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6)
门外一个男人声音说:“修理钢琴。” 寂旖打开房门。 一位中年男人穿一身半旧工作服走进来,风尘仆仆。进门后,把工具包放在门厅的地板上,包里的工具们哗啦一声重响。 他径直走向钢琴,“是它吧?”他问。 “对,就是它。”寂旖倚着里边卧房的木门框,不动窝,斜着身子看他。她的神情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 他掀开大红绒布,又打开深栗色的钢琴前盖和后盖,沙哑并且走调的琴音便与尘埃一起升起。 “这琴有一年没动过了吧?”中年男人说。 “对,有一年了。” 寂旖的喉咙发干,便回房端了茶杯出来,一边慢慢喝着刚才那杯凉茶,一边看着他忙碌。 “您也来一杯茶吧?”她说。 “好吧。谢谢!” 调琴人右手攥着一把小硬木槌,在钢琴后盖里边密密麻麻的钢弦上丁丁冬冬逐一敲击着;左手擎一把特制的钳子,在那些螺丝上拧来转去。单调而重复的琴声如落花流水,潺潺缓缓,注满房间。 发发发嗖嗖嗖啦啦啦唏唏唏…… 寂旖在一旁望着这个中年男子忙着,他的手指粗拙而又灵巧。看上去,他大约有五十岁了,腹部和胃部像个平缓的丘陵,微微凸起。她凝视着他的肚子,她想,那里边至少可以装下三升啤酒、三十句脏话和三百个笑话。同时,她感到,那还是一个结实的容器,里边装着他的女人和他娇嫩的小女儿的琐琐碎碎。 在半明半昧的门厅,她一直站着不动,倚在过道拐角处通往卧房的门把扶手上,静静地观看他娴熟地c作,每一个音符都被他粗大的手指摆弄得犹如他的身体那样结结实实,稳稳当当。嗡嗡声像无数只小虫子在她的耳畔轰鸣。她看着他把一侧的耳朵和肩膀弯垂下来,专注倾听每一个音,那样子仿佛每一个音符都是一个日子似的需要一丝不苟地度过。 终于,调琴人说:“好了,小姐。音全都调准了。” “全好了?” “全好了。”他拍了拍衣袖上的尘土,把前襟和领口拉拉平,表示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那么,能请您弹奏一支曲子吗?” “当然。只是我不大会弹琴,我不过是个修理匠。” 寂旖用嘴哼了一段调子,那一段一年来像魂一样缠绕着她的调子。 “您会弹这支曲子吗?”她期待地望着他。 “我试试吧。” 推开灰色窗户,我不能不想哭泣, 把我带走,要不把我埋葬…… …… …… 时光流逝了而我依然在这里。 门厅昏暗的光线低覆在钢琴的琴面上,漆亮的深栗色琴板星光闪闪,柔和地反s着流动的乐声之光,那光一直驶进她的心腑血脉。一股温热的情调从她的心底迸发出来。 她从他的身后向他敦实的肩贴近了一步,仿佛是在冷清的房中贴近炉火的光源。有一瞬间,有什么温情的东西在她的记忆边缘闪耀。她把寂寞的双肩微微弓起,一声不响、宁静倦怠地轻轻靠在他的背上。 钢琴声中断了,那流畅凄婉的旋律被贴附在他肩背上的柔软所中断。中年男子一动不动。 这忽然而断的音符撞在她的肋骨上。她摇晃了一下,向后闪了闪,清醒过来。 “对不起,我没有别的……意思。”寂旖含含糊糊。 他起身,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说: “若没有其他问题,我该走了。” 他丘陵般的胸腑朝向她。 她忽然感到饿了,一种莫名的冲动从她的喉咙涌出: “我想请您一起吃午饭,喝点啤酒。” 调琴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刻迎上他的目光,亲昵地笑了一下。 “不必客气。我们只收费,不吃饭的。”他说。 “那当然。修理费是一回事,一起吃饭……是另一回事。我是说……我们像朋友一样坐下来,一起吃顿饭,谈谈天。” 他弯身缓慢地把木槌和钳子放进工具包,然后直起身体,脸上掠过一层y郁的神情,和一闪即逝的不易察觉的紧张。 他起身之际,把目光穿过长长的走廊,然后向卧室敞开的门里边探了探身子,仿佛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那个人——书桌台灯旁边相片上的那个人,是你的情人?” 调琴人的疑问,从他高大耸立的、刚才被她轻轻倚靠过的肩头沉落下来。 “不,他不是。”寂旖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无关的人触犯。 “那么,他是谁?” 她忽然有点厌倦。 她从钱夹里拿出一张大票放在他的工具包里。 “他是——魂。” 寂旖感到初秋的房中有点凉了,一扇半开的窗子正从户外吹进来低音键发出的那种昏昏沉沉的柔和风声。 “如果……我留下来,你打算收多少钱?”中年男子沉郁的表情慢慢开始消逝,某一种欲望似乎正在他温热的血y里凝聚起来。 “什么钱?”话刚一出口,寂旖已经明白过来。她的脸颊微微发热。 接着,她的嘴角掠过一丝平静的似有似无的冷笑。 “您弄错了,先生。我的职业不是您想像的那一种。不过,——您提醒了我,也许以后我可以试试那个职业。如果我感到需要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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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7)
寂旖一仰脖儿,把手中所剩的小半杯茶水全都倒入口中。然后,她把空杯子冲他举了一下。 “好了,谢谢您。” 寂旖把他的工具包提起来,挎在他的肩上,然后她自己也拿了一只提包,说:“我和您一起下去,我要到街上去买东西。” 寂旖打开房门,他们走出去,从静寂的楼梯盘旋而下。 调琴人沉默了好一阵时间。在三楼与二楼之间楼道拐角处站住,他终于出了声,说: “那么,你要什么呢?” 寂旖默然无语,径自往楼下走。 我要什么呢? 二楼的平台花园已经伸展到她的眼前,那些红的、白的、黑的、紫的鲜花,在光秃秃青灰色的天空中咄咄人地燃烧。她伫立在从死人的窗口斜s进来的光线中,把眼睛躲在窗棂遮挡住的一条y影里,盯着那些浓郁的色彩所拼成的古怪图案,一动不动。 她侧耳谛听某种声音,那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只流动于她的脑际中的陈旧的钢琴声,仿佛重温一种已离她远去的旧事。 其实,什么全都没有,整个大楼像死去的棺材,沉闷无声。 我早已惯于在生活之外,倾听。 我总是听到你,听到你, 从我沉实静寂的骨中闪过。 一个斜穿心脏的声音消逝了, 在双重的哀泣的门里。 只有悒郁的阳光独步,于 平台花园之上 和死者交谈。 她猛然想起,那死去的少年从顶楼窗口探伸出身体所够抓的那东西: 活人的温暖之声。 她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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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1)
此刻时间: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一日夜。 此刻地点:p城家中双人床上独自一人。 一 热风如火苗的一九九三年九月,p城却下了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那雪晶锋芒尖锐,刺骨扎人,白光带着匕首的寒气向大地。这一矛盾而奇怪的天气现象,实在使气象学家们目瞪口呆,匪夷所思。他们一成不变地认为,只有寒冷的冬季才能有足够的凝聚力把雪片固执地拉向大地的怀抱,而炎热的夏天下大雪纯粹是梦想者病态的幻想。 莫根却坚持说:这是天意,命中注定。就像我和你,充满危险和对抗的魅力。 莫根是一个靠着不断背叛和谋杀为营生的家伙,这是他的眼睛泄露给我的秘密;而他温柔的嘴唇在我的头发里亲吻时,他用近乎女人的缠绵声调告诉我他是一个诗人。 从中国古老的佛教密宗或者黑格尔、荣格等西方哲人那里,从近代物理学家们关于非物质起源的实验室或者我个人的生命体验,都可以证明:任何一个男人或女人本身就拥有某种不同程度的完全属于另一性别的特征。而莫根正是一个集男性的智慧、冷酷和女人的柔情、邪恶于一身的男子。 我想,这次我终于判断正确了一次——难道不是吗,以“背叛和谋杀”为营生的人与诗人有什么矛盾或不同吗?在我内心,这二者不过是同一行当的两种不同称呼而已。随着岁月的流逝,“忠诚”、“爱情”、“友谊”、“从此”等等词汇正在越来越失去可靠性和信赖感。我知道我无能为力地爱上了一个真正的坏蛋,而且一错再错地不计后果。 有一天,我长时间凝视他的激烈而混乱的瞳孔,我的沉寂又饥渴的目光居然从他那寻求冒险同时又拒绝世界的视网膜上读到了一首诗: 你想活下去吗 那么,背叛你的家人 我就是要当一个叛徒 我弄不清楚,这诗是写在他的眼睛里还是写在我的心里;也弄不清楚,我们俩谁把这诗涂上去的。 莫根是那种线条明朗、浑然天成的男子,眼睛里凝聚着柔水做成的刀光。那一双迷迷蒙蒙的深挚的眼睛总是闪烁一股不忠和放荡的神情,他望着我的时候,总是搅乱我那善于浮想联翩、胡思乱想的心。他的整个身体都在隐蔽地对我说:这是一个喜新厌旧、厌倦了忠贞与爱情的、渴望像一个钢琴家不断变换艺术手法那样不断变换情人的人。这样一双黑幽幽燃烧的东方的眸子镶嵌在这样一个男人的脸颊上,真是令我绝望。 莫根将于九月十三日携他的妻子返回墨尔本。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幽会了。为了九月十三日这个倒霉的星期一,我在内心已经整整哭泣了五个月。在这五个月里,我们的每一次约会都使我无望地感到我们正在奔赴破灭。 此时我们对坐无语。 终于,我说:“你走吧,我会在你离开的第二天也就是九月十四日就嫁到爪哇国去。” 莫根说:“是吗?让我来听一听那人是干什么的?” 我眼不眨声不乱,毫不迟疑地就从嘴里溜出来“打字员”三个字。 莫根说:“那么,他叫什么名字呢?” 我说:“他叫什么名字都可以。比如他叫‘汪汪’。”我学了一声发情时的公狗的嚎叫。 像我这样一种无可救药地追求生命之爱的女人,如果不是嫁给致命的爱情,那么我绝不会退而求其次——嫁给友谊,我宁可选择另外一个极端:实用主义。眼下,我正缺少一位得心应手的打字员。 “很好。”莫根对我的话不屑一顾。 真正的坏蛋就有莫根这样一种本领:准确判断出哪种坏话是真的,是他的同行们c用的语言;而哪种坏话是假的,是我这种怀着复仇与爱情的火焰渴望挤进坏人行列的人的语言。在莫根面前,我真是小巫见大巫。 “到九月十四日再决定嫁给哪一位‘汪汪’吧。如果那天我的电灯坏了,我也许就嫁给一位电工;如果那天我的电脑坏了,也许我就嫁给一位计算机专家。再说吧。”我说。 “很好。”莫根仍是怪怪地发笑,“这下我就放心了。” 我继续说:“九月十四日我还要做另外一件事。” “什么?” “剪头发,短得不能再短的头发。我见不到你,就去剪头发,不断地剪。” “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吗?” “当然。”我说。 “这么说,等我下次回来时你肯定是个秃头女了。” “估计如此。” 莫根不动声色,“很好。” 接下来,我们一阵冷声,谁也不说什么。 我终于抑制不住,一把拉过来莫根,扶靠在他肩上哭起来,“你这人怎么这么狠……”我抽泣着,“你走吧。” “你现在不是喜欢‘残忍’、‘变心’、‘冷酷’、‘不忠’、‘y谋’这些色彩的词汇吗?”莫根说,“再说,是你自己说的要嫁人。这个世界谁能挡得住谁呢?” 莫根这样说着,却把我的身体越抱越紧。我能感觉到他用身体里的全部生命力抗拒着他自己的语言,他的身体其实在说:不!你不能嫁人。我会回到你身边的。 窗外的一束在暮光里晃晃悠悠的街灯把它那团苍白的光晕从窗口投s到墙壁上。不知不觉中,外边已是凋谢冷清的晚景。我一直都觉得,黯淡的光线有助于精神紧张者的肢体放松,那一幕昏暗的颜色实际上是遮挡敏觉思想的一扇帷帘。莫根那如水的手臂轻轻滑过我的肢体,他的手臂总是使我产生绵绵不断、缕缕如烟的倦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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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2)
我们最后一次脱衣、上床,那休养和缓解过我的某种重伤的床榻,发出吱吱嘎嘎的嘶鸣。奇怪的是,这一次我们并没有真正做a。我们完全沉浸到将要失去对方的心理紧迫之中,以至于其他的内容完全被这种伤感而慌恐的心理y影所覆盖和掩蔽。我们只是长久地、彻腑地、绝望地彼此爱抚、拥抱。我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的晕车感,仿佛一脱离开他的身体,我就会从车上掉落下来。它的意义在我心底已经远离并且超出了“性范畴”。但是,这绝对是我的爱情生涯里最致命、最辉煌、最震颤心灵的一次做a…… “如果我不走了呢?”莫根平静地说,好像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我的眼睛唰地一亮,仿佛房间里燃亮了灯光。 但是,我没有接过来他的话。这得由他自己决定。 我继续原来的思路,我说:“明天你离开p城时,我不能去送你了。你会失去控制的,我无法面对你的妻子。” 我嘴上这样说道,心里却在想:我等你的电话,告诉我你最后的决定。 “好吧。”莫根说。 二 我终日守在电话机旁,静静等待那哗然而起的铃声。可是,那个电话机却像一只死猫卧在我的床边一声不响。别人电话打进来,我三言五语就挂断,我只等待莫根的声音。 现在距莫根所乘的qantas航班起飞时间只有一小时十五分钟了。我知道我们必是雨散星离,分离在即,一切已是曲尽人散了。 我再也不能迟疑,我必须在莫根从我视线里消失殆尽之前,最后看一眼他迷人的眼睛和身体。这个从不“轻诺”但依然“寡信”的人、这个惯于以诗的伎俩背叛和谋杀的人,我从不相信他的语言只相信他的眼睛和身体。 九月里下大雪,这种自相矛盾的天气和活动背景的确是个难题,我选择不好该穿哪种外衣。像我这种很在意别人怎么看我(特别是在意莫根和他的妻子怎么看我)的女人,以什么“外衣”出现在世界上的确于我非常重要。在我心里,“外衣”的重要程度相当于一个人的历史。 也许是由于我对于选择外衣的犹豫,也许是这种矛盾而古怪的天气障碍,反正这一天我永远无法挽回。 当我赶到机场大厅时,那条通往墨尔本的红色甬道已空无一人,像通往太平间的夹道冰冷而凋敝,仿佛世界上所有的生离死别都诞生在这里。 我的心重重地扑了一空,只好颓然而返。 接下来的几天,我几乎不着家地在外边奔波于办理飞抵墨尔本的签证出境手续。我足足盖了四十九个印章,满载着我们可爱的官僚主义的油墨印泥之香,飞往了墨尔本去寻找莫根的踪迹。 在古老而悠闲的巴斯海峡北端,我穿越那片鲜亮耀眼的旺草地和无数飘荡着亚热带树脂芳香的林木,那条叫做brunswick park street的蜿蜿蜒蜒的小路已伸向我面前。我的心灵曾通过一张张沉甸甸的邮票无数次穿过这条林y路拥向莫根的怀抱。 透过亚麻色围栏,是一套砖红色别墅。然后是一个栗黄色头发的女人和一条r白的长毛狗。那女人正在歪歪斜斜的晾绳上恬静地晒衣服。 我走过去,站立在一株庞大古怪、长得说睦舷鹗鞯囊跤袄铮蚜臣昭诼裨谀d:陌荡Αn颐挥凶晕医樯埽
离异的人 第 10 部分
功能 和 功能!∥易吖ィ玖16谝恢昱哟蠊殴帧3さ茂}人的老橡树的y影里,把脸颊掩埋在模模糊糊的暗处。我没有自我介绍,只对那女人平淡地说:我来找莫根。 那女人抬起头定神望望我,忽然变得格外吃惊。她说她的丈夫还留在中国的p城,要完成他那首未完成的诗。 我从那女人吃惊的眼睛里感觉到了她所怀的不可思议:一个中国女人跑到外国去寻找一个同样在中国的男人? 我此时眼里放s的光芒肯定能将她手里的未干的衣服点燃。 我不等她惊讶的表情从她那张美丽的脸颊上消失,就慌张又兴奋地逃开了。 莫根,莫根,你在中国。 我买了当晚的加急航班票,经过十几小时的如梦时光又返回了p城。两三天前,这个同样凋零又拥闹的机场大厅,此刻那种生离死别的伤感气息已荡然无存,完全变成了一派大团圆的秋天景观。 从机场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像莫根此时肯定躺在我们有过很多欢乐时光的吱吱乱叫的床上追忆着我的温馨和痕迹。许许多多的燃亮我那沉默记忆的东西,像车窗外边晃动的风景,一一飞掠过去…… 可是,当我推开自己的房门时,我发现房间里却空无一人,与离开时一模一样。我注意到我走前扎皮箱的那条带子仍然在地毯上的老地方像一条僵死的长虫;梳妆台上那瓶忘记封盖的银白色指甲油仍然挥发着一股古怪的草香。我的床上和烟灰缸里同样没有一丝一毫的莫根的痕迹。 我怀着希望打开了电话录音,于是我听到了我所熟悉的莫根的声音: “你吃惊吗?现在已经过了九月十三日qantas航班起飞的时间。可是,我在p城自己的寓所里,守在你的照片旁边……” 录音带空白了一段,接下来还是莫根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呢?我已经找你几天了……” 我没能等待那电话录音全部放完就飞奔出去,直奔莫根的住所。 莫根的母亲——一个跛腿而肥硕的老妇人,颤颤巍巍地迎出来。她的右手用一把年代久远的长把雨伞当拐杖,支撑着她那使人感到随时可能轰然坍塌的身体。在幽黯的长廊外边的空地上,她的苍老的声音告诉我说:莫根不在家,他已经离开几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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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3)
我惊愕不已,急忙问:莫根他去哪儿了呢? 老妇人赤ll地用她那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我足足一分钟,仿佛在考虑一个重大的机密是不是可以披露给我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她的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一根雪白颀长的香烟,缓缓吸着,那一冥一亮的红烟头和着她漆亮的黑眼珠一同谛视着我。最后,老妇人终于按捺不住想找个无关的人分享秘密的快乐,她压低嗓音用气声悄悄地说: “莫根他去爪哇国了。办理一桩情杀疑案。他说他知道那桩疑案的谋杀人,他必须赶到那里完成它。他说,死者是个打字员,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名字叫……” 我听到我自己的名字从老妇人嘴里滑出来响亮地掉落在这畸形而恐惧的九月天里的白雪地上。 三 有钥匙转动门锁的窸窸窣窣声,然后是吱扭一响有如揭开一扇梦,莫根像一条y影闪进我的卧房。 我望着他迷人的眼睛感到惊惧。他的眼里全是如水缠绵的情诗,诗的题目全都叫做《谋杀》。 “你呆呆地在想什么?”莫根一边脱下外衣一边说。 我迟疑了半天,从脑子里转出神来,“在想九月。”我说。 “还早呢。五个月后的事情不必去想。这是你想成为聪明人的第一条:只想现在。” 莫根走过来温情地俯下他树脂一般芬芳的身体拥抱我,把他的脸颊埋到我头发里。 莫根说:“你的头发长了,该剪一剪了。”他低柔的嗓音从我们那张吱吱叫的老牛车一般的床榻上令我绝望地升起。 窗外,苍白而黯然的光晕粼粼闪烁,仿佛是一片片跳跃的鱼群来自遥远异邦——墨尔本南端的那个巴斯海峡的涟涟微波、绵绵轻漪。静静地独自观望它,便会看出喧闹的人流里某种无可奈何又无以言传的凄凉与忧伤。 我的内心一向孤寂,世界繁乱的嘈杂声永远无法真正进入我的身体。可是,我忽然感到,此刻莫根的声音带给我的是比以往更强大、更无边的孤寂。 “是的,我会不断地剪头发,”我说,“早晚我会成为一个秃头女。” 这声音小得连我自己都难以听到,我的耳朵似乎已脱离我而去,躲到安全的墙壁后边。其实,我的一生都在竭力倾听和期待远处的某种致命的声音。但,命中注定,我永远是个被人类之声所隔绝和遗弃的人,一个失去耳朵的秃头女。只有暮春的晚风,从四面八方的远处传递过来不绝如缕、轻若泣叹的关门声。这此起彼伏、由远而近的声音弥漫世界。 四 …… …… 自一九九三年九月,莫根离开中国p城踏上奔赴爪哇国之旅,再无消息。 一九九五年四月,莫根母亲与妻子千方百计、迂回曲折地办好了经墨尔本绕路前往爪哇国探望毫无下落的莫根的签证出境手续。据爪哇国机场官方的电脑记载:没有一个叫做莫根的中国男人或者一个貌如莫根的中国男人于一九九三年九月进入爪哇国境内。 二○○一年八月,有人在美国的一个变心俱乐部里一个化装舞会上听到过莫根的声音,但因面具的缘故,无法肯定那人就是莫根。 二○○三年九月以后,我只身前往美国的一个叫做mchgan的幽僻荒凉的地方隐居。这地方的雪极大,仿佛覆盖了所有的岁月和往事,到处可见拄拐木去上学的红红绿绿的学生,他们沉醉于downhill这项刺激的活动。而我已出现衰老的征兆,身心疲惫,厌倦人群,但我的思想还分外清晰,只是偶尔分不清虚构与真实的事情。我经常湮没在那个变心俱乐部大大小小的化装舞会的y影里,我等待着那个熟悉的声音从寂寞的黑暗中升起——那个我亲爱的读者所熟悉的一段众所周知的台词: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向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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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街的卜语(1)
第一章 谁是我 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在这篇小说里我所充当的角色,以及我是谁。 十五年前在我还是个年轻女子的时候。曾被人视为不可救药的冥想症患者。那时候,我势单力薄,不能被人接受和理解。在实际生活中,我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胆怯而沉默。记得,我常常关上房门,并且c上门闩,我很怕别人忽然闯进来,看到我呆呆的胡思乱想的模样。我不能够像许多人那样,轻松自如地面对一个自己之外的什么人。任何别人都会使我产生压力和紧迫。有时候,我表面装作轻松,但我心里早已倦累不堪。所以我总是躲开人群,不与别人相处,害怕总是处不好。 我知道问题出在我自己身上。 那时候,我总是喜欢侧身斜躺在软床上,一线隆冬或者盛夏的麦黄色阳光鬼鬼祟祟地从窗幔缝隙溜进来,抹在我充满预感的脸颊上和大大张开却不动声色的眼孔里。我不喜欢被任何一种强烈的光线照耀的感觉,它使我内心慌乱,觉得自己正毕露于世,或者正被什么东西所窥视,所剥夺,仿佛那一种照耀会穿过无孔不入的皮肤侵略到身体里羸弱的天性中来。 据我所出生的白羊座和春天的第一星座说,此时出生的人,她的信念坚定得像西班牙修女圣泰雷丝·阿维拉。在我身上,这些懦弱恐惧又坚韧刚毅的互为矛盾的品质,和谐地融为一体,流淌在我的血y中。正像我的思想,在庞大的精神领域里深邃成熟,而在粗浅的现实面前往往却天真幼稚,它们分裂又融洽地混合为一体。那时候,我每天总是长时间地沉溺在预感当中,沉思默想的习性占据了我很大一部分日常生活。比如,我常常想,为什么身边的人可以理解爱伦·坡、博尔赫斯、里尔克以及卡夫卡。我想,大概是因为这几个人并不生活在我们的实际生活里。假如他们生活在我们身边,肯定也同样会遭到一些人们的排斥。这就是人类的局限之一。所以,“远离”实在是个好办法。冥冥之中,我预感到不远的一次什么事故中,我会忽然离开我生活已久的城市,到一个安全的不为人所知的小地方隐居寄生,不必再为自己与外部的关系问题而苦恼。后来,不出一年时间,这预感果然灵验。大概是心向往之的缘故吧。 也许正是这个特点,我的奇思异想、怪梦幻象才源源不断地涌泻到笔端。我习惯于枕靠在床榻之上写字,床头枕下零散地摊着几页白纸和一枝铅笔。有时候,夜半梦中惊醒,或清晨半眠不清之时,便从枕下摸出铅笔,把脑中的胡思乱想涂抹到纸页上。无论纸页上那些断篇残简是笔记,是永无投递之日的信函,还是自言自语般的叙述与分析,无疑都是我的内部与外部世界发生冲突的产物。 我的这一种自我分析和预感的强烈爱好,是与著书立说全然无关的。正像欧洲有一位秉性忧郁而沉思的名叫亚瑟·叔本华的人,他每晚都把上了子弹的手枪放在枕下,陷入他个人的庞大的悲观主义体系之中。这样一位总是叫喊“假如我是一个国王,那么我的第一个命令是——‘请别打扰我’的人,他枕下的手枪绝不是用来扰乱治安的。那是他心理平衡的一种方式。而我,不停地在纸页上涂涂抹抹的习惯,也是一种心理平衡的手段,它构成了我的生活方式。 回首望去,许多年前我从子虚乌有中产生的预感,在今天都得到了应验。 比如,十五年前,我根据自己的预感,写了一篇富于神秘主义色彩的貌似于侦探小说的小说。我所以说它“貌似”,是因为我那篇小说的推理方式和逻辑完全悖离了侦探小说的写作规则。十五年之后,一个深患幽闭症的叫做陈染的年轻女子才写出了第二篇这样的“侦探小说”。 那时候,我喜欢在精神领域对一切事事物物原有的规则和秩序,进行破坏性的支离分解和重新组合,我的语言也极其模糊不清,言说不可言说的一些什么。 这个貌似于侦探小说的小说,是写一个叫做郎内的人的故事。小说用第一人称写,所以“我”肯定与郎内有这样那样的联系或瓜葛。结果,这个小说写完的第二年夏天,果真有一个叫做郎内的男人走进了我的生活,我们在我那篇小说里虚构的一个公园中真实地见了面。从此,他作为一个不成功的追求者在我身边若隐若现。这始料不及的一切,的确令当时的我惊愕不已。 最令我战栗不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十五年之后的今天,现实生活中的郎内,居然完全按照我那篇侦探小说虚构的遭遇,用他真实生活的实践,走向了我小说中的那个结局。十五年来,我目睹真实生活中的郎内亦步亦趋地尾随着那个小说人物郎内的线索行事。我曾想阻止生活中的郎内,不要靠近我那个小说故事中郎内的结局。但他终于还是与我十五年前那篇小说中的人物郎内重合了。我曾让小说人物郎内死在四十九岁,结果现实中的郎内没能用他活着的双腿迈过四十九岁这一年的最后一天。 也许命运的脚步挡也挡不住,他惨死在了沙漏街一个深秋的早晨。 此时此刻,我们将要叙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是由郎内的神秘之死所引发的另一个故事。 沙漏街墙语:慢些,你将会快些 沙漏街很不高兴在清晨五点钟就被寥寥落落几个行人的沙哑而惊慌的低沉议论声搅醒。这条街在深秋的冷风里蜷缩着安卧了一夜,不大情愿地睁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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