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是。〃张汉庄重地向后退了退,说:“《南渡记》为江南许巨源所作,此人乃一失意文士,笔下刻毒之至,老大人不可不提防一二……”他竭力使自己说得义正辞严、态度忠诚,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感到慌张。
戏宴开了,张汉并没有觉得轻松。在陈名夏这样的大贵人面前,他自惭形秽,战战兢兢,恨不得钻到地底下去。但这是千载难逢的进取的机会,怎能错过?
为了求取功名,张汉煞费苦心。那首童谣是他一手制造的。他正当落魄,无依无靠,也无人引荐,便想出一条妙计:买了一大包枣和糖饼,在大街小巷见了小孩就给一把,要他学说两句童谣:“不要喊,不要喊,来年状元名张汉。〃京师果然是首善之区,见效之速出他意外,他很快成为好客之家的座上宾,被到处引荐……想不到小小伎俩,胜过筹思多时的计划和行动,居然得到了成功。
今天,张汉观察陈名夏的态度,毫无佳兆。这位大学士目中无人的骄狂之态,反宾为主的嚣张气焰,给张汉很大压力,他不得不竭力挣扎,时时注意着陈名夏的神态。大学士喜他也跟着喜,大学士笑他就立刻笑,大学士皱眉他赶紧摇头,大学士喝采他抢先击节。他必须给大学士留下好印象,为以后直接拜会他铺平道路。
可是陈名夏只顾和龚鼎孳吃酒议论,看也不曾看张汉一眼。在尴尬的绝望处境中,张汉勉强支撑着看过两折。第三折,是《风筝误》里顶精采的《惊丑》,男主人公韩世勋被丑女詹爱娟吓得丧魂失魄。那小生很会作戏,水袖抖得漂亮,一脸惊惧之色维妙维肖,令人叫绝。陈名夏大声喝采,张汉却蓦地站了起来,好象受了惊吓,随后又觉得失礼,重新坐下。
陈、龚两人都没有注意他。
渐渐的,张汉的眼睛瞪大了,一个丑陋的脸隐隐浮现着,还有暗红的帐幔、闪烁不定的灯光……可怕的回忆纠缠着他,他浑身战栗,闭上了眼睛。但戏台上的词曲却无情地向他袭来:“……惊疑,多应是丑魑魅将咱魇迷。恁何计,赚出重围?……”他再也无法忍受,摇晃着站起来,对主人拱手道:“学生还有些贱事要料理,不能终席,老大人见谅!……”说罢,他脚步踉跄,跌跌撞撞地走了。
陈名夏鄙夷地一笑,简单地说:“喝醉了。〃龚鼎孳摇摇头:“唉,如此名士!“张汉离席,顾媚生就可以从帘后移进厅中看戏了。三人说笑着越看兴致越高。顾媚生曾是红氍毹上的一代名优,自然指长道短,格外精神。
《南渡记》开始了。两个主要人物……一生一末刚刚自报家门,三位看戏的立时寂静无声。台上人哪里知道他们所演的角色正坐在台下观看,还因为报酬优厚而格外卖力,又唱又说又做,曲尽其妙。
台上的陈名夏、龚鼎孳血污满面地从王氏胯下爬出的一瞬间,顾媚生一声刺耳的尖叫,双手蒙脸,跑出了客厅。龚鼎孳面色铁青,浑身颤抖,说不出话,只对闻声而来的戏班班主连连挥手,叫他们赶快退下。
一阵混乱之后,客厅空空荡荡,只剩下陈名夏和龚鼎孳。
两人慢慢转过惨无人色的脸,互相看了一眼,龚鼎孳突然〃哇〃地放声痛哭。陈名夏没出声,只有两行泪水沿面颊缓缓流下。
龚鼎孳捶胸顿足:“名节扫地至此,还有什么可说!……”
他的羞愤很快转为恼怒,咬牙切齿地骂道:“许巨源!你个黄口孺子!y损如此,必杀以泄忿!……”
良久,陈名夏才慢慢地轻声说道:“我辈吃亏在怕死二字,自然不如史可法、阎应元,却不肯自甘寂寞,总以为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名利场上角逐一番,则又不如黄梨洲、顾亭林……可是,我辈总也算是应运而生、应运而出。大兵进关入主中原,若无我辈,成何世界?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
他突然仰天大笑,笑了好一阵,笑声既狂妄又悲酸,很象夜枭在月夜林中的呼叫,龚鼎孳直听得停止了痛哭,毛骨悚然。
陈名夏睁着泪汪汪的眼睛,笑盈盈地对龚鼎孳说:“当个内院大学士,锦衣玉食,调和天下,上为天子分忧,下为万民解苦,这比当年死于忠节,比今日浪迹江湖,是强过,还是不及呢?……”龚鼎孳和陈名夏互相安慰着,心境渐渐平和了。他们约定三日后到陈名夏府上聚会。陈名夏还再三嘱咐,一定要带顾媚生去,好开导开导他的妻妾。
他们没想到,乌云已笼罩在陈名夏的头顶。
当晚,刚刚回府的陈名夏被逮锁问罪。圣旨命吏、礼二部大臣会同刑部共同审理这一案件。
—— 五 ——
辰初三刻,皇上退朝了。
早朝后的第一件事,是往慈宁宫向母后请安,这是福临定下的规矩。
在宫内,仪驾比较简单:前面侍卫举着四杆豹尾枪导行,便舆四角各有一名御前侍卫,挎着名叫〃小神锋〃的二尺多长的宝刀跟随,太监打两面雀金扇,头顶遮一柄黄罗伞,后面跟着一些服侍小太监。
福临坐在舆中,心情十分不快。没想到陈名夏的案件震动了整个朝廷,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员,无论满汉,都眼巴巴地盯着。福临感受到来自各方的压力,难以应付。
宁完我的弹章参了八条,主要的,一是〃留发复衣冠〃;二是陈名夏父子暴恶,揽权纳贿,结党营私,士民怨愤;三是涂改谕旨。会审时,陈名夏只承认第一条,说其他各款都是诬陷。而宁完我会同内秘书院学士刘正宗共证陈名夏所犯各罪都是事实。今天早朝,吏、礼、刑三部会审后题本上奏,最后拟出的处理意见是:斩。现在,陈名夏的生死,完全取决于福临了。
朝廷里的倾向太鲜明。参与议政的王公大臣和满官对此十分快意;多数汉臣口中不说,却都表现出一种兔死狐悲、黯然神伤的忧郁。敢于替陈名夏讲情的,只有一个外国人汤若望……刚进慈宁宫,迎接福临的,竟是一派檀板轻敲、笛声嘹亮、歌喉宛转。东配殿里新搭起小宫台,庄太后和两位太宗的妃嫔……懿靖大贵妃、康惠淑妃,还有一位太祖皇帝的寿康太妃,在许多福晋命妇的陪同下,正兴致勃勃地观看傀儡戏。傀儡大约有真人的四分之一大小,做得十分精细,说唱c纵都由太监担任。一出劝善的《鱼儿佛》正演得热闹。福临一脚踏进配殿,吓得那些福晋命妇们纷纷站起身向后退避、低头、跪倒。
福临依次向寿康太妃、庄太后、懿靖大贵妃、康惠淑妃等祖母、母后请安。她们一一受礼,问了皇帝好,便要向庄太后告辞。庄太后笑着挽留说:“今儿的宫戏怪认真的,戏码也好,还是看完吧!一会儿有北边新进的松仁、白果,正好品茶。〃白发苍苍的寿康太妃先笑着坐下,懿靖大贵妃和康惠淑妃也跟着告坐。庄太后起身笑着对她们道了歉意,领着福临往慈宁宫正殿走去。刚进殿门,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叫一个宫女回配殿请佟夫人。
一位衣饰华丽的满装贵妇走来向福临请安。太后笑着对福临说:“照家常礼数说,这是你的丈母,不该受礼的。〃福临连忙逊谢。按宫内制度:内廷主位遇娠,有生母者允许进内照看。福临问道:“佟妃的日子近了吗?〃佟夫人连忙回答:“就在这个月了。〃庄太后笑道:“这是宫内主位第一次诞育,佟夫人要精心照料才好。早些回景仁宫陪伴去吧。〃佟夫人连连称是,后退几步,向殿外走去。
福临的不快又增加一重:太后引见佟夫人,无非是表示她对佟图赖家的恩宠。这不是又在给自己增加压力吗?
母子俩方坐定,太监来禀告:郑亲王济尔哈朗恭请皇太后召见。太后看看福临,福临立刻站起来说:“额娘,皇叔一定是为了陈名夏的事情。〃庄太后扬了扬眉峰,没有说话。
“额娘,我把复审的题本带来了,请额娘过目。〃福临说着,吴良辅跪进折匣。太后的贴身女侍苏麻喇姑接过打开,双手放在太后的御案上。
庄太后先吩咐太监:“请郑王进宫。〃然后对福临说:“皇儿,你还是从安郡王和佟皇亲两家争圈民地说起,近日朝廷里都有些什么议论?〃很多次了,不等福临细说,母亲已把朝中大事的来龙去脉摸得一清二楚。福临知道,这些进宫侍奉母后的福晋、命妇们,等于是一个副朝廷,但他还是对母亲的明睿感到惊奇,不由得说:“额娘,你什么都清楚吧?〃庄太后避开他的问题,只静静地望着他,道:“说吧!〃于是,从午门自戕案到陈名夏狱成的全部过程,由皇帝绘声绘色地向皇太后叙述了一遍。听罢,太后不表态度,低头去看题本。
郑亲王进宫来了。他向皇太后和皇上的跪拜被止住,太后赐给他一个座位……那是一个杏黄色的织着龙纹的锦缎坐垫,置于太后右侧向南较远的地方。郑亲王盘腿坐下,因为这一阵走得太急,止不住喘着粗气,脸色泛白,看上去很虚弱,和他魁梧肥硕的身材很不相称。太后连忙命太监赐茶,并和悦地说:“王兄年纪大了,要多多保重。行走不便,乘马进宫吧。自家骨r,不必太拘礼。〃在紫禁城乘马,这是极高的礼遇。郑亲王非常感动,又要下位叩谢,再次被太后止祝他喝了那碗热气腾腾的奶茶,方觉得心定平静,这才诚笃地仰望着福临说:“皇上是不是有赦免陈名夏的意思?〃福临不置可否。
“奴才就是为这事求见,请太后、皇上明察,陈名夏不能赦呀!……皇上很看中他的才学,但我大清富有四海,我皇上是平天下的主子,有能耐的人比河里的沙子还多,不少陈名夏一个!这人一向结党,是个反复小人,皇上早就瞧透他了……”济尔哈朗指的是两年前的事情:御史张煊弹劾陈名夏结党行私,铨选不公。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时,议政大臣谭泰袒护陈名夏,反而以诬奏反坐,判处张煊死刑。不久,谭泰因党附多尔衮论罪诛死,顺治复命议政王贝勒大臣按张煊所劾陈名夏罪状再审。陈名夏竭力为自己辩解,到了理屈词穷之际,便哀哀哭泣,诉说自己投降有功,希冀免死。当时福临对议政王大臣们说:“此人真乃辗转狡诈的小人,罪实难赦。
但朕已有旨,凡与谭泰事有牵连者,皆赦而不问。若罪陈名夏,则失信于天下了。〃这样,陈名夏才得以革职留命。福临毕竟看重陈名夏的学问才干,去年,陈名夏复职。但刚得意一年多,又生出事来。
福临不大高兴郑亲王提起往事。因为就是顺治九年那次赦免陈名夏,他的出发点也是重才而不是守信。此刻他说:“朕观历代英主用人,无不用其所长摒其所短,如汉高祖之用陈平,魏武帝之容张绣。须知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要掉书袋,郑亲王哪里是福临的对手!那些繁复杂乱的汉文,至今他仍是斗大的字识不得一石。但是他有对朝廷最实际的考虑:“皇上说的是。可陈名夏的大害不只在反复,要紧的是结党。二十九名汉官胆敢另立一议,本朝从来没有过!
陈名夏就是魁首,就是害群之马,不加严惩还成个朝廷?……”
福临半晌没作声,后来迟疑地说:“或者免官遣戍?……”
郑亲王叹息道:“皇上心地慈善,奴才真怕皇上养虎伤身。
这种不忠不义的小人,奴才瞧着都发怵。皇上这样待他,他对皇上又安过什么好心?〃他惴惴不安地迅速看了庄太后一眼,太后坐在她的宝座上,一如既往,端庄、慈蔼、温和,看不出可否。于是,他硬着头迫使出了杀手锏:“多尔衮摄政那会儿,皇上年幼,陈名夏不是夜谒睿王府,陈请多尔衮登皇位的吗?〃福临浑身一震,紧紧咬住牙关。郑亲王心疼地看着福临,继续说:“多尔衮虽然回答说本朝自有家法,非尔等所知,没有接受,但陈名夏立时由学士超擢吏部侍郎,从此大受重用。幸亏老天爷不佑恶人,多尔衮病死,不然……唉!〃郑亲王低下头,老态龙钟。
福临也低着头不出声,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济尔哈朗知道击中了要害。凡事凡人,只要和多尔衮逆谋有所牵连,就能立刻激起福临的憎恶;只要被多尔衮打击排斥过,就能立刻引起福临的好感。多尔衮一倒台,索尼、希福、鳌拜、遏必隆等人立刻参与议政,就是这个道理。
郑亲王站起,向皇太后和顺治躬身再拜。他真心疼爱这个十六岁的侄子,知道自己这么说会刺激福临,心里很觉难过,可又不能不说。他默默地望了福临一会儿,叹了口气:“唉,皇上不要过于劳累,奴才去了……”济尔哈朗走后,母子俩相对无言,不时交换一道目光。后来,庄太后轻轻赞叹道:“真是个忠心耿耿的老臣!〃她看定福临那目光游动的眼睛,温和地问:“皇儿,你的意思呢?”“陈名夏有罪,但罪不至死。汤玛法今天还有奏本替他讲情,说身为君上的,必得仁慈为本。儿一心施仁政、行王道,怎能随意诛杀大臣!〃太后微微一笑:“玛法道德高尚,是个仁义长者。但究竟是外邦人,不懂得中土民俗人心、历朝兴衰,更不懂得治理天下的根本。〃福临乌黑的眸子盯住母亲,竭力隐藏心里的不服。
“陈名夏并非不可赦。但是赦了陈名夏,李呈祥赦不赦?
他可比陈名夏罪名小官职低;陈名夏、李呈祥都赦免了,二十九名汉官结党如何处置?只得不闻不问,他们比陈、李更少罪名。三案都不定罪,议政王贝勒大臣服不服?满洲亲贵服不服?八旗将士服不服?皇儿,你坐江山究竟靠的谁?“福临一哆嗦,垂下眼帘,浓黑的睫毛簌簌抖动。
“能靠那些汉人吗?皇儿,我屡次要你想,今天还要你想,你以为天下汉民已经都臣服了吗?如今你身践帝位,本当懔懔然如以朽缰驭六马,稍有闪失,就会使太祖、太宗百战得来的天下毁于一旦。皇儿,你千万不可大意啊!……”福临觉得背上滚过一个又一个冷战,额头也渗出了汗珠。
他羞愧地低声说:“我只是想,陈名夏罪不至死,所以…………”庄太后温静地笑笑:“到了这个地步,还谈什么有罪无罪?〃略一沉吟,她说:“只须治陈名夏抹删谕旨、结党营私之罪。留发复衣冠的话,就不必提了。〃福临钦佩母亲。因为这样一来,不仅为福临曾首肯此话留了面子,也免得更激起汉臣汉民的反感。
佟夫人进了景仁门,绕过一架名为远山叠翠的大理石方屏风,穿过前院,由西侧门进了后院,见她的女儿端坐在寝殿前廊,身上洒满灿烂的阳光。廊边雀替上挂着几只金丝鸟笼,两个宫女给笼里添食添水。佟妃身子一动不动,只嘬着小嘴,扬着下巴颏,逗弄面前那只活泼的青绿相间、黄腹红嘴鹦哥。
“哎哟,我的姑乃乃!你可真有闲心!〃佟夫人风风火火地来到前廊,倒没有忘记向她的亲女儿请安。
佟妃转过脸,睁大圆圆的眼睛:“出什么事儿啦?”“你舅爷爷进慈宁宫,请太后一起劝皇上。也不知劝妥了没有!皇上要是非赦免那个姓陈的南蛮子不可,那可怎么办哟!〃佟妃今年刚刚十四岁。进宫时是个十足的毛丫头,还在玩抓子儿的年龄,因为想娘几乎天天哭鼻子。近年渐渐学会不哭了,却又怀了孕。自己还是个离不开妈妈的孩子,眼看又要当妈妈,真是又惊又怕又喜又忧。她的小小的心里只装得下三个人:皇上、太后和她未出世的娃娃。别的她无暇去想,也没有兴趣。对这些朝政,她更是一点不懂。佟夫人进宫后对她多方开导,她依然不那么开窍,这时便说:“一个汉官,赦不赦的,有什么了不起!”“哎呀,好我的姑乃乃!我跟你说了这么些日子,敢情白费唾沫!这姓陈的南蛮子纠了一伙子汉官,专跟咱们过不去!”“不就是退还圈占民地那事吗?皇上说叫退,就该退嘛!〃佟妃在支持皇上这方面,毫不含糊。
“退百十亩地算什么,对咱们也不过九牛一毛。可那姓陈的蛮子又要杀投充人啦,又要处罚地方官啦,明摆着要倒咱们的架子,打咱们的威风呀!他要成了事,还有咱们旗人的好果子吃吗?……”佟妃稚气地望着母亲。佟夫人一拍手,叹着气叫一声:“我的小冤家!这事儿还挂着你呀!”“我?〃佟妃耸了耸细细的眉毛,有点惊异。
“可不是咋的!〃佟夫人赶紧把女儿搀进卧室,扶她在又软又厚的床上躺好。等宫女们都到外间侍候了,佟夫人才坐在床边的绣墩上,压低嗓音,开门见山地问:“你就不想当皇后?〃这话太尖锐了,佟妃的脸〃刷〃地红到脖子根,简直象一块红绫,连颧上、唇边那些黄褐色的蝴蝶斑也被红晕盖过去了。她尽管入世不深,许多方面还是个孩子,但对自己的地位却非常敏感。皇后被废以后,她常常半夜醒来,悄悄地祷告苍天神佛,保佑她能有继立之分。这是她的秘密,平日决不敢有所流露。她本能地感到,如果她这〃非分之想〃被人发现,定会招致皇上的厌弃,温厚慈爱的皇太后也会憎恶她,她将如皇后被废为静妃、永居侧宫那样,被贬为庶妃或贵人,永无出头之日。她的从不敢出口的隐秘,竟被母亲一语道破,窘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脸红什么!〃佟夫人心直口快:“现今皇上虽说有一位皇子、两位公主,可他们母亲位份低。主位娘娘里,你第一个有喜。我看你这肚子尖,花花脸,准生儿子!母以子贵,历来如此,还有什么说的?……”佟妃微微一皱眉,连忙伸手抚摸自己凸出的腹部。不安分的小东西,正在肚子里踢脚伸拳。佟夫人的话其实多余,佟妃自己想过何止几百回。
“你继立皇后,原是十拿九稳,偏偏这姓陈的蛮子跟咱们作对。皇上要是赦他,对咱家算个啥意思?你当皇后还有啥指望?〃佟妃愣住了。她真不曾想到这一层。
“你说我能不着急上火吗?你倒没事人儿似的!你也该瞅空子给皇上念叨念叨,可不能喝那南蛮子的迷魂药!〃佟妃扯着绫被把脸盖上,细声说:“宫里有胎训,皇上有半个月没来了。再说妃嫔不许预政,这是家法,我不能……”佟夫人呆了半晌,〃嗐〃了一声,说:“真是的!好端端的美事,要是败在南蛮子手里,老娘我死不瞑目!……这南蛮子究竟有什么妖术,迷得这些人把祖宗的规矩都忘了?别瞧那安郡王,也是那路货!……”“你别说了!叫人听了笑话咱家没规矩!“佟妃突然不高兴了,显出了主位娘娘的身份。佟夫人吓了一跳,意识到自己太过分,连忙收敛,躬身谢罪,按照官定的礼节说:“娘娘恕罪。臣妾实在是心中不平……“宫女进来禀告:“禀娘娘,佟夫人的侍女求见佟夫人。〃佟夫人慌得猛然站起,旋又坐下,急煎煎地对佟妃说:“消息来了!我叫她到舅爷爷府上去打听来着!〃佟妃不知哪里来的劲,忽地坐起来:“快传她进来!〃侍女进见,先跪佟妃,后跪佟夫人。佟夫人一把拽住急问:“怎么样?〃侍女抬头一看,佟妃和佟夫人神情紧张,都瞪大眼睛盯着自己,一眨都不眨,顿时心里发慌,舌头打结,半天才说道:“皇上……批下吏、礼、刑三部题本,说是,念在陈名夏率先投诚,效劳年久……“侍女一口气上不来,那母女二人脸色刹那间雪一样白,佟妃嘴唇都灰了,脸上一块块黄褐斑变得非常触目。佟夫人急得扬手要打侍女,侍女已缓过气,继续说:“……皇上开恩,将斩刑改为绞刑。是绞立决!〃静默片刻,佟妃颓然倒在枕上,随着脸色复原,笑容也渐渐泛上嘴角眉梢。佟夫人乐得手舞足蹈,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好皇上!好皇上!这才是太祖、太宗的好子孙!〃她拍着大腿,爽快地说笑着,透露出早年部落妇女的带有男性味道的豪气。她扯住侍女又问:“就这些?还有吗?〃侍女想了想:“御史李呈祥免死,流徙盛京。二十九名汉官分别予以革职、降级、罚俸处分。〃佟夫人乐不可支,推了侍女一把:“去!回府给我拿几件衣裳,今晚赶回宫里来!〃这分明是要侍女回佟府报喜。侍女会意,匆匆往宫殿监领腰牌去了。
宫女侍女都不在跟前,佟夫人兴致更高了:“哈哈,这一回,你爹能当国丈,我叫啥呢?国丈母娘?你兄弟可就是正牌的国舅啦!封王咱也不想,可封个公侯太师啥的,总错不了吧?永平府那些个田地,都封给咱们家好了!皇后的娘家,看谁还敢争!〃她又拉着女儿的手,怜爱备至地抚摸着,笑眯眯地说:“你从小儿就命贵,好几个有名的老道都算你大富大贵,有个老和尚还指实了说,你有皇后之分。我们心里明白,不敢告诉你。打你一进宫,我们就盼着这一天啦!……“她再也坐不住了,在屋里走来走去,兴奋地大声叨叨:“可得敬谢老天,敬谢神佛保佑!快,快!我得立马给佛爷烧炷香!〃她找来线香点着,跑到卧室后的小次间,那里佛龛上供着一尊尺多高的金佛像。她举着香拜了又拜,嘴里不住地念着祷词。不一会儿,她觉着有人挨着她跪下了。回头一看,她那身子笨重、相貌娇小的女儿,也举着线香,满脸喜悦和虔诚,对着金佛像频频拜祷。
“万岁爷,膳齐。〃管膳大太监向站在一盆牡丹花前发愣的福临跪禀,福临无可奈何地回到东暖阁。洋漆花膳桌上已经摆好三十多个珐琅质、银质及瓷质的盘、碟、碗。两名摆膳太监一左一右地站着,前面还有四个养心殿当值太监垂手恭候。福临入座后,摆膳太监便把一片一片的菜碗菜盘的银盖打开,请皇上过目。看见皇上用眼瞧哪样菜,就得赶紧拿它往皇上跟前挪。福临此时毫无胃口,连眼皮都不抬。
吴良辅乖巧地走过来,用眼色支开了摆膳太监,笑道:“万岁爷批本批了两个时辰,怎么也得进点膳。〃他看着满桌的菜,点着数地说:“万岁爷往这儿瞧,这一片燕窝丝j丝香蕈丝火腿丝白菜丝,鲜美无比;这一盆燕窝冬笋肥j热锅,热腾腾香喷喷;攒盘里烧狗r、锅塌j丝、晾羊r,是北地的名菜;黄碗里芽韭炒鹿脯丝红黄相间,是太庙的供献;象眼小馒头,又软又暄;折叠奶皮子、酸乃子,白格生生馋人眼!……”
吴良辅一套油腔滑调,活象是市上酒楼的跑堂,倒把福临逗笑了,说:“贫嘴贱舌的,馋死你!〃吴良辅赶紧跪下叩头:“奴才哪敢承望万岁爷的赏,只求皇上开开脸,进得香,奴才就是饿三天也心甘情愿!〃福临半笑半恼地说:“少给我耍嘴皮子!〃他在面前的几个碗里夹了一点菜,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微微蹙起眉头说:“把菜赏给妃嫔们。佟妃那儿多分两样。〃太监们连忙撤膳,用黄锦锻的棉包袱将膳盒包好,捧着、抱着、抬着退出养心殿,紧赶着送往东西各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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