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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太后沿着汉白玉雕栏,顺着曲折的平桥往东,走到滋香亭,送走了那条头戴红冠的大金鱼,回眸岸边,见两位宫妃正在一丛丁香花侧说话。一个穿着绿色绣花锦袍,梳着两把头,鬓边c着靠绿色的绢花,一双花盆底的绣鞋也是淡绿色的,绿莹莹的色调,和这春三月的天气很相称。旁边的那个一身汉家打扮,水红的交领宽袖衫,淡粉的百褶裙,头上松松地挽了个垂牡丹的发髻,发间金钗在阳光下s出黄澄澄的光芒。不用说,这是永寿宫恪妃石氏了,宫里头只有她是汉家装束。那一个是谁呢?一绿一粉,互相映衬,不象荷塘里出水的莲叶和粉荷花吗?庄太后命人召她们过来。
太后没想到,那个绿盈盈的美人儿,竟是她的亲侄女静妃。记得她自被废以后,日常里服饰落拓,毫无生气,配上那整日的愁眉苦脸,连宫女们见了她都要躲着走。今儿是怎么啦?
太后笑道:“我真是见老了,老眼昏花的,这会儿才认出来是你!病全好啦?““谢母后动问,儿病已痊愈。〃静妃连忙躬身回答,那双精致的绣鞋完全暴露在太后面前,她觉得非常眼熟,便问道:“你这鞋面花样这么精巧,象是皇贵妃的绣工。〃静妃答道:“母后真有眼力,正是皇贵妃赐给儿的。〃太后心里一动,再抬头看看恪妃,觉得她头上的金凤钗也似乎见过。恪妃发现太后的目光,连忙敛身说:“太后,臣妾所戴金凤钗,也是皇贵妃所赐,本是一双,分给静妃姐姐和我了。”太后笑了,说:“难得你们这样交好。〃静妃咬咬嘴唇,说:“母后大约不知道,儿上月偶感风寒,并不想惊扰别人。皇贵妃知道了,竟亲自来永寿宫侧居看视,膳食药饵,件件经心,每夜陪伴到更深,次日天刚明又来慰问,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我病愈起身,她才重回承乾宫,我……母后,儿是被废之人,又居侧宫,宫中上下,打心底里说,谁肯正眼儿瞧我呢?石妃姐姐是永寿宫主,可她身为汉家,别宫姐姐也不爱理会她。总是只有我们姐儿俩同病相怜罢了,谁承想皇贵妃对我们这么真心呢?何况正值四阿哥去了,她心里不知怎么苦哩,倒来侍候我!……我这心里……唉!〃静妃说着,泪眼荧荧,低下了头。
“她心地仁厚,实在难得……”一向羞怯胆小的恪妃,只说了一句,就低头悄悄地后退了两步。
静妃又说:“儿原本心灰意懒,只觉一生无望。皇贵妃一再为我宽心。她总是说太后英敏通达,皇上一代明主,皇后仁爱有德,正要我辈内外辅助,成就大业,万不可颓然自弃。〃太后笑道:“怪不得你精神了许多。皇贵妃说的是正理儿。
难得这孩子这么懂事。”
“母后,她来了。〃静妃看看亭西,笑着说。果然,董鄂妃沿着太y池西岸,拂着水边青青的柳条,向五龙亭走来。淡淡的雪青色锦袍,乌黑的头发,雪白的面庞,和红墙绿柳一同倒映在水面,袅袅婷婷,煞是好看。她身后跟着一个小宫女,蓝布袍子大黑长辫,很秀丽,却又显出一团稚气。
太后眯着眼瞧瞧,说:“那跟着的是蓉妞儿吗?怎么越长越小了呢?〃静妃和恪妃都笑了。静妃说:“那不是蓉妞儿。皇贵妃说蓉妞儿已经二十三岁,该出宫配人家了,年前就送了陪嫁出去了。这个小丫头是内官监今年刚送来的。〃太后看见乌云珠,心里就很受用,她说:“你们别处玩会子去,别忘了日中回鲜碧楼用膳。“静妃和恪妃猜到太后想和董鄂妃说说娘儿们的体己话,便会心地微笑着对太后肃一肃,离开了。
“你来做什么?我不是叫你们各处玩玩儿的吗?〃太后见董鄂妃不待人请,径直来到亭中,心里高兴,却故意板着脸问。
董鄂妃全不把太后的脸色当回事,笑吟吟地带点儿顽皮劲儿走近来说:“我们都走了,娘跟前没人在。我想想心里不忍得,回来侍候着,看看娘有没有使我的地方。〃太后忍不住笑了:“好甜的嘴!怨不得连静妃这个坏脾气也服你。”“刚才静妃姐姐和恪妃姐姐来过了?”“论年岁,她们倒算得姐姐了。〃太后笑得很舒心,“你到永寿宫侍候静妃,没听你说起过呀!”“份内的事,还用打扰娘的清静吗?“董鄂妃微微歪头,有点撒娇的味道。她很快收敛了娇态,微微蹙眉道:“静妃姐姐太苦了。娘,都四年了……娘的亲侄女,皇上的亲表姐……”庄太后轻轻叹了口气。
董鄂妃亲热地凑到太后耳边,悄悄地说:“娘,我向皇上劝奏过几次,他,有点松口了!”“啊?〃太后微微一愣:“你劝他什么?”皇贵妃声音更低了:“要不升贵妃,最少也该封她一宫主位。娘说好吗?”“你!〃太后看着乌云珠动人的、流光四s的眼睛,心里又惊异又感慨:这个有心胸的孩子,活脱脱就是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啊!她一反平日的矜持,拉过乌云珠柔软细嫩的小手,叹道,〃真难为你了,好孩子!想得这么周全。有你在我那儿子身边,我死也瞑目了……”“娘,快别说这样的话!要死,我替娘死去!我准死在娘前头!〃董鄂妃笑嘻嘻地说。
“别胡说!这叫什么话!……说真的,四阿哥去了,我这心里头……就象割去了一块!我看我那儿子也瘦了一圈。倒是你,成天不是劝慰我,就是劝慰皇帝,照看膳食寝处,忙得不可开交。我怕你因为没了四阿哥会过于悲痛,要大病一场,谁知你象没事儿一样,你就真的不想四阿哥?……”一道强烈的光焰从乌云珠眼中闪过,以致使她美丽的面容不禁抽搐了一下。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勉强笑道:“娘,人非草木,儿也不是铁石心肠。娘和皇上,都是一身系天下安危的至重至贵的人,儿纵然不肖,不能帮着分忧,也绝不能使太后和皇上为儿分心。四阿哥产下后,我常常怕他夭折,使太后、皇上忧伤。他长得越招人爱,太后和皇上越喜欢他,儿心里越是不安。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太后自重,没有因悲痛而伤圣体;也幸而皇上自重,没有因哀伤





少年天子 第 22 部分
他,儿心里越是不安。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太后自重,没有因悲痛而伤圣体;也幸而皇上自重,没有因哀伤而妨政事,儿实觉z慰,岂敢为此一块r而劳太后和皇上长久挂怀呢?唯愿母后不再伤悼,保重圣体要紧。〃太后听了这番话,非常感慨,不由得摇头道:“四阿哥原要立太子的啊!皇儿早有此意,我也想待他满三周岁时行立储之礼。谁想……唉!”“娘还是不要再想他了!儿早就想明白了。难道非得自己生的儿子为天子才欢喜吗?只要是皇上的骨血,就是爱新觉罗的后代,立贤立长,不都一样吗?”“啊!难得你深明大义,不顾私戚,以礼自持!皇儿对我说,我还不尽相信哩!……你可真象我的女儿!〃太后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把乌云珠说笑了:“娘,你忘了?你早就收下我做女儿了嘛!
“这是前世的缘分,让你投生到了我的身边。〃太后表面是在开玩笑,其实在借机发挥她的感慨。但她很快地接下去说:“你到鲜碧楼去张罗张罗午膳吧。苏麻喇姑领阿哥们玩去了,没人去照料,还真不放心。〃董鄂妃稍觉意外,不知太后为什么要打发她走开。等她走上镜影斋的汉白玉台阶,在透空花墙外的引溪亭站了一会儿歇起时,她明白了。她看到皇后、淑惠妃、康妃和谨贵人相随着走向五龙亭。想必太后早看见她们了,为了避免不愉快的冷场,便让她回避了。
她不怕处于那种场面,她有对付的办法,那就是四个字:以柔克刚。但那毕竟很费心力、很累人,避开了也好。不过,今天避开了,还有明天,还有后天,什么时候才能相安呢?……敌视的目光是少些了,端妃、恭妃本来就是骑墙的;恪妃一向跟她不错;静妃也倒向了她,她的日子或许越来越好过呢!
“三阿哥,不要百~万小!说啦!你病刚好,皇阿奶要你出来散心,怎么不肯听话呢?……“苏麻喇姑在花墙那边唠唠叨叨,董鄂妃转过墙去一看,苏麻喇姑高高举着一卷书,三阿哥伸着手一跳一跳地够,口里不住地嚷:“给我!给我!〃苏麻喇姑一眼看到乌云珠,连忙笑着说:“给皇贵妃请安啦!〃说着就要下拜行礼,乌云珠赶忙拦住,笑道:“苏麻喇姑,你是太后身边的人,我们做晚辈的,可当不起你这一拜啊!再说,你还用跟我这么客气?〃苏麻喇姑笑道:“那不显得我太不懂事了吗?三阿哥,快见你皇额娘!〃三阿哥自来喜欢这位温柔美丽的皇额娘,立刻单腿跪倒,高声喊道:“皇额娘吉祥!〃乌云珠笑着把他一把搂过来,说:“你病了这么些日子,让额娘好好瞧瞧你!〃孩子变得清瘦了,圆脸成了尖脸,眼窝略向下陷,面色也失去了往日的红润。最触目的,是在鼻子、前额和面颊上,添了十几颗麻子。幸亏没落下一脸大黑麻子,不然这一张清秀的脸就会完全给破坏了。但大病初愈后的苍白,掩不住孩子旺盛的生机,看他那乌溜溜的灵活的眼睛,开始泛红的蔷薇色的嘴唇,都显示了一股活泼泼的春天般的气息。他笑眯眯地说:“皇额娘,我全好了,可皇阿奶还不让我上学,还老让苏麻喇姑管着我!我告诉你,〃他伏在乌云珠耳边说悄悄话:“她才管不住我呢!我会偷偷百~万小!说的!〃乌云珠也在他耳边悄悄说:“你看的什么书呀?〃悄悄话在继续:“师傅要我背的《千家诗》。你帮我从苏麻喇姑手里要过来好吗?”“她不会给我的。我另送你一本好吗?”“好!我明天去拿。”“好!“苏麻喇姑见他俩一递一地咬耳朵,笑得合不拢嘴,说:“三阿哥,别缠着皇额娘啦!咱们上五龙亭看皇阿奶,讨一只船去池上逛逛不好吗?”“好,好!我去坐船!“三阿哥跳蹦着欢声喊叫,忽然停下来对乌云珠说:“皇额娘,叫小四弟跟我一起去坐船吧!我好久没见他了,真想他呀!〃乌云珠象被人打了一g子,摇晃了一下,有些站立不住,脸色刹那间变得雪白。
苏麻喇姑慌忙阻止:“三阿哥,不许胡说!”“我没胡说呀?你们说我生病,不让我去看小四弟,可是我现在病好了呀!〃乌云珠拚命抑制住浑身的颤抖,喉头哽咽,呼吸困难。
苏麻喇姑拉了三阿哥就走:“快些!船要开了!〃三阿哥边走边回头,说,〃皇额娘,叫小四弟来吧!我教他念诗!将来他长大了,我教他s箭!……”孩子的声音消失了,周围没有人了。乌云珠猛一转身跑进那一片玲珑剔透的太湖石山景中。啊,这一棵西府海棠,竟开得这样红,这样艳丽,这样繁茂绚烂!乌云珠一头冲到树下,跌跪在花丛中,双手蒙面,失声恸哭!海棠花在风中瑟瑟颤抖,落下来的是花瓣?是泪水?是血滴?……母亲失去儿子,原是人世间最难忍受的痛苦,而乌云珠的痛苦比这更深、更重,又有谁知道呢?
四阿哥死讯传来,她把自己捂在严密的锦被里痛哭。她心疼得活不下去了。儿子死了,她觉得五脏六腑都在大出血,她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没有了意义。后来,她想到了福临,才找到重新站起来的气力。为了他,为了他的大业,她得活!不管怎么难,她不能离开福临!为此,她得在自己全身披上坚厚的甲,既不让内心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让外来的同情和哀伤透进来。她得以恬然的神色去安慰太后和皇上;她得以绝无戚容的表情去对付那些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得表现出对儿子绝不萦念,才能最有效地帮助福临、保护自己。为了她所深爱的福临,她得付出多少代价,忍受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的煎熬啊!
今天,她看见三阿哥,本来就容易触发对亲子的怀念,不想这孩子又在她毫无戒备的情况下,要见他的小四弟!那难忍的片刻,她极力忍住了,但这已超过了她的意志的限度,随后,郁积了这么久的哀痛,便象火山一样爆发了,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哭得浑身发抖,声断气噎:“我的可怜的孩子啊!……”
是不忍听,还是不忍看?又一阵风过,满树摇颤,扑簌簌,片片落英撒了乌云珠一头一身……若不是此时出现的一件怪事打断了她,她一定会哭昏过去:太湖石后面,仿佛回应,也有呜呜咽咽的哭声!
乌云珠猛地从悲痛中惊醒,记起了自己的身分和处境。她迅速地擦干眼泪,整整鬓发和衣袍,庄重地走过去,平静地问了一声:“谁在那儿哭?〃太湖石后面转出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正是今年二月里才分到她身边的小丫头,偏巧跟她原来的贴身女侍蓉妞儿同名,只少那个草字头。她喜欢这个容妞儿天真、纯洁、聪明、机灵,常常带她在身边。她为什么哭?
容妞儿跪下了,擦着眼泪叩头请罪:“求娘娘别生气。我见娘娘哭得那么伤心,奴才心里也难受……奴才知道主子你哭是想儿子,奴才哭是想妈……”说着,那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又掉了下来。
皇贵妃沉默了好半天,终于说:“别哭了,容妞儿。只要你听话,主子不会亏待你。今儿个主子在这儿哭,对谁也不要说。听明白了吗?”“听明白了……可是,娘娘,想儿子掉眼泪,跟想妈掉眼泪似的,谁都一样啊,你怎么就不能呢?“乌云珠眼圈一红,忍了又忍,叹了口气,说:“宫里头的事儿,你不懂。别问了。走吧!〃苏麻喇姑领着三阿哥到五龙亭时,皇后和淑惠妃已不在那里,康妃和谨贵人正陪着皇太后说话。
“皇阿奶!〃三阿哥欢快地喊着,跑到跟前搂住太后的脖子:“好多好多花全都开啦!〃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放开太后,正正经经地向她跪下,说:“三阿哥给皇阿奶请安!〃太后笑道:“好,好!病一场,长三分见识,懂事啦!……还不见过你额娘!〃三阿哥转向康妃,嘴里喊着〃额娘〃,恭恭敬敬跪了一安。
康妃忙把儿子扶起,看看他的气色,说;〃见好多了。〃太后对康妃说:“过两天就是三阿哥的生日,项上金锁该换了。新锁我已经给他备下,旧锁你明儿就送坤宁宫去吧。〃这是满洲的制度:凡祭神处必须和正寝同在一处,所以宫里祭天跳神处设在坤宁宫西间。这又是皇家的规矩:幼年皇子皇女项上金锁必须每年更换,旧锁必须放进坤宁宫西间壁上悬挂的子孙袋里,以谢神天保佑。
康妃应了一声,回头去看三阿哥的项锁,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站在他对面的谨贵人,仿佛在竭力回想什么。谨贵人在他的注视下局促不安,但在强自镇静。
趁着那边苏麻喇姑向太后絮叨三阿哥不听话、总是入迷地百~万小!说的当儿,康妃一把扳过三阿哥,让他面对自己,说:“别东张西望的,让我看看你这锁……“那边谨贵人也向太后告辞说天太热了,要去脱件小袄。太后以为康妃母子怠慢了谨贵人,所以谨贵人有些不高兴,便说道:“三阿哥,你还没有给谨贵人请安呢!“康妃手心捏出了汗,看着三阿哥走向谨贵人;谨贵人脸色微微发白,恨不得立刻扭头逃走。可是当着太后,她俩毫无办法。再说,那天三阿哥正在高烧的半昏迷中,他能记得当时的人和事吗?
三阿哥一个跪安下去,谨贵人只得谦让着扶他起来。三阿哥一抬头,很近地触到谨贵人一双细长的眼睛和唇边茸茸的黑汗毛,突然欢呼着跳起来:“哎呀,我想起来了!是你呀!
我的泥鹿泥兔泥鸭子,还有那个会摇头的不倒翁,你都给我的小四弟了吗?我的红肚兜儿,小四弟爱穿吗?……”康妃绝望地叱责说:“三阿哥,你胡说什么!〃三阿哥不满地回头看了母亲一眼,生气了:“又说我胡说!
皇阿奶,我没胡说!〃他兴高采烈地拉着太后的手,指着谨贵人说:“上回她穿着蓝布袍子,梳着一根辫儿,我还叫她胡子妞儿,可没有今儿好看!……”太后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慢慢地从宝座上站起来,目光变得异常尖锐而又冰冷。康妃和谨贵人在她寒光四s的眼睛注视下低垂了头,谨贵人身上那深紫色的锦缎袍不停地闪着光,她在发抖。
太后沉声问了一句:“三阿哥,你说的是什么时候?〃三阿哥被突然出现的可怕气氛吓住了,直往苏麻喇姑怀里躲,结结巴巴地说:“我,出、出痘的时候……“长久的沉默。
一只嗡嗡叫的蜜蜂不知从哪片花丛飞来,在这些呆立不动的人们中间转了几圈,又飞走了。之后,便只有太y池的轻浪拍着五龙亭下的石基发出的汩汩水声了。
太后的表情庄重而又威严,很清晰地吩咐道:“苏麻喇姑领三阿哥回宫歇息。康妃,你去吧!谨贵人随我来。〃说完,她径自出了五龙亭。谨贵人突然一昂头,快步跟着走去。康妃真想喊她一声,又咬咬嘴唇,忍住了。她回过头来,三阿哥向她跪辞之后,也跟苏麻喇姑走了。五龙亭里,只留下了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的康妃。
走进深幽雅静的韵琴斋,庄太后坐定,命宫女关好门窗后全都退出去。然后,她的锐利目光直s谨贵人:“你说吧,谨贵人!〃谨贵人刚才那种畏惧、惊慌,此刻一点儿也没有了。她直挺挺地跪在姑母脚前,从容地毫无迟疑地说起了事情的始末:是她趁着康妃去西华门外探视出痘的三阿哥之机,改扮随行宫女,骗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贴身小肚兜。回宫后又买通了四阿哥的一位r母,把小肚兜给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边。四阿哥果然也得了天花……“你!……“庄太后咬着牙,指着谨贵人只喊了这么一声。
沉默许久,她长叹着摇摇头,痛心地说:“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姑妈,我不能眼看祖宗的家业叫蛮子夺走,我不能眼看我们满蒙高贵的血里混进蛮子下贱的血!我宁可自己染上天花死掉,也要叫那个小蛮子滚出皇族去!母后,我为的是祖宗,一片忠心可对上天!〃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谨贵人说得非常平静,毫不动容。看来,她早就想到过今天,准备好今天了。
“你就不想想,四阿哥的父亲是谁?祖父是谁?他是皇家的后代,爱新觉罗的子孙!你害死皇子,就有大罪!”“我知道。可是我永不后悔!〃庄太后象个男子似的,在屋里大步地来回踱着,紧锁着眉头,不时停下来,略一沉吟,又继续踱下去。谨贵人仍然直挺挺地跪着,脸上是一片视死如归的倔强。
庄太后终于停步,站在谨贵人身边,眼睛不看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听好,阿琪。〃她叫的是谨贵人在娘家的小名,〃我是大清皇太后,不能愧对太祖、太宗,不能愧对祖上先辈,不能愧对当今皇帝,容忍你的罪过,必遭天谴;你是我的亲侄女,是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身为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我不能让家族的名望受到玷辱!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谨贵人脸上掠过一阵抽搐,但她坦然回答:“我明白。”“康妃知道内情?〃太后忽然这样问。
“不!我只是说很想念三阿哥,要扮宫女去看他。〃庄太后心里明明不相信,却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她倏地转脸正面对着谨贵人,目光停留在侄女头上那朵珍珠五福梅花上,庄重地说:“好吧!姑妈成全你的忠心,给你身后的荣名位分。你放心。〃谨贵人连忙叩头:“谢母后恩典!〃太后挥挥手,转开脸,语声有些沙哑:“你,你去吧!〃谨贵人站起身,心头充溢着壮烈的感觉,快步走向门口,但她又放慢步子,停在了门口。她慢转回身,轻声说道:“姑妈,我,我去了!……“她的尾音颤抖着,划破了寂静的空气。她看见她的姑妈背她而立,肩头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回身,也没有说话,只把右手举到两把头一侧的流苏穗边,慢慢地、轻轻地摆了摆。
谨贵人心头一酸,推门而出。
庄太后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谨贵人的鞋底敲在砖地上的橐橐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她一直仰望着屋顶那装饰着龙凤花纹的华丽顶棚,但眼前一片白雾,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她翕动嘴唇,低低地喊了一声:“阿琪,我的烈性孩子!……“她闭了双眼,两颗沉重的泪珠,从眼角滑过高高的颧骨,沿着丰厚的腮,滚落下来……太后把自己在韵琴斋里关了很长时间。当她出现在鲜碧楼上的膳桌旁时,谁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仍然谈笑风生,和蔼慈祥。只在人们禀告她说谨贵人因身体不适提前回宫时,她的嘴角才颤抖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种既坚决又惶惑的奇怪神情。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除了心虚的康妃和聪明的皇贵妃,谁都没有发现。
这一天对顺治来说,是十分繁忙的。因为今天是文华殿经筵大典的日子,比一次早朝要劳累得多。不仅有许多隆重的仪式、礼节,还要讲书讲经讲史。大学士、尚书、左都御史、侍郎、学士、詹事都要充任经筵讲官。每次经筵,满汉官各选八人,分别按自己的理解宣讲,最后还要由皇帝阐发书义、经义,诸官跪听御论。讲毕,皇帝召与筵各官进殿赐座赐茶,表示礼敬恩宠。累尽管累,福临每次都从经筵中得到不少启示,常常使他灵活的头脑转动到眼前的实际治国之道中去。
回宫时,他又疲倦又愉快,带着这样的心情,往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听说太后游了一日北海,身体劳倦,正在寝宫歇息,他便立刻直奔寝宫。
太后坐在炕上倚着靠垫打盹儿,一个宫女在轻轻地为她拿捏双腿,其他宫女静悄悄地垂手站列门边炕前。福临一进屋,太后便睁开眼,笑道:“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今儿个有些累吧?”“还好。额娘领后宫去逛北海,怕是真累着了。”“哦,不算什么,还没有老得走不动呢!〃太后点头一笑,又一扬头看看儿子,动作很是洒脱利落,使福临眼里也不禁流露出赞赏的笑意。
“你今儿个在经筵上讲些什么?”太后问。
“儿讲的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阐发了足有一个时辰,又顺便讲了讲宽猛相济的道理。我看百官听得很入神呢!〃福临不免有点儿自我欣赏。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太后重复着,连连点头,不知她是在夸赞这圣贤之道呢,还是夸奖儿子:“讲得好!那弓弦要是张得太紧,不就要断了吗?”“额娘若御经筵,一定是个上好的讲官!〃福临由衷地赞美。
太后神色一变,笑容消失,看定福临:“皇儿,你的弓,是不是张得太紧了?“福临一看母亲的神情,立刻站了起来,恭敬地回答道:“儿听母后教诲。”“皇儿,你一心继承祖志,一心要成就天下一统的大业,壮志可嘉,我很高兴。不过太急太快,怕不妥当,所谓欲速则不达。如今内外都蹦得太紧,不要生出什么大事来!““母后请明示。〃太后的表情口气,使福临感到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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