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末之龙

    埃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冰龙：“……这就是库尔提亚，赫特兰德唯一的海港。”




第一千一百八十一章 礼物（下）
    他们到底没有直接飞进城市，而是在岸边一片无人的礁石后落地。伊斯变回了人形——这也是他现在唯一还能操纵自如的魔法。他们沿着海岸走了很远的路才走到库尔提亚，随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涌入城市之中。

    库尔提亚也没有城墙。繁华的街道上并不乏来自东大陆的人，他们白皙的皮肤即使被晒得黑红，五官也与当地人有太大的区别，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埃德原本以为他们混在里面也不会太醒目，但事实上，就算是与大半时间都可以躲在船舱里而不用像水手们一样暴晒在阳光下的商人们相比，他也还是太白了……而伊斯比他更白——连埃德都觉得他的脸在海边灿烂的阳光之下，白得简直刺眼！

    伊斯倒是已经习惯了各种各种的视线，何况努亚人虽然会好奇地多看他几眼，或和身边的同伴窃窃私语几句，却也没有太过失礼的行为。

    赫特兰德特产的各种香料是最受欢迎的货物之一，整个城市因此都似乎被笼罩在浓烈的香气之中。埃德打了一路的喷嚏，连强烈的好奇心都喷出去了几分，终于找到了尼奥城商会在这里设下的联络处。

    作为里弗辛格尔的儿子，他受到了热情的欢迎。

    “我还以为辛格尔家的商队不会那么快到达。”接待他的中年人含蓄地表达着自己的疑惑——他当然知道，辛格尔家的船队根本没有出现在港口。

    埃德哈哈笑着敷衍了过去。几句话之后，男人便把他当成了——至少是表面上当成了——被父亲无情地扔到这片遥远的大陆来接受考验的继承人，热情里又多了几分并不讨人厌的奉承，几乎有问必答。

    库尔提亚的统治者，当然已经不是缪鲁来到这里时那个村落的统治者瑞玛。

    “努亚人的城市不像鲁特格尔，由当地的领主统治，倒是更像尼奥……不过他们的市长是由国王指派，而不像我们尼奥那样由人们推举而出。”男人有着身为尼奥人的自豪，但也诚实地表达了对努亚人的羡慕，“他们有个相当不错的国王……至少连续几任派遣来此地的市长都相当不错。就算是尼奥城也有贫困潦倒的人们聚集的东区‘泥泽’，这里可没有——这个城市里的人，最富有的或许比不上尼奥的富商，最贫穷的却也胜过尼奥的贫民。只要不是懒得不可救药，蠢得难以置信，总能过上还不错的日子。”

    所以，选择留在这里的人也越来越多，各家的商队都不得不提高报酬来留住熟练的水手。

    现任的市长是个女人，精明强干，手段凌厉……也并不掩饰这份凌厉。

    “作为一个女人，也太强硬了些！”男人对此颇有怨言，“来了才一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修订我们使用了好些年的交易规则。拉杰尔大人已经传讯回尼奥，想要像从前那样用低价的货物获得高额的利润，可不那么容易——而且恐怕会越来越不容易……虽然也不是没有新的机会。只不过，在这个连魔法都没有的地方，传点消息回去也太慢了！……唉，现在也不知道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商船一来一回，最快也要近三年的时间，而法师们直到现在都没弄明白赫特兰德不能使用魔法的原因，也因此渐渐对之失去了兴趣。对习惯了魔法的便利的尼奥商人而言，这大概是库尔提亚最大的缺点。

    埃德听了一堆各种各样的消息，又在对方热情的招待之下吃了一顿颇有几分虹弯岛风味的午餐，再一次汇入街上的人流之中时，已经有了主意。

    “我们先去图书馆看看！”他说。

    是的，库尔提亚已经有了自己的图书馆，其规模或许比不上伯兰蒂图书馆，关于这座城市的历史的书，却应该是不会少的。

    也许，那个在两个大陆的人们交流之初执意留下来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的牧师，也能在其中留下一丝痕迹

    “到底为什么要这么麻烦！”

    长久地待在拥挤的人群里，伊斯渐渐失去了耐心，“只要我现在变回龙，你立刻就能见到这里的统治者，让她去找你的‘女孩儿’，难道不是更快更简单的事吗！”

    埃德几乎有点心动，但很快又告诉自己，“不行！”

    他也这样告诉他的朋友。

    “这里从我们那边来的人太多，天知道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引起混乱，别说帮我们找人啦，那位‘凌厉’的市长大人，说不定会把我们赶出去！”

    他已经请商会的人帮忙，看是否能见市长一面，但他到底不是他的父亲——他没那么重要。而他自己的身份……连刚才接待他的男人都不知道他成了水神的圣者。就算他说出来，这个名号在这里多半也没什么意义。

    他们最终并没能到达图书馆。走了没多久伊斯就拿手指戳了戳埃德的手臂。

    “有人盯上我们啦！”他说，语气里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点兴奋。

    埃德立刻回头，东张西望，紧张得十分刻意。

    伊斯恼怒地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背上。但“盯上”他们的人却并没有像埃德所希望的那样选择退避——他们直接穿过人群，站在他面前，叫出了他的名字。

    “埃德辛格尔。”

    身材高挑的男人站得笔直，带着审视和警惕的眼神让埃德觉得自己像个逃窜已久，终于被抓住的犯人。

    “是的，我是。”他回答，绽开一脸明朗的笑容。眼前这两个人的身份简直不言而喻，他还是诚实一点比较好……不，他原本就是个这么诚实的人呀！

    他挺了挺胸，笑得更加灿烂又真挚。

    开口的男人怔了怔，和同伴交换了一个眼神。

    “是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吗”埃德主动问道，“抱歉，我刚刚来到库尔提亚，还不太了解这里的风俗呢。”

    “……您并非乘船来到这里。”男人说，神情不自觉地柔和了一点，“我们只是想知道，您把您的……坐骑，放在了哪里恕我直言，它实在是太大了一点，最好还能待在足够安全的地方。”

    比如，在他们的眼皮底下。

    埃德的笑容有点维持不下去了。他甚至没空去想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暴露的……因为他那“太大”的“坐骑”，已经在他身后散发出了丝丝的寒意。



第一千一百八十二章 时机（上）
    身为战士的人对杀意总是敏感的，即使并不知道那杀意到底从何而来。努亚人隐约有些猜测，但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也许，对另一个大陆，他们的了解还不够多。

    怒火并未爆发出来，而是在那金发蓝眼的年轻人垂下视线时随之被压了下去。他甚至翘起嘴角懒洋洋地笑了笑，带点讥讽和不屑，让人有点不自在，却也不至于生出敌意。

    “请放心，它无论待在哪里都足够安全。”埃德终于能够轻松地回答。

    努亚人在片刻的思索之后迅速做出了决定。

    “听说您有意求见我们的市长”他选择了开诚布公，“我可以尽快为您安排。”

    如果他的猜测是真的伯尔尼绝不会责怪他的自作主张。

    这个“尽快”快到了让埃德惊讶的地步他们被直接带进了市政厅。尽管埃德怀疑那两个努亚人已经猜出了伊斯的身份，但无论是他们，还是他们的上司伯尔尼，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对于把这样一个“太大”的危险带进这个城市最重要的建筑之中，似乎都并没有什么犹豫。

    没有更多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没有什么繁文缛节，这样利落又大胆的行事让埃德欣赏不已。当他们被带到那位“手段凌厉”的女市长面前时，那份欣赏又更强烈了几分。

    鲁特格尔绝不会有女性的大臣安克坦恩当然更不可能。女领主倒还是有的，那也必然是在没有男性继承人的情况下。即使是在尼奥，市议会和商会里也没有女性。他以为一个能坐到这个位置，且并不只是个“象征”的女性，多半看起来更像男人，甚至会有意让自己看起来更像男人，但塔芮里梅因固然不算美人，却也坦然展示着属于女性的魅力。

    像街头走过的普通女人一样，她盘起的发髻里插了朵白瓣黄蕊，香气馥郁的花朵，一身看似朴素的蓝灰色的长裙在她站起来的时候，隐隐有如水波般的银色光芒流过，显出其中隐藏的花纹这样华美又低调的织物，是鲁特格尔的匠人仿照精灵的风格织成的也是瓦拉所喜爱的。

    她们连年纪都大致相仿，只是气质截然不同。埃德心情复杂地躬身行礼，梅因则微笑着将双手交叉叠在胸前。

    不出所料，她的通用语说得比她的属下还要流畅。

    “你的父亲是库尔提亚最受欢迎的朋友之一”她说，“但我猜并不是他让你来的”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伊斯一样，而伊斯只是满不在乎地回望着她。他当然没有行礼他不会向任何人行礼。

    梅因平静地收回了视线，请他们坐下品尝努亚人所喜爱的、味道浓郁的果汁。

    目的，对于这个必然会被问到的问题，埃德在来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回答。

    “在这片大陆更往南的地方，就是世界的边缘。”他说，“我们只是去看看那是怎样的。”

    这原本也就是他们最初的目的。

    梅因点了点头，表现出了适当的兴趣：“那么，你们找到了吗”

    “我们看到了世界尽头的永夜。”埃德回答，“看到海水坠向黑暗无底的深渊。那样壮阔令人永生难忘。”

    “但你们想要见我，应该不是为了分享这个”梅因直截了当地问道。

    “大概也不是每一个来要求见您的人，都能如此幸运地见到”埃德试探着回答。

    所以，他们到底什么时候暴露的！

    梅因笑了起来。

    “你们向南时只有边境的巡逻队报告说有一只巨大的鸟飞了过去向北飞回来的时却不止从一个城市和村庄上空飞过，”她说，“然后，你们在附近的海岸边失去了踪迹。没过多久，两个谁也没见过，白得像艾格花一样的年轻人进入了库尔提亚就算一头会飞巨兽背上坐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怀疑其中有某种联系，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猜测”

    埃德沉默了一小会儿。

    努亚人的眼力真好，他以为伊斯飞得够高了居然连他也能看见！这么一听是很理所当然但他们传递消息的速度怎么可能比冰龙飞得还要快！

    “也许我们也有自己的魔法”梅因笑眯眯地看着一脸惊讶和疑惑的年轻人，以及他那一头怪异却并不掩饰、反正显得自然起来的灰发。

    她的属下对“那头会飞的巨兽可能变成了一个人”十分紧张，但她对埃德的兴趣更大一些。他绝不是个普通人，甚至不只是个大商人的儿子。不单是是因为他能骑着那样的巨兽跨越整个大陆一个普通人，可不会刚进入一座陌生的城市，就要求见这个城市的统治者，却没有给出什么让他显得十分重要的理由，态度亦并不狂妄。那么，值得在意的便是他的思考方式那无疑是身居高位的人才会有的。

    而他还这么年轻。

    埃德看得出她的兴致盎然，也看得出她看透了他的疑惑，但并不真想讨论他们自己的“魔法”。他心领神会地回以礼貌的惊叹，提起他们如何在一个半身人的村落里发现了那位几十年前随着第一支商队来到赫特兰德的牧师的日记，提起他耗费一生的时间所追寻的答案和许多年前对一个小小的努亚女孩儿的承诺。

    说出口时他才渐渐意识到，“找一个人”对一个城市的最高统治者而言实在是一件很小的事但也只能厚着脸皮说下去。

    梅因的神情却有些微妙。

    “所以，你想把那位牧师的笔记，全都留在库尔提亚”她想要确认，“即使找不到那个女孩儿”

    埃德点头。毕竟，几十年前海边村落里的一个小女孩儿，如今会在何方，甚至是否还活着，都很难说。

    “你们有个图书馆。”他说，“这样的笔记，总还是有点用的吧”

    岂止是“有点用”！

    梅因并不很在乎那位牧师所找到的“答案”，尽管他的执着令人敬佩。她看重的是他记下的关于半人马、牛头人和半身人关于这片大陆上他们尚未能探索之地的种种。他们并不是没有派出使者和探险者，但路途艰险，他们派出的队伍，能回来的极少，也从未有人能走到那么远。



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时机（中）
    因为地利和时机，库尔提亚的确发展得很快，然而每一次从远来的商人和水手口中得知另一个大陆的繁盛，他们都会觉得，还不够快。

    努亚人幸运地拥有一片丰饶的土地，但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也被困于这片土地。遥远的传说中，试图驾船远去的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于是他们便安于衣食无忧的平静生活直到东大陆巨大的帆船出现在他们的海岸边。

    那是充满警示的雷霆，却也是划破迷雾的闪电。

    惊讶，好奇和强烈的危机感，让他们在与自己的半人马邻居相安无事数百年后，又有了前进的动力。他们选择了接纳，而不是将那些远航而来的人当成敌人拒之门外，也是在与强大的半人马族漫长的相处之中得到的经验了解你的对手，和他们成为利益相关的朋友，远胜过无意义的争斗。

    当然，那得是在对方没有虎视眈眈地将你视为食物，或你有着锋利的、足够保护自己的爪牙的时候。

    如今行走在库尔提亚街头的人们并不知道，当第一支来自另一个大陆的商队满载货物进入几十年前那个简陋的港口时，隐藏在平静的村庄后的，是国王派出的最优秀的战士他们做了最坏的打算，却得到了最好的结果。

    但力量不平等的交往不可能有持久的和平。远道而来的“朋友”们眼中并不是没有贪婪与野心，只是受制于过于艰难的旅程和努亚人始终不曾放下的警惕。想要避免可能的危险或战胜它，他们需要以更快的速度变得更为强大。但库尔提亚今天的繁华已是以整个努亚王国为后盾。如果他们想要变得更强他们必得以整个大陆作为后盾才行。

    数千年的时间里他们安于现状，许多人几乎一生都不会离开自己生长的村落，当他们开始急切地想要了解整个大陆，横贯其上的沼泽、森林和群山却几乎是无法逾越的障碍。

    现在，却有人一个来自东大陆的，奇怪的年轻人，如此轻易地将他们迫切需要的东西，送到了他们眼前。

    她不得不有所怀疑。

    梅因看着眼前灰发的年轻人，想要知道他是否真的明白这份礼物的意义想要知道这份礼物是否别有用心，或者包裹着有毒的馅料然而年轻人深蓝色的眼睛清透明亮，似乎单纯得一眼就能看穿，又似乎有着大海般的深邃难解。

    她收回视线，意识到自己在这意料之外的惊喜之中稍稍失去了冷静。对方的目的固然重要，他们如何判断和利用这份礼物，才是更重要的。

    毫无根据的猜测只能带来毫无益处的不安。

    “那么，这样你觉得如何：”她开口道，“我们会努力寻找那个女孩儿，在找到她之前，我们把笔记放进图书馆，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它的存在也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它原本是属于谁的礼物。”

    埃德想了想。

    “也许最好还是不要提及她的名字”他说，“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那么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