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她往后闪了一下,躲到吊在花车上卖的汗衫后面,怕他看到自己,也怕他同时看到自己的拖车,拖车里面的大米和便宜的菜。但是美国罐头沉沉地在坚尼街上走着,象包裹在厚毯子里面的小孩那样,带着与四周隔绝的神情。这一点是范妮熟悉的。当时她以为,美国罐头到了美国就会卸下这种隔绝的神情,就会如鱼得水。这时,范妮意识到,原来美国罐头也没有过上想象的生活,他们两个人,半斤八两。她握着帆布推车冰凉的拉杆,将自己的手指按到拉杆上为手指做的凹陷里。她的心乒乒地跳着,不知道自己是感伤,还是窃喜。或者既感伤又窃喜,还加上不甘心,说到底,美国罐头出身不过是上海市民,不象范妮家这样有渊源。也许这也是美国罐头终于缩在唐人街里,象最没本事的新移民那样认输。而范妮只是到唐人街来买买菜。范妮在心里计较。
等美国罐头消失在人群里,范妮才往回走。街口的小贩在黑色的平底锅里煎着喷香的葱油饼,散发着上海小街上安徽人做的葱油饼一样的香味。唐人街下午葱油饼的香味,迷惑了范妮,难道自己会怀念上海有葱油饼味道的街道吗?
在唐人街上,常常能听到几句上海话,惹得范妮忍不住去看那说话的人。难道自己会想说上海话了吗?
接着,范妮在街边发现了一家上海餐馆,招牌上写着有乔家栅的点心。看看前面就要到百老汇大道了,唐人街就要结束,范妮决定进去吃一客上海点心。
在那里,范妮点了一客虾r小馄饨。方桌子上,有一点油腻的感觉,让范妮想起来上海的小点心店,蓝边的大碗装着清汤,上面有绿色的葱末子沉浮,小馄饨的皮在热汤里荡漾着,柔若无骨,粉红的r馅小小的,象一分钱那么大。在那些美国罐头走了以后的晚上,前进夜校下课以后,范妮常常独自到夜校对面的点心店里,吃一碗小馄饨当夜宵,然后才回家的。这也是范妮的心计,不想突然回家早了,让维尼叔叔一下子就看出来,原先放学以后,自己常和美国罐头荡马路。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3)
小馄饨上来了,但却是广式的,皮子用了r燕,芯子里的虾仁象石块一样沉甸甸的,汤里全是味精的味道,喝下去辣着了嗓子,再不敢喝第二口。总之,完全不是范妮所期待的那种。范妮是硬着头皮将那碗小馄饨吃下去的,在将要吃完的时候,她看到大厨子穿着肮脏的白衣服从厨房出来透气,他和跑堂的闲聊,竟然说了一口越南话。那让范妮想起来在上海看到过的越南电影,要不是看过那些电影,她还真不知道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到了家,范妮的运气不错,鲁不在家,她赶快把买的东西放好,将推车折起来,放在自己的床底下,用床单遮着。然后,她大大地舒了一口气。她在厨房桌前坐下,为自己倒了一杯水,闻着鲁的咖啡香,庆幸自己终于又回到了文明世界里。她学着鲁的样子,自言自语说:“oh yes。”范妮觉得自己的全身都软了。
她想,要是鲁再晚一点回家,自己就做一次红烧r吃,此刻,她非常想念用红烧r的汁淘过的白饭的滋味。
范妮有点摸出了鲁的规律,要是他黄昏时候不在家,就是他想完成论文,在经济系毕业,有勇气走上社会了。他会在大学里用功。要是他在家,在厨房里用本小说书挡着眼睛,听方佗,等着范妮,却又常常不肯温柔地对待她,就是他不想那么快毕业,也不想写经济系的论文,他想要自己计划自己的生活,他又陷在力不从心的恼怒里了。范妮在这时候会忍耐鲁的烦躁,她从来不知道自己对男人能有这么好的脾气。这么低三下四的。范妮常想起来,鲁对她说过的美国男孩给日本女孩起的绰号:黄色出租车。因为她们对金发碧眼的白种男人见一个爱一个,谁都可以上。她常常在这时想起来“黄色出租车”的说法,并感到被羞辱。有时,范妮乘鲁不烦的时候,提起黄色出租车的说法来,多疑地观察鲁的脸,在他脸上检查着轻慢她的表情,但是并没有发现。鲁是那种会把自己想到的事马上说出来的人,范妮有时真的喜欢他的诚实,可也有时会想,那是因为他并没有认为她是很重要的,所以说话行事才没有顾忌。在上海时,她自己就常常对美国罐头故意说一些随便的话,来拉开彼此的距离。
当回想起遇到美国罐头的情形,范妮有点庆幸自己当初没有真的和他牵在一道。
纽约的春天突然就来了,阳光灿烂,有些人脱了羽绒外套后,直接就穿上了短袖。连原来总是让范妮感到像刀那么尖锐的蓝天,也因为春天的絮云而变成了柔软的碧蓝,只是像很深的大海那样。范妮想起了爷爷在落雨的夜里反复说的纽约蓝天,在那时,范妮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爷爷不能忘怀的蓝天,原来是这样子的。
正是下午上课的时候,教室里开了窗,熏风阵阵,能闻到最早开的丁香的香气。连老师都有点心不在焉。多留了时间给大家做托福听力练习。因为班上大多数同学是为了在美国考大学,所以,老师有时也给大家一些托福题练习。在老师想偷懒的时候,他们就用全国考试中心的习题来打发学生,自己就可以休息一下。
范妮守着自己面前的练习纸开小差,她想,自己大概可以穿那条配白色平跟皮鞋的裙子了,像婶婆当年一样。鲁说的是没错,这是外婆时代的时髦,可这又怎么样。在爷爷的蓝天下,穿像婶婆式的裙子,走在维尔芬街上的喷泉边,就是她的理想。不会因为鲁而改变。范妮负气的想。以前鲁看到她在房间里穿婶婆式长裙的时候,笑话过她的审美观。那时,她袅袅走到鲁面前,满心期待着,鲁会像格里高利。派克望着赫本那样,充满爱情地望着自己。而鲁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冷冷地说:“这是我外婆时代的打扮,过时了。”鲁根本不知道,他是怎样伤害了范妮的感情,他只是看到自己情人突然一派复古风,而且复的是他最讨厌的中产阶级古风,心里失望和烦闷。他这时候意识到了,自己希望遇见的,是大野洋子那样古怪精灵的东方女孩,像大野洋子把列农迷死那样地,把自己迷住。范妮那一身别扭的裙子和皮鞋,打碎了他的幻想。他看到范妮的脸上轻轻一笑,抵制地说:“我就喜欢那时候的风格,这就是我的口味。”那种顽强,在鲁看来,真的是愚蠢。在鲁的行为,在范妮看来,真的是败兴。
满教室里,这个下午,只有倪鹰钉子一样认真地钉在托福练习纸前面,跟着录音机里面的提示做题。录音机里面的声音,是托福考试中心录音带里的稳重的男声,和范妮当年在上海前进夜校的教室里听到的一样:“there are three partsthis section; with special directions for each part。”接下来,就是听力测验部分。要考上美国大学,先得交托福的分数,而想要申请到奖学金,非得过580分。
倪鹰现在已经是班上的尖子学生了,除了口音不好,穿得土气,她的英文可以说是突飞猛进。范妮现在对倪鹰又恨又无奈,她恨倪鹰用外地人的直截了当将她的爱情歪曲丑化,恨倪鹰用土气的英文战胜了她的英文。但认真起来,范妮不是倪鹰的对手,所以,范妮拿出小时候对付班上红小兵的办法,尽量不跟倪鹰打交道,装着不知道倪鹰现在已经压她一头了。她听说倪鹰偶尔认识了一个从麻省理工学院毕业的人,那人极欣赏倪鹰的用功,天才,和白手起家的志向,表示愿意帮助倪鹰进他的母校。所以倪鹰现在再也不提要找中部的便宜大学读书,她专心进麻省理工学院了,那是叔公当年的学校,只有富家子弟才读得起的学校。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4)
范妮在倪鹰的身后,深深地剜了一眼那个全神贯注的背影,心里想,不过是癞蛤蟆想吃天鹅r吧,那个美国人会喜欢这种乡下人,真是瞎子。范妮希望那只是倪鹰造的谣,给自己壮行色。但范妮心里明白,倪鹰不是要造这种谣的人。
范妮发现莲娜也很专心在做听力,她用的是范妮教她的方法,用尺拦着,一行行地往下移,这样可以避免出错。托福的答题纸上,一行行密密麻麻的小空格,一不小心就会填错,而且,只要填错了一行,接下来所有的答案就全会填错。在上海时,老师就教大家用尺挡着做题。后来,为了报答莲娜的友善,范妮把这方法教给了莲娜。范妮隐隐感到莲娜最近突然用功了许多,而且也?
慢船去中国 第 9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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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紧张起来了,为了九月能进大学的夏季班。然而,范妮的思想还是不能集中。
风和日丽之时,范妮突然有点同情简妮了。家里来的信里,也总是提到简妮在交大的处境,好像是越来越危险了。他们的毕业生不可以直接出国,必须先为国家服务三年,就是上海学生,也有国家的指标,有一些学生得去外地,去山区的大工厂,去葛州坝那样的地方当工程师。对王家来说,这种去向等于当年爸爸被去新疆建设兵团,叔叔被送到大丰农场。范妮从家信里看到满纸的惶惶之色,心里体会到,什么叫做隔岸观火,原来兴趣,庆幸和厌烦是混合在一起的。她劝自己,不该再拖下去了,还是应该陪婶婆去公证,把简妮的经济担保表格弄好,赶快寄给简妮。
简妮来了以后,一定会与自己一起住,这样会不方便。还有潜在的,对那笔小小的读书经费的争夺。但大敌当前,这些还是应该要放到后面。来美国以后,范妮才了解到,当时自己在上海等婶婆的经济担保书,等得死去活来,其中的原因,就是因为婶婆一个人出门并不方便,要等到有人陪她,才能办齐那套材料。范妮望着倪鹰,突然想,要是简妮来与倪鹰同学,才叫有得一拼。
那天傍晚,范妮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到鲁在走廊上晃悠。鲁的脸上一派写毕业论文时的寂寞和痛苦,还有蠢蠢欲动的样子,那是因为在明丽的春日不得不在室内做无聊的事,痛苦地克制着自己在太阳下走一走的欲望。
“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好啊。”鲁说。
范妮冲他笑:“是呀,今天春天突然就来了。”见到鲁在毕业压力下百无聊赖的样子,范妮在心里悄悄地幸灾乐祸。她想要让鲁也尝尝,什么叫“病树前头万木春。”于是,她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鼻子前嗅了嗅,说:“满身都是阳光的味道。”然后将自己的手臂伸到鲁的脸前。
鲁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子,就抱住她。
他们去了鲁的房间,他们做了爱。
落日是通红的一大片,夕阳长长的,从鲁房间的窗上一直拖到房间的门旁边,范妮和鲁l着的身体,在迎着夕阳的那一面,被照成了金红色的。鲁望着她,又从心里感到了自己对这个东方人精巧苗条的身体的爱,这样的身体,像西方女人在少女时代那样,有单薄和无辜的样子,和羞怯的性感。范妮也学会了看鲁的l体,她也不再像刚开始时候那样张皇失措了。他的小腹很平坦,长长的金发浮在肩上,乍一看,像个读十二年级的男生。鲁一直努力保持自己的身体的清瘦,他不喜欢自己很快发展得像一般的美国男人那样强壮。像少年那样的清瘦,使得鲁感到自己还像一个没有近成年人的少年,还可以远远地离开社会。范妮和鲁都喜欢看对方的身体,都在心里忍不住赞叹那身体的奇妙。
鲁再一次要求:“让我照一张你的l体照片吧,我会拍得很美的。等你老了以后,这些照片就是一个很好的纪念。”范妮再一次笑着摇头拒绝:“no。我们中国人不做这个。”
现在,鲁和范妮都承认,他们能够在一起,真的不能不说是异国风情的吸引,直到现在,各自身上的异国风情仍旧是吸引人的。这也是他们会常常做a的原因,而不是因为心里的爱情。他们还不能肯定自己有没有爱上对方,但却也不是完全的黄色出租车的关系,他们的心里其实也有对彼此的爱意,它混杂在对彼此身体和习惯以及背景的兴趣里,若隐若现。一次做a以后,在融洽的气氛中,范妮半真半假地着鲁对自己说好听的话,也许,范妮的原意是想让鲁说“我爱你”,而不是他们通常说的“我喜欢你”。但鲁却诚恳地说出了对他们之间的感情,是不是纯粹的爱情的怀疑。范妮久久看着鲁坦然的眼睛,她开始同意鲁的话,他们的身体虽然已经有了很好的关系,但他们的心还没有。
范妮和鲁的关系是复杂的,在范妮这一方面尤其复杂。是他们对彼此身体的爱,对床第之爱的贪恋,使他们对对方的心灵抱着兴趣,努力克服着走向彼此心灵的困难。在鲁那一方面,他确定自己爱范妮精巧的身体,他随时愿意和范妮做a的身体,让他肯定自己是真的爱那个身体。但是他不确定自己也爱那个人的心,他感到自己不怎么了解她的心。范妮从来不对鲁说自己的困难,也不要求鲁为自己做任何事,甚至不要求鲁教她英文,像别的有一个美国男友的外国女孩那样,甚至鲁有时出于好心,纠正范妮发音上的错误,都会让范妮涨得满脸血红,满眼含泪,一副无地自容的样子。范妮古怪的强烈自尊心,她的骄傲,还有她时时让鲁感觉到的小心翼翼的掩盖,让鲁总是不能轻松地和她相处。鲁这样单纯斯文的康州男孩,不要说进入范妮的内心世界,连想像她的内心世界都做不到。他没有想到连范妮自己,实际上都不能面对自己的曲折。他偶尔听说,那些外国女孩子为了在美国留下来,会利用美国男人的感情。鲁暗自猜测范妮爱情的纯洁,但他得不到证明。这样,他就更不知道范妮到底掩盖的是什么,他一直警惕着,许多次,他都能看出来范妮眼巴巴地等着他说“我爱你”,特别是做a以前,可是他就是不愿意说。在他不肯定这个女孩的心里有什么的时候,他说不出口一个“爱”字。虽然美国人到处把“爱”字放在嘴上说,全世界都知道他们的电影有黄色镜头,动不动就离婚,但是真正的那个“爱”字,还是郑重其事。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5)
他们的关系里,遍布误会和不解。有时,范妮很肯定地对鲁说:“你是不会理解我的。”鲁生气她的放弃,居然连解释都不愿意解释,鲁不甘心自己就不能理解一个上海女孩的内心世界。但他其实也在心里怀疑,也许范妮说的是对的,不过,遇到范妮这样说,鲁总是马上反驳说:“要是两个人真的想要理解,就可以找到一条路去理解彼此。”鲁不说像范妮那样多愁善感的话,他也不喜欢听这样的话。在他反驳范妮的时,总能看到范妮的眼睛里闪出希望,他知道,其实范妮正等着自己有这样的决心,像好莱坞电影里的白人英雄那样去救她
这个落难的东方美人。可是,鲁最讨厌这样的被动。他讨厌那些电影里面象小j似的中国女人,浑身鸦片味,穿着红衫。鲁不喜欢美国女孩的主动,觉得她们太强悍,可也不喜欢范妮的被动,他觉得她并不够努力,也不够诚实,只是等待。而鲁知道自己根本不想当那可笑的白人英雄。所以,范妮和鲁,从感情上来说,真的很混乱也很复杂。
在范妮觉得鲁并不爱自己的时候,鲁也觉得范妮不爱自己。在这样的时候,范妮总是藏起自己的感受,假装什么也没有想,而鲁则先沉下脸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这些不满和怀疑,就是靠着他们之间强烈的身体之爱克制住,不至于反目。他们的身体爱上了对方的,当它们紧紧贴在一起时,皮肤自己开始变得烫了,对方迷人的气味让人来不及理会心头的疑问,他们的身体游离开他们的复杂的感受,深深地依恋。这是他们只要一有空,就会一起上床的原因,他们的身体热烈地享用着对方的美好,身体的激情像烟花一样腾空而起,在做a的几个小时里照亮了所有黑暗的角落。
当身体的激情被满足了以后,他们可能躺在一起,真正敞开自己的心,说一些心里话。也可能就马上起来,各自去淋浴,出现那样的情况,多数是因为在他们两个人心里,对没有心心相映的性j的耻辱和失落油然而生。为了害怕自己心里耻辱的感受伤害到对方,所以逃向合用的浴室,他们会独自在浴室的淋浴下呆上很长时间,热水帮助他们平复心里的不快。不光是范妮,后来,连洗澡飞快的鲁,也把浴室弄得像土耳其浴室一样雾漫漫的。他们到底是纯洁而认真的人,既不是范妮有时怀疑的,和自己玩玩尝新鲜的美国男生,也不是鲁有时候怀疑的,抱着种种新移民现实的目的来交换的中国女孩,或者抱着东方女孩的性幻想来换取奇遇的中国女孩,他们两个人,其实都不肯忽视那在困难重重中若隐若现的爱情,不肯将他们的关系仅仅建立在身体亲密的联系上。
做a以后感到耻辱和失落,是最伤害感情的。在范妮和鲁几个月的交往里,这样的时候并不算少。每一次独自在赫赫作响的热水龙头下冲着自己身体的时候,他们都想过要离开对方,退回到仅仅是同屋的关系去,可每一次都没有导致他们关系的真正破裂。过了不久,他们又会在一起。除了身体之爱的原因,其实还有感情上的原因,鲁和范妮的孤独,鲁和范妮的异族梦想,以及鲁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排拒,范妮对美国现实生活的攀附,这牵丝盘藤的联系使得他们总是舍不得离开对方,但是也不知道会怎样继续下去。范妮喜欢跟鲁讨论他们俩的关系,因为鲁到底是个诚实的人,不会为骗范妮的欢心,说违心的话。这让范妮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好听的和不好听的。有一次鲁说:“我不能说得完全肯定,但我可以说,你几乎就是那类对我不合适的人。”那次,范妮平静地说:“我认为你也是这样的。”有时,他们简直好像是为了证明那最后一小部分尚不肯定的不合适其实也是不合适而继续在一起。
这次结束以后,他们在床上说了不少话,开始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两个人小心翼翼的,随时准备起床去浴室,但这次却越说越融洽。他们说到了小时候不同的往事,九岁的时候,鲁和妹妹弟弟,放学以后总在屋后面的树林里玩,那一年的冬天,整个东部下大雪,他们将一只受伤的松鼠带回家里的地下室里养伤,但妈妈却不肯在家里养小动物,他们兄妹三人不得不连夜把松鼠送回到树林里去。那天晚上,他们三个孩子抱着装松鼠的纸板箱,走向屋后的树林,心里第一次感受到对弱小生物的担心。而范妮在五岁的时候,就亲眼见到弄堂里的人杀野猫,因为野猫偷吃了放在后窗篮里吊着的过夜小菜。那时,鱼和r都是重要的荤菜,家家都没有冰箱,将晚上吃剩下来的菜放在吊篮里,挂在通风的窗上过夜。弄堂里的人将猫抓住,打死,切下它的头,放在后窗的窗台上示众,以吓退别的野猫。到现在回忆起来,范妮还是吓得打寒战。鲁感觉到范妮的颤抖,把范妮抱紧了,亲她的脸,表示安慰。
“你看,我们就是这么不一样。”范妮总是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挑得大一些说,等待鲁来反驳她,给她鲁不畏险阻的鼓励。
“但是这些不同并不要紧。”这次,鲁的回答很温柔。他抚摸着范妮的肩膀,胳膊和手指,他细细的抚摩,让范妮感到受到了珍爱。“我想,人和人的不同并不是致命的,因为不同,我们才有对彼此的兴趣,要是什么都是一样的,一定会很乏味。你知道南方的人吗?密西西比河那边的人,他们的生活很乏味,比我们康州的生活还要糟糕,从那里出来读大学的人,一听到南方口音的人就赶快避开,他们再也不想见到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了!”
第四章 你在地毯下面藏着什么(6)
“你不觉得我们常常有困难的时刻吗?”范妮说,“你也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不知道怎么才能继续下去。”
“我喜欢的一个西班牙作家说过,人生就是由一个个的困难组成的。”鲁总是重复这句话,他说,“没有困难,也就没有人生了。”
“可我真的是希望能过上十全十美的生活,我生活里面已经遇到过足够的困难了,再也不想要一丁点的困难。”范妮仰望着天花板,说,“不要一丁点不顺利,不要一丁点麻烦。逃到美国来的人,都希望美国是我们的天堂。”范妮闭上嘴,在心里继续说,“在天堂里,不要没有钱,不要考不上,不要签证的麻烦,不要和中国人混在一起。”但渐渐近的千种万种的麻烦,渐渐像涨大水一样地淹没了范妮的心,“不要读得太苦,不要过得太苦,不要受伤。”范妮继续想着,“不要最后沦落到去当唐人街那样的美籍华人。要是爸爸的话,他可能就什么都不管也行,在穷地方久了,人也就贱了。”范妮想。
鲁把范妮抱到自己胸前,紧紧地抱着她,他有时喜欢范妮言辞里面的沧桑感。虽然范妮没有说什么,但鲁还是能够感受到范妮成长时不平常的经历,这种经历让鲁一方面感到麻烦,另一方面也感到兴趣。而且,他也喜欢范妮那种典型的移民对美国的钟爱之情,对美国的生活方式,他抱着些知识分子气的批判精神,他不喜欢和对美国生活沾沾自喜的美国人相处,他讨厌他们的自大和愚蠢,而范妮让他在批判之余又有了微妙的满足感,让他感到自己幸运但是不俗。
鲁对范妮说:“我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自私,我能看出来你有心事。我的心里也有压力,因为我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不像好莱坞电影里那么快乐。你心里其实一直梦想那样的快乐,是不是?你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也不抱怨,但我知道你要得其实很多。”鲁说着用手指点了点范妮的心,点得范妮向后缩了缩身体,“我也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傻。我有眼睛。虽然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美国男孩,不是超人,也不能给你十全十美的生活。”
范妮努力摆脱自己心里的麻烦,吃吃地笑着,躲开鲁的手指。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才不会破坏这个融洽的时刻。自己的过去,将来,担忧,向往,不是一时可以说清楚的,也不怎么合适这良辰美景。所以,在她亲吻鲁的眼睛的时候,她决定什么都不说了。许多次,在他们之间开始的讨论,都是这样知难而退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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