政大臣中以果断能干著称。皇上派了这样两员大臣,足见对此案非常重视。吏、刑二部的尚书、侍郎,尤其是汉官,不得不格外小心,尽量缄口不言。
—— 五 ——
内院大学士兼吏部汉尚书王永吉在吏部大门下了轿,进了大门。宽阔的石板路直通大堂。他从大堂傍门进中院,过穿堂,一架紫藤盖满了小院,老干如蟒、盘曲而上,如今落叶已尽,繁密的藤干藤枝纠缠在架子上,仿佛许多绞在一起的灰蛇,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官场上那复杂的、绞缠不清的明争暗斗。藤架的那一边有屋三楹,簷下额匾上有三个厚实凝重的大字:藤花厅。王永吉当然知道,这架紫藤是明初吏部尚书吴宽亲手种植,距今已将三百年。藤花厅,是吏部长官治事之所,平日是科尔坤的公事房。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几分得意,他是来到藤花厅的唯一汉官。不多时,内大臣苏克萨哈、鳌拜和刑部尚书图海都到了。他们要商讨第二审的程序。
仆役送上热茶,便退下了。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来就是一阵冷常按皇上谕命,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陆启贤、田耜、邬作霖、张汉、蒋文卓等十多人,全数被拿到吏部审问。由于他们身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举人和应试三堂分审的。
第一轮会审过后,气氛很沉闷。因为上有内大臣坐阵,中有科尔坤、图海等满尚书主审,平日审案的汉尚书、侍郎如陪坐一般,唯唯诺诺,不出一语。满臣对科举一向不大了然,审不出个名堂。初审下来,什么也没弄清楚,怎么向皇上交代?
苏克萨哈玩着茶盏盖,漫不经心地笑笑,扫了众人一眼,说:“我看,初审不中用啊!〃他白白胖胖,容颜滋润,很得皇上欢心,事事顺遂,常常流露出几分心满意足。有时目光一闪,眉头一皱,会突然透出内藏的劲气,但那种情况很少。
鳌拜点点头,喝了一口茶。在内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苏克萨哈,虽然他比苏克萨哈年长,又军功卓著,但从来以下属自居,又一贯不爱说话。遇到这件主要和汉人打交道的案子,说不好汉话的鳌拜,就宁肯不作声。
图海为人深沉,凡事不动声色,这时却搔了搔刮得发青的鬓角,附和说:“正是,似乎不得要领。〃科尔坤较为爽直,忍不住说:“可不是!审案中这也说关节,那也说关节,这关节……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四名满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身上。
王永吉心里暗暗好笑,脸上也没忍得祝他本来就长得一副笑模样:团团脸,细眯眼,说话之前嘴角先就咧开了,唇上的胡髭也跟着向两边翘起。此刻,他得意地抚着颔下的长须,改变一下坐的姿势,拿出行家里手的架势,用流利的满语解释〃关节〃一词:“所谓关节,就科场而言,是指考生与考官私下约定的暗号,据此暗号,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这名有关节的考生。自然,因钱因势或因其他缘故,考官就将关节卖给他的私人。至于关节本身,花样极多。譬如考生将自己姓名、籍贯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两个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约好用一句古文、古诗,如此等等。纵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贯,试卷另行誊抄,关节仍然可以上达考官。顺天乡试每一关节至少值三千两,高的可达万金。考生若想必中,则多买几位考官的关节,那就要花大价钱了。〃四名满官这才明白。科尔坤首先恨声说:“这些南蛮子,如此j狡,真真可恨!〃苏克萨哈带笑不笑地说:“真亏他们想得出来!〃正永吉笑道:“自有科举以来,一概如此。所以贫寒之士,科场蹭蹬者,无不怨愤。〃科尔坤皱眉道:“这帮南蛮子刁滑无比,初审毫无头绪,二审怎么办?“确实,三名考官李振邺、张我朴、蔡元禧和三名中式举人陆启贤、田耜、邬作霖都不认账;被任克溥在弹章中点为见证的吏科给事中陆贻吉,也只供说他是见到张汉、蒋文卓揭发科场作弊,信以为真,才向任克溥随意提到自己将具疏检举,并无实证;张汉和蒋文卓则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贿,并指出受贿银两数,但又拿不出证据。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对这帮汉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们蒙骗过去。他们之所以口硬,实在是其列位对科场不熟罢了。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见分晓!〃当王永吉出厅去时,图海说,〃就依他的意思二审吧?〃苏克萨哈和鳌拜交换一下眼色,鳌拜皱着眉头说:“他若审清楚,我们不是反居下风了?〃图海冷冷一笑,说:“南蛮子审南蛮子,我们正可冷眼旁观,侧耳细听。〃苏克萨哈频频点头,科尔坤还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鳌拜最后也同意了。
二审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邺与张汉的对质。
大堂正中生着两位内大臣,科尔坤和图海在他们左右设座。王永吉的桌案设在他们四个人的左侧前方,旁边还有书记的位置。四人的右侧前方则是吏、刑两部的副职长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摆了各种刑具:大杖、中杖、夹具、皮鞭、铁链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y森可怖的审讯气氛。吏部大堂向来不设刑具,二审开始后,王永吉说既是吏、刑会审,就应该摆出刑具来。
李振邺和张汉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审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两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





少年天子 第 15 部分
李振邺和张汉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审全然不同的布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两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齿,忘记了恐惧。张汉恶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邺,你也有今天!〃李振邺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张汉脸上。张汉跳将起来,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问:“你二人是新怨呢,还是旧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经相识?“张汉跪在堂下禀诉:“回老大人的话,我与他相识三年有余,他的劣迹我无所不知。今科秋闱,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学生不顾私情参揭此弊,为天下失意人吐气!““哦,你倒深明礼义呀!〃王永吉赞了一句,转向另一个:“李振邺,你认识张汉吗?”“回大人,彼乃忘恩负义之狠毒小人!可叹我两榜进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蝎心肠。〃张汉又要跳起来,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负义,此话怎讲?“王永吉故作惊讶。
“他当年孤身流浪京师,下官只因动了爱才之念,将他收容府中,为他谋得监生资格。见他孤苦可怜,又为他娶妻买宅。不想此人欲壑难填,见我被朝廷点为同考,便强要关节,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圣观,下官也曾当众教训他,此后便全然绝交。他怀恨在心,便使出这般手段诬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你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张汉被李振邺那侃侃而谈,毫不在乎的神态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来,衙役还想按住,见王永吉在摇头示意,便罢了手。于是张汉指着李振邺跺脚大骂:“你这个伪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极,无耻之尤!……屈辱和羞怒一起涌上心头,他不再顾什么脸面,也不再留任何后路,首先就出乎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触及的丑事:“什么爱才、收容,说得好听!他明明是诱我做他的男宠!……娶妻买宅,娶的是什么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给了我,还要当他的外室!……我也是个人,是个读书种子啊!……”他声泪俱下,滔滔不绝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来。书记不停地笔录,舔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着,不时瞟一眼满大人,因为他们一个个都听呆了。
张汉直说得大汗淋漓、声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辫子象一根秃尾巴,在背上晃来晃去。李振邺有些沉不住气了。不过想到交给粉儿的那纸关节已经毁掉,张汉并无实在证据,便又安了心。张汉话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辩道:“全然是胡言乱语,蓄意诬陷!男宠也罢,外室也罢,都是人间游戏,况且你若不情愿,谁能用强?至于出卖关节,断无此事!〃王永吉这时才c进来问了一问:“是啊,张监生,口说无凭,你能拿出证据来吗?〃张汉发疯似的〃嗤〃地撕开棉袍,白生生的飞花满堂飘扬,撕碎的布条耷拉到了地面。他从胸口的棉花里抽出了一张纸,双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贴在一张硬纸片上的揉皱的碎纸,上面字迹却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纸片对准李振邺:“李振邺,来认认,是不是你的笔迹?〃李振邺只扫了一眼,顿时脸色惨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强自挣扎,用无力的声音申辩道:“这毕竟没有成为事实,我……我终究没有让张汉中举……”“那田耜呢?邬作霖呢?〃张汉瞪着发狂的眼睛喊叫起来。
“田耜,邬作霖……”面对眼睛象两团炭火的张汉,李振邺第一次害怕,心虚了。他努力振作,翕动着嘴唇,用勉强能听到的声音说:“谁能证明?……谁能证明?”“那两笔五千两银子的过付人可以作证!〃张汉尖声嘶叫着,说出了两个过付人的姓名。这沉重的致命一击,把李振邺完全打垮了,他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王永吉满意地微微笑了,扭头看看满大人的眼色,他们都对他点头。王永吉扬脸对衙役作个手势:把张汉带下去。
“李振邺,你还有什么说的?”
李振邺瞪着失神的眼睛,说不出话。
“如今你贪赃有据,而张我朴、蔡元禧秽迹无形,看来这次北闱科场大弊定是你一手造成。你到底贿卖了多少关节,以至于士子怨愤、物议?不重惩你怕是无以谢天下了!……”
“不,不!〃李振邺突然高举双手,拚命摆动,仿佛一个溺水的人在垂死挣扎,“让我一个人承担罪责,不公平,不公平啊!……”“还有别人通同作弊吗?”王永吉的话象是审问又象是提示。
“田耜、邬作霖的银子他们都来分润,各分去一千两……”“他们,指何人?““张我朴、蔡元禧。再说,他们也各有私人。〃王永吉抓住时机,乘胜追击,立刻下令提张我朴、蔡元禧上堂对质。这一下子,初审时坚不可摧的堡垒立刻垮了。这三位同考官:大理寺左签事李振邺、大理寺右签事张我朴、国子监博士蔡元禧,在大堂上象疯狗一般互相乱咬。王永吉稳坐钓鱼船,只静静地每隔一会儿抛出一个新的问题,就把他们之间的隐私全暴露了出来。
这一堂审问结束了。四位满大臣重新回藤花厅时,王永吉拿着满、汉两种文字的笔录呈给两位内大臣。鳌拜只点点头,苏克萨哈笑道:“久闻王中堂才干过人,真是名不虚传!〃王永吉谦逊道:“不敢当不敢当!要论才干,原左都御史龚鼎孳比学生高过十倍,当初学生常受他指点。〃图海道:“中堂大人过谦了吧?”“哪里哪里。〃王永吉一个劲地嘿嘿直笑。
科尔坤道:“我看只要把过付人拿到,人证俱全,此事便可结案回奏了。〃王永吉摇摇手:“早哩早哩!此案所涉远不止这些人这些事。必须顺藤摸瓜,一网打荆”“哦?〃鳌拜鹰眼闪亮,锐利地直s王永吉:“还有破绽?〃王永吉笑道:“正是。请看这几句话。〃他翻开审讯笔录,指着这么几行字:李振邺:我叫灵秀到你房中寻对时,你做什么来?
张我朴:我没见灵秀到我房中。
李振邺:谎话!你又支他到我房中寻对!
审讯当时,满大臣被他们三人间的凶狠攻击所吸引,对这话并未注意。此刻科尔坤不解地问:“这不过是房官们闱中无聊,闹出点子争风吃醋,有什么破绽可抓?〃王永吉笑笑,说:“不然。这灵秀可是个要紧人物。〃苏克萨哈拖长声音问:“王中堂的意思是……〃王永吉不笑了,认真地说:“立即审问灵秀。〃科尔坤立刻站起来:“我这就着人去拿他。〃王永吉也急忙站起来,连连摇手:“千万不要惊吓了他,对此人,必须用软的……”王永吉认为自己是聪明的:既为龚鼎孳说了好话,又没有露出龚鼎孳给他出谋划策的痕迹,这样,既能向龚鼎孳交代,又不至于显得自己没有才干。
审问灵秀的地点,是穿堂东侧的一间小厅。同春,也就是灵秀,走进来时,几位满大臣不觉互相看了一眼:这小厮真个美貌灵秀!幸亏王永吉对梨园戏曲兴趣不大,否则他会立时认出这是三年前驰名京师的伶童。同春不论是当优伶还是当书童,对这些高门贵户的厅院都很熟悉,礼节也懂,不过经官司牵进重案,这是第一次,所以心里还是有些发慌,进门便跪下了。
王永吉在桌案后稳稳坐着,说:“报上姓名、籍贯、年龄。”“小的柳同春,顺天永平府人,今年十八岁。”“你是监生张汉的家奴吗?”“回大人,小的不是奴婢,是平民。受雇张汉家为长随书童,期限三年。”“你为何又当了同考官李振邺的亲随?”“李大人与我家主人交好,入闱前借我去服侍他。”“如今张汉揭举李振邺纳贿贪赃,你可知情?”“小的不知道。”“你随同李振邺入闱,难道不知道他暗通关节的情事?”“……回大人,小的不知。〃王永吉笑了,命亲随把椅子从桌案后搬到桌案一侧,他坐下后对柳同春道:“到这里来,跪近一些。〃同春不知所措,只好跪到王永吉膝前,心里直害怕。王永吉和颜悦色,用非常亲切的语调说:“听我讲,你不要害怕,找你来只是做个见证,没有别的意思。李振邺贪贿作弊是他的事,你跟他非亲非故,怎会连累到你呢?只要你说实话,不会难为你。〃同春低下头,默不作声。
“你看,如今你主人揭告李振邺,要的是实据和见证,否则张汉就要以诬告而反坐得罪,你难道见死不救?……”同春心里乱纷纷的。他有时恨张汉没志气,奴颜卑膝;可是为了功名利禄,天下的士子谁个干净?张汉受欺辱的境遇,张汉对同春的爱护,都使同春同情他。况且同春虽然自尊自重,却是个本分人,既做了张汉的书僮,理当向着主人。李振邺呢?同春讨厌他甜腻腻的笑容,恨他卑污的企图,想到他那副下流的醉脸就恶心!可是,李振邺是官啊!……“听说张汉颇有才学。许多有才之士不能登榜,一辈子落榜,这实在不公啊!如今李振邺坚不吐实,可是已有数名过付人作证了。你在闱中难道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岂只是珠丝马迹!同春手里握着他们要命的证据,不过当时他收藏这证据别有用途……那天,各房考官都在阅卷,李振邺忽然交给同春一张纸,上面写着二十五个人名、籍贯,要他到张我朴房中试卷里去寻找查对。考官们各有私人,而本房试卷有限,都得派亲信到各房翻找,揭开糊上的名字看了以后再封上。同春知道这是作弊,但他不能违拗,果然查出了一大半。张我朴见此情景,也写了一纸人名,托同春到李振邺房中寻对,也找出不少。事后,李、张两人都忙于应酬门生,忘记了这两片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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