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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芳不自赏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风弄
为着那些繁缛的礼俗,她有多少次情不自禁地想要握紧他的手,偎入他的怀,却想起身为一国之后的本分,生生忍住了心中那点点滴滴的爱意。
“王嫂?”
“啊?”东林王后蓦然惊觉过来,唤道,“镇北王,请过来哀家身边。”
楚北捷走前两步,在她对面坐下。
“镇北王是否打算把东林的兵马也归入亭军?”东林王后问。
楚北捷本来就打算和王嫂言明此事,坦率地点头道:“正是。”
“亭军……”东林王后将这二字放在嘴里咀嚼,苦笑道,“大王当日曾说,镇北王性真情烈,并不适合生在无情的王家,这是他对弟弟最忧心的地方。但是现在,哀家却不知道对镇北王这种性情应该忧心还是庆幸。如果不是镇北王深爱白娉婷,又怎会奇迹似的出现这支敢与何侠对抗的亭军?”话锋一转,又问,“哀家想确切地知道,东林军归入亭军后,假如将来亭军大胜,镇北王掌握大权,那么东林的命运将如何?东林王族又将如何?”
楚北捷沉默片刻,毅然咬牙道:“不瞒王嫂,本王会建立新国,另立国号。”
“那东林……”
“东林已是过去。本王出征并非为了扩张东林,而是为了给娉婷一个安宁的天下。如果平定大乱后仍以东林为尊,实际上等于东林征伐了三国,这和何侠有什么区别?其他三国的将士、百姓也一定会耿耿于怀,时刻想着反抗,天下不会出现真的安宁。”楚北捷目光坚毅,沉声道,“这是本王给娉婷的承诺,绝不更改。”
东林王后目光蓦然转厉,看向楚北捷。
楚北捷不避不让,淡淡直视,“王嫂如果生气,尽管责罚北捷,但这件事,北捷主意已定。”
东林王后深深看他良久,眼神渐失了犀利,无奈地叹了一声,“国之根本,本来就是人,对吗?”
“王嫂?”楚北捷微愕。
“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耀天公主与镇北王在东林云常大战前的一番对话,早被许多人打探到了。”东林王后苦笑,露出追思的表情,“王宫被焚之后,哀家常常在想,我东林建国之时,是怎样一番景象?应该也是千万将士、黎民百姓上下一心、众志成城,不惜洒尽热血,盼望着自己和妻儿老小都能过上安宁幸福的日子吧?”
为什么百年之后,国刻在心中,却忘了人?
千千万万的人,千千万万的生离死别、爱恨缠绵。
东林王后悠悠的目光扫过楚北捷的脸,长长吐出一口气,猛然下了决心,“国家重要,难道百姓就不珍贵吗?没有安居乐业的百姓,东林也是名存实亡。镇北王,你放手去做吧。”
楚北捷不料东林王后竟有这般决断,猛地站起来,接着单膝跪下,一字一顿道:“王嫂之恩,楚北捷没齿难忘。”
想不到原以为最难过的一关,竟这样轻易闯过了。
“去吧。平定大乱,结束这生灵涂炭的局势,还天下以安澜。”东林王后轻轻扬唇,逸出一丝憧憬的微笑,“王族也好,平民也罢,让所有人都记住——既有幸生而为人,就该知道自己生而有价,就该知道自己并非让人践踏的蝼蚁。”
镇北王会建立一个庞大的帝国。
这个帝国的庞大,不仅仅在于兵强域阔,更因为这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会渐渐懂得尊重自己,不轻贱自己。





孤芳不自赏 第1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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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视自己为傀儡,不视自己为工具。
他们不会被驱赶着走上战场。
当大战来临时,他们会自己选择——是否为了保护自己的未来而战,就如今日的亭军一样。
假如,他们的鲜血染红沙场,那片被火热的血浸染过的土地,将长出最茂盛的野草。
“白娉婷……”东林王后仰天长叹,“好一个白娉婷。”
归乐,暮色萧索。
深宫冷落院中人,再无蜂蝶慕幽香。
久未动过的门锁发出轻微响声,褪尽华衣的归乐王后在幽暗中迟钝地抬头,瞥见门外威严而熟悉的身影。
归乐王何肃跨进房门,说道:“你大哥乐震与飞照行一战后,惧怕云常大军再度袭击,已经领着残兵远远逃离都城了。”
他语气平静,出奇地没有震怒。
归乐王后被幽禁多日,还是第一次听见兄长的消息,沉默片刻,冷冷地问:“大王是来赐死臣妾的吗?”
何肃好一会儿没有做声,缓缓走近自己的妻子,伸出食指,像从前恩深情重时那般,轻轻挑起她瘦削的下巴。
“王后,难道不想再见绍儿一面?”何肃忽问。
归乐王后震了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何肃,“大王……肯让臣妾见绍儿?”儿子毕竟是娘的心头肉,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为什么不肯?”何肃叹气,反问。
归乐王后自知必死,大不了白绫毒酒二者选其一,早做好了一了百了的准备。没想到何肃亲临,言辞举止竟和料想中的大为不同,毕竟是多年夫妻,又听他提起儿子,心肠顿时软了三分,神态便没有之前那般冷傲,低下头,幽幽应道:“臣妾泄露大王伏兵之事;父亲擅权;大哥违抗王令,拥兵自重,和大王对峙。乐氏一门,犯的……都是死罪。”
“王后也知道自己的罪?”何肃想起归乐现在的乱况,不由得冷哼,见王后低头不语,又缓缓长叹一声,道,“王后起来吧。寡人赦免你的罪,命你重回正宫,仍为后宫之主。”
“什么?”王后惊讶地仰起头。
乐震领兵与都城对峙,和造反没有两样,这是王族最忌讳的,绝不可能得到赦免。
但大王的表情,却丝毫不像在开玩笑。
夜色下的冷宫一片昏暗,何肃屹立在门前,身影近在咫尺,但要看清他眸底的一分一毫,又似乎隔得远了,只捕捉到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王后端详着本来已与自己恩断义绝的何肃,再次低下头,咬牙道:“大王还是杀了臣妾吧。臣妾十五岁嫁入王子府,大王登基,即封臣妾为后,想当日何等恩爱,怎料会有今日?如今木已成舟,无法挽回,就算大王赦免,臣妾还有什么脸面当这王后?臣妾只是懊悔,怎么会一时起了妒心,暗中命人向何侠泄露大王伏兵所在……不过区区一个白娉婷,就算让她进了后宫,只要大王高兴,又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为了一个女人,致使归乐大乱,臣妾……臣妾真是愚不可及……”说着,娇肩剧颤,伏地恸哭。
她贵为王后,养于深院,起居只在宫中,何肃实在是唯一一个她放在心里的男人。往日华衣美食,艳婢环绕,又有父兄每日在眼前论事讨赏,仿佛当着这个王后,就不得不有满腔心计,防着掖着,思谋较量。
此刻华衣尽褪,青丝懒梳,冷冷宫院内闲看浮云悠然,心里偶尔记起的,却是那些往常以为微不足道的小事。
当初如何战战兢兢地跨进王子府,洞房花烛夜,偷偷掀了红巾一角,悄悄瞥了何肃第一眼;如何满心欢喜地在何肃耳边低语,说她腹中有了他的骨肉;如何在后宫里盛装打扮,当着众人的面,从容地接了王后的玺印。
好好一双夫妻,就这么一步一步,和家仇国恨缠到了一起,如今除了斩不断理还乱的丝丝心痛,还剩什么?
王后正哭得肝肠寸断时,肩膀被一双大掌轻轻抚了抚。她抬起满是泪水的脸庞,被何肃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王后不要哭了。实话和王后说吧,乐震领军私逃,都城兵力空虚,如今何侠领着云常大军,已经把我们团团围困了。”
“啊!”王后吃了一惊。她被软禁多时,没有人敢向她传递外间的消息,她怎会知道情况已经糟到这个地步。
“强弱悬殊,明知必输,这场仗不打也罢。明日此时,寡人会打开城门,亲自向何侠递交降书。”何肃苦涩地笑了笑,“国都快没有了,王后和国丈国舅那些叛国大罪,又有什么不可赦的?”
王后见何肃话里满是无奈与消沉,和从前冷硬骄傲的模样截然不同,心里更疼更悔,颤声道:“若不是臣妾的过错,归乐就不会内乱,大王大军在手,何侠岂能说来就来?臣妾……”
“别再说了。”何肃截断她的话,沉声道,“侍女们捧着衣裳饰物,都候在门外。王后就照往日的模样好好打扮吧。王后已经很久没有陪寡人喝酒了,今夜我们夫妻对饮,不要外人打搅。”
王后默默凝视何肃,终于缓缓行礼,“臣妾遵命。”
何肃转身出去。外面等着的侍女们一等大王出去,都鱼贯迎了上来,手捧着方盘,里面都是王后往常心爱的衣裳饰品,连胭脂水粉和各味熏香都齐全了。
“王后娘娘。”见了久未露面的王后,众人齐齐行礼,脸上都暗带悲色,看来大王明日要归降何侠的消息已经传遍宫中。
被伺候着沐浴更衣后,王后细画秀眉,打扮得恍如神妃,才婀娜摆驾大王寝宫。
何肃果然早已命人准备了酒菜,隔着珠帘,就着月下风景对案满饮。
良辰美景,珍馐美酒,王后想起不久之前还被软禁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似幽梦一场,不禁感叹人生叵测。
两人都有无限心事,默默坐着,饮了几杯。何肃忽问:“王后怎么不说话?”
“臣妾……”王后描画得精致非常的脸闪过一丝迷惘,“臣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何肃仔细打量对面的妻子一眼,忽然笑道:“寡人忽然觉得,自你成为后宫之主后,以今日最美。”
王后被他一赞,沉重的心忽然轻轻地一飘,宛如身边蒸腾着朦胧纯白的雾气,微微躬身道:“心无旁骛,才能清澈见底。也许是因为今日臣妾心里再没有装着什么要隐瞒大王的事情了吧。”
“说得好。”何肃举了举杯,“今夜的王后,让寡人想起了多年前初进王子府的王后。岁月如梭,我们做夫妻原来已经这么些年了。”他的语气也不经意地像多年前那样温柔。
王后脸上露出带着一丝感动的惊讶,“大王……还记得臣妾初进王子府的模样?”
“怎会忘记?”
“是吗……”王后举手抚着发鬓,轻声道,“不瞒大王,臣妾也是记得的。”
王子府,那时何肃的王子府。
有欢歌笑语,有清越琴声。
何肃年少时的好友,一群归乐望族之后,常常聚在那儿谈天说地。或练剑,或弹琴,或论书画,或言大志。喝彩的喝彩,谈笑的谈笑。阳凤本就是王子府的人,何侠更是带着娉婷成了常客。
偏偏乐家家规森严,她又贵为王子妃,身份与旁人不同,不能和众人一起笑闹,只能隔着重重院墙,听他们的笑声隐隐传来。
原来……当日的一切,原来大王还记得。
可是,如今领军将归乐都城重重包围的云常驸马何侠,他会记得吗?




孤芳不自赏 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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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骄阳,从归乐都城的东边冉冉升起,替代月的柔和光华,以君临天下的姿态,将光芒迫向心情沉重的归乐子民。
晨曦照亮都城外迎风飘扬的云常大旗。
兵临城下。
今日之后,以美艳歌舞、精巧点心闻名天下的归乐国,将不复存在。
在云常大军闪亮的锋刃下,城门缓慢而沉重地一寸寸打开。
归乐大王何肃,携王后以及归乐众臣,去冠赤脚,步出城门。数不尽的归乐百姓怯生生地跪下,被士兵们用长矛拦在大道两旁,噙着眼泪,苦苦压抑着哭泣声。
国没了。
一切都完了。
当日敬安王府一夜大火,风起云涌,深受归乐百姓爱戴的小敬安王成了反贼,四处遭到缉拿。如今,小敬安王回来了,但归乐,他们的国,却完了。
归乐都城外的平原上,何肃在云常大军之前,舍弃至尊身份,向敌人跪下。
“罪人何肃,无能治理归乐,致使民不聊生。自古,珍宝皆为能者得之,何肃愿向云常驸马奉上归乐国国玺,以表归顺之意。”沉抑的话,一字一字从何肃喉间挤出。
何肃双手捧着国玺,缓缓举起送上。
传世国玺,无价之宝。
何肃跪着,将国玺高举过头,双臂微微颤抖。
他从没想过,偌大的归乐,会断送在他的手上。
父王临终前,窃窃密嘱,“敬安王府诸事,需万分小心。”
他确实非常小心,登基后秘密谋划,谨慎布置,时机成熟便狠下辣手,烧尽敬安王府一草一木,之后布下天罗地网追堵,最终杀了敬安王和敬安王妃,只落下一个何侠。
可笑的是到了今日他才明白“万分小心”那四个字,是如何沉重。
王后和一干大臣脸色苍白,恍若失了魂魄似的,跪在何肃身后。
云常大军齐整肃静,兵刃寒光闪闪。
何侠神清气爽,意气风发,一手提缰,目光向下缓缓一放,在国玺上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唇角扬起,“收了吧。”
身边一名心腹亲兵应道:“是。”下马接了过来。
何肃只觉得手上一轻,国玺已经落入他人手中,蓦然真切地感受到归乐终于真正属于他人,手脚一阵发虚,几乎瘫倒在地。
失疆丧国,怎有面目再见先祖?
但此刻心里再怎么悲痛,也不能不顾大局,想着身后众人的生死只在何侠一念之间,何肃忍痛低头道:“恭请云常驸马领军入城,王宫各殿已经腾清,供云常驸马使用。”
脊背上传来异样的感觉,何肃知道坐在骏马上的何侠正居高临下地注视自己。半晌,听见头顶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徐道:“我们当年一同念书,曾听先生说过,亡国之君若要示其诚意,通常会甘为胜者下役,执鞭随镫。不知大王对何侠……是否真有诚意?”
归乐众臣不安地骚动,何肃脸色剧变。
思及旧恨新仇,看来今日何侠不但要他的性命,还要将他置于人前百般羞辱。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死不足惜,但……
何肃攥紧双拳,藏在袖中,低头咬牙道:“请让何肃为驸马牵马入城,以示诚心。”
“大王……”王后在身后低低惊呼,轻声哭泣起来。
其余老臣,纷纷掩面而泣。
“不要多言。”何肃毅然截断王后的话,忍着何侠的羞辱,从地上站了起来,如踩着荆棘似的,一步一步走到何侠马下,伸手去牵骏马的辔头。
未触到辔头,却被某样东西轻轻拦了下来,原来是一根马鞭。
何肃不解地抬头,以为何侠另有刁难。
何侠却冷冷道:“我虽恨你,却不至于如此。”手一挥,扬声喝道,“进城!不去王宫,我要去看看敬安王府。”
“进城!”
“进城!”
“进城……”
这两个字被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传下去,起起伏伏,仿佛无数回音。
云常大军,像一头刚刚睡醒的巨大野兽一样,缓缓进入归乐都城。
何侠骑在马上,王旗随侍,亲兵簇拥,何肃带着一干降臣沉痛地跟随在后。
进了城门,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向何侠狂涌而来,这座古老的都城是他出生成长的地方,他曾嬉戏游走于柳巷,策马欢娱于大道。
归乐,归乐的敬安王府,归乐的小敬安王。
归乐双琴,归乐的阳凤,归乐的白娉婷。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没人能明白何侠的心情。
自敬安王府被焚后,这是他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进入归乐都城。
报仇的誓言已经实现,何侠却发现,这并不能使他心里时刻涌动的那份不甘和痛楚消减。
他得到了归乐都城。此城已经没有了敬安王府,没有了爹娘的笑脸,没有了娉婷,只剩下一个何肃,成了今生今世的仇人。
他报了深仇,赢得了一个国家,却不知道能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谁。连耀天公主,都已不在了。
马蹄声声,载他回从前的家园。停步时,花溅泪,鸟惊心,只余一片颓垣断壁。
“敬安王府被大火烧毁后,一直荒废。”
何侠下马,在长满了青苔的王府大门前凝视许久,终于一步步缓缓踏上熟悉的阶梯,跨进门槛。
昔日宾客盈庭、车水马龙的景象,历历在目。
父亲在堂前与朝中大臣畅谈政事,母亲被侍女们簇拥着闲聊宫中趣闻。偶尔见何侠从院外匆匆走过,母亲就会从椅上站起身来,隔着纱窗嘱咐,“侠儿,外面人多,乱着呢。出门一定要带上侍卫,不要独自领着娉婷乱跑。”
“知道了。孩儿并不是出外玩乐,何肃王子派人来叫孩儿,说他们正在王子府里听一位有名的先生讲兵法呢,让我也快去。”
“既然如此,你快去吧。别骑马,若是摔了可不是好玩的,还是坐马车好……”
“知道了,娘。”
“还有,若是时候晚了要在王子府用膳,记得……唉……这孩子……”
母亲未嘱咐完,何侠已兴冲冲转出院门,找到娉婷,也不管她正在忙什么,牵着她的手就跑,一溜烟地出了王府大门就上马挥鞭,去得无影无踪。
过往的一幕幕在杂乱的蒿草、焦黑的壁瓦中忽远忽近,每一处死寂都伴随着无数回忆,挥之不去。
要忘记过去,竟是这样难。
何侠驻足院中,俊脸冷漠如冰,下令,“布置此处,摆宴,本驸马要在这敬安王府里,与归乐旧君畅饮一回。”
他如今权势滔天,一声令下,谁敢怠慢?
荒草被拔除,落叶被打扫干净,被沙土覆盖的打磨得光亮的地砖重新露了出来,每扇门前都铺上了长毯。
红绸绿缎和各色丝幔缠绕上焚迹斑斑的柱石,迎风招展,舞出一庭绚烂。
满屋残物收去,置上崭新的桌椅茶几,上放各色新鲜瓜果。
夕阳西下,偌大的敬安王府布置妥当,已经用了一天的工夫。
晚霞中,被焚烧得只剩一半的砖墙衬着从归乐王宫里腾挪过来的珍奇古玩,格格不入,迫人感伤。
酒水菜肴鱼贯送上,何侠端坐庭中,命侍卫退后百步,遥遥护卫。
归乐王后持壶,低眉敛容,静坐一旁。
和何侠对饮的,只有何肃。
“干。”何侠举杯,在空中虚碰一下。
何肃虽满腹心事,但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放不开的了,死尚不惧,还怕一杯酒?举杯道:“干。”仰头饮下,一股辛辣直下喉头。
酒入愁肠,更添愁意。
再看四周,华丽的布置仍掩不住敬安王府的道道疮痍,这一切,都出自何肃的双手,他忍不住长叹一声,“没想到你我还有一起饮酒的时候。”
归乐王后倾前,默默为他们的酒杯加满。
“世事难料,对吗?”何侠怅然而笑,问何肃,“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邀你喝酒?”
“我不知道。”
两人相识多年,年少时也算是极好的玩伴,怎料会有今日?两双犀利的眸子撞在一起,毫不退却地直视对方,许久才各自缓缓别过。
何侠捏着酒杯,沉声道:“我要谢你。”
“谢我?”
何侠俊俏的脸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烟,让人看不清他眸底的苦涩,“我能有今日这般威风,不谢你,又要谢谁呢?”
敬安王府遭变故之前,他从没想过会有今日。
他本来,只是风流倜傥、笑傲四国的小敬安王。
有国可护,有家可归,有爹娘和娉婷、冬灼陪着,受千万将士爱戴,准备着为归乐洒热血、断忠肠。
但一切变得如此突然,令人无暇喘息。何侠永远无法忘记,他回眸看着敬安王府火光冲天的那一瞬。
归乐王后静坐一旁,瞧出何侠平静神色下的无限恨意,不禁打了个冷战。
何肃却笑了,低声问:“你是在恨我当日对敬安王府下手?不错,你我一同长大,情同兄弟,敬安王也如同我长辈一般,为了护这王权,我当日确实太狠。”
何侠道:“不必说了,我明白的。”
“你明白?”
“不错,我明白。”何侠仰头,又喝一杯。
苦酒,一杯连一杯的,都是苦酒。
何肃毁了敬安王府。
而他,曾经光明磊落的小敬安王,在北漠使毒杀计毁了心爱的侍女娉婷;在云常王宫中,紧锁着那扇门,听着耀天公主死去,那是他身怀六甲的妻子。
怎会不明白?
夕阳黯淡,空庭萧瑟。
何侠举杯,与毁了他敬安王府的仇人对饮,杯杯苦涩。
四周让他心痛得几乎发狂的颓垣败瓦,全是此人所赐,他却在这神圣的旧地,摆宴与之对饮。
因为,他实在找不出还有谁可以和他一同喝这苦涩的酒,分享敬安王府这一片荒芜。
还有谁?
爹娘呢?娉婷呢?
耀天公主,他那将举国兵权交付于他的娇妻,又在哪里?
光阴不忍停留,叹息而去,暮霭沉沉,笼罩天地,侍卫们无声无息,在四周添上烛火。
两人默默对饮,王后轮番斟酒。
何肃一直没有看向王后,只是毫无表情地举杯饮个痛快,他抬头看看天色,此刻月已中天。他狠了狠心,将空空的酒杯往案几上一放,慨然道:“时辰已到,不管是毒酒还是刀枪,尽管来吧。但别忘了,你答应过我,只要我甘愿自尽,就保我妻儿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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