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安士摇摇头,“不是给你,是给你看,这东西珍贵,可不能乱丢……”说完,他前行几步,将之递了过来。
“你别动!”
小尼姑向前一步,接了东西,又立马后退三步,眸子死死盯着张安士,生怕他突然扑上来。
张安士见小尼姑随手打开盒子,忍不住嘱咐道“还请小师傅轻些。”
“神神秘秘的……”
小尼姑被勾起些许兴趣,打开盒子后,发现内里是个卷轴,她腋下夹着盒子,然后缓缓将之打开……
只见上书阳城华彩图。
平阳灯会的盛景缓缓呈现,跃然纸上,那百灯相叠的金山,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形状各异的灯彩……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忍不住将画作高高举起,西下日头的光辉洒在纸背上,画中的世界陡然一亮,一切活泛起来,她犹如置身于灯会闹市,在一片喧嚣中,感受到了灯火的灿烂。
许久后,她面目柔和,从纸后露出半个脑袋,轻声道“哪里来的?”
“嘿……”
张安士见她明显受用,傻笑一声,有些骄傲道“我父亲往年的得意之作,哦,他可是远近闻名的书画大家。”
小尼姑抿着嘴,微微点头,突然觉得眼前的少年,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人还挺好的嘛……
画卷较长,她不能完全展开,想了想,便动动下巴,让张安士过来拿着一头,少年熟悉阳城,又略懂画道,还不忘主动给她讲解了一番。
两人在林子里低声交谈,直至天光渐淡,小尼姑才恋恋不舍地收起了画。
这时,张安士摸摸鼻子,说道“是不是可以把长命锁还我了?”
小尼姑眸子微动,然后轻轻一笑,说道“当然啦。”
少女陡然显露笑颜,少年看得一愣,直到长命锁递到他眼前,才回过神来,接过东西。之后,他发现时辰很晚了,便伸手去拿画作,岂料小尼姑将画往身后一别,满脸无辜地摇了摇头,“我的……”
“啊?”
张安士眨眨眼,不知道什么情况。
“一物换一物,长命锁换阳城华彩图,有什么问题?”小尼姑笑了笑,提起柴火,转身离去。
“不是!”
张安士连忙追了上去,“此物是我父亲的,不能交于他人,否则……”
他屁股和手板可要受罪了。
小尼姑转过身子,倒退走着,微笑道“那好办啊,拿其他东西来换,对了,下次再拿画作来,可记得,我不要那些假山假水,要有人的,许多人和许多屋子的世俗之画……”
她身形矫健,提着重物,还走得飞快。
张安士大呼小叫地追了会儿,便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那银铃般的笑声很快消失在树丛间,他开始觉得自己被耍了,这哪里是个慈悲为怀的出家人,分明是个……是蛊惑人心,专门使坏的小妖精!
晚膳,席间。
张父冷不丁问了句,“我那阳城华彩图呢,之前还放在书架上的?”
张安士脸颊一抽,又故作冷静,将准备好的说辞,说了出来。
“我学堂一同窗喜好书画,之前我们谈及父亲画作,他再三求我,兼是惜画之人,我便借他观赏了。”
“哦……”
张父捋了一把山羊胡,觉得自己给儿子长了脸,微微一笑,然后又问“哪家子弟啊?”
“额……李小旦。”他随便说了个名字。
张父听着一愣,然后皱眉问道“可是西城商贾李家?”
“嗯。”
“哼!商人之家,可敢请老夫画作入门,明天拿回来!”
张安士脸色一僵,心想自己非说那小子的名字干吗……
张母听着,却柳眉一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凶什么凶啊,那画是你命啊,让你拿去卖钱补贴家用,你不肯!给人看看能少块肉吗,还要回来,儿子不要面子啊,瞧不起李家,人家卖胭脂花粉怎么了?那满城的夫人小姐,谁不指着李家的好货见人……”
张母一打开话匣子,就如江河决堤一般,滔滔不绝。
张父被一阵劈头盖脸地数落,却无力反驳,最后一甩筷子不吃了,离席时还瞪了眼张安士,意思很明显,不拿回画来,哼……
张安士一边哭丧着脸,一边言语安抚帮了倒忙的母亲消消气。
第二天散学,张安士回了趟家,又风风仆仆地赶往城外。
尼姑庵后门的小路上,拾樵归来的小尼姑见到少年后,倒是不意外,反而有些难以言喻的喜悦。
这傻傻的小施主怎么这么老实……
张安士拿出另一副画,小尼姑回庵里悄悄取出《阳城华彩图》,两人确认没有内鬼,达成了交易。
少年全程面无表情,拿到东西后,转身就要走。
小尼姑叫住了他。
“怎么就走了,不给我好好讲解一下?”
少年冷着脸,说道“我以诚待你,你却戏耍于我,如何能与你交友?”
小尼姑站在墙影里,看着远去的少年,眸子里满是失落……
夜晚。
少年心情烦躁,辗转反侧。
忽然,他看到枕头边的白手绢,不自觉地摸了摸手臂,想到见他受伤急忙跑来的小尼姑,想到她鼻尖的汗珠,想到她关切的神色……
我是不是有些……
他掀起被子,将脑袋一蒙。
拾樵又归来。
“你怎么又来了?”
小尼姑淡淡说了一句,然后打开后院的柴门,就要走进去。
“我来还东西!”
张安士脸色有些局促,两手奉上了洗得雪白的手绢,小尼姑接过东西,站在那儿,微低着头,也不说话。
“那个,一直没说,谢谢你,谢谢你那天为我治伤……”
“唔。”
小尼姑默默道。
两人之间,开始安静……
“那画呢?”
张安士颇感尴尬,出声打破了寂静,“就是那副《烟花江渡图》。”
小尼姑眸子一亮,“你等我一下。”
之后,她取了那副画来,两人坐在后院柴门外的石阶上,张安士给她细细讲述此画由来,和画中种种,燕都万山江渡口,每年都有一次烟花大会,无数花船跨江而来,只为一赏美景,那年夏夜,他举家出游……
良久后。
小尼姑想到什么,有些犹豫,又有些挣扎,最后她盯着旁边的柴禾,下定了心思,说道“就算你还我手绢,又给我讲解,我可……可不会把东西还你哦。”
张安士听着一愣,然后站起身子,看了眼天色,笑道“我以后要当宰相……”
“什么意思?”她问。
少年拍了拍腹部,“肚子里,船撑得,小尼姑自然也容得……”随后,他像个小大人一样,负手离去,颇为潇洒。
小尼姑见他即将远去,咬了咬嘴唇,站起身子喊道“我不叫小尼姑,我叫莲千叶!”
世俗世外,莲门僧尼皆以莲为姓。
张安士头也不回,抱拳在左肩上略一致意。
那晚,他心情极佳,于窗前读书,研习书上学问,忽闻父亲书房传来了叫唤声,“我的《烟花江渡图》呢?!”
张安士脸上惬意尽失,不由地以掌抵额。
这还有完没完了……
第一百五十章 汝生可有涯
拾樵归,少年来。6八6八6读6书,□≠o
此后,两人的小交易一直持续着,互换的物件,从描绘世俗百态的画作,到志怪神异的杂书,甚至还有几件珍玩古器……
张安士起先只是死要面子,拆东墙补西墙,渐渐地又乐在其中。
他喜爱读书,常醉心书中学问,同窗都喊他“小书袋子”,先生不止一次称赞他有悟性,还说,他若不走弯路,将来说不得会有大成就。
而莲千叶是一名极为聪慧的姑娘,以张安士的眼光看,她比阳城年青一代那些所谓的才子才女,强得不止一星半点。
不知何时,两人交流的东西随着张安士的兴趣,开始向学术性质的书籍倾斜,星相数术,理学格物,堪舆方志,各个方面……
让张安士没想到的是,这山野女庵的小尼姑不仅快速通读了这些藏书,每每还有令他眼前一亮的见解。
女庵藏书以佛门经典为主,些许俗书也很有限,天性好奇的莲千叶倒是来者不拒,这些五花八门的书籍,让她重新审视了莲门以外的世界,同时,也建起了一座沟通两人的桥梁。
树干上的木屋,树荫下的干草地,桥洞里的凉席,小河畔的方石……
他们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吵闹斗嘴,两人也不知道,吸引彼此在一起的理由是什么,或许是单纯好奇,或许是学问上的渴求,也或许只是两颗孤单的心。
终于,在那些高妙的书页间,少年偶尔却能见到那人的一颦一笑。
而她亦然……
一次,两人为书中问题闹得凶了,又互不相让,负气分开后,老实的张安士再一次认识到了“错误”,第二天,他问询了一位自诩极懂女儿家心思的同窗,但是他却没说,那姑娘是个出家人……
莲千叶在草地里乐得直打滚,她指着张安士手里的胭脂盒,大笑道:“你给我送胭脂?哈哈!你可真是个糊涂蛋……”
张安士很多时候会忽略她是个出家人,或者他明知她是出家人,但又想她会不会与俗世女子一般喜欢这些东西。
他听着嘲笑声,逐渐意识到此举有些愚蠢。
“不要算了!我拿走了……”
张安士恼羞成怒,说完就要将东西收起来。
莲千叶却笑容一滞,连忙伸手来夺,“你干嘛!说送我的,就是我的!”
“不给你!你一个小尼姑要啥胭脂,涂给鬼看啊!”
“张安士!你给我!”
两人嬉闹着,就在莲千叶抢到胭脂盒时,张安士无意中蹭掉了她的僧帽……
半长不长的黑发。
“你……”
张安士看着一愣,出家人不是不能留头发吗……
莲千叶低着头,一手捂着脑袋,又将胭脂盒揣到怀里,然后捡起僧帽,话也不说,飞快地离去了。→八→八→读→书,↓o≥
原地的少年不明所以。
晚间,莲千叶在镜子前端坐着,一位师太给她梳着头发。
“今日可有好好修行?”师太问。
“嗯。”她点点头。
“以往让你午后山野拾樵,是为了磨炼你的心性,近来你倒是沉稳了不少,如今又开始正式修行,若无暇顾及,便……不去了吧。”
莲千叶听着微微抬头,瞥了师太一眼,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不碍事的,我若少捡一捆柴,造饭的师长就要多砍一捆,外面的善心樵夫可能又要多送一捆,他们或岁数大了,或生活不易,不该如此,我还顾得上,修行也不会放松的……”
“嗯。”
师太点点头,“你有心了。”
又过了一会儿,师太放下梳子,抚摸着莲千叶的发丝,说道:“依这蓄发速度,待你长发及腰时,那莲华圣使就该来到北地甄别‘天女’了,你样貌不俗,修行资质上佳,又极为聪敏,定能被选上,尔后前往青莲净土,侍奉佛前,寻得超脱……”
莲千叶眼帘微合,默不作声。
“天女”,也称“吉祥天女”,乃莲华佛门极少部分女教徒的统称,她们是千万教徒中选出的杰出者,她们是莲门圣洁美好的象征,每逢大礼仪,她们飞天舞来,漫天散花,她们在百姓中被称为“佛女”,在修行界里,她们更是莲门女修一脉的精粹所在……
待师太离去后。
她熄了灯,躺在床上,借由淡淡的月光,凝望着手里的胭脂盒……
春去秋来。
张安士看着身边翻书的莲千叶,总觉得她最近读书的速度缓慢了许多,而且,自从那日见了她的头发,总觉得她怪怪的,好像对自己拘谨了许多,再没有当初那种话不对头,就要收拾自己的劲头了……
“你偷看我干吗?”
她睁着睫毛细长的眼睛,轻声问道。
“没有啊,就是看你啊,没有偷啊……”张安士挠挠头,随口说道。
“张安士,你脸皮变厚了。”
“会不会,是你变薄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