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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西首第一个座位空着,属于安郡王岳乐。因为案件牵涉到他,必须回避。
顺序下来的议政王贝勒还有郑亲王世子济度,信郡王多尼,贝勒尚善。此后的座位上,便是范文程、希福、伊图、杜尔玛、索尼、费扬古、鳌拜、遏必隆这些八旗亲贵大臣了。
鳌拜首先说明案情:永平府马兰村民王用修原有田地三十亩,佃给民人乔梓年耕种。后来他以此地投充安郡王庄,并买通庄头,当了粮户小头目,欺瞒主子,暗中依旧把田佃给乔家,自取余利。不久,他因j占乔梓年之妻,得乔妻投崖自杀,两家结仇,他又因此受安王府责打,怀恨在心,遂将田地改投汉军旗佟图赖庄上,并将平日与他不睦的柳、袁等数家民田诈称他家私地一同投充。乔梓年气愤不平,代众告状,处处不准,终于自刃于午门。
王贝勒大臣们听罢,一时没有作声。郑亲王却很爽快,开门见山地说:“佟图赖虽是我的外甥女婿,我并不袒护他。皇上在顺治八年已经下过圣旨,凡占为猎原牧场的民地,尽数退还原主。鳌大臣既已查明王用修投充之地确是民田,理当退还。〃硕塞笑笑,说:“佟图赖派人圈地,是受投充人的骗,并不知道是民田。佟图赖可以免议。〃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范文程咳嗽了一声。许多人的目光投向他,眉目间已透露出几分不满。范文程,三朝元老,内秘书院大学士,清初最有名望的文臣,太宗皇帝的主要谋士,是一个身材魁梧的辽东人,今年已五十七岁了,精神矍铄,很有气度。他曾一言定大计,为满洲取天下立了大功。他是汉人,自称是北宋范仲淹的后裔。多尔衮摄政时,范文程看出多尔衮的弱点,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对豪格那一党,他也不附从。追论多尔衮之罪,范文程曾短期受牵连而免职,由于庄太后的提醒,顺治很快发觉这个错误,立刻给他复官,并进世职一等精奇尼哈番,授议政大臣,对他言听计从,礼遇极厚。范文程在朝中威望很高,议政会议上,他的意见常常切中要害,王爷亲贵也不得不让他三分。现在,他要议论了,谁知他又会说出什么逆耳之言!
“我想,〃范文程慢吞吞地开口说:“鳌大臣题本上说得明白,圈地,不止圈了乔梓年一家,安王爷与佟固山额真所争的,也不止这三十亩田。要讲退还,两家都要全退。〃事实是,王用修改投佟皇亲后,安郡王虽然远出宣化戍边,家下人却不服这口气,领了骑兵去马兰村,把佟家圈去的地,又全都圈回安王名下。佟皇亲哪肯认输,再次派兵圈地……如此往复,马兰村的民田被全部圈占,这两家皇亲国戚还在那里纷争不休。
信郡王多尼还是一个少年,和顺治同岁。他是豫亲王多铎的儿子,一向倾慕安郡王,这时便说:“原属安郡王的地,不该退还。〃郑亲王世子济度又高又壮,声若洪钟,眉头一拧,说:“王用修二次投充,应该罚处!〃鳌拜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地面,说:“佟府那个轻视君上的,才是罪大恶极,应该问斩!〃他刚才讲起,佟皇亲家去圈地时,有人反抗说皇上已有禁止圈地的圣旨,佟家领队的竟说出〃皇上小孩,什么圣旨不圣旨〃的话。鳌拜刚才一言带过,众人也没留意,此刻突然拈出,众人吃惊不校老成持重的索尼连连点头附议:“这是正理,这是正理。〃郑亲王倏然变色。济度已经〃呼〃地站起来要争辩,又被父亲用目光止祝范文程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权衡一下轻重,和颜淡色地说:“佟府家将,可交属下管束论罪。两家多圈的民地理应退还。倒是王用修如何处置?此人死两条人命,应当偿命,斩立决。〃沉默了一阵,几个人同时激动地嚷开了:“不行!”“这太过分!〃议政大臣们竟一起强烈反对,连鳌拜也不例外。
待第一阵喧闹过去后,郑亲王首先皱着眉头说:“乔梓年夫妇都是自杀,王用修并无杀人罪。况且,乔家佃种王用修的投充地,可算是属下奴婢的奴婢,就是杀了,也没偿命的道理!〃济度刚坐下,又跳起来,捏着拳头,态度激烈地高声嚷道:“谁家里奴婢一年不寻死十个八个的?牛马不是也要死的吗?这也论罪,我们岂不都要下狱?”“可不是嘛!”“说得对!〃众人同声支持。
遏必隆是议政大臣中身份最高贵的一位。他的父亲额亦都,是太祖皇帝天命建元时设置的五大臣中的第一位。遏必隆是额亦都的第十六子,母亲是努尔哈赤的女儿和硕公主。他的家族最受信任,和皇族关系极为密切,他有五个嫂子是公主,一个姐姐做了太宗皇帝的元妃。遏必隆年岁不算大,由于和皇室的姻亲关系,辈份却不低。他平日不爱说话,遇事也很少有主见。议论以来他半天不出声,此刻,他却慢声细语地说了这样一席话:“咱们满洲东来,流血流汗,吃尽辛苦,总算用性命挣得一份家当,左不过就是府第、牧场田园、牲畜奴婢。投充人也算一大注吧!杀投充人,就象杀牛杀马杀奴婢一样,败人家的财呀!你说皇上开恩,为万民着想,退一点猎田牧场,算不得什么,以后再置。杀投充人,这不绝了财路?以后还有谁敢投充?王用修二次投充,责罚他的主子也就是了。不然,人家十几年拚命苦战,为的是什么?……”遏必隆这个忠厚人的老实话,道出了大家的心声。范文程想想也觉得有理,便不再坚持己见了。
九卿科道会议,照例在午门外阙左门举行。所谓九卿,是指六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给事中及十五道监察御史。由于各官名额都是满汉各一,加上内院学士及书记等,将近百人。会议已毕,满臣有的面露悻悻之色,有的还在挥手大声叱骂,各自散回朝房。汉官或低头走开,或三三两两小声谈论。会议不顺利,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
从来的九卿科道会议,无不以满臣为重心,以满臣的意见为结果,汉官不过唯唯诺诺、画押而已。今天不知什么缘故,二十九名汉官竟敢另成一议,与满臣意见相左,而且居然都在另议上签了字画了押。满臣议得:“安郡王与佟皇亲各自退还民田,王用修交主子严加管束。〃二十九名汉官却进一步议得:“王用修问斩。不敢受理乔梓年诉状,致其午门自尽之县府州官,一律追究问罪。〃奉旨参加会议的内秘书院学士傅以渐,收起汉官签押的奏本,沉思片刻,对为首的几名汉官说:“列位胆气令人钦佩,只是……不妥吧?〃吏部尚书陈名夏仰头一笑:“有何不妥!立朝纲、重法治,百年大计,万世基业。皇上聪明天纵,定有明鉴。〃傅以渐低声问:“不怕有朋党之嫌?〃陈名夏一甩衣袖,掉头走开,冷笑道:“正不知谁人在结朋党!〃傅以渐望着他洋洋自得的背影,叹道:“得意便忘形,祸不远矣!〃陈名夏同礼部尚书陈之遴、左都御史金之俊说笑着,同归朝房,在午门前遇着了大内出来的范文程和宁完我。
五个人满面笑容,互相拱手问安。
五个人都是汉人,都说汉话。
五个人都是朝廷的大学士:范文程是初立内三院时的内秘书院大学士;宁完我在顺治二年升任内弘文院大学士;陈名夏是内秘书院大学士;金之俊有内国史院大学士之衔;陈之遴新近也授为内弘文院大学士。然而,范、宁都是辽东人,满洲崛起之时便投奔了去,所以范文程隶天子自将的镶黄旗,宁完我隶汉军正红旗,如今都是旗人,参与议政……皇帝以下的最高级会议,成为议政大臣。陈名夏三人尽管学问出众,更有才干,却只能是〃九卿〃。
陈名夏向范文程说起九卿科道会议的两议:“……不斩王用修无以平民愤;不处罚县府州官无以清吏治。如今天下未定,处处地荒丁亡、财尽民穷,再不收拾人心,只恐千里皆起乱萌,焉能久安长治!〃范文程听着,并不表态。后来,他高高地向众人一拱手,徐徐说:“老夫尚有它事,先行一步,失礼失礼!〃他转身踏上御道,向端门走去。
宁完我素来鄙视陈名夏,此时,瞟了他一眼,讥刺地说:“据你所言,想必有长治久安之策了!〃陈名夏道:“焉能没有!只要依我两件事,便可天下太平!〃宁完我盯着他:“哪两件?〃陈名夏把头上的红缨顶子向后一推,摸着剃得发青的前额,说:“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宁完我脸色都白了。他尽管讨厌陈名夏,也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陈之遴、金之俊更加惊愕,瞪大了眼睛一起望着陈名夏。
陈名夏哈哈大笑,侃侃而谈:“何需如此惊怕!前日皇上亲临内院,鄙人也曾上奏:当年豫亲王南下江宁,招抚百官,概予留用,又求贤薄税,民心大悦。对率先剃发献媚的故明侍郎李乔予以痛骂,并出示各城门云:剃头一事,本国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尔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无耻官员先剃头求见,本国已经唾骂。特示。于是乎,大兵自江宁至杭州,一路传檄而定。南人大多文弱,素不知兵。江南乃财赋所出之地,本应护惜此一块土,以备供养国家之用。谁知摄政王薙发令下,本已帖然归附的江南,顿时揭竿而起,纷纷抵抗,至今此起彼伏,不得安宁。足见留发复衣冠,方可得民心。蒙皇上首肯,并无他言。〃宁完我说声〃告退!〃便愤愤地走了。陈名夏对着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声。
金之俊一向谨慎,忙劝道:“此人乃开国文臣,何苦开罪他。〃陈名夏一摆手:“什么开国文臣,沐猴而冠!在前朝,他连生员都不曾考中。前日在内院,他竟然讥刺我降顺。我也不客气,劝他莫要五十步笑百步!说得他面红耳赤,无言对答。哼,左不过故明降人,又不是满洲旧族,神气什么!〃金之俊道:“还是谨慎为上。“陈名夏笑道:“之俊兄,你就看不出?朝廷缺我们不得呀!
满洲以武功得天下,国体官制尽都承袭明制。没有我们这些故明旧臣,谁来给他指点呢?再者,皇上英明无比,改黩武为招抚,足见皇上决意推行仁政,近日又常以满汉一体谕示诸臣,不正是汉臣之福音?……”三人傍着御道边青绿的宫槐,边说边走。陈之遴道:“果如名夏兄所见,则龚鼎孳起复有望了。〃陈名夏说:“正是。他昨天还折柬相邀呢。过两日去看他。〃三人声音越来越远,身影越来越小,和宏伟的九重宫阙相比,小似蝼蚁,微如芥子。
次日,福临在养心殿东暖阁批本,越看越不对头,越批越不是味道,立命召大学士金之竣学士傅以渐、王熙进见。
金、傅、王三人应召而来,跪倒在红地毯上,屏息静气,惴惴不安。福临板着脸,掷下一件题本。
金之俊展开一看,是少詹事李呈祥的奏疏,竟提出〃部院衙门应裁去满官、专任汉人〃的建议!金之俊暗暗吃惊:满人功高权重,多数不识字少见识;而部院中有才有识的汉官如同虚设。这种情况向来如此,纵然错误百出,但也无法可想。况且上面还有满洲诸王亲掌六部,李呈祥有多大胆,敢上这样的奏疏!
福临眼内隐隐闪出怒光,提高声音说:“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直是一派妄言!朕不分满、汉,一体眷遇委任,尔等汉官反生异意!从实据理而言,难道不该首崇满洲?不是满洲东来,尔等能有今日的荣华富贵?〃三名汉官慌忙摘帽放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
福临〃啪〃的又扔下一份题本,那是头一天二十九名汉官的另议奏文。他狠狠地说:“朋党之弊,历朝视为异端,不想竟再见于本朝!分明是汉官心志未协,不务和衷,对满员之见,故为乖违!历朝不能容,本朝更不能容!〃金之俊匍伏地面,不敢抬头。
第三份题本摔下,金之俊打开一看,顿时面无人色,额头上沁出黄豆大的汗珠。那是宁完我参劾陈名夏的弹章。题本的第一句,〃为特参大学士陈名夏结党怀j,情事叵测事〃,而陈名夏的首项罪状便是:“陈名夏痛恨我朝薙发,鄙弃我国衣冠,曾谓臣曰: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福临虎着脸,最后说:“题本发下,从重议处!〃三名汉官再叩而起,倒退着出了暖阁,急急忙忙地走了。
福临满脑门冒火,感到他在受夹板气:满族亲贵和太后都暗暗责备他亲汉,而汉官得点甜头,就登鼻子上脸,公然用这种方式挑战!他,毕竟是努尔哈赤之孙、皇太极之子,大清的皇帝啊!
他烦躁地在养心殿外的月台上走来走去。二月的阵风挟着寒意,兜头刮来,他不禁缩了缩肩膀。吴良辅连忙跪下启奏:“请万岁爷添衣。〃福临理也不理,只管紧皱眉头,背手快步走着。
“万岁爷请添衣裳,看着凉。〃吴良辅不厌其烦地又奏。
“讨厌!〃福临厉声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闭口了,吴良辅仗着平日皇上的宠爱,陪着笑脸又说:“万岁爷,添件衣裳吧!着了凉,奴才怎么交代……“福临勃然大怒,一把夺过吴良辅腰带上悬挂的鞭子,照着他没头没脑地一顿猛抽,劈劈啪啪地打了好半天。吴良辅跪在那儿,一动不动地受着,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闪,就象一块石头,保持着毕恭毕敬的姿势。
福临打累了,扔掉鞭子,喝道:“滚!〃他自己精疲力尽,慢慢走向养心殿去了。
几名小太监悄悄扶起吴良辅,见他俊俏的脸上也着了几鞭,装出一副同情的样子直摇头,故意好奇地低声问:“吴总管,不碍的吧?〃吴良辅轻轻摸一摸脸上的伤痕,微微笑着说:“咱们万岁爷就是真龙天子。这叫做龙性难撄,懂不懂?”经常挨福临鞭子的内侍们,似懂非懂地望着他,咂咂嘴,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 四 ——
南城顾园,是龚鼎孳的住宅。用他宠爱的二夫人顾媚生的姓氏为名的这处庭园,以山石、清溪、桃花、柳荫著称于时。龚鼎孳罢官以后,终日饮酒醉歌,俳优角逐,似乎十分旷达。他家是合肥豪富,当风流寓公毫不作难。
仲春时节,满园花开草长。青青柳丝织出一片轻烟,烂漫桃花有如团团红云,山石溪水都被染上一层轻红。清溪上飘浮着娇嫩的桃花瓣,在园中曲折萦回、潺潺流淌,忽而穿过玲珑石山,忽而绕过古朴草亭,到绿杨桥下汇成一潭清池。
池水如镜,映出亭台楼阁、绿柳红桃,也映出绿杨桥上凭栏而立的陈名夏和龚鼎孳。
两人都是文士装束。陈名夏身着满式无领蓝衫,外面罩一件貂皮镶边暗蝙蝠花纹的烟色缎马褂,头上一顶瓜皮小帽。
龚鼎孳穿的却是前明秀士常着的直领蓝衫,夹里对襟,胸前以绦带随便一系,头上无帽。两人同岁,都在不惑之年。陈名夏风度翩翩,尚可辨出当年探花郎的丰采。龚鼎孳却神色悒郁,心事重重,他出神地望着两人在水中的倒影,伤感地说:“唉,整整二十年了!〃陈名夏心头一沉,飞扬的神采收敛了些,低声应道:“是啊!……这绿杨桥还是旧时物……”二十年前,陈名夏和龚鼎孳一同金榜题名,又同授兵科给事中,同榜进士成了同僚,关系格外亲近。公余歌饮留连,曾一同来过南城。那时,这里是一所废园,断壁残垣,野花无主,只有绿杨桥完好无损。两人曾漫步桥上,对废园主人的升沉大发感慨,进而浩叹人生无常,前途难料。但那不过是得意之余的无病呻吟,故作风雅而已。焉知二十年后,历尽沧桑的当年风流进士,又在桥头相聚?感慨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了。
陈名夏一扬头,望着潭边红绿相间的色调,信口吟道:“柳叶乱飘千尺雨,桃?





少年天子 第 4 部分
陈名夏一扬头,望着潭边红绿相间的色调,信口吟道:“柳叶乱飘千尺雨,桃花斜带一溪烟。〃龚鼎孳没有抬头,却低低地吟出两句古诗:“颠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陈名夏看了他一眼,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便直起身子,对陈名夏忧郁地一笑:“走走吧。〃龚鼎孳降清后,按原官原品授吏科给事中,迁太常寺少卿,升左都御史,进入九卿之列。不久,他属下的给事中、御史等言官发难,朝中掀起弹劾大学士冯铨和侍郎孙之獬、李若琳的风潮。这三个人最先薙发迎降,孙之獬甚至全家男女都改穿满装,取媚当权。当时,摄政睿亲王多尔衮袒护三人,诘责诸臣。龚鼎孳攻冯铨最力,当面斥之为〃阉党〃、〃魏忠贤的干儿〃。冯铨以龚鼎孳曾降李自成,反唇相讥道:“何如逆贼御史!〃多尔衮故意问龚鼎孳:“冯铨所说可是实情?〃龚鼎孳答道:“岂只鼎孳,魏征亦曾降唐太宗!〃多尔衮怒道:“只有无瑕者可以戮人,怎能以闯贼比拟唐太宗!〃冯铨没有参倒,龚鼎孳倒降八级调用,补了上林苑丞这样一个小官。不多时,小官也不让他做,干脆罢免了。
龚鼎孳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诗文与号称文台领袖的钱谦益、吴伟业齐名。自顺治四年罢官家居至今,慨叹良深。陈名夏倒没有忘记同命老友,常相来往。顺治亲政后时时巡幸内院,一次在陈名夏处见到龚鼎孳的诗文,赞叹不已,还说道:“真才子也!〃陈名夏于是认定龚鼎孳终有起复的一天,不时以此安慰老友。
他俩顺着溪边漫步,柔弱的柳条从他们头顶、肩上拂过。
前面有一树盛开的白碧桃,掩映着一座连着短廊的四角亭。短廊折而向东,与住宅的内廊相接,那里传出一阵女子的笑语,两人停步花下,不禁会意地一笑。他们是通家之好,陈名夏自然熟悉这笑声出自何人。
当龚鼎孳因投降被人指责气节有亏时,他总是回答:“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这位小妾,便是发出动人笑声的顾媚生,龚鼎孳赠她一个表字:横波。
顾媚生领了两个仆妇,穿过短廊,走进四角亭。她嬝嬝婷婷,如弱柳扶风,步态很美,一身明末官宦家妇女家居的装束:玉色罗裙,粉色窄袖圆领衣,戴一披高领绣花云肩,浓黑的头发高高盘在头顶。她怀抱着一个绿锦缎绣百子图襁褓,不时亲昵地把脸贴上露在襁褓外的花花绿绿的小帽。她在亭中的青花瓷墩上坐定,把襁褓递给身边的r母。r母不敢怠慢,立刻解襟开怀喂奶,顾媚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少顷,喂完奶,顾媚生又对另一仆妇……保姆示意,保姆从r母手中接过襁褓,小心地打开,抱起婴儿,撩开n布把n。婴儿手脚乱动,就是无n。保姆说:“禀太太,小相公n罢了,要不要就包上?”“包上吧,当心受风。〃顾媚生懒洋洋地回答。
虽说隔着花影看不真切,总是大致不差。陈名夏很惊奇。
他知道顾媚生进香拜佛,百计求嗣,始终没有结果。难道抱养了一个孩子?他转向龚鼎孳:“孝升,横波不是上月还往碧霞观求子的吗?〃龚鼎孳先有几分尴尬,继而放声大笑:“何需瞒你!来看看我们这位内外通称小相公的娃娃吧!〃顾媚生见二人进亭,站起来笑迎。陈名夏寒暄几句,便俯身去看保姆怀中的〃小相公“,顿时大吃一惊,哪有什么孩子!那只是用罕有的白檀香木雕成的一个男婴,四肢可动,笑容满面,异香扑鼻,衣帽都用镶金嵌珠的锦缎制成,华丽非常。好一颗掌上明珠!
陈名夏扬声大笑,连连称赞:“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不是媚生,哪来如许空灵绮想!'龚鼎孳半赞半怨地瞟了顾媚生一眼,笑道:“就是这么个人,你说我拿她有什么办法!〃顾媚生也笑了,邀他们进客厅,又回脸问陈名夏爱喝什么茶?
顾媚生已年过三十,可谓徐娘半老了,但仍有令人迷醉的魅力。她一颦一笑,一举手一回身,都曾经过精心设计,对镜练习过千百次的。这位秦淮金粉世家的娇女,远非一般烟视媚行之流所可比拟。如今,她把夫人的尊贵、名妓的娇媚糅合起来,又成另一种使人爱怜的风姿了。她对两个男人点头一笑,抢先去为他们安排茶点。陈名夏看着那楚楚动人的身影,拍着老友的肩头说:“真所谓惑阳城、迷下蔡!孝升艳福如此,教人羡慕不已呀!〃龚鼎孳一摆手:“算了算了,谁似你官运亨通,位极人臣!
有道是情场得意,官场失意嘛。”
陈名夏又放声大笑了。他很爱大笑,而且笑得很得意,很张狂。龚鼎孳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他关心着别的:“听说近日朝中又出了大事,由圈地引起的?”“不错。〃陈名夏把事件的经过讲了一遍,得意地说:“安郡王和佟皇亲两家都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佟家,原本不是满洲人嘛,狐假虎威!”“二十九人另立一议……不会出毛病吗?”“不会!绝不会!皇上天纵聪明,非凡人可比,亲政以来,颇有作为。最难得他勤学苦读,自四书五经至诸子百家,以及诗词歌赋,无不涉足。皇上的汉话、汉文,朝中满人不能及其万一!你想,我对皇上说:若要天下安,留发复衣冠,皇上竟也点头称是。可不是一代英主吗?……孝升,没有请别的客人?〃此时,二人已走进客厅,小戏台面前只摆了三张宴桌。
“还有一位,他想见你,求我引荐。”
“何许人也?”
“说来怪有意思。刑部主事李振邺那日由公事房回家,途中听见小孩子们跳着脚齐声唱:不要喊,不要喊,来年状元名张汉。哪知次日便在一个朋友家见到了张汉,这朋友也是听了童谣特意寻访,才把他请到的。李振邺与我有师弟之谊,就把此人引来顾园。今天邀他作陪,他还叫了戏班凑份子……”正说着,家人禀报:张汉先生来拜。陈名夏官高位崇,又是主客,端坐不动。龚鼎孳接了张汉进来。张汉见陈名夏就拜,说了许多〃大名久仰、如雷贯耳〃的套话。陈名夏略略还礼让座,对张汉打量一眼,直截了当地喝采道:“好一个英俊美少年!若不是孝升引见,乍一觑面,一定当你是梨园佳弟子!〃张汉的脸红了一下,立刻陪笑说:“不敢。〃陈名夏的狂傲实在令人难堪,怎么一见面就将人贱比为戏子?龚鼎孳打着圆场,令仆役上菜,丫环斟酒。双庆小班班主前来请他们点戏,陈名夏当仁不让,点了《风筝误》里的三折:《前亲》、《后亲》、《惊丑》,龚鼎孳点了《金雀记》里《乔醋》一折,张汉点了一出《南渡记》。
“《南渡记》?孝升听过吗?〃陈名夏问。
龚鼎孳摇头。张汉笑道:“双庆班刚由南方来京,便会演此戏,可见流传之广。学生正要请老大人一观,可知世人心术之坏,时下风气之恶!”“这么说,你是听过的了?〃陈名夏瞥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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