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千叶眉头一挑,当即就有发作的意思……
忽然,虎啸声传来,那棕黄色的皮毛在草木间一晃而过。
张安士顿时黑着脸站了起来,坏了,这附近什么时候有山君了,难道是他们最近捡柴走得偏远了,又恰逢一只捞过境觅食的……
他额角渗汗,低声道:“你先往来路走,我……随后跟上。”
莲千叶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离开。
一会后,张安士看着断掉的树桩和落荒而逃的大虫,微微发愣。
莲千叶举着散发微光的右掌,露出了淡淡的微笑,“我很厉害的,跟你说了,不要惹我哦。”
“你这是?”
“唔,我……修行了。”
“哦,修行啊……”
张安士在书中见识过修行界,但他身边并无修士,所以了解十分片面,他曾经还疑惑过,为什么那些修士愿意将时间浪费在无尽的打坐中呢……
那天,回去的路上。
莲千叶的微笑一直萦绕在张安士心头,如今,他对这小尼姑的了解,已经不像当年那样了,那会儿,她若能从体力上胜过自己,会很开心、很骄傲,一次在山神座上掰手腕,他输了,为此她乐了少说半个月。
之前,她显露的武力已经令他难已望其项背了,她也笑了,但是很勉强……
第二天,下学后,张安士没有像往常一样,匆忙离去。
他找到先生,问:“何为修行?”
先生略作思索,反问:“汝生可有涯?”
他答:“有。”
先生问:“而知可无涯?”
他答:“无。”
先生问:“以有涯随无涯,当何如?”
他默不作声。
先生说:“修行者有凡人十数倍的寿数,那冥冥中,还藏着超脱生死的可能,若得长生,其生无涯,以无涯随无涯,长此以往,或能得见‘真理’,是以,古往今来,无数学问大家都免不了,走上寻仙仿道的路子。”
“此为‘修真’。”
……
张父一画作完,却将纸一揉,直接丢进了废纸篓子。
“拙作!”说着,他看向一旁静坐许久的张安士,挠着下巴说道:“儿子,你是犯了错?还是想要些文钱啊,我可丑话在前,若是后者,没有,找你母亲去。”
张安士摇摇头,说道:“今日先生跟我说,以有限的生命追求无限的学识,是徒劳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我注定看不完所有的书……”
“这样啊……”
张父摊好新纸,一边研磨,一边说道:“曾经,我的先生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画之一道,没有捷径,只有一笔一画,勤加练习,凡俗之人匆匆数十载,即使每日练习,又能画多少张……”
“年轻时,为父精力旺盛,一日两三张,还能入眼的练习之作,如今一日一幅,我就满意了,而那些千岁的仙人呢?他们活得越久,画得越多,垒得土越多,自然能站在山巅处,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若有人能窥得画道真谛,大约就是那群修士了吧。”
“怎么,可是动了修行的念头?”
张安士默默点头,心里有些惭愧,“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他还懂得,但是若有可能,他不想活得太短,因为他想知道的太多,也因为……不想被那人落下。
所谓知子莫若父,张老爷看在眼里,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如今也适龄了,确实可以一试,但是有无资质,还要看天命……也罢,反正咱爷俩好久没有一同出游了,那就走一遭燕都,全当采风了。”
“不带母亲?”张安士问。
张父一翻眼,“带她?你八辈子都别想修行了,当年你还光屁股的时候,在门口玩泥巴,有个路过的行脚僧说你有佛缘,要带你去修行,你母亲拿菜刀追了他两条街……”
张安士听着背后一凉,“那我们不是没钱吗?”
家里的财政大权自然归母上大人统管。
“好说……”
张父拍了拍张安士的脸颊。
那天,张老爷破天荒卖了他的画。
后来,有一少年来到燕都谪仙司查验资质。
后来,张老爷一直嘀咕,原来当年的和尚不是骗子啊。
后来,一位太乙玄门的接引仙使相中了少年,或者说张安士相中了玉京山,左右是在北地,离家近些,离她也近些……
后来,爷俩返程办理一些文书,在他们跟平阳县衙的官老爷打官腔的时候,城外山野小庵来了一名惊为天人,或正是天人的女子。
她曼妙的身子罩在白色的纱衣下,她看着莲千叶连连点头,上前一步,抬起白皙的玉藕,欲抚其前额。
周围的尼姑们皆露出喜色,这一手摸到后,便是选定莲千叶作为青莲净土的吉祥天女……
只是,莲千叶神色不安地后退了一步。
圣使的手掌稍停后,却前行了一步。
可……
莲千叶又后退了一步,这次她脸色再无彷徨,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圣使双手合十,默念:“惜哉,惜哉,阿私陀佛……”
说罢,她化光而去。
场内乱作一团,莲千叶顾自逃回屋子,一头钻进了被褥,一会儿后,与她亲近的老师太前来,坐在床边,说道:“你既已决定,不当教内天女,若无上教相助,庵里也无力供养一名修士,况且,你还有尘缘,既然无心修佛,不如……”
“您知道了?”
莲千叶从被子里探出脑袋。
“出家先有家,出世先入世,超凡脱俗要先是凡俗,我们都是过来人,而你自幼在此,没有领会过人世种种,我们不好阻你,更不好强行求你什么,所以……”
“去吧。”
张安士在家门口徘徊着,他在想如何跟母亲交待,张老爷倒是个甩手掌柜,生米煮成熟饭后,便跑去喝酒了,将这闹心事,全交给儿子一人。
忽然,一个人影跑了过来,是个长发及腰的大姑娘,还穿着朴素的俗家衣物。
张安士看着她眨了眨眼,第一反应是这小尼姑可又犯戒了。
莲千叶微微开口,正要说话……
“我要离家去修行了。”
少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11
第一百五十一章 断舍离
太乙山门后,是一条直达主峰缥缈峰的漫长石阶,其名为“上云梯”,新入门的弟子需攀梯直上,遍观沿途的仙家景象,再穿过山腰处的云雾海,来到玉京山上层,进行入门典仪。【←八【←八【←读【←书,2↘3o
张安士擦了擦额角的汗水,四周云雾缭绕,攀登至此,他行程已经过半,再加把劲,便能一观那霞光漫天,云海无边的盛景。
只是……
张安士不是很兴奋,比起那些恨不得飞入云中的同门而言,他表现得很淡定,他独自一人落在队伍最后,偶尔回首顾盼,想念那座生他养他的小城,想念城里城外的人。
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没有他陪伴,山野拾樵会不会孤单呢……
莲千叶缓缓走过中庭,步入佛堂。
她盈盈跪下,取下僧帽,瀑布般的黑发飘然散落,蓄发是莲门天女为了人前显露圣仪,才拥有的特权,若非天女,还要住在寺庵内,自然……
老师太目光怜悯,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然后取起了托盘上的剃刀。
莲千叶双目微合。
三千烦恼丝,一剪解千愁。
山野小庵的梵钟敲响。
当……
张安士听着玉京山的太平钟声,低头整理身上的青白羽衣,随后,他腋下夹着经卷,推开了门,只见金色的云海蔓延到了天际。
光阴荏苒。
张安士从一只仙鹤的背上落下,快步走进书信房,负责此间的执事一见他便摇了摇头。
他见状面色失落,从怀里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执事。
给莲千叶的信,不知道为何,她从未回过,他曾经在给父母的书信里,托他们打听他这位……朋友,但是家人的回信语焉不详,似乎有难言之隐……
张安士很是担心。
但一入仙门,若想踏足世外,便要筑基有成,还要秉承先烈之志,达成北上猎妖的出师任务。
“啊,我要修行……”
终日埋在玄门浩瀚藏书中的张某人,发出了如上感叹。
修行!
天边鱼肚的斗神院,少年在众多勤勉锻炼的武者间,挥下了第一剑。
修行!
天花乱坠的经义院,台上讲师妙语连珠,聆听的少年笔墨横飞。
修行!
五光十色的术道院,大汗淋漓的少年一脸攒劲,指尖有细弱的火苗跳动着。
修行!
丹鼎院的苗圃中,少年举起扫帚追打着捞过境的云雀,负责挑水的同伴连忙避开了他。
修行!
仙工院的作坊里,前来打杂的少年一锤子落下,然后抱着手指,满地打滚,一旁看护的器师单手扶额。〖∈八〖∈八〖∈读〖∈书,2∞3↓o
啊,这就是玉京山上的修行……
他御剑而来。
啊,啊咧?
那座山野女庵的废墟前,身材挺拔,相貌英俊的负剑男子呆立着。
一阵天旋地转。
“北地朝阳寺和太乙玄门围剿了一支魔道余孽……”
大火燃起。
“首恶尽诛,但是走漏了几只小虾米……”
尼姑们一个个倒在血泊中,老师太靠墙坐下,双手合十,神态安详,唯有脖子上显露着一条殷红的血线。
“他们为了报复正道,袭击了莲门几间没什么修士镇守的小寺庵。”
长发及腰的莲千叶在火海中,侧身回顾,幽幽看来……
一切恍然如梦。
杀!
斩!
灭!
死!
政事院的功行大殿,年轻的剑者进出、进出、进出、进出……旁人看他的目光逐渐从惊讶变成了畏惧。
河畔。
一脸淡漠的张安士脱下被血污染红的衣袍,俯身清洗着暗红色的剑身。
“阿……哈……”
张安士微微抬头,只见河对岸,有一男子躺在睡席上打着哈欠。
那人穿着一袭素雅的道袍,见张安士看过来,他微微一笑,刚要说些什么,突然面前飞过了一只花蚊子,他如临大敌,连忙抬手扇了扇,驱赶了半天,才无奈道:“呵呵,抱歉,我有点招蚊虫,那个……”
说着,他脖子歪扭,一脸僵硬,还抬起手,放到脑后,一副想拍下去,又不好拍的样子,最终,他保持着古怪的表情和动作,一动不动,直到一只大蚊子从他脖子后,摇摇晃晃地飞了出来,他才叫骂出声。
“玉京山的蚊子都他娘成精了吧,全盯着我一人咬,对面不是有个浑身血气的小年青吗?什么意思啊,吸了我的血能成仙了是不?还让不让人午睡了……”
张安士收剑回鞘,默默走开,身后的声音突然低沉了许多。
“……听说,近年玉京山有个古怪的新弟子,初一入门,疏于修行,终日泡在藏书阁,后来心情大变,修为一日千里,还专门接取那些猎杀妖邪魔修的任务,区区筑基修为,便有不俗的战绩……”
张安士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那人抬起右手。
张安士的佩剑自行出鞘,飞入河对岸之人的手中。
张安士当即转过身子,并从纳物法器中取出了另一把长剑。
“啊?要和我动手?先说好,我可是玉京山读书人中,剑道最强的,又是剑修中,学问最高的……”
张安士冷冷盯着他,忽然,眉头略皱,说道:“我见过你……”
那人瞅着手中长剑的剑身,应声一笑。
张安士道:“你是藏书阁的……”
入门弟子的起居院近处,有一座湖,湖边有一间供弟子借阅的藏书阁,张安士以往经常出入那里,还记得借书登记的桌案上,有一个先生,他每次去,那人都在睡觉,趴在桌上睡,躺在桌上睡,靠在椅背上睡,钻在桌子底下睡。
无奈,张安士都是自行在借读登记的文书上签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