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船去中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这一次,她没有要求酒保给她少咖啡,多牛奶,没有跟酒保搭话。她想起了妇科诊所地上的血。她从来没看到过这么鲜红的和浓稠的血,她想不通这样浓的血怎么能在细细的血管里流动,看上去简直就象芝麻糊一样。她想到的是,好在鲁当时不在场,他没看到那么可怕的东西,要不,他一定会嫌弃她的。范妮想,要是以后自己再生孩子,也不会让自己的丈夫在边上陪着的,那个样子,象头母猪多过象人。
等范妮回到家,如愿地将自己的手术单放到厨房的桌子上,用一只马克杯子压着,然后将自己安顿到床上,伸直两条腿,她才意识到,原来自己从下飞机到现在,一个多星期了,竟然没有真正睡着过。纽约的黄昏是凉爽的,风里加着一阵阵凉气,但范妮还是象在上海一样开着自己房间的窗。只要她躺在床上,就能听到街角那喷泉的水声,黄昏的维尔芬街上响彻着悉嗦的水声,范妮躺着,听着,发现自己竟并没有多少睡意,只是耳朵以上的头部象被东西紧紧箍住了一样,有点发蒙。她以为又是那该死的时差来了。她想,现在木已成舟,总可以好好睡上一觉。然而没有。她恍惚间听到鲁回家来了,厨房里的咖啡机噗噜噗噜地响,然后,公寓里静下来,她猜想,这时鲁会在看她放在桌子上的手术单,他该不会认为那单子是伪造出来的吧。范妮突然怀疑,那张纸上只有手术的项目,并没有证明已经做完了手术。这一惊,范妮完全醒了过来。她在枕上一动不动地躺着,悲从中来,竟然自己不知道怎么才能让鲁相信,自己已经去打了胎,他不用再担心什么了,自己没有什么可以麻烦到他的了。范妮悲伤的心里,还有点解脱的意思,从此再也不用做选择了。至于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范妮小心地饶过了这个难题。
接着,她听到鲁从厨房里走到她的门边,她的门是虚掩着的,鲁走到门边,停下,然后轻轻扣门,他想和她说什么?再盘问自己吗?范妮惊慌地猜想,自己又有什么可以证明的吗?消炎药,要不就是卫生棉垫,那上面有血,是流产以后zg的出血。范妮想,但这样的东西又怎么能拿给鲁去看!
鲁用指甲轻轻在门上弹,他们相好的时候,总是在厨房里谈天,到鲁的房间里做a,范妮的房间象是真正的闺房一样,鲁不进来,范妮也不邀请他进来。所以,鲁没有进范妮房间的习惯,要是要说什么事,总是靠在门框上,用指甲在门板上弹。范妮紧紧将自己的脸贴着枕头,闭上眼睛,她心里显现出鲁将自己的身体倚在白色的门框上的样子,他穿翠绿色的汗衫和蓝色的裤子,满头都是曲卷的金发。范妮想着鲁的样子,一阵阵的眼泪从紧闭着的眼睛里渗出来,她悄悄张开嘴,怕自己会发出粗重的呼吸,被鲁发现。
鲁吱吱有声地踩着地板,走开了。
鲁其实想问问范妮感觉好不好,要不要喝点热的巧克力,他想起来,当年自己的妈妈流产以后,爹地给她冲过一大杯热巧克力,他们说女人在这时候总是情绪低落的,热的巧克力可以补充她的能量,让她觉得心理上变得舒服。但他看到范妮静静睡着,从她的背影上看,鲁猜她并没有睡着,但她不理他,说明她不想和自己说话。鲁就回到自己房间里去了。在他的房间里,也能听到街口石头喷泉的水声,鲁的房间里满是夕阳金红色的光线,他默默望着夕阳里寂静的街角,从喷泉上流下来的水,象缎子一样闪闪发光。他觉得自己心里静极了,在那一派宁静里,还有点惆怅,这是因为,他终于确定自己不会做父亲了。还有,在他心里闪过了范妮紧贴在枕头上的身影。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4)
范妮没有把她的情况告诉家里。在鲁出去以后,范妮也起来喝点水,上厕所,只是她不想吃东西,也打不起精神来洗澡换衣服,因为一直用的卫生棉条,所以她连内k都不愿意换,脏了的内k,就和用脏的棉条一起扔掉了事。在寂静的公寓里,闻着鲁的咖啡味道,范妮恍然想起自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热的东西了,放在厨房的面包已经开始发硬。她并不觉得饿,也打不起精神来烧方便面吃。她在浴室里刷牙的时候,把手臂放到清水下冲了冲,她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异味,皮肤上渗出的油腻,血腥的臭气,头发里的陈宿气,她能闻到
,但是她就是不愿意抬起腿,跨进澡缸里去,洗一个澡。大多数时候,她就在自己床上躺着,闭着眼睛,但并不能睡着。
有时候,她也不得不和鲁见面,她总是远远地站着,一有机会就赶快躲到自己房间里去,因为她怕鲁闻到自己身上的味道,怕鲁讨厌她的脏,怕鲁看到她脸上黄渣渣的皮肤和蝴蝶斑。她总是低垂着眼睛,不肯多看鲁,怕自己看出来鲁厌烦的眼色。
鲁只以为范妮心里还是在赌气,他怕尴尬,所以他也不和范妮说什么。鲁并不太明白范妮为什么要睡这么长时间,好象她连路都不会走了,偶尔起床来上厕所,或者喝水,摇摇晃晃的,象个纸人在地板上飘。她也不怎么理会鲁,心不在焉的看着他,或者不看他,她好象不是赌气,而是放弃了。鲁记得小时候自己的妈妈也堕过胎,她从医院回来的当天晚上就照顾全家吃饭,第二天就去花园里工作了,什么毛病也没有。他不明白为什么轮到范妮,她就能变成了一只抱窝的老母j。一切活动都在床上,甚至不洗澡,也不刷牙。范妮的行为让鲁想起太平洋群岛上各民族的习俗,类似在吃饭以前,要往前面弹三滴酒,再往后面弹三滴酒,以祭鬼神祖宗。鲁看不起范妮的不开化,他在心里肯定,自己这辈子永远不会娶一个东方人为妻。她们太难让人理解了。
发现范妮表现异常,是手术以后的一个星期以后。开始,范妮一直躺在床上,不停地睡。后来,她起床时,不管见到什么东西,哪怕是鲁的拖鞋,都远远地绕着走,好象生怕会撞上,让自己受伤。走到跟前,她就停下来,看半天,然后自己告诉自己,那是只拖鞋,有红色和蓝色的条子,而且是madechina。鲁一点也见不得范妮那灵魂出窍的样子,觉得她真小题大做。他以为范妮到底对自己的堕胎不能释怀,所以用东方人曲里拐弯的方式滋事。他有时看着她,又好笑,又心烦,范妮这种样子太象是从老式电影里学来的,象《茶花女》。他一向感受到范妮有许多心里的事情瞒了他,她并不诚实。他听说过东方人最会骗人,他在范妮身上隐约感受到了那种类似谎言的气味。其实,这也是鲁无法实实在在地爱上范妮的原因之一。如今,鲁认为范妮这样子是做给他看的,想要从他这里得到更多感情。所以他故意不去理会她,让她自己明白,这一切并不奏效,他不会买她的帐。但是,到底,鲁的心里并不好过。范妮看上去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心不在焉的,但她拒绝他一切帮助,连他煮的咖啡都不喝一口。她象清教徒一样,只喝清水,吃冷面包。她总是让他感到一种被强迫的内疚感,也同时感到恼怒。在道理上,鲁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鲁感到自己被迫不能理直气壮地生活,自己的心上被别人放上y影,他恨这种处境,他认为这样对他不公平。
于是,他决定要动手扭转这局面。他出门的时候让范妮知道,而回家的时候轻手轻脚进门,他希望看到,范妮独自在家的时候,根本就是个正常人。那时候,他就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戳穿她的花样。他就说:“游戏结束了。”但是,他蹑手蹑脚发现的情形,却是范妮的眼神都散了,你看着她,可是吃不准她到底在看什么地方。鲁吓得伸手去范妮的眼前晃,想抓住她的注意力。果然,鲁看到范妮的眼神又渐渐聚了起来。她将脸向鲁凑过来,细细地看着他的脸,象看蚂蚁那么仔细。然后,她象耳语似地说:“你是鲁。卡撒特啊,你的眼睛真的太蓝了,真的太蓝了。”
“是啊,我知道,你喜欢我眼睛的颜色。”鲁说。他回想起范妮说过的话。她是他这一生中遇到过的最爱他外表的女人,这种他从来没有期望过的带着崇拜的爱,曾经让他心里得到过极大的满足。鲁心里的怨气悄悄被那种满足带来的幸福感所覆盖,在范妮身边,如果没有猜疑的话,鲁总是被范妮的崇拜所吸引,虽然有时也会觉得乏味。他轻轻捏了捏范妮的肩膀,问,“你今天感觉好吗?”
范妮过了好一会,才说:“算是好吧。”接着,她脸上闪过鲁熟悉的倔强,“我还不错。”她强调说。
这时,鲁发现范妮在屋角放了一个黑色的垃圾袋,里面堆了不少东西。他定睛一看,发现那里面都是用过的卫生巾,还有穿脏的内k。内k上的血已经干了,微微发着乌。他装做没有看到,但心里震了一下。要是范妮把它们丢到他们合用的垃圾箱里,鲁就会去倒干净,也会发现这些妇女用品。但是范妮将它们藏在自己房间里。鲁在那些已经干了的血迹上,突然感受到范妮的痛楚和自尊,以及捉襟见肘的处境。
借着心里的怜悯,鲁张开胳膊,想要拥抱范妮,但范妮闪开了。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5)
范妮还是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喷泉的水声象雷声一样在她的枕上轰鸣。开始她以为还是时差的问题,后来,范妮在一个夜里突然意识到,可能自己的神经出了问题。她想起来贝贝当年在发病前,也对维尼叔叔抱怨过,自己整夜整夜不能睡,吃不下东西。那时,维尼叔叔还说,要到红房子西餐馆去弄一客红汤来,为贝贝开胃口。范妮突然就意识到,自己的样子跟贝贝当年的情况一样。一想到贝贝,范妮几乎立刻就肯定,自己也出问题了。
恐惧象一阵风一样掠过范妮的心,她起了一身j皮疙瘩。可是,她马上就感到紧绷的全身“呼”地一轻,她终于发现了自己的逃路。要是自己连神智都不清楚了,谁还能来要求自己怎样怎样,谁还能来追究自己怎样怎样。一切就都交给别人处理了。范妮想起了英国电影里的奥菲丽欧,王子的情人,她疯了以后,每天只要拿着个花环走来走去,然后躺在飘满了花瓣的溪流里,顺流而下。这是一个容易对付的结局。老实说,范妮没觉得现在有什么不好的,她不吃东西,可是也不饿,她睡不着,可是也不困。头是很痛,好象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墙而出,这让她有点害怕,但是却不惊慌。反而,在注意力完全不能集中的时候,人象云一样漂浮着,范妮终于体会到了放任自流的轻松。
鲁本来认为范妮会渐渐恢复原状,在她被明确告知他不会买她的帐以后。鲁有好几次明确地表达过,在心里,他都觉得自己太粗鲁了,但是他认为自己必须发出明白无误的信号,所以还是这样做了。但是效果几乎没有。范妮的动作却越来越慢,好象梦游一样。她仍旧散着眼神,不停地自言自语,描述自己见到的每一件东西。直到有一天,范妮不停地说了几个小时,说得嘴唇上干起了一层皮,皱了起来,然后又裂开,出了血,可还不停嘴。鲁耐着性子去听范妮的悄悄话,这时他发现,她说的都是幻觉。她说喷泉上起火了,消防车来救火,但是没有用,火越来越大。又说简妮到飞机场几个小时了,怎么不到家,好象是迷路了,该去警察局报失。好象范妮讨厌简妮这个人,她也学着鲁的口气,再三抱怨说always problems,就象鲁有时抱怨范妮那样。鲁害怕地望着范妮流血的嘴唇,干裂的伤口刚刚结上,又被拉裂开来,鲁看着,都觉得痛,但范妮就是停不下嘴来。这时,鲁终于想到电影里见到过的那些女精神病患者,范妮的行为和她们简直太象了。鲁这时才意识到,也许范妮的精神真的出了问题。
鲁陪范妮去看精神科医生。对范妮的诊断花了很多时间,因为精神科医生让范妮做一些判断忧郁症的测试表,但是范妮有不少英文词都看不懂,得靠鲁给她解释。鲁借着这个特殊的时刻,真正走进了范妮的心里。他才知道,范妮认为自己活在这世界上没有意义,没有价值,她原来是个自卑的人,所以做出自尊的样子。而且,她是一个没有归宿感的人。鲁的心痛了一下,那时,他体会到自己和范妮在精神上秘密的连接,这种精神上的连接在他们那种被身体欲望和猜忌的干扰的关系中若隐若现,但终于不曾消失过。因为他自己也是一个没有归宿感的人。他怜惜地看着范妮的脸,她的嘴肿了,嘴唇裂得不成样子,脸也因为失去了神智而变得特别无辜和无耻。
但是医生说,这些想法都是由于忧郁症的病态心理造成的,与这个人的世界观无关。依据范妮的测试表,和心理医生的谈话,医生判断范妮得了重度忧郁症。
从诊所出来,范妮被一辆黑人开的拆除了消音器的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吓得一抖,就往后面退。鲁不得不用自己的胳膊环住范妮的身体,半推半抱地鼓励她往前走。从知道范妮怀孕到现在,范妮的身体是第一次这样正式落进鲁的怀抱里。鲁这时才发现,范妮的身体变得象吸尘器的管子那样细,空和僵硬。他抱着范妮,好象抱着一件空衣服。鲁闻到她头发里散发出来的油腻气味,那是只有在无家可归者身上才会有的气味,照医生的话说,那是典型的忧郁症病人的气味,他们对生活一点兴趣也没有的表现。鲁忍不住将自己的脸侧过去,让开范妮身上的气味。
鲁真不知道此刻他心里的感受,是恼怒,还是同情,是怜悯和懊丧,还是恐惧和厌烦。第一,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负什么责任,第二,他不知道范妮的将来会怎样,她该怎么办。医生叮嘱过他,要赶快通知她的家人,范妮已经有很明显的自杀倾向了,应该要送她去疯人院,这样可以保护她的安全。医生的话显然吓坏了鲁,他可不想范妮死在他的周围,他受不了这样的事,也处理不了这样的事。
在鲁成长的过程中,女孩怀孕不是新鲜事,但他没见到有谁象范妮这样,竟然真的为这么个不快的c曲而疯了的。他抱着范妮象纸板一样薄的肩膀,感受着范妮对世界的惊恐。汽车喇叭,突然迎面而过的行人,都将她吓得打哆嗦。鲁不得不紧紧抱着她,使她不至于落荒而逃。鲁这时突然想到,会不会是自己使范妮恐惧呢?自己是不是也对范妮做错过什么呢?尽管他想不出来自己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是总觉得是不干不净的。
路过他们的行人,大都看出了范妮的异常。敏感的人都远远给他们让出路来。鲁不得不在路过那些人的时候低声道谢。他听到几个十几岁的孩子路过他们身边的时候,讨厌地说了句“臭味”。他们脸上的表情是鲁所熟悉的,十几岁的人都讨厌自己看到不幸的人和事,其实鲁自己也是这样的人。他觉得自己的脸“呼呼”地烫了起来。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6)
鲁看到自己莫名其妙被迫陷入这样被人绕着经过的境地,不得不负起照顾范妮的责任,良心还在自己心里不安而不解地嘀嘀咕咕,审判着自己的行为。他讨厌自己这个处境。always problems,他愤怒地抱怨着,狠狠捏住范妮的细胳膊。always problems。
鲁不得不帮范妮打电话通知她上海的家里。一个带着老派纽约腔的男人向他仔细询问了范妮的情况,非常冷静。然后,他拒绝了将范妮送回上海的建议,也拒绝了鲁通知在纽约的
亲属的建议。他要鲁用最快的速度将范妮的病历和证明材料寄到上海,由他们家里的人来纽约处理范妮的事。那个好象是从马龙。白兰度的嘴里发出来的声音,文质彬彬,字正腔圆,但强硬坚决,不容分辩。鲁猜想,那个人就是范妮说的曾在纽约大学读电机的祖父。但是,他听上去更象一个黑社会的老大,象马龙。白兰度演的人。他想起好莱坞电影里面对华人富豪和大班的描写,他们与意大利黑手党没什么本质的区别。又想起来白兰度抱着一只猫,扁着上嘴唇的样子,他怕自己真的惹出什么杀身之祸来。鲁这才认真想起当时范妮对他说过的家史,那曾经和美国人一起贩卖鸦片劳工到美国,唐人街都和她家有关系,后来又帮杜邦公司把化学制品卖到中国的家族,那个世代prador出身的家族,在鲁的印象里,有点象贩运从非洲贩运奴隶到美国的英国人,他们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吧。鲁胡乱地担着心。鲁知道,自己得努力按照他说的去做,只有范妮家有人到纽约了,自己才能算得到解脱。
于是,鲁放下自己手里所有的事,为上海能来人照顾范妮而奔波,甚至他以室友的名义写了证明范妮因病无法自理的证明,而且还去敦请精神科的医生为范妮开了一张无法独自旅行的证明,方便范妮家人的签证。当然,鲁也同时把范妮在纽约做堕胎手术的资料一起寄到了上海,那上面有范妮的亲笔签字,证明了她是自愿去堕胎的。鲁觉得自己这样做很聪明,他在邮局的桌子上,将所有的资料都装进防水的大信封里,用手拍了拍它,说:“i did not make anything wrong。”
鲁从纽约打来的电话的时候,正是上海的深夜。上海正在秋老虎,热得整夜都必须开着电风扇睡觉。所以,全家人的房间门都开着,于是,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吵醒了全家人。然后,全家人都在各自的房间里听到了爷爷说的话,这是第一次,大家听到爷爷说的英文。在其他人心情复杂地赞叹爷爷英文的地道时,简妮第一个意识到,范妮出事了。她在gre书里见到过“产后抑郁症”这个词。
简妮的心激荡了一下,她马上轻声告诉在大床上的父母:“范妮发神经病了。”
“什么?”妈妈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诧异地问,“什么神经病?”
“她的孩子没有了。”简妮说,“她发产后抑郁症。”
这时,她看到爸爸“腾”地一下,从床上坐了起来。
简妮听到爷爷对鲁的吩咐,她的心突然剧烈地跳了起来,她马上猜到爷爷的用意,美国是讲究人道主义的国家,他们生癌的小孩,总统都会亲自邀请他到白宫作客,实现他的最后愿望。简妮认定,他们一定会给这样一种紧急情况的家庭马上颁发签证。这次,以范妮的名义,她是一定能够得到签证了!简妮的心跳得是那样急,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在拿到交通大学的入学通知书
慢船去中国 第 15 部分
的名义,她是一定能够得到签证了!简妮的心跳得是那样急,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在拿到交通大学的入学通知书的时候,简妮也曾经历过这样的心跳。
爸爸妈妈已经起了床,他们问简妮到底怎么回事,简妮神情恍惚地敷衍说:“后面的没听清楚。”
范妮在美国经历了什么,为什么会生这种病,爷爷没有几乎就没有问。
简妮和爸爸妈妈等到爷爷挂断电话,来到爷爷房间门口时,看到爷爷还站在放电话机的柚木花架前,一手扶着藤椅的靠背,将身体绷得象一张弓。
“范妮哪能?”爸爸一开口,声音就是抖的,然后,就带出了哭腔,“我们家怎么这么倒霉!什么事倒霉,什么事就肯定要轮到我们家的人,逃也逃不掉的。我们倒霉够了,范妮和简妮还要接着倒霉下去。就是逃出去的人,也逃不掉倒霉呀。真正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爷爷看着爸爸妈妈不说话。
简妮知道爷爷还有更重要的话说,但爸爸妈妈已经被范妮的事击垮了,他们将范妮勉强送走以后,心里不祥的预感,还有范妮一旦被送回中国,简妮前途的黑暗,这家人已显曙光的美国之路即将重新遁入无边黑暗的事实,让他们万念俱灰,哈尼的眼泪象打破的水缸一样喷s出来,他完全失去的了平时的和气和谦恭,以及走南闯北锻炼出来的硬朗和利索,抽泣得几乎被呛住了。简妮不得不拉了拉突然崩溃了的爸爸,劝道:“你先听爷爷把话说完呀。”
她心里想:“事情不象你想象的那么坏呀。”
简妮知道,自己这么想,未免太残酷了些。“但是,范妮的确不是更合适到美国去奋斗的人,这点已经被充分证明了。”她心里忍不住尽量公平地想,“公平地说,就是这样。”跃跃欲试的感觉又回到她的心里,“既然能从阿克苏那样的地方回到上海交通大学读书,到美国,才是真正的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但爸爸还是象个孩子似地哭闹。他的呜咽在夜里显得那么剧烈和响亮,毫无廉耻。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7)
爷爷的脸渐渐冷成了一块锈铁。简妮感到他象被触动的乌龟那样,正缓慢而坚决地向自己的壳里缩进去。她认为他就要象他们挥挥手,请他们回到自己房间去悲伤了。
“爸爸!”简妮坚决地打断了父亲。
“爷爷,你接着说完。”简妮对爷爷说。
“我要鲁将范妮的病情材料弄好,寄过来,简妮可以用接病人回家的理由再申请签证。”爷爷说,“鲁也怕他粘在这事情里面,所以他答应全力帮忙,甚至自己提出可以当简妮的邀请人。”
哈尼终于安静下来。虽然不那么戏剧化,但是简妮是明显地感到爸爸突然轻松了一下,就象哭闹的孩子终于得到了他为之奋斗的东西。他就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人,即使是新疆,也没有将他百炼成钢。然后,他们一家三口退出爷爷的房间,在走廊里,他们看到了从朗尼和维尼黑暗的房间里缓缓沉浮着的灰白色的蚊香烟,他们都躺在自己的床上,无声无息,就象在梦中一样。但朗尼没有打呼,维尼没有磨牙。
简妮躺回到自己靠窗的小床上,那是个折叠钢丝床,已经旧了,人一睡上去,就软软地向下陷去。简妮拂平草席,压好枕头,将自己的肩胛骨凑到枕头下方最合适的位置,悄悄把睡裙撩到后背上,让电风扇的风可以直接吹到皮肤。刚才又是一身大汗,因为心里紧张,居然自己都不知道。简妮努力把自己在床上放舒服了,但是,她还是没有睡着。她听到楼下的人家的三五牌座钟敲了两点,两点半,三点。听到弄堂里有野猫在翻动垃圾箱,哗啦哗啦地响。听到玉兰树上有只睡着的麻雀从枝上掉了下来,又慌忙扑打翅膀飞起来。听到弄堂里谁家的窗式空调机在启动时发出的嗡嗡声。但她没有听到家里每天夜里都会听到的象被窒息了一般挣扎着的呼噜声,高亢而艰难,仿佛敲骨吸髓般的磨牙声,爷爷在夏天的深夜里常常会在梦中发出羊一般细长的哭叫声,这都是除了夏天之外,被关在房门后面的秘密的声音。但是,简妮在这个夜里什么也没有听到。她知道,全家都象自己一样,安静地躺在床上,但没有睡着。黑夜是他们大家的保护者,使得他们可以不必直面许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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