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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妖司藤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尾鱼
事毕的酬劳,有时是百十块钱,有时是一只母鸡,有时是一筐鸡蛋。
跟秦放吃饭的时候,他刚做完法事,得了只母鸡,拿细绳子把母鸡腿拴在桌腿上,那母鸡惊惶不已,怕不是以为下一刻就要上刀俎,但凡有客人点什么大盘鸡、宫保鸡丁,它就扑棱棱一阵双翅乱扇,地上灰尘乱飘,然后四下依附,桌上的菜亦不能幸免。
秦放食欲全无,余大通却吃的津津有味,手里握一根油晃晃鸡腿,咬着嚼着吐字含糊:“丘山……不知道隔了几辈子了,当年跟我爷还是太爷来着,同门学艺,都是道观里的小道士,混口饭吃呗……”
“其实丘山跟我太爷都不稀奇,稀奇的是他们的师父,是个云游道士,不知道怎么的最后挂冠到我们小地方的道观,后来还死在这了。教了丘山一些本事,丘山不知足,心大,不听他师父劝,要出外闯荡……”
说到这,忽然停止咀嚼,神秘兮兮凑近秦放:“我跟你说,我太爷他师父,绝对是个高人。说得一口好官话,我太爷听他讲过八旗的事,八旗你知道吗?那个时候还是封建王朝,满人当皇帝,我猜我太爷他师父,说不定是伺候王爷皇帝的。”
“你别不信,我太爷说,他师父有个宝贝箱子,挂了碗大的铜锁,有一次他从门缝里偷看过,说是箱子打开,拎出一个黄澄澄的包袱,里头银锭子、东珠、玉牌,啧啧。”
他压低声音:“你说,那包裹会不是是电视上说的黄马褂啊?我太爷他师父没准是伺候皇帝的,后来慈禧太后不是□□吗?太爷师父肯定是那个时候靠山倒了,被清算来着,所以逃到我们小地方隐居了。”
这余大通,想来是清宫戏看得多了,秦放失笑间,蓦地念头一转:那时邵琰宽帮助丘山对付司藤,据说很大原因是因为华美纺织厂要倒闭,而丘山对邵琰宽许以财物,自己当时很是纳闷,觉得丘山不过是个穷道士,有什么了不得的财物能让少东家看得上眼的,难道……
他坐直身子:“你太爷的师父,是不是对丘山很好,衣钵什么的都传给了丘山?”
余大通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吗!要知道……”
说到这,他忽然顿了一下,犹豫了几秒之后,对秦放竖了个巴掌:“加五十。”
秦放哈哈大笑,把钱包甩到桌上:“讲的好,都是你的。”
奇怪,并不觉得余大通贪婪,反而觉得他这种掰着指头的精打细算分外可爱。
余大通喜的心痒痒的,清了清嗓子重回正题:“也是我太爷不争气,脑子又笨,啥真传也没学到,丘山就不一样,刻苦好学,脑子又灵光,那个师父也很喜欢他,据说什么都给他了,衣钵呀法宝啊钱啊……然后呢……”
他义愤填膺:“然后,丘山就像山窝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再也不回来了,最后还是我太爷给他师父养的老送的终,买棺材下葬还欠了人家两吊钱。要么说老实人受欺负呢……哎兄弟,你怎么想起打听丘山来了?他后来怎么样了啊?”
阖着这儿的人,对丘山后来如何也不甚了了,反向他打听来了,秦放忽然起了戏谑的念头:“五十。”
余大通赶紧摆手:“那算了,算了,我连丘山的面都没见过,我不关心他。您问,您问。”
秦放的眸光渐渐收紧:“你刚刚提到……法宝?”
***
颜福瑞听到这儿,也是紧张的一口大气都不敢喘匀:“法宝?”
秦放反而大笑起来:“你觉得真有法宝?”
“余大通是陕西人,他所在的县叫昭和县,光绪十九年的《昭和县志》,有这么一段话。”
“说是光绪十九年九月二日巳时,火光现于西北,陨星一,其大如斗,轰然雷鸣,坠于密林,黑黄云如幕,乡人惴惴不敢动,越两日临看,但见一坑,入地尺许,四围焦黑如炭,寸草不生三载有余。”
半文不白的说辞,听的颜福瑞一头雾水,秦放知道他听不明白:“光绪十九年是1893年,县志记载,天上掉下一块陨石,坠落在密林之中,黑黄烟气不散,过了两天乡民去查看,看到地上有个尺许深的大坑,周围都已经被烧焦了,后来那块地方,连续三年寸草不生。”
颜福瑞终于听明白了,但也更不明白了:不就是掉下块陨石吗?很稀奇吗?
秦放说:“这是后来《昭和县志》的记载,因为天现火光,有黑黄烟气,当地的乡人害怕有毒,不敢靠近,两天之后才去查看。但是余大通说,陨石坠落的当晚,他太爷的师父,就带着当时还只十多岁的两个徒弟进了密林了,当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





半妖司藤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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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大通说,太爷的师父,说着怪拗口的,就叫祖师爷吧,祖师爷带着丘山和他太爷进密林的时候,黑黄烟气太重,三五步远就看不清路了,三人打着灯笼,都用葛巾蒙了口鼻,一个牵着一个,走走停停,磕磕绊绊。
走到那处大坑时,打头的祖师爷没收住脚,三人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串溜都滑下去了,栽的七荤八素,慌乱间捡了灯笼照着看,是在一个尺许深的大坑里,周围的土都焦作了黑色,隔着葛巾都能闻到烟火气,灯笼再往中间打,土坑的中央,有块拳头大小的铁疙瘩块,敲上去蹭蹭响,清脆清脆的。
祖师爷见过大世面,说这叫陨石,是天上的星子坠了掉下来的,稀罕的很。
到底多稀罕,祖师爷可能自己都说不清楚,也许捡了也只图个新奇,毕竟天外来物,他扯了半幅衣摆把石头裹了带回去,先想摆在多宝格上,又觉得形貌太过稀疏平常,配不起左邻右舍景德镇的细瓷宜兴的紫砂,想了一会,吩咐丘山把这陨石放在门口的一盆虬松盆景里,权当是奇石映树。
丘山照办,一时兴起,还给盆景浇足了水才转身回房,刚走了两步,听到身后哧啦哧啦,像是冒烟。
回头一看,那块石头真的是在冒白烟,周身泛着沸水般的气泡,居然盐块遇水般越融越小,溶下的水都浸了松根,丘山慌的不行,怕把祖师爷辛苦找来的稀罕物件给弄没了,也顾不上多想,赶紧伸手捞出来,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擦了又擦,说来也怪,石身被抹干了,也就不再变了,不过只剩了鸡蛋大小。
丘山暗叫糟糕,掌心托着那铁疙瘩鸡蛋,正愁着不知道怎么跟祖师爷交代,忽然听到瓦盆碎裂的崩响,抬头一看,吓得瞠目结舌失声大叫。
那早被拗作了微缩景观不再生长的虬枝盘松,正抽节一样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在长,适才的瓦盆崩响,就是根须涨破了花盆,而且虬枝返直,松针密立,抖擞着极尽舒展之能事。
闻声出来的祖师爷一时怔在当地,余大通的太爷更是吓的魂不附体,大叫:“妖怪!妖怪!”
那个时候民智未开,打雷闪电都是雷公电母,稀奇事儿可不一股脑的都赖在妖魔鬼怪身上么。
余大通说,当时的情形很难用言语刻画,感觉只是片刻功夫,那棵树已经在他们眼前经历了无数次生长枯荣,比电视里那种加快剪辑的镜头还快,再然后,某个瞬间,忽然现出人身,是个七八岁的娃娃,落地四下乱窜,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丘山,横眉怒眼,吓得丘山一屁股坐倒。
这不是妖怪是什么?
不过,不幸中之万幸,这是道观,各色法器触手可及,而祖师爷又很有几分斤两,兀那小妖,何足挂齿。
***
秦放一直静静听着,直到此刻才问余大通:“然后呢?”
余大通咕噜噜灌一口啤酒,袖子抹了嘴角泛着的啤酒沫,伸手在半空中一阵切削比划:“那当然是刷刷刷擦擦擦,斩成了肉泥儿。”
桌子底下的母鸡被这动静惊扰,又是一阵寻死觅活。
秦放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忍,余大通绘声绘色:“后来拿了灯细照,满地都是松木块渣。”
说完了又灌一口酒,花生米儿嚼的嘎嘣脆,秦放沉吟着说了句:“所以,照你的意思,那剩下的陨石,就是后来丘山拿来精变的法宝?”
噗的一声,余大通笑喷了,说:“兄弟,你真信啊?”
秦放不动声色:“你给我讲的,你自己不信?”
“嗐,怎么可能呢,我是干这行的我都不信。”余大通有些悻悻的,“八成是我太爷编的……”
说着又一摊手:“诺,丘山的事,太爷那辈的事,我听说的就这么多了。后来丘山走了,祖师爷死了,再后来打仗,日本人的飞机扔炸弹,轰一声,道观都炸的只剩坑了。”
说到这儿,忽然灵光一闪,神秘兮兮凑近秦放:“你说,当年那陨石,会不会也是飞机扔的炸弹啊?当时有飞机了吧,啊?飞机是哪一年发明的来着?”
***
颜福瑞如听天方夜谭,秦放问他:“听明白了吗?”
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更不明白了:丘山是拿走了那剩下的陨石吗?当年司藤小姐精变,其实是归功于那颗天降陨石?可是,这跟秦放心心念念要找到司藤小姐,又有什么关系呢?
秦放失笑:“你还是不明白。整件事情,只有白金教授给的解释最为合理。”
白金教授?好熟悉的名字。
颜福瑞忽然激动起来,他这一生,也是很有过一段跌宕起伏的岁月的,那些日子里,苍鸿观主、马丘阳道长、沈银灯,各色人等,都是绕不开的话题。
而说到白金教授……
颜福瑞有些感慨:“第一次见到白金教授,他做了个小电影,王乾坤道长说那叫ppt,还放了一个英文单词呢……”
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秦放,那个时候,白金教授说是……进化……”
秦放点了点头:“没错,就是进化。”
关于妖,白金教授很有自己的见地,跟秦放聊起时,他依然坚持初时的看法:如果说世界上诞生最早的生命体是单细胞生物,由它们起始,进化成千万种动植物,也包括人,如果人是地球上最高级的生命形式,那么你相不相信殊途同归,动物也好,植物也好,也都可以进化成人的?
他越说越兴奋:而且,这种进化的发生,很可能会是人类的灾难,因为动植物的进化会保持自身的秉性,像是司藤小姐,她精变之后,有藤的种种特性,而沈银灯又把毒蝇伞的功能发挥到了极致,与她们相比,人简直就是太不堪一击了。
所以,地球如果选定了人作为主宰,大自然就不会让动植物的大量精变成为可能,但是,凡事总有意外和特例,如同阳世的人会看到鬼,天上的陨石也会忽然间坠落到地球上。
白金教授推测,被祖师爷无意中捡到、落在昭和县的那块陨石,或许是某种地球上没有的物质,它与水可以发生反应,加快被道门称为“精变”的进化过程。
秦放笑着看颜福瑞:“你还听不明白吗?中国古代的话本小说里,常说天降异宝,如果白金教授的推测正确,那么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帮助精变的法术,也没有可以反复使用的法宝,丘山当时用的,是剩下的小半块陨石罢了。”
颜福瑞陡然明白过来:“你的意思是,陨石已经用完了?”
是的,一定是这样,最初见到的陨石是拳头大小,丘山的第一次误操作之后,就只剩了鸡蛋大小——陨石的消耗很快,司藤小姐精变那次,应该是把陨石都用完了。
颜福瑞一颗心慢慢往下沉,到后来,他看向秦放的目光,几乎是难受了:这么说的话,秦放等于是永远找不到帮助司藤小姐再次精变的法子了,就好像这世上树那么多,都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天上掉陨石的机会这么少,怎么可能掉两块一模一样的呢?
果然,秦放低声说了句:“那天之后,我就没有再找了,我觉得,我找不到了。”
颜福瑞难受地想哭,鼻子抽抽的,秦放纳闷地抬头看他,看着看着反而笑了:“颜福瑞,你在这煽情个什么劲,我都看开了,其实这样未必不好——司藤自己的选择,也许,她并不希望我打扰她。”
秦放能这么想就再好不过了,颜福瑞赶紧点头,犹豫了一下,又问他:“都五年了,秦放,你没遇到什么……合适的姑娘吗?”
“我又不是满世界乱逛找女朋友去的。”
颜福瑞讪讪的,觉得自己是碰了一鼻子灰,谁知道秦放又补了句:“遇到过。”
颜福瑞的眼睛噌一下,小灯泡一样点亮了,横看竖看,都闪烁着“后来呢后来呢”的光芒。
秦放笑了笑:“遇到了又怎么样,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这么多未知,招惹别人做什么,就这样挺好,一个人也清净,来去也没什么牵挂。”
“颜福瑞,你争点气,多活几年,我在这世上能说得上话的也多一个——你要是早早挂了,我告诉你,我不会给你上香的。”
颜福瑞“呸呸呸”个不停,秦放大笑着站起来,把脱在边上的外套甩搭在肩上:“你先休息吧,我还有别的事,过一阵子再来看你。”
他走到门边,伸手去拧锁扣,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说了句:“其实……”
颜福瑞听到了,愣愣等着他下半句,奇怪的是,秦放没再说话,也没再回头,径直开门出去了。
***
电梯口等着下楼的人好多,秦放推开旁边楼梯间的门,一个人走了下去。
楼梯间里好安静,一股苏打药水的味道,现代人真是越来越懒,明明只是两层楼,宁愿埋怨跳脚去挤电梯,也不愿多走两步路。
秦放听到自己的脚步声,空落落的,似乎还有回响。
其实当时,白金教授还说了另一种可能性。
他说,如果司藤小姐是这样精变的,那么,她早就进化成了人的状态,跟别的妖怪是不一样的,即便是受到了重创打回原形,她应该也能很快精变的。
是吗,真的吗?已经精变了的司藤,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
起风了,昨晚下过一场雨,地上铺了一层湿漉漉的落叶。秦放在路边站了一阵子,直到一辆城市suv越野车停在他的身边。
车窗摇下,开车的是个约莫20出头的女孩子,栗色的长发,苍白的脸上有着和年龄不符的沧桑,表情由始惯终的冷漠,唯有在看到秦放的时候,柔软温和了些。
她问秦放:“看到你朋友了?”
“看到了。”




半妖司藤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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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福瑞五天后出的院,医生说是幸事,救治的及时精心,没有恶化成半身不遂,但是也落下病根,走路动作总比常人迟那么一拍,缓缓的缓缓的,连带着精神也慢下来,像是突然间迈进迟暮的画框中。
衰老这种事,不管是温柔的到来,还是突兀的降临,你都抗拒不了的。
因为秦放的关系,福利院还是把颜福瑞留了下来,但是他已经胜任不了厨房里忙来忙去的活计了,也没法气冲颅顶地手持白菜追打送菜的锦鸡头,他像个看门的,经常搬个小方凳坐在操场边晒太阳,顺便维持娃娃们的戏耍秩序,也指导厨房的工作,喝一口小刘端来的肉汤,匝摸半天说:“淡了,加点盐。”
怎么说老就老了呢,颜福瑞觉得怪没劲的,抱着电锯一路追赶王乾坤的情形,还恍如昨日呢。
过了几天,秦放过来看他,院长热情地领着秦放在福利院巡视,跟接待上级领导似的,一项项介绍着秦放捐赠的钱会花在怎样的刀刃上:“会空出半间房子,开辟个医务角,这样有小的磕伤碰伤,我们自己就能解决,活动室给换个大空调,现在的这个只能制冷不能制热,娃娃们冬天都够呛……”
又说:“我们院规模小,资金划拨上比较不占便宜,很多人选择把娃娃转到大一些的院去,前些日子,就颜大爷出事那天,还送来个女娃娃,一来还要按照规定走流程,二来我听说,送娃娃过来的人也瞧不上这地方。”
秦放笑笑:“知道嫌弃地方,对孩子至少是上了心的。”
院长有些愤愤:“可不,那还是捡到的,都知道对娃娃好。我就不懂那些亲生父母的,把半大孩子毯子一包扔院门口了事,这心都是怎么长的!”
***
颜福瑞活动不方便,也就没跟着秦放他们去走,一个人坐在操场上晒太阳,间或看看秦放停在福利院大门口的车,也不知道是第几次转头看时,陡得吓了个激灵:车门开着,下头站了个年轻的姑娘。
那姑娘清瘦清瘦的,栗色长发,脸色苍白,五官精致漂亮,站在车子的阴影里,像根伶仃的竹子。
颜福瑞反应过来:“你刚坐车上?你是跟秦放一起来的?”
他一边说一边撑着边墙站起来,步子迟滞地想往外走,才走了两步,那个姑娘说了句:“颜大爷,你腿脚不方便,我过来吧。”
颜福瑞看着她往这边走,看着看着,心头忽然升起怪异的感觉来,这姑娘走路的姿势,怎么这么奇怪呢……
具体怎么个怪法说不出来,就是觉得不对,正常人走路不该是这个样子的,颜福瑞暗自嘀咕:长这么漂亮,走路的姿势也好好纠正纠正嘛。
那姑娘走到近前停下,说:“我叫易如,是秦放的朋友。”
朋友?什么朋友?秦放怎么从来没跟他提过呢,颜福瑞心里头纳闷,但又止不住有些欣喜,他不知道该怎么最大程度地展示自己的友好,愣了会之后,突兀地伸出手去:“你好你好。”
易如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出来,她带着手套,伸手的姿势也跟人不同,两手交握的时候,颜福瑞脑子里冒出个念头:不是说女人的手要柔若无骨才好吗,这位易小姐的手,有些硬邦邦的啊。
易如给颜福瑞解释:“本来秦放让我待在车上等他的,车里闷,我下来站会,正好看到你,顺便打个招呼。”
既然都是朋友,干嘛藏着不让见呢,颜福瑞想不通,但还是热情地跟她寒暄:“坐啊,坐吧。”
为尽地主之谊,颜福瑞吃力地伸手去拖旁边空着的板凳,易如拦住他:“颜大爷你坐,我自己来。”
易如这姑娘,不动的时候,可真像幅精工细描的美人图,但只要动起来,就怎么看怎么违和,颜福瑞盯着她的腿看,蓦地跟她的目光对上,贼被拿赃一样窘迫,干咳了两声之后,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去。
易如反而很是不以为意,她拖着凳子坐到颜福瑞身边,很突然地问了句:“颜大爷是不是觉得我走路挺奇怪的?”
颜福瑞吓了一跳,赶紧装着二五八样的:“没,没啊,这每个人走路,都有自己的习惯……”
他后半句话没能说完,伴随着好像金属扣解开的声响,易如把左腿卸了下来,平托到他面前,那条腿的脚上穿着长靴,漆皮的鞋面上蒙了些灰尘,易如说:“有点脏了。”
说着往鞋面上吹了吹,又用戴着手套的手抹了一下,然后抬头看颜福瑞:“就是这个原因。”
颜福瑞的头皮突突的,倒不是怕,而是觉得自己揭人伤疤一般难堪和尴尬,他张了张嘴,本来想说两句宽慰的话的,但是一个没控制住,目光又飘到她另一条腿上。
“也是。”
颜福瑞不敢说话了,易如俯身把卸下的那条腿装上,起身时,两条胳膊撞了撞,发出铿铿的声响。
“这个也是。”
颜福瑞一时间瞠目结舌,他仰头看着站着的易如,易如伸出手,从头顶开始划轮廓,沿着肩下,到腰,到大腿下,又顺着另一边绕回头顶,向着颜福瑞笑了一下,说:“颜大爷,你别怕,这部分,还都是真的。”
颜福瑞让她笑的毛骨悚然,倘若换了个人,颜福瑞可能会觉得同情,或者敬佩她身残志坚,但是面对易如,他没法调动这种情绪,他觉得这姑娘像是鬼门关口爬出来的厉鬼,捡起了残肢拼组成人的身体,又回到人间来了。
易如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吩咐他:“颜大爷,秦放让我待在车上,你就别跟他说见过我了。”
颜福瑞赶紧点头,大太阳下,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
其实那次,并没有瞒住秦放,阳光福利院的操场是泥地,上面一层的灰土,易如走过之后,地上两行浅浅的歪歪斜斜的脚印,秦放回来后就看见了,说了句:“易如来过了啊?”
面对秦放,颜福瑞没有那么多避讳:“她……怎么了啊?”
“被砍的。”
颜福瑞心里咯噔了一声,他忽然想起了秦放的手臂,但是秦放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颜福瑞,记着我的话,多活几年,我以后隔一阵子,就来看你。”
说这话时,秦放的眼底不乏寂寞,过去的几年,他只见过颜福瑞一两次,平时也不大沟通,直到这趟颜福瑞忽然出事,他才似乎突然明白一个事实。
他的朋友们,是没有像他一样长长久久的时间的,这面,见一次就少一次,更何况,颜福瑞本身,已经是个颤巍巍的病人了。
秦放决定,至少是每隔半年,就过来看看颜福瑞。
***
可是生活像是一张阴晴不定的脸,不能被计划,也不能被揣摩——期待中的半年会面在三个月后就告流产,颜福瑞下楼梯的时候,脚底一滑,从顶上滚了下来,当场休克。
秦放接到电话时是在半夜,听到这个消息,他好一会都缓不过劲来,机械地问院长:“多少钱?只要能把人救过来,钱不是问题。”
院长吞吐了好久才告诉他,颜福瑞已经抢救过来了,性命是暂时无虞,但是摔下来的时候撞到了后脑,一直没有醒,医生说,可能会一直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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