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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秋白往下看,海面上没有人掉下去时应该溅起的水花,没有人掉下去发出的求救和挣扎,没有紫菀的身子,黛西乖宝就像忽然消失在了云海之间。
吴霜抓住秋白,撕心裂肺地叫道:“菀儿,菀儿,菀儿去哪里了?快叫人停船打捞,别让螺旋桨打着她……菀儿,妈妈的小花儿,你……你在做什么呀?”
秋白大声喊道:“来人来人,停船!派人下海,我女儿掉到海里去了!”
听他这么一嚷,本来已经歇下的人都起来了,七嘴八舌地问是怎么回事。秋白自己虽是亲眼所见,仍是想不通说不清,只是断断续续地道:“暴风雨要来了……我女儿晕船……掉下去了……”心慌意乱之下,连口齿都不清楚了。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正要想法下海营救,暴风雨就打下来了,黄豆大的雨滴砸在人身上又冷又痛,海风卷起海水倾倒在甲板上,巨大的货船在海浪中颠簸上下,摇得人站立不稳,纷纷伸手抓住身边最近的固定物,摸索着逃到能避雨的地方。
秋白一手抱住吴霜,一手抓着栏杆,盯着海面欲哭无泪。吴霜号淘大哭,一声声叫着紫菀的名字,身子瘫软坐倒下雨里。有职员冒雨上来,用雨衣裹住二人,拖回屋去。两人搂抱着抖得像雨中的两片叶子,脚下是一汪水海水。
吴霜嘴唇青紫,哆哆嗦嗦地道:“菀儿……”秋白摇摇头,痛道:“救不上来了……”一句未完,相拥大哭。
在这样的海上风暴里,船只能不能平安躲过尚说不准,更别说是停船抛锚,下海打捞。
吴霜疑惑地道:“菀儿是被风浪卷走的吧,我看见的,一大片黑浪把她带走了。”
秋白也不能确定了,心里是那么希望的,也道:“是的,是被海浪打走的。海上这么大的风暴,把我们的黛西乖宝带走了。”
两人在极度的惊恐伤心之下,一心一意地相信是海浪卷走了紫菀,是老天跟他们过不去,带走了他们唯一的宝贝。
紫菀闭上眼睛跃入云团中,猛觉一阵阵的寒意上涌,冻得她直打哆嗦,身子轻飘飘的,转侧挪移无不随意,睁开眼睛一看,四周似明非明,似暗非暗,没有亮光,也没有阴影。这个世界,仿佛不是人间。
紫菀停下来茫然无措,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才能回到之琬的身体里,才能回到四十年前,回到埃及法老号上,回到吴菊人的身边。她刚一想起之琬,便见一个身影从眼前掠过,瞧身形步态,可不就是之琬?她在这个身体里寄居了两个月,已经熟悉之极,便扬声招呼道:“宛玉!”
之琬像没有听见,脚步踉跄,奔跑不停,似是躲避什么东西,紫菀却看不到。她看到的只是之琬挣命一样的逃脱、奔走,那是在奔向自己的前途吧?紫菀悟出。之琬的灵魂在虚空里朝着她认定的目标而去,自己也该如此。既是在虚空中,有什么是不能达成的?之琬和自己一样,都是魂离r身,转换生命而生存。之琬的魂在寻找紫菀的身体,那我的魂怎么还能在我的身体里呢?我要离开,我要到之琬体内去,我要和三哥在一起。
这么一想,忽觉身上一轻。迈出两步,身边猛地多了一个紫菀。这个紫菀失魂少魄,呆立在边上,像一尊雕塑。紫菀对自己说道:“我们从此永别了。下次再见之日,就是我离世之时。你快去吧,之琬在等你,爸爸妈妈就交给你了。你我各奔前程去吧。”轻轻将紫菀的身子一推,紫菀滴溜溜转了几个圈,撞在奔跑过来的之琬上,两个身影合在了一起。那之琬被这么一阻,脚下不稳,摔了一跤,跌下去便不见了。
紫菀看得清楚,心下明白,道:“这就是了。我也快走吧,三哥该等急了。”闭上眼睛开始转起圈子来,转上十来圈后,头晕脑昏,心口烦恶,只想躺倒睡觉。耳边却听见有人在急切地呼唤道:“宛玉!宛玉!快醒醒,你怎么就舍我去了?”
紫菀心想:是三哥在叫我吗?他怎么来了?他要是不当心也在满月下看那倒霉的玉璧,别的地方又没有身体给他寄居,怕不是马上就要丧命?忙开口叫道:“三哥,不要!”
却又好似听到吴菊人说道:“宛玉你醒了?”语气是又惊又喜,跟着有热热的嘴唇在亲自己的脸,身子也似被一个滚烫的胸口抱着,紧得她透不过气。
紫菀勉力睁开眼睛,就见一双布满血丝的红眼,再一定睛细看,不是吴菊人又是谁?眼睛红得充血,腮上渗出一片胡髭青影,脸色苍白,嘴角抽蓄,满面的痛苦。紫菀看得心痛,轻声道:“三哥,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伸手去抚摸他的脸。
吴菊人先是一怔,跟着是一阵狂喜,抱紧她在她脸上一阵乱亲,边吻边说道:“宛玉,宛玉,你回来了宛玉。”
紫菀喜极落泪,也将他抱紧,应道:“三哥,要不是你叫我,我就回不来了。三哥,我想你想得不想活了,三哥,没有你我怎么活啊。”哇一声哭出来,泪如雨下。
吴菊人松开手臂,用双手托着她的脸,注视着她的眼睛,痛心地道:“你怎么就走了?我们刚说好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你怎么就走了?”
紫菀哭道:“我不是存心的,我不是有意的,都是那块害人的玉,摄走了我的魂,害得我们分开。三哥,你把那东西藏起来吧,我一辈子也不要再见到它。三哥,你信我,我没有想要离开你。”死盯着吴菊人,道:“你信吗?你信不信我?你要不相信,我就不要活了。”
吴菊人哑着嗓子道:“我要不信,就不会一天一夜不睡觉地守着你,喊你的名字,摇你的身子。喊得我都不相信你还能回来,怎么叫你你都不应,我怕你真的一去不回。”
紫菀破涕为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把我唤回来。”忽然道:“你是不是咬我的手臂了?”话说出口,就觉得手上火辣辣的痛。
吴菊人拉起她的手臂,把臂上的齿痕给她看。紫菀一看倒抽一口冷气,道:“你还真下得了嘴,把血都咬出来了,当初我可没有咬这么狠。”似笑非笑地斜睨他一眼,道:“三朝回门那天我咬了你,你是不是一直怀恨在心,一心想着要报复?这下总算找到借口了,加倍地要咬回?”
那小臂上的牙印深入肌肤,一个个牙尖小眼里渗出血珠,青紫一片,衬着雪白的手臂,甚是惨相。吴菊人捧起手臂轻轻吻道:“如果能把你唤回来,咬下一块r我都下得了狠心。”
紫菀呼一下把手臂收回,佯怒道:“咬别人当然下得了狠心,你倒是咬自己一口试试?”
吴菊人看她轻嗔薄怒,娇俏妩媚,顿时满天的愁云都散了,哈哈一笑,说道:“等哪天你要用人r做药引子,我一定咬一块自己的r下来,眉头都不皱一下。”
紫菀用手肘撞他一下,恼道:“好好的我为什么要人r做药引?你是不是要诌我生病?我真要是生了病,必须吃人r才能好,我也不劳你动嘴,我自己就咬一块下来,嚼嚼就吞了。”
吴菊人笑嘻嘻地道:“行啊,我是唐僧r嘛,早晚是你这个妖精的下饭菜。”抱紧她在床上躺好,吻着她的鬓角,低声道:“宛玉,别再吓我了,你这么一下子,让我的三魂六魄起码不见了一半。”
他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紫菀却听得心惊起来,伸臂回抱住他精壮的身子,把脸贴在他胸前,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喃喃地道:“不会的,不会的。”她心里想的是这么健康的人,怎么可能得病?怎么可以在壮年去世?怎么可以抛下娇妻稚子?吴菊人只当她是在答应不再吓他,这一天一夜的煎熬让他心力交瘁,终于赢得她回来,心气一松,疲倦袭来,眼睛再也支撑不住,只想睡觉,努力睁着眼不让自己睡,生怕一合眼又会失去怀中的人。
紫菀觉察出他的困意,吻吻他血红的眼睛,反将他抱在怀里,说道:“你睡吧,我不会离开你的,今生今世我都会在你身边。你难道不知道,我来到这里,便是为了和你结下这一段姻缘?我们是上天注定的夫妻,三昧真火也烧我不死,时空阻隔也拦不住我。我们生生世世、前世今生都是拆分不散的一对情人。”她这话是说给吴菊人听,同时也是说给自己听。
吴菊人得她说出这么重的誓言,放下心来,沉沉睡去。紫菀把头靠在他头顶,暗暗对自己说:我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我已是重新投胎轮回,从今以后,秋紫菀和我再没有关系,我只是宛玉,吴菊人的妻子,吴宛玉。我为他而生,自他而活,过去种种,都是前世的故事。我不会再内疚不安。
她是这么想着,可事实偏不这么来。
第二天紫菀起床,脱下紧身收腰的洋装,换上藤萝紫花绢丝褂子,淡青玉色的裙子,绣着荷花花苞的湖绿缎面布底鞋,一身清清雅雅的夏装,看得吴菊人眼睛发直,道:“宛玉,你还是穿这个好看。”
紫菀回头一笑,发髻也不耐烦梳,只将长发辫成一条麻花辫子,用根丁香色的丝绦系了,垂在胸前。耳上戴着一对碧绿的翡翠坠子。
吴菊人笑道:“你不梳髻子,这个样子,倒像个丫头。”他也不在意这出了阁的妇人打扮成姑娘的模样,反正在海轮上,没有长辈,就没有那么多规矩。
紫菀道:“唤茶总躺着,没人给我梳头,你只好将就一下了。”前些时她穿洋装,长发只需盘在头上,用根簪子别住,戴顶草帽就可以了,这换了清装,不能戴帽子,她又不会梳旧时的发髻,只好梳根辫子。
吴菊人道:“没什么,很好看。饿了没有?我们吃早餐去。”
两人到餐厅要早餐,紫菀看看什么都不想吃,倒了杯柠檬水,拿了两片l麦吐司。吴菊人切着烟r,说:“大嫂在我们的行李里放得有红泥炉子和薄铫子,还有大米和糯米。回去我就找出来,明天早上我来熬粥。这洋人的早餐太油腻,我也早吃得厌了。”
紫菀听了骨嘟一声咽了下口水,笑道:“光有炉子有米可不行,还要有炭呢。”
吴菊人道:“晚上吸烟室里会生壁炉,我去问仆欧要点煤,估计不成问题。”
紫菀摆手道:“你可别引我,到时没有,看你怎么交差。”
吴菊人眉毛一挑,道:“我要是熬不出一锅粥,我就不是吴老三。告诉你,小时候我还偷过人家的j到野地里烧叫花子j吃呢。他们要是不给,我就到底下锅炉房去偷煤。”
紫菀笑道:“偷东西你是行家,不过要当心逮住了被当成贼打。”
吴菊人瞪她一眼,知道她是在指他入室行窃偷画的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嗤地一笑。他们这一笑,马上引得餐厅里其他的客人注目。而看到紫菀一身清式女装,娇媚如花,都是一呆。
此前紫菀身着洋装,一口英文,几乎被他们认作同类。这时见了他们心目中古老中国的东方风情,瞪时心醉神迷起来。紫菀虽然受西式教育长大,摩登时髦,向不在意旁人的异样看法,但也从没被人这样无礼地看过,心下着恼,端正庄严地坐好,抬起眼睛,迎着那些目光一一回视过去,得众洋人垂眼观心吃起早餐来。
吴菊人看得啧啧称奇,为紫菀的不动声色和大家气势叫好。两人慢吞吞吃好早餐,吴菊人拉开椅子,扶她起身,挎着胳膊到甲板上散步。忽然问道:“你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这般工夫?一派大将风范,好气焰好架式。”他约摸知道眼前的这个宛玉有些古怪蹊跷,但心爱情钟,也不在意那些了,只是好奇要什么样的环境才能教养出这样的女孩儿?
紫菀本来笑吟吟的,听他这么一问,马上愁眉苦脸起来,待要说话,心头一阵烦恶,俯身作呕,只呕出两口清水。心头烦恶过去后,抽出手帕擦擦嘴角,抬眼看见吴菊人惊喜的表情,面上一红,别过脸去。
吴菊人看看左右无人,把她拉住,问道:“宛玉,觉得可好?”
紫菀“唔”一声算是作答,不肯看他,转到身后抱住他腰,把脸贴在他背脊上,眼圈已然红了。
吴菊人拍拍扣在他腰间的手臂,低声道:“宛玉,怎么啦?不舒服吗?”又小心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紫菀的脸在他背上擦了擦,擦去眼泪,过了好一阵子才答:“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吴霜的生日是在二月,她早上起来微觉不适,心里一默,就知道自己已经有孕,这才换下紧身束腰的洋装,改穿宽袍大袖的中式裙褂。就算她从此不是秋紫菀,但她生下的孩子总是吴霜,一早心里的难过,这时全都泛了上来。不想让吴菊人看见自己的忧心,只是埋首在他身后,却也不想放开手,放开九死一生、舍生求死才得到的幸福。
忽然吟道:“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三哥,这些都是我自己愿意的,生死都可以随我所愿,一点点的酸楚我不会怨天怨地。三哥,我们就要有孩子了,你喜不喜欢?”
第三十八章 鱼乐
第三十八章 鱼乐
唤茶在船上躺了大半个月,天天吃的是紫菀从餐厅带回来的面包烟r,吃得寡嘴闹心,面黄肌瘦,一百次后悔上了船。这天吴菊人在舱房里熬了一锅白粥,盛了一碗给她,虽然下粥的菜只是糟青鱼、醉泥螺、霉豆腐、咸萝卜干,却把唤茶的胃给治好了。两碗粥下去,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打扫整理舱房,用小炉子熬粥煮饭,伏侍紫菀梳洗晨吐。
紫菀怀孕两个月,晨吐症状开始发作,吐得黄疸水都呕了出来,小脸黄黄的,有气无力,这下换她整天躺着了。吴菊人急得坐立不安,一会儿问她要不要躺下,一会儿又问要不是坐起来,拿个枕头垫在她腰后,替她擦脸,端茶递水让她嗽口。
紫菀被他闹得静不下心来,恼道:“你安静些吧,我快被你烦死了。本来没什么要紧,你这样蝎蝎蛰蜇的,闹得别人都不得安定。传出去让人家知道了,还不笑话个死。”
吴菊人说:“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我要是早知道,就不该带你出来。大嫂说得一点没错,这船上本就不平稳,好人也被颠晕了,何况你又有了身子。也是我胡涂,就没想着这么快会有孩子。”
紫菀白他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假意道:“我要睡会儿,你出去逛逛,别吵着我。”
吴菊人不肯,道:“我不说话就是了,做什么赶我走?”
紫菀不理他,翻身朝里睡下,说道:“你在跟前晃得我眼晕,我没法睡。”
吴菊人只得怏怏地起身,又叫住唤茶让她小心侍候,才一步三回头地出去了。紫菀一听他关上舱门的声音,忙唤道:“唤茶。”
唤茶进来道:“小姐要什么?”
紫菀笑道:“来帮我洗头。躺了这两天,觉得头重得像要掉下来了。”她是紫菀时本来是一头女学生的短发,轻松惯了的,但对人家的长发很是艳羡,只是没心思留。做了之琬以后,凭空得了这么一头长发,喜欢得不得了,整天c金戴银的,把之琬的陪嫁轮换着玩了个遍。这时身子不爽,才觉得长发真是累赘,恨不得重新剪成童花式了才好,心里也知道不可能,这个时候的女人是没有剪短发的。又笑着解释道:“我故意把他赶出去的,他要是在这里,一定不让我洗,说什么怕风怕寒的。男人们哪里知道这些个。”
唤茶却懂得,她在躺倒的时候,也觉得头重发腻,起床后第一件事也是洗头。便取了一方绸帕围在紫菀的前胸后肩上,打散了发辫,拿梳子慢慢梳通,道:“小姐福气好,姑爷知道疼你。以前我和鹦哥两个还担心小姐嫁了过来会受委屈,现下看来是白担心了。”又抿嘴笑道:“小姐,你比以前做姑娘时还要有说有笑呢,可见是嫁得称心。”
紫菀想乔小姐的性子怕是个娴静的,自己这样活泼好动,怪不得人家会作比较,轻轻哼了一声,但笑不语。
唤茶道:“以前在家里有老爷拘着,又有两个姨娘管着,哪里比得上如今你做了少乃乃,上头没有公婆,有两个妯娌也是远着的,姑爷又什么事都由得小姐,小姐可算熬出头了,是该有个笑模样。”
紫菀喜欢听唤茶鹦哥两个说话,低低嘟嘟的,像养着的两只雀儿,什么事都可以说上半天。这鹦哥出了嫁,唤茶一人落了单,只好和紫菀说话。紫菀是新潮女性,受的是孙先生倡导的“自由、平等、博爱”的教育,从来没把她们当丫头,尽随她们闲话碎聊。唤茶在紫菀身边,比在之琬身边还要随便,之琬有时看她们太碎嘴,还要说上一句半句的。紫菀为免唤茶多想,还引她说话,这时也是这样,故意叹息道:“不知鹦哥嫁了后可满意?”她只要起这么个头,唤茶又可以说上半天,而她只要时不时附和两声就是了。
果然唤茶接口道:“冒先生是鹦哥自己看中的,怎么会不满意?冒先生虽不像姑爷这样体贴可心,但也是好脾气的人,不会亏待鹦哥的。小姐不用替她担心。”
紫菀又道:“她我是不担心了,我只担心你。这一下到了法国,一眼望去都是红眉毛绿眼睛的洋鬼子,你到哪里去找个可心的人呢?你年纪也不小了,就不想想自己的将来?我看那个阿陈倒不错,你觉得呢?”
唤茶撇撇嘴道:“没觉得,先看着再说吧。”随即和紫菀一阵嬉笑,两个把头发洗了,唤茶用洋手巾替她拧干长发上的水,一下一下地梳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长发还没干透,门口就传来吴菊人说话的声音,两人相视一笑,唤茶道:“姑爷真是一时三刻也离不开小姐。”
紫菀啐了一声,上床靠在一大堆枕头上,唤茶替她把半干的长发拢了拢,用块干洋巾子垫着,放在薄被上,那床上立时像铺了一张黑丝网。
吴菊人在门口说话道:“唤茶,有洋人大夫来替夫人诊病,夫人醒着吗?”意思是该盖的盖上,该收的收着,别让洋人看了便宜去。
唤茶一听有外人,哪里用得着他提醒,把洋巾一卷,满把头发都卷在里头,又拿件大衣服罩在胸前,盖住紫菀身上穿的月白色无领睡袄,才道:“知道了,请进来吧。”要依得她,顶好有帐子放下才好。
紫菀暗暗好笑,这外国医生看病,又是听心肺又是看面色,岂是像中国的大夫一样隔着帕子搭搭脉博就可以了的。
吴菊人陪了洋人医生进来,那医生头发胡子雪白,身板倒是笔直,见了紫菀,用生硬的中国话说道:“夫人,你好。”
紫菀笑着点了下头,说:“早上好。”转头对唤茶说:“你去下头看看阿陈,送点吃的给他。”她是有意要支开唤茶,好和医生用英文说话。
有吴菊人在旁边,唤茶不好太过任性,依言去装了一碗粥,放在一只盖盅里,搁进食篮,又拿了一碟子糟青鱼、一碟子萝卜干一同装了,到二层楼下的三等舱去看阿陈。
阿陈住的是一个四人间,和另外三个洋人住在一起。那三个洋人中一个是马赛人,一个是犹太人,还有一个是英国人,加上阿陈这个浙江吴镇乡下人,四个人白日相对,是一句话都没有。马赛人和犹太人在房里只是睡一觉,早上起来就出去,抽烟喝酒打牌消磨时间,英国人和阿陈一样,晕船晕得晨昏不知,一条命去了有一半多。
唤茶拎着食篮小心地躲着甲板上楼梯上随处可见的洋人,心里直犯嘀咕。壮着胆子下了两层楼,找到三等舱,敲敲第五扇门,喊道:“阿陈哥哥,在里面吗?”
阿陈正睡得昏天黑地的,忽听门口有女子声音叫他,知道是自家人,忙应道:“在,是唤茶姐姐吗?请进。”声线细弱,有气无力。
唤茶推门进去,看见两个男人躺在床上,有些不好意思,低着眼睛地道:“阿陈哥,夫人让我给你送点粥来,我放在这里了,你自己起来吃吧。”
阿陈好容易有个可以说话的人来了,哪能轻易便放走了,何况来的人还是这个标致伶俐的俏丫头?道:“唤茶姐姐坐一下,我这就吃,吃好了姐姐一起带去,不是省得走一趟了吗?”忙忙地坐起来,仔细掖好被角,又谢道:“劳烦唤茶姐姐了。”
唤茶听了觉得有理,便弯腰打开篮子盖,先把盅里的粥碗递给他,翻过篮子盖,就是一个现成的食案,把两碟小菜搁在上头,放在床沿上,说道:“我在外头等着。”
阿陈央求道:“唤茶姐姐陪我说会儿话吧,这一屋子都是洋人,我好些时候没说过话了。”
唤茶掩嘴一笑,倚着门,说道:“晕船晕成这样了,还有精神说话?”
阿陈把萝卜干咬得咯吱咯吱的响,筷子不停地划拉,转眼下去了半碗粥,停一停气说道:“说了话才有精神,不说话就是死人。这粥哪里来的?洋人还会煮粥?我要是早知道这洋人船上有粥,我早起来了。”
唤茶啐道:“美死你了,洋人给你煮粥!这是你家三老爷给我家小姐煮的,我家小姐心善,想你也是没吃没喝,特意留给你的。”
阿陈“啊”了一声,道:“我家老爷还会做这个?”又说:“夫人心善,我们三老爷却心偏,把姐姐留在身边,让我和三个赤佬住一屋,天天出去喝酒,喝醉了回来就躺下扯酒酣,浑身的酒臭气,也不说洗洗再睡,薰也薰死我了。”
唤茶“嗤”地笑一声,看一眼屋里躺着的那个“赤佬”,道:“谁让你是个小子呢?夫人跟前不用你,你只好和赤佬混在一起。听说他们喝酒都是只喝酒,不吃菜的?”自来内宅女眷跟前只用女仆丫头,男仆小子们只在二门外听传,跟老爷出门办差。因此唤茶可以住得头等舱,阿陈虽是吴菊人的心腹亲随,生意买卖上头,还有小笔的银钱过手,他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也只能住在三等舱里,和别人挤一挤。
阿陈当然明白,不过是逗她说话,顺着她的话头道:“可不是吗,在外头喝了不够,回来时也拿着酒瓶子,对着瓶子咕嘟咕嘟喝一口,抱着瓶子就睡,睡醒了又喝。喝得个个都有个酒糟鼻子,也不嫌丑。”
唤茶看一眼那个英国人,那个英国人也呆呆地看着她,唤茶看见这洋人脸上虽然没有个红鼻子,但整张脸却是红红白白的。白是白,白里透出些红来,却又不是闺中女儿那种腻白,看着说不出的怪异。扑嗤一笑,说道:“阿陈哥真会说笑话。亏得他们听不懂,不然还不知气成什么样子,你当心挨他们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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