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残 痕(5)
我迟疑片刻,说了句,“挺好。” “我说是嘛,没有的腿怎么还会疼呢!” 我心里木呆呆的,犹如一片被冷冬的寒气刮落的树叶一样,一p股跌坐到椅子上,仿佛是自言自语,“我们还是吃饭吧。” 我不想这会儿再讨论这件事。我已经察觉到,我的腿疼这件事使他产生一股隐隐的紧张不安。 日子就像公园里的旋转木车,人坐在上边貌似左旋右转的,其实无非就是一个模型,持续不断地沿着几条既定线路行进。按照我们的规定,周六的夜晚应该是我们在床上进行那个习惯性仪式的时间。我们躺在床上,房间里熄了灯,窗帘拉开着,光线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床头小柜上边的收音机被调在f93频道,那是正在播放轻缓的音乐节目。他把一只手揽在我的肩上。这一切熟悉的背景氛围就如同一张到了位的许可证。 我忽然说,“你知道性这东西像什么?” “什么?” “它像我们的生物现象在疲乏厌倦中的一个大哈欠,可是,哈欠并不能真正解决困意。”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我是说,像我们这种做a,实际上只是把问题搁置一边、假装不存在的最简捷的办法。这件事现在好像也只是一个概念,一种秩序了。” “你要是认为不该做,我们就不做。” “这不是该不该的事情,它又不是一件非法武器,侵入了不该占领的地方。我只是在说生活的激情这个问题。” “你不愿意?我们一向做得很好不是吗?” “我不喜欢‘做’这个字。”隔了一会儿,我叹了一声,又说,“你为什么不愿意正视我的腿疼呢?你虽然在我的手术单上签了字,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责任,我从来没有怨过你。”我侧过身朝向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结实的胸脯上。 我听到他忽然而起的心跳。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是一个长条形的黑影般的大包裹,里边只装了一把锤子,正在敲打着寻找出口。我在黑暗中注视着他,他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起有点稀疏起来,饱满的额头底下一双木然的大眼睛带着几分迷茫的神情。 “我只是觉得那是不可能的,一条没有了的腿,它怎么还会疼呢!” 他沉默了一阵,继续说,“我现在无论做什么事,既不强烈,也不冷漠,心思只在表面上,又似乎是悬在哪儿搁不定,不知怎么回事。” 他的脸孔在黑绸睡衣的衬托下,苍白得像浴室里的白瓷砖,闪闪发亮。 我一把把他揽在怀里,仿佛揽住自己的那一条无辜的大腿。他的身体有些微微摇晃,我抱紧他就像在茫茫无边的深水中抓住一只救生圈一样。 我闭上眼睛亲吻他的脸孔,他的脸颊冰冷而湿润,几条看不见的皱纹像树枝一样刺得我眼睛发疼。 我听到他埋在我怀里抑制的细若游丝的抽泣声,那微弱的声音从他的脊梁骨向后脑勺方向一闪就不见了。我的指尖在他的脊背上颤了一下,“你哭了吗?” 他立刻从我的胸口上抬起头,冲我笑了一声,“没有啊,好好的,哭什么!”他想了想,欣喜的样子说,“明天我们去永胜公园好不好?我们初恋的地方,那时你的腿还好好的。” 我忽然有一种本打算推开一扇y影里的门,可是那一扇门却不存在了的扑空感。 在永胜湖熠熠闪亮的黝黑的水面上,我们的小船摇晃着,夏季晃眼的白云从湖水的这一边横亘到湖水的那一边,水面上刻出一道道细微的锯齿形的光痕,四周笼罩着一片凝滞不动的奇怪的光晕。湖水周围是一圈肃然挺立的树木,像是等待着什么。我们本来是来这里寻找初恋的感觉的,可是他坐在船的另一边,心事重重,一声不吭。我从倒映的水中观看他的脸,那脸孔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只空白的表盘倒映在水中,时间凝滞在这行将就木的老人似的脸孔上。 他一直在看天,好像天空正有一个什么秘密等待他破译。 我无聊地拿出一面小镜子看自己,但是,无论我怎样调整镜面的方向,我都对不准自己的脸孔,我只看见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从镜子里面回瞪着我。 我的脸孔哪儿去了?我焦急起来。 这时,我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呼喊我的名字。我看看他的嘴,他的嘴一动没动。我仔细辨析那声音,然后,我判定出那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我向四周环视,茫茫水面除了我们的小舟,一个人影也没有。 真奇怪啊! 我忽然被一种锯齿的磨锉声和含混的预感所笼罩。 接着,我从他的脑勺后边看见一扇门被打开了,有一个人站在那里,那是一个穿白大褂的戴眼镜的男人,眼珠鼓鼓的,似乎要从眼镜后面冲出来。他很权威地站立在门口的一只高大的铁架子旁边,半隐着身子。我注意到这时的风停了,太阳光线游动的声音犹如一根根金草发出咝咝声,窗户的玻璃模糊不清,似乎不透光。他一边假笑着叫我的名字,一边慢慢向我走来。我舔了舔嘴唇,没有出声。但我认出了他,并且,一下子对他充满了敬畏,倒不是敬畏他本人,而是敬畏他所代表的白色权力。他请我躺到一只雪白的床一样的车子上,然后他推着这辆车子穿过一个长长的走廊,又经过一个狭窄的过道,进入一间封闭的大房间里。这个房间又高又大又敞亮,天花板有些倾斜,有检测仪器的嘟嘟声从上边渗透下来,我预感我已经掉入一场莫名的无法收场的局面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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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 痕(6)
我被几个人抬起来,放在屋子中央的长台子上,时间的流逝像沙漏那样有形。光线和影子在白布的后边晃动,我看见几个人的影子聚拢在一起,他们交头接耳,嘀嘀咕咕,很诡秘的样子,不像要做一场手术,倒像是要合谋制造一个寓言。一只手从布帘的犄角伸过来,脱掉我的一只鞋子,我听到噗的一声,那只鞋子落到窗外的草丛上。我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流了出来。‘这样的腿还是到梦幻里去行走吧,它属于那个世界。’我听到那个男人说。然后,我的一条腿就从台子上滑落下来,掉到他的手臂中…… “我们总得面对现实,是不是?”一个十分凄凉的声音从水面上近在咫尺的我的对面传来。 我心一惊,抬眼看他,小镜子滑落水中。 果然,是他在和我说话。 他的一只手奇怪地c在上衣兜里,似乎不像正在掏着什么东西,只是把手指掩藏起来的样子。然后,他就从衣兜里拿出他的手,“你看,我的手已经变了样儿。” 于是,我看见他从衣兜里拿出来的手已经不是了手的样子,那是一把钝拙的锯齿。 他神情凄苦地说,“我年轻时候的手简直是一张细嫩的白纸,那是专门用来写诗的。还记得当初我写给你的一首诗吗?其中一句是‘我愿成为你的左腿,与你的右腿并步前行’,那时你的左腿还完好无损呢。可是,当你真的失去了你的左腿的时候,我的手竟然变成了一张粗糙的砂纸,甚至是一只锯齿……” 我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我说,“这没什么,年轻时候,我们都喜欢黄昏落日,悲欢离合,鲜血与凋叶,刀光与死亡,喜欢夜的迷蒙与未可知,喜欢扮演罗密欧与朱丽叶;现在,我们喜欢平静的早晨,安详的晚餐,厮守的夜晚,磨磨蹭蹭的雨声,这没什么。充当观察者总比充当表演者轻松,不是吗?” “我不是要说这个,我只是在说我的手。” “你的手没什么问题。” “有。难道你看不见吗?你看,它现在成了一只刽子手!”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他的大手猛地伸向我的脸孔。 我大声呼叫着吓醒过来。 “你睡着了,宝贝。怎么这么紧张?”他安详地看着我,他温热的手正被我死死攥在手中。 我喘息着推开他的手,我说,“我们走吧,我累了。” 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我跌坐在沙发里,由于劳累,我的左腿又开始了那种深深的隐隐的疼,我感觉我的左腿正盘压在我的右腿之上,形成一个美好的弧度,膝盖骨底下的血管突突跳跃着,清晰可感。我抑制不住地又伸手抚摸我的左腿,可是那只是一条硬邦邦的假腿,我只好用力攥住我的左胯,手指深深抠了进去。 这时,我的另一只手在沙发扶手处触碰到了什么,我拿起来一看,那是一本叫做《西医外科与行为艺术》的书。我发现书里有一处被折页的地方,我掀开那一页,上边有几处画了铅笔道道的痕迹,显然是他画的。我迅速瞥了一眼划笔道的文字,上边写:负责人体肢体的末梢神经,在人的一部分肢体被切割后,末梢神经对该部分肢体的感觉信号有时并不能消失,有时仍然会真地存有对那失去的一部分肢体的感觉,依然像存在着一样…… “怎么样,我们玩得不错吧。”他手里攥着一张报纸,走了进来。 我迅速把那本书藏掖到身后,微微闭上眼睛,“我的左腿又疼起来了。” 他紧张地从报纸上抬起头,望着我,“怎么会呢?一定又是你的错觉,它已经不在了呀。”他一边说,一边放下手中的报纸,把我搂在他的怀中。我再一次听到他急促的锤击一般的心跳声。 我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觉得这种郊游正像我们的性j一样,只不过是把真正的问题悬置一边,并且试图把它遮掩起来吗?你为什么偏要假装它不存在呢?” “本来就不存在嘛!我们不是玩得好好的吗?”他嘴上轻松地说着,却心事重重地低下头,苦痛的表情完全地占领了他的脸孔。 这时,有敲门声响起来。 我们家里已经很久没有敲门声了。 他叹了一声,就用双手抱住头埋在膝上。 他终于抽泣起来,用我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我的腿疼,左腿疼,一直没有停止过。” 那敲门声更加急剧了,咚咚咚,十分沉重十分拙笨的敲击声。我听到那声音很特别很奇怪,不像是用手指在敲击,简直是用脚在踢门。 咚——咚——咚,这深不可测的敲门声会是谁呢? 我和他不约而同向房门望去,我们的目光穿过幽长的门厅和走廊,落到那重重的敲击声上。然后,我们的视线从房门处收了回来,神情紧张地彼此对视一下,我们几乎同时发现黄昏的黯淡而苍老的光线提前来临了,它穿过窗棂抹在我们未老先衰的脸孔上。这早衰的光线形成了一堵活动的墙壁,触不着摸不到,压在我们死去的梦想上边。 我们都知道那是我的左腿来找我们了,它正在用力敲击着我们的房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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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 音(1)
199x年对一些人来说,似乎是不祥的一年,一些我熟识的和不熟识的年轻人,都在不该死去的年华英年早逝了。我身边就有一位,虽然已算不上年轻,但也绝不到被天堂或地狱召唤的年龄。他是在一天黄昏时分,一个人躲在我们单位他自己的主任办公室里,好像做着什么偷偷摸摸的事情,然后,忽然干叫一声,窒息猝死。有人说,这一年的彗星和日蚀,神秘地和某些做过不可告人的事情的人发生了联系,然后把他们带走了。 我不知道。我很难相信没有被自己证实的事物。 生活中希奇古怪、不可捉摸的事情越来越多。有时候,你明明看准无误,可忽然就不是它了。弄得人心里恍恍惚惚,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近来,一些古怪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而这些怪头怪脑的事物原来都是远离我的,它们总是发生在那种头脑复杂而且对世界充满了探索劲头的斗士身上。像我这样既缺乏好奇心又胆小的女子,无论在现实中还是在脑子里边,一般什么也不会发生,日子宁静得如同一片坍塌了墙垣的旷地,澹泊滢澈。当然,这并不是说我已经饱履世事,历经坎坷,内心已抵达冥合的暮秋,懂得了生活的化繁为简,深藏若虚。恰恰相反,我的生活一直云定风清,平静得没有任何经历可言。简单,的确是我的天性使然。并且,我习惯于这种简单。 就是这样一个不高的要求,不知怎么却离我越来越远。 昨天傍晚,我与丈夫一起吃过晚饭,就一个人躲进卧房,坐在床沿上发呆。因为他总是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身影如同一堵墙壁,叭嗒叭嗒的脚步声搅得我心里十分慌乱,这种绵绵延延、虚虚实实的脚步声在我的血管里起伏跌宕,蹿突跳跃,即使我用双手把耳朵堵起来,那声音也依然缠绕不去,无法销匿。 的确奇怪,我对这种声音的慌乱感已经持续好一阵时候了,也说不清到底是从何时而起。这声音总是追随着我,使我在平静的甚至是有些木然的思路线索中,猝不及防地被跌碎、被唤醒过来,惊觉地专注于此。由于这声音有形或者无形、存在或者虚幻地不断响起,即使我并没有忙于什么,甚至什么事情也没做,我心里依然会觉得特别忙乱和紧迫,轻松不下来。脑中似乎同时充满着许多事,乃至一件事也想不起来。太满了,反倒一片空白。 轻松,对我来说,的确是一件沉重的事情。感受轻松,我觉得是十分困难的。 我急忙离开客厅,离开那声音,坐到卧房的床沿上来。 望着窗外,我看到已是晚暮苍冥时分,从家里五层高的房间窗口眺望出去,一群一群绿绿的树干顶冠的叶子,如同游动的青蛙,在齐窗高的半空里无声地波浮。我凝神看了一会儿,没有听到好听的树叶的摩挲声,却听到丈夫在那边房子里把电视频道换来换去的响动,以及他的拖鞋在木板地面上发出的烦躁不安的声音。 于是,我离开家,打算到楼下的报摊买几份小报。 我发现我越来越懒得与他说话了,但懒得说话并不意味着厌烦与他说话。我其实一点也不厌烦他。有他若隐若现地在身旁,在不太远但也不太近的地方呆着,我心里才觉得踏实和安全。 在单位我也是喜欢一个人呆着,财务部除了我,还有一名出纳员小李,我做会计。平时,小李总是提醒我不要老是望着那台微机电脑出神想事。其实,我只不过是在注意倾听楼道里那有可能传来的由远而近的皮鞋的蹋蹋声,那是主任的高跟鞋踩在楼道石灰地面上的声音,不知为什么这声音清脆尖锐得如同一根根钉子,一下一下扎在我的皮肤上。每当我在微机上的计算出现问题的时候,这恐怖的蹋蹋声都会从天而降。然后一句“有什么问题吗”的询问便会软软地从一张充满善意的赝笑的脸孔上掉下来,那是一种把你推得很远的亲切,掺杂着虚幻不定、永远使人无法真正抓到手里的热情。 我常常半是畏惧、半是警惕地凝视这张中年的脸——面容略显枯槁,眼白过多而混浊,嘴唇薄薄的,散发一种苍白的光泽。头发比真丝还要柔软,脸庞的造型相当的好,只是那只低矮的鼻梁和宽大的鼻孔,仿佛缺乏某种正气的力量。 应该说,这样一副面孔,平常得我们在大街上随时可遇,完全够得上过目即忘的相貌标准。但是,只要你对那脸孔仔细地看上一眼,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这张普通的脸庞湮没在人群之中了。这样一张普通脸孔的不普通之处,我曾多次暗自分析其中的缘由,始终不得其解。直到有一天傍晚,下班时候,她从我的眼前忽然转过身去的一瞬间,我终于醒悟——这种亲切所以使我不安,完全是由于来自她脸孔后边的笑容引起的,这种独特的不同于常人的笑,只有当她背过脸去,才能被人真正看到,也就是说,那笑容不是展开在她的面颊上,而是绽现在她的后脑勺上,它隐隐约约地躲藏在黑黑的长头发缝里闪烁,使人觉得其中隐匿着多种危险的因子。这来自于脸孔背面的y气森森却努力给人以亲切特征的微笑,常常使我觉得比刀光闪闪却浮于言表的毒骂更毛骨悚然。在这严丝合缝的笑容里,不会有半点真实的东西或秘密泄露出来。 我的确难以解释对这张脸孔的不能自拔的畏惧。觉得我们之间始终存在着一种错综复杂、明枪暗箭又无所不在的微妙关系。但那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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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 音(2)
我以前偶尔发呆的时候,顶多想一想这张脸孔,至于其他的,我的确什么也没想,生活还有什么可想的呢?这一种生活与另外一种生活也许有所差别,但无所谓哪一种更好,不值得再去改变什么,战胜什么。无非如此。单位其他部门的同事议论我骄傲不爱理人,我哪里是骄傲啊,我不过是懒与人语罢了。 人为什么非得说话不可呢! 回到家,我自然是越发懒得说话。记得五年前我和丈夫刚结婚那会儿,我们能伴着窗外夏夜的雨声,相拥在卧房一隅的松软的大床上,低声聊上大半夜。窗外澄澈的雨珠滴滴嗒嗒垂落到楼下的绿y地上,如同一大朵一大朵的白色花瓣沉沉地掉落在岑寂的沙土上,发出咝咝啦啦的渗透声。我们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多么渴望能够成为一对被软禁的永恒的囚徒啊。直到意识到第二天清早七点钟还要起床去上班,才恋恋不舍地闭上嘴巴,合上眼睛,在梦里的交谈中安然睡去。哪里是什么“昼短夜苦长”,分明是绵绵润雨夜苦短啊! 那时,我对他的感情要求特别高,敏感得如同一根上紧的发条,一只惊弓之鸟,好像每一天世界都有可能崩溃了似的。那时候,我常常设想与他结盟自杀之类的情景,幻想把一场热恋推到高c的结局。其实,人在激情之中真是无幸福可言,这是我后来获得平静的体验之后才得到的。而且,人在激情之中所说的任何话,都是人体在爱情的生物反应下流溢出来的,它的可信度是值得警惕的一件事,这当然也是我后来得出的,但当时绝对不是出于谎言的目的。随着岁月的流逝,我的情感生活越来越像地衣苔藓一样容易满足,只需给它一点点水分,它就可以成活。时光的确是一种奇怪的磨损剂、腐蚀剂,它把那种火焰般的恋情打磨成一种无话可说(即无话不能说)的亲情。现在,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最初,丈夫见我懒言少语,以为我怎么了。一天,他居然举着一本书过来问我,他说,书里的一个外国人讲,长久的沉默有多种意味,某些沉默带有强烈的敌意,另一些沉默却意味着深切的情谊和爱恋。他还举了例子,说,书上的这个人有一次接受另一个人的造访,他们才聊了几分钟,就不知怎地突然发现彼此间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接下来他们从下午三点钟一直呆到午夜。他们喝酒,猛烈地抽烟,还吃了丰盛的晚餐。在整整十小时中,他们说的话总共不超过二十分钟。从那时起,他们之间开始了漫长的友谊,书上的这个人第一次在沉默中同别人发生了友情。沉默是一种体验与他人关系的特定手段。 我说,“我们不说话,可我们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或改变什么。我的确需要你,离不开你。” 他疑虑地看了看我,想说什么,结果又没说。只是喉结动了一下。 我走到楼下买报纸的时候,注意到楼前的那一片绿草丛生的旷地上长起来几株灌木,还有一些杂色的野花可怜巴巴地干枯着。远处是一堆铁红色的废砖头和一只不太高的伸手摊脚的黑色脚手架,闷闷地发着焦渴的光亮,它们似乎都在烦躁地挥发着下午的太阳晒进去的燥热。 我想,要是下一场雨该多好! 从楼下买报纸回来,我没有乘电梯,我沿着模模糊糊的楼梯往五层爬。听着自己的脚步声,我忽然又有点神思恍惚,一种压迫的感觉像黯淡的光线一样覆盖在肢体上,这声音总是诱发我想起某一处那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敲击声,我无法消除对这种声音的持续不断的恐惧感。 我有些慌乱起来,急忙加快脚步爬上五层,敲响自己的家门。 意外的是,我出去不过一刻钟时间,房间里边却没有应声了,也没有任何动静。 我又急切地敲了几下房门,盼望丈夫快点打开门,以便摆脱刚才那莫名而起的恐慌。但是,房门里边像一个久无人至的废弃的仓库,或者是一窟年代悠远的dx,无声无息。 我抬起头,猛地看到房门上红色的油漆赫然写着606。我急忙转身,犹如一只最敏捷的猫一般,迅速而轻巧地往楼下蹿了一层。我所以蹑手蹑脚,是为了避免脚下发出声响。然后,我在与上一层相同的位置上敲响了自己的家门。 里边似乎远远传出一声游丝般的询问,“谁啊?” 不等那声音结束,我立刻大声喊叫“是我!” 房门打开了,一位少妇站立在眼前。她一只手撑在潮乎乎的门框上,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别在柔软的腰间。 刹那间,我被眼前的情境惊呆了,一个冷战把我打到身后楼道凉嗖嗖的墙壁上,手中的报纸散落一地。地上一片白哗哗的云彩。 少妇表情奇怪地迟疑了一下,只低低说了声“走错了”,就又关上屋门。 我这才看见房门上火苗一样冰冷的号码:406。 我再也沉不住气,落荒而逃。 这时的我,已经成了惊恐万状的兔子。 我在楼上楼下来来回回窜跳,再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脚步,双腿犹如灌了铅,大象一般的沉甸甸的脚,重重地踏在渐渐黑暗起来的楼梯上。奇怪的是,这会儿我听到的不是自己的脚步声,我分明听到一种由远而近的高跟鞋的蹋蹋声,这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嘹亮。 当丈夫为我打开自家的506房门时,我已经被汗水淋透,我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变得一绺一绺的,像油画上的黑颜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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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 音(3)
我把湿淋淋的身体靠在他的锁骨上,气喘吁吁地告诉他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他轻轻推开我,退后一步,站立在门厅四壁雪白的空旷之中,全神贯注地看着我。 隔了一些时候,他说,“你一定是累了。” 我说,“你不相信吗?你看我已经被汗水湿透了。” “外边下雨了。”他的嗓音有一种古怪的沙哑。 我生气了,好像我在对他虚构似的。他怎么就不相信我和我的遭遇呢! 丈夫似乎看出我的不快,拉我到阳台上,用力把一扇半掩的窗户吱扭一声推开,显然是雨水把铁窗户的窗杆锈住了。“你看,下着雨呢,你怎么连雨伞都不带就跑出门?” 我望着那缠缠连连咝咝啦啦的雨滴,以及楼房背后那一条伸向远处去的湿淋淋的曲折蜿蜒的小路,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当晚,我一夜没有睡好,辗转反侧,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今天一清早,我只是略觉眩晕,但还是准时离开家门去上班了。 一夜的小雨停息了,空气凉爽而静谧。路边的小水洼闪烁着乌亮的光泽,城市的景观被光线折s到水洼上,构成一幅静止的黑白图片,那图像似乎正安静地等候行人去踏破。一排排高大的树木或低矮的草丛,舒展地喘息着,尽情地享受着早晨的清馨。我身置这洁净的空气里,仿佛生活里所有的混浊都被洗涤了,身体的不适之感也被丢到一边。一夜的睡眠,即使不够安稳,也足以抹去昨晚“鬼打墙”的记忆。 清晨的凉爽使得天空格外的蓝。 我准时坐在财务部办公室里,一缕阳光斜s在眼前的微机电脑屏幕上,那光线被玻璃反s成一道散发着诡秘的白光。我目不转睛地盯住那光线发呆。 天气如此之好,我却不得不坐到这台机器前。我多么痛恨这台机器啊!每天,我都得死死盯住它上面的表格数字,算来算去,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懈怠与疏忽,可是差错依然会不备而至。每当这时,楼道里就会由远而近地传来那高跟鞋急促的蹋蹋声。 出纳员小李已经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她正在津津有味地享受着早餐——一只金黄的j蛋饼,她的胃口好得总是饥肠辘辘,随时等候着要饱餐一顿。她的丰满的下巴层层叠叠,滑溜溜的纹路如同一道道小路,可以通向任何开阔的方向。令我羡慕不已。 小李吃完j蛋饼,打了这一天的第一个愉快的饱嗝之后,用餐巾纸抹抹嘴,说,“怎么大清早来了就发呆呢!” 我的身子忽然向后倾了一下,混乱的思路被她的语声切断了。 我说,“没什么,没什么。” 我站起身,为我们俩一人沏了一杯清茶,然后坐下来。我重新调整了目光和呼吸,叹了一声,就打开微机。我努力把那屏幕想像成一盘香喷可口的菜肴,告诉自己我正准备进入它的芳香。 屏幕上的数据表格就像一间无穷大的空房子里的银光闪闪的蜘蛛网,我端坐在这个巨大蛛网前,开始了不停地牵一牵丝网、修补一些数据的工作。 我一边工作,一边走了神,就像有时候笔直的生活之路时常也会把我们引入偶然的岔路似的。望着屏幕上的“蜘蛛网”,我的眼前却进入了另一番景象。 ……我走在去主任办公室的路上,我正准备取回主任校正过的一份单据。走过单位院子里卵石铺成的小路,我看到一枝桃树花掉下来,被人踩扁了,已经蔫干。一棵微不足道的小草歪歪斜斜,在砖头与卵石参差不齐的夹缝里顽强地滋出,它的扭曲的姿态使我看到了弱小生命企图改变命运的力量。 然后,我穿过一条y暗错综的走廊,脚步把薄薄的瓷砖地板震得格格作响。我走进了主任硕大的办公室。 忽然,我发现,她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可是,两分钟前,她还在电话里说在办公室等我呢。我纳闷地收住双脚,愕然伫立,向房间里边探着头。 屋子又高又大,我发现那一排一排超高的白色柜子上边,全是空的,那种空d使我想到一张张没有了舌头的大张的嘴。那些柜子把房间切割得犹如谜宫一般,看不到里边会潜藏着什么。我心虚地环视着空房间,房间里似乎有一股呆滞而神秘的雾气,呈青蓝色,从屋顶到窗檐有一串蜘蛛网缠附下来,依稀可见。室内明显地缺乏通风,一袭腐朽之气迎面贴到脸孔上。几缕暗黄色的微光,从又高又窄的窗户斜s进来,外边临街,隐约可以看到窗外有一座坍塌半截的破败建筑物。这一切,使我立刻呼吸到一种严峻而恐怖的气息。 我急切地希望看到主任真实的身影,取到单据,马上离开。 果然,我的余光在房间的一隅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可是,那影子倏忽一闪就不见了,只留下一串模糊不清的语声,我没有听清。 我被吓得有些站立不稳,便蹲了下来。停了一会儿,那声音又模糊不清地哼一句。我仔细辨析,也许是我改变了高度的缘故,那声音从高处沉落下来变得清晰了一些。我听到那嗓音似乎在说,“让过去那个机密死去吧,不要泄露给任何人!”尽管这声音翁翁塞塞的,像口中含着一团棉絮,又像米粥撒到衣服上后洗涤时的那种缠缠连连的不清爽,粘粘乎乎的。但是,这回我的确听清了。这是我有生以来听到的最为刺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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