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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说完,鲁绕过哈尼,径自走了。
哈尼是想叫住鲁,对鲁说,把你的臭钱拿着,滚。或者说,你以为你的那点钱就能买到我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你以为她是什么人!或者说,你想要打发叫花子啊。但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匆匆在记忆里翻检着可以骂人的英文单词,bitch是骂女人的,“母狗养的”怎么说,不知道。fucker好象太轻了,也很文不对题。他发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英文教师,还从来没用英文骂人的需要。等鲁的脚步声消失了,他才意识到鲁已经离开了,他才松了口气。哈尼看着桌上的钥匙和信封,心想,这两样东西,加起来三千美金,乘九,大概是两万七千人民币,无论如何,这笔钱该算是自己的成果吧。“就象人家丢给丧家犬的两条骨头。“哈尼羞愤地掐着自己的腿,对自己说。
范妮坐在自己房间窗前的椅子上,默默看着哈尼。她的眼睛象中午的猫一样眯缝着,好象什么都不知道,又好象什么都知道。
看到她的样子,哈尼心里一震,那诡异的神情,让他想起了新疆农场里的“小白脸”。他是上海弄堂里的孩子,没考上高中,就报名到新疆去了。但到新疆不久,他就发了疯。当时,他的脸也有这种诡异的神情,那神情让连长和指导员都不相信他疯了,他们也怀疑他装疯,想要被遣散回上海。他们拍着桌子对小白脸叫:“你生是新疆的人,死是新疆的鬼,永远回不了家啦。你现在既然疯了,就取消你的探亲假。什么时候你不疯了,什么时候再恢复。”对上海知青来说,回上海的探亲假简直比金子还要宝贵。他们想用这个杀手锏吓唬小白脸,但小白脸对他们的话一点反应也没有。其实,小白脸是真的疯了。当想到小白脸当年脸上的样子,哈尼这才相信,范妮也疯了。
“范妮,我是爸爸。”哈尼向她走去,她的房间凌乱龌龊,他闻到一股肮脏头发散发出来的油脂气味,还有女人身上的酸臊之气,如同一只夏天装满秽物的y沟d里散发出来的气味。哈尼在新疆火车上的女旅客身上闻到过,当她们不得不去厕所,不得不光着脚,用手吊着行李架上的铁条,从椅背上跨过,她们身上那暖烘烘的酸臊气就不得不暴露出来。哈尼最讨厌这种气味,他认为这种气味是世界上最龌龊,最下贱,最霉的,他的妻子爱莲也知道,所以去新疆的火车上,她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才喝一口水,尽量减少去厕所的可能。而且,那时候,她很识趣地从不用手去碰哈尼的头。这污秽的气味,让哈尼领悟到,范妮已经不再是几个月前洋气而骄傲的小姑娘,而是一个肮脏而潦倒的女人了。他想,要是自己是鲁的话,自己也不肯要这样的女人。哈尼站在房间中央迟疑了一下,他不想再往前走了。他简直就想拔脚逃开。为了镇定自己,哈尼四下里望了望,他又看到在衣橱旁边放着的那只黑色垃圾袋,看到了里面血迹斑斑的卫生巾。里面都装满了,可见那些东西在范妮房间里已经放了多少天。
哈尼向前紧走几步,为了避开那个垃圾袋,可他突然近,却将范妮吓得往后面一闪,差点把自己从椅子上掀下去。
哈尼想起来,另一个疯了的上海青年,是乌鲁木齐路上绸布店的小开,也是被弄堂里的劳动大姐着报名到新疆农场来的,也是这样一副吓破了胆的样子,谁说话大点声,他就吓得哆嗦。有时大风突然将门推开,他这边马上就吓出一裤子n来,顺着黄绿色的棉裤滴到地上。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2)
哈尼上去稳住范妮身下摇晃的椅子,然后赶快退后去。果然,范妮等到他退后了,就安静下来。
“你认识我吗?我是爸爸。”
“是的,你是爸爸。鲁告诉我,你要来了。”范妮说着凑过来仔细看了看哈尼,然后点
点头,“你的眼睛和我的一样,其实并不是真正黑色的,而是brown的,要是你把头发放在阳光里看,也是这种dark brown。真的是brown的,我们是因为吃牛奶和咖啡太少了,要是我们现在开始多吃牛奶,咖啡,忌司,还有洋葱,少吃中国食物,眼睛和头发的颜色都会变的,变得越来越brown。要到那时候,大家才看不大出你到底是什么地方来的。当然要象日尔曼人,不大可能的,但大概会象意大利人,或者土耳其人,不过,象土耳其人也没什么可取的。”
“我会保护你的。”他对女儿说。
“你来是为了你自己,不是为了保护我。还有,就是为了简妮,你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我和你们不一样。”范妮突然说出一声惊雷。哈尼惊得跳起来,他细细打量范妮,范妮的药里一定有激素类药物,吃得整个人好象肿了一样。
“范妮,你不是真的错乱了,对吧?”他问。
“我知道你是为了你自己,人就是这样的,我也是这样,鲁也是这样。”范妮说。
“范妮,你没病吧?”他不甘心地问。
“我当然没病。”范妮突然生了气,把哈尼一推,“我说了我没病,但鲁一定要我去看医生,我晓得鲁是怕我没有真的去流产,悄悄把孩子生下来,给他麻烦。我告诉他我已经打胎了,已经做过手术了,但他还是要我去医院,他还要陪着我去。让我吃药,那种美国的打胎药多厉害呀,你看我吃成了这样胖,真的不象人样了!人都是有自尊心的,你懂得吗?为什么我说了,还要我吃打胎药。为了怕我不吃,鲁和医生串通好了,说这是治忧郁症的药。我告诉你,再告诉你一次,我没有病。”范妮严正地对哈尼说。
听上去,是真的有病了。精神病人总是说自己没有病的。但哈尼还是忍不住怀疑范妮错乱的真实性。他悄悄观察范妮,希望看见范妮私下里行为很正常。就象他和妻子猜的那样,范妮只是因为对付不了纽约的生活,学习,爱情,才装疯的。在心里,他们都对范妮的疯狂没有什么切肤之痛,他们也都不愿意将这一点说出来,显得太记仇。他就是抱着将信将疑的心思到美国来的。但他总是看到范妮象木头人一样坐在那里,带着猫一样的神情。
范妮常常坐在厨房的桌子前,对着一把空椅子,默默的,甜蜜的。哈尼猜想,那张椅子原来大概是鲁坐的。范妮到现在,心里还放不下已经抛弃她的白人,纵使是已经被伤害成这样,在她意识尚存的地方,还生长着她对他的依恋。这时,哈尼心里总是涌出对自己女儿的轻蔑,那种带着点恨铁不成钢,又带着点报复的轻蔑是那样强烈和真实地冲上心头,使他完全不能假装看不到它,不理会它。那种感情,不是痛心,不是要为女儿复仇,不是怜悯,真的是轻视。她失败了,所以他轻视她。
哈尼因此而体会到,从前范妮对自己新疆口音的轻蔑,对自己仪态甚至手型的挑剔,也是出自她内心的真实感情。那时,他和范妮的妈妈互相安慰,将原因归结为孩子没能跟他们长大,没能得到父母的爱,在心里责怪他们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现在他们又和简妮亲热,所以范妮的感情是扭曲的,才表达出故意的冷淡。但事实上,哈尼心里隐隐知道,事情没有他们粉饰的那么动人和浪漫。他们家的人,就是这样的势利之徒。范妮是,哈尼自己也是。或者说,人都是这样的势利之徒。带着点厌恶地看着范妮,哈尼决定不去找婶婆,他不想让婶婆知道在范妮身上发生的事。甚至他也不想到唐人街去找乃乃,他也不想让自己的母亲知道范妮身上发生的事。他心里清楚,在这种落难的时候,不会有人愿意出来帮忙,他也不会去自取其辱。
无论怎样,哈尼也算是安顿下来了。做饭的时候,他陆续翻出了范妮放在抽屉里的存货,这才发现,冬天从上海带来的酱油,榨菜,真空包装的雪里蕻,差不多都还在。甚至连当时他反复裹好防漏的塑料袋都没有拆开。他将它们取出来的时候,范妮连忙对他摇手说:“不要用这些东西,味道太大了,鲁闻到会不高兴的。”哈





慢船去中国 第 16 部分
拆开。他将它们取出来的时候,范妮连忙对他摇手说:“不要用这些东西,味道太大了,鲁闻到会不高兴的。”哈尼还在范妮的床底下找到一个帆布小推车,他刚将它拉出来,范妮又羞又急,满脸通红地跟他抢,说:“那是唐人街的东西,so poor,鲁看到要不高兴的。”范妮只以为鲁又到奥地利去散心了,会随时回来。哈尼告诉她,鲁已经去做环球旅行了,几年都回不来的。但是范妮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说:“他多半是先出去避避风头,等我好了,他就会回来。”范妮常常有这种惊人之语,慢慢的,哈尼也习惯了,不管范妮是真疯,还是装疯,他都认了。
厨房里的冰箱很老了,带着art deco式的曲线,哈尼看着它实在眼熟。他突然想起来,自己小时候,家里的冰箱也是这样的一个大家伙,在转角那里也带着一点点圆弧,象家里的楼梯,妈妈的梳妆台。维尼后来考证出来家里的东西都是美国货,哈尼一直将信将疑的,现在,居然得到了证实。哈尼忍不住走过去打开冰箱门,小时候,他总自己开冰箱的门拿冰镇的西瓜吃,他甚至想起了夏天外面梧桐树上响亮的蝉鸣,爸爸告诉他说那些蝉叫的声音是“知啦知啦”,是个骄傲的动物,不停地说自己知道了知道了。哈尼还想起来,当时自己为了讨好爸爸,乖巧地说:“如果不用功,它又能知道什么呢?”爸爸大大地点头说,“这就是所谓的不知为知之,是最不好的品格。”那时,他是南洋小学公认的资优儿童,父亲最偏爱的孩子。所以,哈尼因为跳黑灯舞会,被迫报名到新疆去,永远失去了受教育的机会,就成了父亲最不能原谅的事。他不光自毁前程,而且也毁了父亲。由宠爱变成的憎恶,哈尼体会得最深。有时,哈尼觉得父亲暗暗将他自己无法原谅的失误,也转嫁到他头上。此刻,哈尼在打开的冰箱里,看到的是自己做的红烧猪脚爪和j蛋,还有香蕉,美国最廉价的食物。冰箱里的那盏小灯,照亮了截然不同的食物,也照亮了他的命运。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3)
“我真苦啊。”哈尼呻吟了一声,蹲了下去。
他久久地开着冰箱的门,听到放在门上,用金色锡纸包着的英国黄油,在温度变化时,锡纸发出了微轻的抽动声,那是他在超市里偶尔看到的小时候吃过的黄油,他买下它来,到底忍不住重温过去的瘾头。在超市的货架上,他靠那咖啡色的包装,认出了英国的克宁奶粉。当年他的母亲在香港给他们寄包裹时,常常在衣服里夹带克宁奶粉和用金色锡纸包的黄油
。哈尼过去拿了克宁奶粉看,它竟然一点也没变。当时上海这种非国产的东西比金子还珍贵,吃光了奶粉,不舍得丢掉装奶粉的洋铁听,就留着装散装的糖果饼干,直到铁听的底都锈了。他吃惊地握着它,不知如何是好。然后,将它放回到货架上面。但后来,他又拿了一听放到自己的推车里面,他想要再尝一尝,“也许,”他想,“也可以寄回上海去。寄给爹爹。”接着他又看到当年妈妈寄来的瑞士糖,黄油,还有用彩色锡纸包着的巧克力,他虽然不知道巧克力的牌子,但却从它们的形状上一下子就认出了它们。他记得那巧克力特别的香,还放在邮局的柜台上,他的爸爸还在为里面的糖果付进口税的时候,他就已经闻到了它的香气。他从货架上拿了一包瑞士糖,一包巧克力和一条黄油,但最后要付钱的时候,他只留下这条黄油。他对自己说,他得增强营养,准备开始打工。
哈尼晓得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要赶快为简妮找到出路。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做。简妮已经有了录取通知书,他不需要再为她找学校。他需要找到一个过硬的担保人,或者将一大笔美金存进大学,让学校为简妮出具一个名义上的奖学金通知,加强获得签证的可能性。但他做不到。在上海,他还能在简妮那里知道一点消息,甚至到美国领事馆门口去打探一点窍门,到了纽约,他反而觉得自己象是被封死在琥珀里的小虫子一样,与所有的东西都是隔开的。这种感觉,真让他害怕。在新疆,最艰苦的时候,他的心里都没有这样慌乱,这样没着落,格林威治村风雅的街道和建筑,简直吓住了他,让他很快就累了。他感到,那些花花绿绿的人们,灯光明亮的店堂和动辄飘满半条街的咖啡香,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他在街上转来转去,象莎士比亚剧里穿行在宫殿里哀怨的鬼魂,在维尔芬街角上,他也看到了那个西班牙式的石头喷泉。他对原先自家花园里的那个石头喷泉还有点印象,他也马上意识到它们之间的渊源因果。他拎着塑料袋,去喷泉那里坐了一会。听着哗哗的水声,他想起来,小时候,父母去跳舞了,自己独自在二楼的卧室里睡觉,那个说无锡话的奶妈在照顾朗尼。自己总是听到哗哗的水声,以为是下雨了。有时父母的黑色小别克车回家来了,压在路面上那哗哗的响声,也象是在下雨。那时他家没有车库,爹爹就将车停在花园的一块水泥地上。童年时代的事情,哈尼很少想起来,一旦想起,也会马上自觉停止回忆,这是他在新疆学会的保护自己的方法。妈妈从美国探亲回国的时候,肚子里已经怀上了他,他是长子。要是妈妈那时不急着要回上海做月子,而留在爸爸那里生他,然后再回国的话,他如今就是美国公民,出关时走的是公民通道,用的是深蓝色的护照。他的生活道路就会完全不同,他孩子的道路也就完全不同了。他丈量自己生活中那些可怕的失误,计算那些无法控制的失误是怎么毁掉他的一生。那个石头喷泉里的水,象银色的绸缎一样柔软地从石盘的边缘挂下来,在阳光里闪烁。它照亮了他的回忆,他家的小喷泉也是这样的。那时,他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妈妈说过,不能再让他学钢琴了,音乐会加重他的娘娘腔,他应该学工科,做一个精准均衡的绅士。但他的一生,与母亲的理想,风马牛不相及。与这四周,风马牛不相及,与他想要的生活,也风马牛不相及。甚至,哈尼也不怎么知道自己想要怎样的生活,他还来不及考虑,就被命运冲进了湍急的生活,他要拼命才能活下来。
哈尼心里知道,象普希金那样垂头坐在小花园的椅子上追忆,是没有意义的。那种漫天而来的多愁善感也没有意义。要是让它泛滥,只能给自己增加麻烦。他不是诗人,也不是那个留美工程师的小孩,而是王家在美国唯一的健康人,重任在肩。他决定赶快找一份工作,马上开始挣钱,有点东西抓到手,心里才感到实在。
哈尼的理想,是到说英文的地方打工,他不想去唐人街。买菜时,他去了唐人街,和范妮一样,他也讨厌那里的人,那里的商店,那里的气氛,他觉得那里面有种鬼鬼祟祟的东西,将他心里努力藏着的卑微感一下子点破。
他不舍得花钱买报纸,看求职的版面,就到地铁出口的废物箱里去拿别人扔掉的报纸。每天早晨,在华尔街附近地铁站里的废纸箱上,都堆着别人在地铁上匆匆看完扔掉的英文报纸。第一次,他琢磨了好久,才找到求职的内容,那原因简单而实在,因为他不知道有人说want,有人说hire,其实都是想要用人的意思。他按照上面的电话打电话过去,但他说不好英文,更糟糕的是,他听不懂对方在电话里说了什么,各种腔调的英文通过电话传过来,就如天书一般。他只有诺诺的份,白白浪费了电话费。这时,他才体会到鲁的英文那么清楚,那么慢,怕是特别为了让他听懂。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4)
懂了want 和hire,哈尼决定自己出去一家家找,他觉得自己面对面跟人家说,大概能懂得多一点。
哈尼想要去咖啡馆和酒馆工作,他当不成那些坐着喝咖啡晒太阳的人,能闻到咖啡的香味,能在一个风雅的地方干活也是好的。那些咖啡馆的伙计们,穿着白衬衫,带着黑领结,腰上围着长长的黑色围裙,p股翘翘的,边走边结实地拧着,围裙的前面有个大贴袋,放点
菜的小本子。他们有股子精明利落又殷勤的劲头,带着哈尼喜欢的老派的绅士气息,比餐馆的伙计风雅。特别是他们大都将头发整齐地梳过,用了发蜡,头发上留着一缕缕梳子的齿印。那样整齐的头发,让哈尼想起自己在上海的少年时代,家里的一瓶胖胖的凡士林发蜡。哈尼希望也能当上这样一个快步来往的,梳着一个欧洲电影里面看到过的整齐头发的酒保,在音乐声中穿梭,有时还可以看到美丽的女人。
但一天下来,在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竟然没有一家要他,老板们大都做在柜台后面忙着的,都对他摇头,客气地说:“抱歉,我们店里现在不需要人。” 明明在玻璃门上贴了hire,但是也不要他。哈尼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在外表上已经完全不是梳着飞机头的翩翩少年,甚至也不是团部中学里那个洋气的高中英文老师,女生多少另眼相看的上海人,而是一个连街边咖啡馆都不肯雇佣的老土。哈尼后悔自己没有认真打扮自己,他笑自己在新疆久了,只以为干活,只要把袖子卷起来,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就行了。其实,来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找工作,不光要看上去肯吃苦,也要卖相好。“卖相”的实在含义,比“漂亮”要大大多出一个“卖”字的逢迎。也许卖相,比肯吃苦更重要,咖啡馆里,其实也不需要吃什么苦。开始的时候,哈尼不肯承认自己居然变成一个对咖啡馆来说,情调不够,卖相不好的人,他想,只是自己在中国太守拙了,现在可以恢复原来的本性。他甚至想,按照自己的本性,怕是风流太过了呢。在新疆,稍稍放纵一下,就已经成了全校最洋气的老师,不得不夹紧尾巴做人。
第二天,哈尼用鲁留下来的香波细细地洗了头,烫好了白衬衣穿上,在走廊的镜子前整理了自己,再进咖啡馆的时候,他将自己蠢笨的大手背在身后。店老板多问了几句,会不会烧咖啡,会不会用机器,会不会调j尾酒,懂不懂得调irish cream,有没有工作经验,会不会讲英文,会不会端托盘,最后,有没有在美国的工作许可,哈尼就这样再次败下阵来。哈尼也是伤心的,但不象范妮那么伤心,他到底在新疆的农场里当过十年农工,他只是在厨房里做了一杯鲁剩下的咖啡,喝了,笑了笑自己的妄想,就过去了。
退而求其次,他去了酒馆,然后他知道,对于格林威治村的酒馆来说,他太老了,也太乡气。格林威治村的文化传统,酒馆比咖啡馆更加时髦,更有特点,在那里当酒保,得有尚未成名的先锋艺术家的那种颓废和愤怒,以及对风雅不屑一顾的狂放之气,要懂得很有型地弄乱头发,但不能真的肮脏,要懂得用冷酷和迷茫的眼神,但不能让客人觉得不安全。他要懂得制造一种艺术的气氛,那是来格林威治村酒馆的客人们追求的情调。这次,哈尼知道自己离一个格林威治村酒保的条件相差太远,他试了几家,就退出了。
在退而求其次,他去了餐馆,然后他知道,对于格林威治村的餐馆来说,他对西餐太不熟悉了,连布置桌子的知识都没有,要从客人的哪一边倒酒,更是无知。
哈尼还是想在附近找工作,这样可以照顾到范妮,也能省下交通费。
有个好心的店主,对一脸沮丧的哈尼说:“你是中国人,又什么不会,还没有工作许可,何不去唐人街试试运气,”那个人握了握哈尼的胳膊,“去唐人街,他们什么人都敢用,什么不会的人,也能在那里找到事。”
哈尼不得不去唐人街。沿着百老汇大道一直往下,渐渐地,闻到了空气里的咸味,那是唐人街上百家广东馆子和上百家鲜鱼店里养活海鱼和龙虾的大桶散发出来的气味。在拥挤杂乱的街道两面,有一家一家密密相连的餐馆,杂货店,金店,服装店,食品店,电器店,哈尼看到许多中国男人穿着阿迪达斯的白色运动鞋,松垮的牛仔裤,头上戴着棒球帽,劳碌而疲惫地在街上经过。他想,自己将要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他心里有点失望,那种失望象胃溃疡一样,是横在胸前后背闷闷的隐痛,但不过分。他很熟悉这种感觉,所以象那些老胃病懂得忍受闷痛那样,怀着失望的心情,小心寻找着wanted。
哈尼在一些餐馆的玻璃上发现了直接用中国繁体字写的用人告示。可事情并不顺利,他没有厨师经验,也没有跑堂的经验,听不懂广东话。而且,对于中国餐馆的跑堂,他的动作不够利落,他的腿脚太蠢。而领位的,都是精明的女人,也不是哈尼能够胜任的。唐人街上的餐馆老板不象格林威治村的老板那么客气,他们喜欢什么也不说,只向外挥挥手,让人出去了事。
这时,哈尼心里的隐痛渐渐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又象一只被到墙边上的j一样,浑身的j毛,不论长短,都乍了起来,虽然难看也无用,但表现出了拼死的决心。
哈尼终于在唐人街找到了一个洗碗的工作,从下午6点到凌晨2点,因为他没有打工许可,所以餐馆付他现钞,一小时3。5美金,唐人街最低的工资。他和店老板都可以因此而逃税。哈尼二话不说,就点了头。那个广东餐馆的工头用夹生的普通话说了句:“你一定是从大陆来的表叔吧,就是你们这些人把唐人街的工资拉下来的。”
第六章 将你扔到外国大马路上去(15)
哈尼只是看了看那张表达着鄙夷的广东人宽大的脸。他想起了在新疆农场里的指导员,队长,主任,连长,他们被从沙漠来的热风吹得紫红的脸上,都有着相似的鄙夷,以及在那鄙夷后面隐隐欲现的不得不另眼相看的恼怒。那并不是中纯粹的鄙夷,那里面的幸灾乐祸带着掩盖的潜越的慌张。哈尼一辈子都在别人这样的神情里生活,那鄙夷后面的东西,就是支撑他的力量。就象他的爹爹在失望后面的东西,也是哈尼肯定自己的力量一样。哈尼早就在生活中学会了顺从,他接受侮辱,没有太大的困难。他心里知道自己得到了想要得到的工作
,将别的忽略不计。
在他得到了晚上就可以来上班的许诺,离开那家广东餐馆的时候,甚至感到了自己心里的安慰,无论如何,他这个萝卜,总算找到了容纳自己的那个土坑。他在带着咸味的街道上走过,经过金晃晃的金店的橱窗,流着洗鱼水的鱼生店,从上到下,铺天盖地挂满廉价衣物和书包的铺子,还有街边袅袅冒着油气的油饼摊,哈尼体会到唐人街对他这样飘泊的人的实惠和般配。一半感伤,一半安慰的心情,在他心里轻轻地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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