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为了庆祝范妮出国,爷爷特地开了一瓶红葡萄酒。
跑堂的胖女人取来了玻璃酒杯,分给桌上的人。酒开了瓶,倒在杯子里,晃了又晃,可酒y一点也挂不住杯子沿,看上去实在不算什么好酒,但那也是红房子可以开出来的最好的酒了。张裕的红葡萄酒,据说还是从前法国传教士带来的技术。爷爷举了举手里的杯子,轻声说:“祝贺范妮终于有机会到美国!”
大家碰了杯,都轻轻叫“cheers”。
爷爷又朝叔公举了杯说:“甄盛,你和爱丽丝是范妮的恩人,大恩不言谢。”
大家都附和着爷爷的话,向叔公举起杯来。范妮说:“叔公,我还是要说谢谢的。”象擎着一朵红色的玫瑰花一样,范妮向叔公举起自己的酒杯。
叔公站起身来,说:“大家都不要客气,这么多年,你们吃苦良多,如今我能帮上忙,心里真的是高兴和安慰。其实,为范妮做经济担保对爱丽丝也没有什么为难,她一个退休教授,又没有逃税的问题。”叔公特地与范妮碰了碰杯,“范妮,我为你高兴。”
大家喝了杯子里的酒,脸都有点红了。放下杯子,维尼叔叔轻轻吁出一口气,说:“上帝保佑,总算成功哉。说起来,也象是电影一样巧,范妮正是去住爹爹从前读书去住的那条街,也是命。”
叔公说:“我也去住过,我在麻省理工,学工商管理,是爹爹定规要我去学,要是我自己,就学baseball专业,jazz专业,我到现在还可以背得出三百多首当年的英文歌的唱词,一点也不比现在在立体声里做老歌曲的查利林差,只怕了有的歌我懂,他却不懂。现在我需要睡觉的时间少了,醒着的时候,就把它们抄在一本本子上。范妮见过的。那一年,我毕业要回上海,甄展刚刚到纽约,我就去纽约看他。其实我最喜欢纽约,那里才是花花世界。我不想在新英格兰住,爱丽丝又吵着要读书,不在我那里。我真的寂寞死了。我也记得那条路,在格林威治村里面,一条小马路,十字路口有一个石头的喷泉,流水日夜不停,两面都是红房子,绿藤。离地铁站不远。”
爷爷说:“那是spring street站。那个地方方便极了。范妮将来到上城去,回家的时候也要在那里下车。”
范妮点点头,她脑子里能想起来的,都是欧。亨利小说里描绘的下城格林威治村,在爬满了藤叶的老房子里,住着一个穷画家,病了,躺在床上望窗外的藤叶。现在她多知道了一点,那房子是红砖的,大概从外面看,就象红房子西餐馆一样。她租的房间附近的地铁站,叫spring street。可是,她还是不能相信,自己有一天能走到少年时代读过的美国小说里面去。
“听上去,范妮象要走到欧。亨利的短篇小说里去了一样。”维尼叔叔也说。
“我也觉得这是假的一样。”范妮说。
“因为想得太久了,来了,反而不象是真的了。”爸爸隔着桌子对范妮说,“我和妈妈在火车上,常常要拿出来你们拍来的电报看,也是心里不敢相信。想想1960年的时候,姆妈叫郎尼先办出去,郎尼也是开始办申请了,天天到魏先生家去补习英文,还不是突然出事情。”爸爸说着看看郎尼叔叔,他正坐在桌角,默默吃自己那份盛在高脚玻璃碗里的虾仁杯。他的手象农民那么粗大,那么结实,与吃虾仁杯的小勺子一点也不般配。他的头发已经开始稀疏,用发蜡梳起来以后,能看到一点头皮了。
听爸爸说到自己,郎尼叔叔探了探眼睛,可什么也没说,也不接腔。他的眼睛四周有深深的黑眼圈。他高中毕业时,因为出身问题,所以虽然参加了高考,但还没有发录取通知单,校长就找出身有问题的高三学生开会,讲“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问题了。果然,第一批不录取通知单里,就有朗尼的。朗尼帮过的同学,倒都考上了大学。痛心的爷爷,这时决定先以送朗尼到香港治病的借口,将朗尼送到香港去继续高中。爷爷找到自己的朋友魏先生,他从前是《字林西报》的英文编辑,报纸关门以后,他被遣散回家,自己在家教授英文。爷爷送郎尼叔叔去魏先生家补英文,准备到香港就直接进英文高中上课。可是,突然,公安局到家里来找郎尼叔叔问话,说他在魏先生那里上课的时候,说了什么反动言论。郎尼叔叔什么也想不起来,可公安局的人在他面前,当场画出一张当时的地形图,魏先生家的小客厅里,门在哪里,沙发在哪里,那天上课时候,谁靠窗坐,谁靠桌子坐,还有谁在场。这张一清二楚的地形图把郎尼叔叔吓呆了。很快,郎尼叔叔被判了两年劳动教养,送到大丰农场劳动。到了大丰农场,朗尼才知道那一年整个上海都在清理社会上的英文补习班,去补习的人,都被认为与社会主义思想格格不入的阶级异己分子。朗尼在劳动教养结束后,仍被留在农场里,不许将户口迁回上海,就这样,他在大丰农场一直呆了二十五年,到1987年,才终于回到上海。郎尼叔叔十九岁离开上海,四十三岁回到上海,他从一个每天在头发上抹凡士林发蜡,梳派克头,到英文老师家去补课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满脸晦气的老光g。
郎尼叔叔从来不和家里的人凑趣,就是开口说话,也好象别人都欠了他一样。维尼叔叔和范妮都知道他从来不怕败大家的兴,他就是有办法直望着你,不接你的腔。所以他们都轻易不去和郎尼叔叔搭讪,开始他们不愿意去刺激他,后来他们是不给他机会让大家都不高兴。要是不理郎尼叔叔,他也从不多事。而爸爸得意忘形。
“所以,你要想到,你的快乐是建筑在我的痛苦上面啊。”郎尼叔叔慢慢地开了口。
爸爸还是不知道收声,辩解说:“你怎么这么想,那你还是回到了上海,我真的要留在新疆一辈子呢。我也没说你的快乐是建筑在我的痛苦上面。”
“我来给你画一个地图,要是这些年美国没什么变化,就可以方便找到。”爷爷突然放下叉,对范妮说。
他找出纸和笔,开始在纸上画,曼哈顿象一个香蕉,下城象香蕉的一头,两边都是哈德森河,爷爷在上面画了一些曲线,当成哈德森河上的波浪。华尔街,南码头,格林威治村,小意大利,唐人街,下东村,象香蕉上的黑色芝麻斑一样。桌子上的人都凑过来看,爸爸和郎尼叔叔也都不说什么了。。
“you got it?”爷爷突然用英文轻轻问,他吓了范妮一跳,爷爷本来从来不说英文的。然后,爷爷换了一张纸,画了一条竖的街,“春街,”爷爷说,再画了几条横着的小街,然后又画了一条细细的竖着的街,“就是这里,维尔芬街,我刚到纽约住的nyu学生宿舍,世上的事情就有这么巧。也是你要去住的地方。”爷爷在小小的十字路口上画了一个小圆圈,表示那里就是叔公提到过的石头喷泉,日夜都不停地喷着水,“夏天的晚上,纽约也有很热的时候,开着窗子睡觉,老远的,总是听到那个喷泉在响,不习惯的时候,我一直以为是下雨的声音。”然后,爷爷画了一个大大的圆,“这是华盛顿广场,学生最喜欢去的地方。秋天的时候,有小贩在那里烤栗子卖,香气传得老远。”
范妮又想起欧。亨利小说里写到的故事,他也写到过纽约秋天卖烤栗子的小贩。自己看过的那本欧。亨利的小说,是一本十分破旧的小说,不知道经过多少人手里翻过,才传到了范妮手里,封面早已掉了,第一页到第七页也掉了,整个书都软搭搭的,回潮的雨天里,它散发着旧东西复杂的气味。她是闻着那气味,记住了纽约的秋天沿街会有小贩烤栗子的。后来,范妮肯定又在别的美国小说里读过过这样的细节,但是在杰克。伦敦的书里,还是在马克。吐温的书里,或者是在《珍妮的肖像》里,她已经忘记了。有时这些书里会出现一个椭圆形的沪江大学图书馆的蓝色图章,那一定是文化大革命烧书的时候,从大学图书馆流散出来的藏书。在寒冷的冬天,在垫高的枕头上,有一本外国小说看,肚子上压着一个鼓鼓的热水袋,这是范妮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有两个地铁站可以下,一个叫west 4;从那一站下,要穿过华盛顿广场,我是喜欢过华盛顿广场的,还有一站更近,叫spring street;那时候很多艺术家在那里开小店,手工做的女人戒指最漂亮。”爷爷在纸上标出来两个地铁站的位置,但是他没有提起,他之所以知道春街上的手工戒指好,是因为乃乃来看他的时候,在春街买了不少戒指的缘故。
“甄展,你其实一点也没有变,”叔公说,“我那时要去纽约看你,去接姆妈带过来的笋干,你也是画了这样一张图,给我寄过来,你记不记得。”
“你又没有用我的地图,雇了出租车来。”爷爷说,“你穿了一条白裤子,戴了一顶巴拿马草帽,爱丽丝穿了蓝色的蓬蓬裙。”爷爷说。
“叔公,你和婶婆的派头真好啊。”维尼叔叔对叔公笑,虽然婶婆早和叔公离婚了,她当年就留在美国,不肯回上海当少乃乃,但他们却一直有联系,保持着洋派学生的风度。
叔公也笑:“我也就是好看,银样蜡枪头。你爹爹才是学问好,他是在nyu都可以拿得到奖学金的好学生啊,一口文雅的英文,连我的美国同屋都说,电话里一点听不出来是个中国留学生。爱丽丝也是个欢喜读书的人,她的心气多少高啊,是美国名校的学生,就是宋家姐妹读书的那个威斯里女子学院,我们家那么多孩子,她就是和甄展谈得拢,连她都说甄展的英文好。”
一直静静听着的简妮c嘴说:“那爷爷可以教我英文,肯定比我们前进学校的老师还要好。”
爷爷摇摇头说:“已经早就还给老师了,简妮。我是什么都还光了,专业也还给nyu的教授们了,就算现在我有机会回去见他们,我也没有这个面孔。”
一向沉默寡言的爷爷突然说出这么痛心的话来,让一家人都不知道怎么对付。大家僵在桌子上。
最后,还是维尼叔叔满脸堆着不知所措的笑,一双手紧紧握着刀叉,轻声说:“爹爹,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啊。爹爹。”
范妮将自己的肩膀缩起来,并埋下眼睛,这样让她感到舒服一点。
而简妮则瞪大了自己的眼睛,她眼睛里全是要为爷爷担当什么的勇敢,就象她考到了上海,告诉爷爷自己选择的专业的时候一样。
好在这时上主菜了。跑堂的将白色的大盘子重重顿在桌上。即使是红房子,也已经不懂该将食物轻轻放在客人面前。一连三份烙蛤蜊使得满桌都散发出加了奶酪的熟蒜茸微臭的香气。别桌上的客人都朝范妮家的桌子上看。
叔公说,居然烙蛤蜊的样子和味道都没有什么变化,就是味道淡了点,“大概我舌头上的味蕾死得差不多了吧。”叔公说着,远远地拍了一下范妮的胳膊,“好好抓紧机会享受人生啊,人老了以后,什么都不太有意思了。我最欢喜看那些在麦当劳里工作的年轻人,动作快,声音响,那就是美国,就是年轻啊。”
爸爸妈妈点的是葡国j,那是他们在离开上海时匆忙举办婚礼时,在红房子西餐馆吃过的菜。范妮和简妮都不敢点j,在西餐馆里吃j,不可以用手,要用刀叉,一点一点与j骨头上的r斗争,实在太累了。范妮点的也是烙蛤蜊,简妮点的是炸猪排,在新疆的家里,妈妈也常做炸猪排吃,家里也特地备着刀叉,这是简妮最会吃的西餐主菜,在用刀叉吃饭的时候,佐餐的就是爸爸妈妈的上海故事。说不光的霞飞路,小开家的家庭舞会,自己有一支吉他乐队的,沙球和吉他,红房子西餐馆里的法国大菜,《moon river》,《around the world》,那都是他们开家庭舞会时听到的唱片,也是他们被发配到新疆的理由。简妮从来不觉得自己不是个上海人,会对红房子西餐馆陌生,只是她今天不想出一点差错,宁可保守。可爸爸妈妈居然可以用笨重的刀,把j块上的r都剔干净,吃得有模有样,一丝不乱。他们俩坐得笔挺的,手肘贴着自己的身体,掌刀的那只手腕轻轻动着,j块上的r就被老老实实地卸下来了。他们粗大的手和郎尼叔叔一样,与他们文雅的吃相不般配。让范妮不得不暗暗服气的是,即使他们的手因为长期的体力劳动变成了这样,即使他们的口音里有那个陌生的“ou”,他们吃起东西来,还是没有走样。甚至,比自己姐妹的样子还要好。
郎尼叔叔点的是红烩小牛r,他用叉点了点范妮面前的黑胡椒瓶,说:“拿伊pass过来。”范妮就把那小玻璃瓶给郎尼叔叔递了过去。在长桌子上的灯光下,范妮看到自己的手背是那么细白。她垂下眼睛,并不看郎尼叔叔的脸,她认为郎尼叔叔的声音是生硬而且有敌意的。郎尼叔叔粗大的双手象榔头一样,重重地吊在手腕上,那是大丰农场砖瓦厂的纪念品。他要的红烩小牛r其实一点也不合适他,他的牙齿因为长期的牙周炎,已经坏了一大半,回上海以后装了假牙,天天晚上,他要从嘴巴里取出假牙来,放在水里泡着,象爷爷一样。但他还是坚持要不好嚼的牛r,那种牛r就是切得再小,他的牙齿也对付不了。老光g的脾气一定是别扭的,不光难为别人,也同样难为自己。那时,范妮这么想。
维尼叔叔要的主菜也是烙蛤蜊,他细长的手指尖尖地伸过去,轻轻扶住坐在小凹档里的半个连壳蛤蜊,将淡黄色的蛤蜊r从撒了大蒜茸的汁汤里叉住,剥出来,再裹起一些蒜茸来,放进嘴里。他的小指头微微向上翘着,象女人一样柔和。他也是瘦长高大的,脖子上有一颗淡咖啡色的痣,显出白皙的皮肤。见范妮望着他,他体贴地劝道:“就是吃不下,也多少吃一点。范妮,你还不晓得什么时候才回来上海呢。”
“维尼叔叔,你的吃相也好看。”范妮说。
维尼叔叔对着范妮笑,范妮知道维尼叔叔最喜欢别人说他好看,他天生就是个喜欢好看东西的人。就是维尼叔叔在里弄生产组里绕铜丝线圈,只挣几十块钱工资的时候,他的画图朋友到家里来玩,也一定要去大一点的烟纸店,买细长的阿尔巴尼亚香烟来招待朋友,因为它有与中国香烟不同的样子。在范妮小时候,上海的男人都剪一模一样的平顶头,或者留得略长,修成三七分。而维尼叔叔总是把自己的头发修成象甲虫一样,圆圆的盖在头上,他的几个画画的朋友也是这样,因为他们猜想这就是甲克虫乐队的样子。他们以为,列农他们的甲克虫乐队风靡了中国以外的广大世界,就是因为他们把自己的头发剪成一只甲虫的样子,盖在头上。那时贝贝也剪了一个和维尼叔叔一样的头,从沙发后面看上去,他们像是一对双胞胎一样。要到后来,上海电台重新开出立体声之友节目,介绍外国音乐,才明白过来,原来他们的头发和甲虫并没有联系,而他们的歌,用只听过莫扎特和比利翁的耳朵来听,要花许多时间才能习惯,然后才能喜欢上象《hey; jude》;《imagine》那样比较温情的歌,找到里面单纯的感伤。但对那些歌曲里面的理想主义,却始终是陌生。
维尼叔叔还是喜欢更柔和浪漫的中产阶级曲子,像那时和贝贝一起听的,那把小提琴像海涅的爱情诗一样多愁善感。有时候,范妮看到维尼叔叔开着录音机画画,他总是画一些想象里的街道,房子和放了花瓶和水果的桌子,他拿着一支油画笔,跟着音乐独自在画架前面跳舞,那是他自己编出来的舞蹈,象土耳其的僧侣那样歪着头,他把两条长长的胳膊合拢来,拥抱着一团多愁善感的音乐,在他房间中间的一小块空地上转来转去。那时候,范妮总是觉得,维尼叔叔一定想起了贝贝。
范妮其实什么也吃不下。她觉得自己象一只气球一样,在半空中飘飘摇摇。爷爷的地图就放在面前,现在,自己的将来成了一张凭记忆画出来的地图。她自从上海有人出国的那一天开始,也有许多次想象自己大功告成的那一天,开舞会,告别,拿到飞机票,到红房子吃饭,家里的人终于可以自豪地宣布,王家也有人到美国去了。这些范妮都想到过,想象不出来的是,自己会高兴成什么样子。现在,范妮感受到,自己的心里,并没有象想象不出来的那样高兴。这让她感到惶惑。跑堂的胖女人过来送简妮的猪排,范妮感到了她的目光从自己的脸上扫过,那胖女人有一双聪明的眼睛,懂得察言观色。范妮动牙齿嚼了嚼,将自己嘴里含着的食物咽下去,叉住另一个切开一半的贝壳里的蛤蜊,将它拉出来,再去裹一些蒜茸,放到嘴里。她不要胖女人看出来,她为将要到美国去,连饭也吃不好了。“我也没有这么不中用的吧。”范妮在心里对胖跑堂说。
一家人喝光了为范妮去美国而开的红酒。
吃完饭出来,天又开始飘毛毛雨,路灯下的街道此刻湿漉漉的,下班的高峰过去以后,没有什么夜生活的上海街头,几乎没有行人。叔公叫了三辆出租车送大家回家。爷爷拉了范妮一下,让她和自己一起乘最后一辆出租车走。看着前面的两辆出租车朝长乐路拐进去了,爷爷和范妮才把停在路边等他们的出租车打发了。范妮将手c到爷爷的臂弯里,那里总是干燥而温暖的。爷爷常喜欢晚上散步,要范妮陪着去。范妮和爷爷一起去散步的时候,就这样把手c在爷爷的臂弯里,爷爷就把自己的胳膊夹一夹,象是握住范妮的手。
夜晚的毛毛雨,不是一滴滴下的,而是象雾那样漫天飘拂。慢慢的,头上和身上就湿了,用手一抹,满手都是湿湿的水气,头发慢慢也会耷拉下来,贴在头上。爷爷和范妮向长乐路走去。
长乐路上大都是住宅,沿街面的,是多年失修的旧洋房。朝南的有一个花园。一眼望过去,一些灯光是从紧紧关着的木头百叶窗里透出来的,远看,那些房子简直就象是空关着的一样。有的窗子开着百叶窗,里面爬出来的灯光,照亮短短的窗台,还有晾在窗沿下的衣服。蒲园是条大弄堂,里面的洋房也带着花园,能看到花园的围墙里伸出夹竹桃和冬青树湿淋淋的枝条。这都是范妮从小熟悉的街景。这雨中的安静,让范妮心里轻松了一点,象穿了一整天高跟鞋的脚,终于c到了已经穿歪了跟,所以跟脚极了的拖鞋里。她真的想静一静,可今天,一向缄默的爷爷却想说话。
“你现在到美国,20小时的飞机就行了吧?”爷爷问,“比我们那时候要快得多了。我到纽约,正好在战时,坐船。从上海到印度的加尔各答,然后换火车,从加尔各答到孟买,就象我们的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从那里上的是美国海军的运货船,我也不知道怎么会上美国海军的船,从印度到南非,才到纽约。路上要走50多天。惊涛骇浪。船上没几张唱片,天天放《you aresunshine》,离纽约近了,能听到美国电台的广播了,第一听到的,就是美军进攻欧洲大陆,罗斯福总统在电台里带领美国人民为军队祈祷。那个国家,人人爱国,团结一心,处处都有自尊和尊严,清清爽爽。而我们上海,有钱人天天怕日本人和特务来敲他家竹杠,最后吓得精神失常,自己跳楼自杀。”
范妮心里虽然为爷爷竟然有这么好的记忆而吃惊,但她默默地听着,什么也没表现出来。
爷爷又说:“叔公说,我的爹爹,因为家里是世代的天主教徒,为天主堂做点事,所以几代人的小时候,都会说些英文,所以也有机会到上海的洋行工作,后来成了上海数得着的代理商,钱多到国民党要敲竹杠,日本人要敲竹杠,黑道要绑架,只好把自己的房子盖到巡捕房的贴隔壁。要是没有机会,我们家还不是宁波乡下的一个乡下人。一个人的一生,机会是最重要的。没有机会,什么都没有。”
这是爷爷第一次对范妮说到曾祖父的发家史,还是借用叔公的话。爷爷从来对王家的家世不置一词,范妮隐约听到过,王家的发家,和美国洋行有很大的关系,那时的美国洋行做过两件让中国人痛恨的事情,一是贩卖鸦片到中国,二是贩卖劳工到美国。但范妮并不相信,因为中学的历史书上也是这么说,赵丹演的电影里也是这么说,而她,从来就对宣传反感。她从来不问,但她知道爷爷了解一些真相。因为有一次家里的客人说,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电影演员上官云珠对她的女儿说过,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不说,是为了保护她。爷爷听了,表示过赞同。而别人也对范妮说过,爷爷是只老狐狸。
范妮想,爷爷没有说的是,他这样一个nyu的高材生,专修船舶电机的工程师,因为没有机会,一辈子都没能独立负责设计过什么。爷爷不说,她范妮也不能明说。这就是他说的栋梁变朽木。
“从前旧社会,美国洋行鼓动中国人到美国去,你晓得用的是什么名头?他们说,美国遍地是黄金。正好在美国西部发现了大量的金矿,全世界晓得消息的人,都涌到美国的西海岸去。所以,我们中国人将san francisco叫作金山。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特地去那里找过中国劳工的遗迹,当时从美国东部到西部去挖金子,路上要走接近一年的时间。我去的时候,只要几个小时的飞机。挖金矿的人里面,就是中国劳工最能吃苦,挖到的金子也最多,让其他的人妒忌。真的也有不少人,发了财。我看到当时的中国杂货店里还有买鸦片的地方。”爷爷说。
“我晓得了。”范妮答应爷爷。但范妮想起来,历史书上说,是中国的买办伙同外国人将中国人贩卖到外国去,他们一起骗中国工人说,外国遍地是黄金。其实,劳工到了美国,就去修铁路了,好多人累死在美国西部的铁路上。范妮疑神疑鬼地想,莫非王家的祖上还贩卖过人口?
“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爷爷夹了夹范妮的手,“只要你一看到纽约的蓝天,就会精神起来的。”爷爷摇了摇头,“我一辈子再也没有见到有比纽约还蓝的天,太阳亮得你睁不开眼睛。”
长乐路上,路灯黄色的灯光在如雾的冻雨里,象印象派的画一样迷迷蒙蒙。有人穿在黄色的塑料雨衣里骑车而过,象被大风刮下楼去的衣服一样无声而迅疾。失修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个小水洼,在暗淡的路灯下亮闪闪的,要到天亮,才会看到那里都是污浊的黑水。爷爷和范妮都知道,当踩到摇摇晃晃的石板,就轻轻抬脚,摇晃的石板下面已经积满了雨水,重重踩过的话,石板会把下面的水都溅起来,弄得满脚都是水。范妮拉着爷爷的胳膊,让过一块块人行道上松动或者碎掉的石板,尽量不弄脏自己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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