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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莫言著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地球太小了;爸爸。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李手;但我们已感到了这饭馆的老板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们一进入饭馆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环境。我最喜欢那些拙朴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浆洗得洁白板整的枱布那这个饭馆会很欧洲;但我同意李手后来的解释:他说他考证过;堂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戴r罩一样。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进门我看到那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茹房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这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醒我。我说:你嘘什么;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伪桑丘微笑着迎上来;表达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没有鞠躬;他说:欢迎光临;先生;夫人!
他接过我们脱下来的大衣、围巾、帽子。然后把我们引领到厅堂正中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摆着盛着水的玻璃圆盏;里边漂浮着白色的蜡烛。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选择了靠近窗户的桌子。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观赏外边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观看室内的全貌。我们看到;在最角落里那张桌子前——也就是我后来常坐的位置——坐着一个烟雾腾腾的男人。
从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认出了他。从他那个赤红的大鼻子上认出了他。陈鼻;这个当年的英俊男子;如今头顶光秃;脑后头发披散;几乎就是塞万提斯的发型。他脸型干瘦;两腮凹瘪;似乎是掉了后槽牙。如此;那个鼻子更显夸张。他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捏着一个几乎燃尽的烟头;放到唇边嘬着。空气中弥漫开燃烧烟头过滤嘴的怪味。烟雾从他的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这样的目光。我有点不敢看他;却忍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学校园里看到过的塞万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陈鼻之所以坐在这里的原因。他衣着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围着一圈白色的泡泡纱之类的织物;我应该在他的身边发现一把佩剑;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墙角上的那剑;然后便发现了那铁手套;那盾牌;那竖在墙角的长矛。我想他的脚边应该有一条又脏又瘦的狗;果然就发现了一条狗;脏;但并不太瘦。据说塞万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万提斯是不会携带盾牌与长矛的;那他应该是堂吉诃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万提斯。但毕竟我们谁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塞万提斯;更没人见过本来就不存在的堂吉诃德。那么;陈鼻扮演的人物;到底是塞万提斯还是堂吉诃德;就随你派定了。我为这个老朋友的处境深感悲凉。此前;我已听说过他的那一对美丽女儿的悲惨遭遇。陈耳和陈眉;曾经是我们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姐妹花。陈鼻来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统;使她们的脸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饱满;中国古典诗词和小说中所有对美女的形容对她们都是不合适的。她们是羊群里的骆驼;是j群里的仙鹤。如果她们生在富贵之家或富贵之地;如果她们尽管生在贫贱之家偏远之地但如果机缘凑巧遇到了贵人;她们很可能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她们姐妹结伴南下;去外面闯荡;也是为了寻找这种机会吧。我听说她们去了东丽毛绒玩具厂;厂商是外国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国人那也不好说。姐妹俩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聪明;在那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如果想赚钱;想享受;其实只要豁出去身体就可以了。但她们在车间里出卖劳动力;忍受着血汗劳动制度;忍受着血腥的剥削;最后;在那场震惊全国的大火中;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烧毁面容;妹妹之所以死里逃生是姐姐用身体掩护了她。可痛可悲可怜!这说明她们没有堕落;是两个冰清玉洁的好孩子。——对不起;先生;我又激动了。
陈鼻这一生;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他在这堂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厅大门外那个侏儒门童;与广州“水帘d”洗浴中心那个巨人门童的处境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在出卖身体啊。侏儒出卖他的矮;巨人出卖他的高;陈鼻出卖他的大鼻子。他们的处境同样悲惨。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陈鼻;虽然将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他;但即便一百年没见过;即便在异国他乡;我也会认出他来。当然;我想;在我们认出了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们。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声喷嚏;都可以判断无疑。
是否上前与他相见?或者干脆邀他来与我们共进晚餐……我和小狮子都在犹豫。我从他那故意漠视一切的神情里;从他的直盯着墙上那只鹿头而不斜视的目光里;知道他也在犹豫着是否上前与我们相认。那年的辞灶日的晚上;他带着陈耳到我们家索要陈眉时的情景一一浮现。他那时体态魁梧;身穿僵硬的猪皮夹克;举着蒜臼子要往我家饺子锅里投掷;他气息粗重;暴躁烦恼;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大熊。从此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我想当我们回忆往事时他也在回忆往事;当我们感慨万端时他也会感慨万端。我们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他;我们对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们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与他相认主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因为;毫无疑问地;用我们这儿的习惯说法;我们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对混得很差的朋友;确实颇难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烟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欧洲、美洲、包括你们日本;已受到诸多限制;使吸烟者处处意识到自己的粗俗与没教养;但在我们这地方;眼下还没有这种限制。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用火柴点燃。我喜欢火柴被点燃的瞬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硝磺气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阁牌香烟;是一种价格极为昂贵的地方名烟。据说每包烟要人民币二百元;也就是说;每支香烟需要十元。每斤小麦只卖八角钱;也就是说;要卖十二斤半小麦;才可以换一支金阁牌香烟。十二斤半小麦可以烤成十五斤面包;可以满足一个人起码十天的需要;但一根金阁牌香烟冒几口烟便完了。这香烟的包装真是金碧辉煌;让我联想到贵国京都的金阁寺;不知道此烟设计者是否从金阁寺得到过灵感。我知道父亲对我抽这种香烟深恶痛绝;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对他解释;这烟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父亲更淡地说:那更是造孽。我很后悔对父亲讲这烟的价钱;这说明了我的肤浅和虚荣。我在本质上;与那些炫名牌、夸新妻的暴发户没什么区别啊。但这么贵的烟;我也不能因为我父亲的一句批评而扔掉;如果扔掉;那岂不是孽上加孽吗?这烟里添加了一种特殊的香料;燃烧时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我看到陈鼻的身体稳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的目光也从那鹿头上;慢慢地往这边转移;先是犹豫的、羞怯的、动摇的;然后便是贪婪的、渴望的;甚至带着几分凶狠的;把混合着这诸多心情的目光投过来了。
先生;这个人;终于站起来;拖着他的剑;像拖着一根拐g;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饭馆里光线不够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和脸上的肌r;合伙制造出一种难以用准确的语言形容的复杂表情。他的目光是直视着我还是直视着我嘴巴里喷出的烟雾;我一时难做判断。我慌忙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发出噪声。小狮子也站了起来。
他站在我们面前;我慌忙伸出手去;伪装出仿佛突然发现的惊喜:陈鼻——但他没接我的话茬;更没与我握手;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对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双手拄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剑;用一种话剧演员的腔调说: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先生;我;来自西班牙拉。曼却的骑士堂吉诃德;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愿为你们竭诚服务。
别逗了;我说;陈鼻;你装什么洋蒜;我是万足;她是小狮子……
尊敬的先生;高贵的夫人;对一个忠诚的骑士来说;没有比用手中的剑来保卫和平、伸张正义更神圣的事业了……
老兄;别演戏了。
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样的剧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将手中的烟赏我一支;我愿意为您表演精彩绝伦的剑术。
我慌忙将一支烟递给他;并殷勤地帮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烧。他眼睛眯起;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然后;缓缓地舒展;两道浓烟从他的粗大鼻孔里喷出来。看到一支烟能让一个人如此的放松和惬意;让我震惊而感动。我虽然抽烟多年;但瘾头并不太大;因此也就无法体验眼前这个人的感受。他又深吸了一口;烟丝就快燃尽;这种名贵香烟;狡猾地将过滤嘴做得很长;既减少了烟丝用量;又宽慰了那些既怕死又戒不掉香烟的富贵烟民们的心灵。他只用了三口;便将一支香烟吸到了燃烧过滤嘴的程度。我索性将那盒烟递给他。他胆怯地往两侧看看;然后;猛地抢过去;塞进袖子。他忘记了给我们表演精彩剑术的承诺;拖着剑;拖着一条腿;身体一耸一耸的;向门口跑去。跑到门口时;还顺手从那柳条筐里;抓走了一根法式面包。
‘堂吉诃德’!你又向客人索要财物了!肥胖的伪桑丘端着两杯冒着泡沫的黑啤酒;人朝着我们走来;声音却对着陈鼻喊去。我们透过玻璃;看到那可怜的人;拖着他的生锈的剑、残疾的腿;还拖着长长的摇曳的影子;穿过广场;消失在黑暗中。那条看上去颇健壮的狗;紧紧地追随着他。人似乎狼狈不堪;狗却趾高气昂。
这个讨厌的家伙!伪桑丘似乎是歉意地又似乎是炫耀地对我们说:总是背着我们干一些让我们丢脸的事。我代表我们家老板向先生和夫人表示歉意;但是;我想;向一个落魄的骑士施舍几支香烟或者几个硬币;也许并没有让你们感到厌烦。
您这是;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呀……我感到很难适应这肥胖侍者说话的方式;这既不是演电影;也不是演话剧;哪里还用得着这样拿腔拿调呢。我说:他是你们雇佣来的吗?
侍者道:先生;我实话对您说;初开张时;我们老板可怜他;给他设计了这身打扮;让他和我;站在饭馆门口;招徕顾客。但是他;他的毛病太多了;他有酒瘾、烟瘾;一旦发作;那就什么也干不成了;何况他还带着条寸步不离的癞皮狗。而且;他不注意卫生。像我;每天都要洗两次澡;尽管我们的面貌不能赏心悦目;但我们的身体散发出的气味会令人心旷神怡。这是一个高级堂倌的职业道德。但是那家伙;除了被大雨淋湿过几次;从来没有洗过澡;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是令客人厌恶的。而且;他还一次又一次地违背我们老板的禁令:向客人索要财物。对这样一个无赖;如果我是老板;早就将他乱g打出;但我们老板心地良善;给了他很多机会希望他能改好。这样的人自然不能改;就像狗改不了吃屎。我们老板给了他一笔钱;希望他不要再来;但他花完钱又来了。要我是老板;早就报警了;但我们老板是厚道人;宁愿自己的生意受损也容忍他。胖侍者压低了嗓门:后来我才听说;他是我们老板的同学;可即便是同学也用不着如此宽容啊。后来终于有人向老板投诉;抱怨‘堂吉诃德’身上的馊臭气味和那条癞皮狗身上的跳蚤。我们老板花钱雇人;强行将他弄到澡堂子里;连同那条狗;彻底地漂洗。——这已经成了规矩;每月强行漂洗一次。这家伙不但不领情;每次都破口大骂;泡在澡堂子里破口大骂:李手;你这个混蛋;你毁掉了一个骑士的尊严!
先生;那天晚饭后;我与小狮子心情郁郁地沿着河边;向我们的新家行进。与陈鼻的重逢让我们心中感慨万端。往事不堪回首。几十年时间;已经山河巨变;许多当年做梦也梦不到的事物出现了;许多当年严肃得掉脑袋的事情变成了笑谈。我们没有交谈;但心里想的也许是相同的事吧。
先生;我第二次见到他;是在开发区医院里。与我们一起去的;有李手;有王肝。他被市公安局派出所的一辆警车撞伤。据开车的警察说;路边的目击者也为警察作证——警车在路上正常行驶;陈鼻从路边猛扑进来。——这根本就是寻死——那条狗也跟着扑进去。陈鼻被撞飞到路边灌木丛中;狗被碾在车轮之下。陈鼻双腿粉碎性骨折;胳膊、腰椎也有伤;但并无性命之忧。那条狗却肝脑涂地;殉了他的主公。
是李手告诉了我们陈鼻受伤的消息。李手说;警察确实没有责任;但鉴于陈鼻的情况再加上他找人通关节;公安局答应赔一万元。这一万元;对于这样的重伤;显然是不够的。我明白;李手召集我们这帮老同学去医院探望的根本目的;还是为陈鼻筹集医疗费。
他住在一个有十二张病床的大病房里;靠窗户的那张病床;编号为9;是他的床位。此时为五月初;窗外一株红玉兰;盛开着;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病房尽管床多;但卫生搞得很好。尽管这医院的条件无法跟北京、上海的大医院相比;但与二十年前的公社卫生院相比;已经有了巨大的进步。先生;当年我曾陪我母亲在公社卫生院住过一星期院;病床上虱子成堆;墙壁上全是血污;苍蝇成群结队。想想就不寒而栗。陈鼻双腿打着石膏;右胳膊上也打着石膏;仰面躺着;只有左臂能动。
看到我们来了;他将脸偏向了一边。
王肝用他的嬉笑怒骂打破尴尬场面:伟大的骑士;这是咋整的?跟风车作战?还是跟情敌决斗?
李手道:不想活跟我说;哪里还用得着去撞警车呢?
他可真能装;装骑士;不跟我们说话;小狮子道;都怨李手;把你弄得疯疯癫癫的。
李手道:他哪里是疯疯癫癫啦?他是装疯的王子呢。
他突然呜呜地哭起来。那侧歪着的脸更低下去;肩头抽搐;那只能动的左手抓挠着墙壁。
一个瘦高的护士快步进来;用冰冷的目光扫了我们一圈;然后拍拍铁床头;严厉地说:9号;别闹了。
他立即停止了哭泣;侧歪着的脑袋也正了过来;混浊的目光定定地望着我们。
瘦高护士指指我们放在床头柜上的花束;厌恶地抽抽鼻子;命令我们:医院规定;花束不准带进病房。
小狮子不满地问:这是什么规定?连北京的大医院都没有这规定。
瘦高护士显然不屑于跟小狮子争辩;她对着陈鼻说:快让你的家属来结账;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恼怒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护士撇撇嘴;道:工作态度。
你们还有没有人道主义精神?王肝道。
护士道:我是个传声筒。你们有人道主义精神帮他将医疗费付了吧;我想;我们院长会赠送给你们每人一块奖牌;上边刻着四个大字:人道模范。
王肝还想争执;李手止住了他。
护士悻悻地走了。
我们面面相觑;心中都在盘算。陈鼻受了这么重的伤;医疗费一定是个惊人的数字了。
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弄到这儿?陈鼻怨恨地说;我死我的;管你们什么p事?你们不弄我来;我早就死了;也不用躺在这里活受罪。
不是我们救了你;王肝道;是那撞你的警察打电话叫了救护车。
不是你们把我弄到这里?他冷冷地说;那你们来这里干什么?你们来可怜我?来同情我?我用不着。你们赶快走;带着你们喷了毒药的花——它们熏得我头痛——你们想帮我来付医疗费?根本用不着。我堂堂骑士;国王是我的密友;王后是我的相好;这点医疗费;自然会有国库支付。即便国王与王后不为我买单;我也用不着你们施舍。我的两个女儿;貌比天仙;福如东海;不做国母;也做王妃;她们从指缝里漏出来的钱;也能买下这座医院!
先生;我们自然明白陈鼻这番狂言的意思。他的确是装疯;心里却如明镜般清澈。装疯也有惯性;装久了;也就有了三分疯。而我们跟随着李手来医院探望;其实心里也是惶惶不安。让我们送几束鲜花;送来几句好话;甚至送来几百块钱;那是没有问题的;但如果让我们负担巨额医疗费;确实有点……因为;毕竟;陈鼻与我们无亲无故;而且;他又是这么一种状况;如果他是一个正常的人……总之;先生;我们虽然不乏正义感;不乏同情心;但到底还是凡夫俗子;还没高尚到为一个社会畸零人慷慨解囊的程度。所以;陈鼻的疯话;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借坡下驴的坡儿。我们看看召集我们来的李手;李手挠着头说:老堂;你安心养着吧;既然是警车撞了你;他们就该负责到底;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办法……
滚;陈鼻道,如果我的手能举起长矛;我将会敲打你们愚蠢的头颅。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呢?我们抱起那几束喷洒了低劣香精的花束;正欲走而未走之时;那瘦高护士带着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进来了。护士对我们介绍;说这男人是主管财务的副院长;护士也把我们介绍给副院长;说我们是9号的亲戚。副院长开门见山地向我们出示了账单;说陈鼻的抢救费、医疗费已累计到两万余元;他一再强调;这还是按成本计算的。如果按惯例计算;那远远不止这个数目。在这个过程中;陈鼻一直暴躁地叫骂着:滚;你们这些放高利贷的j商;你们这些吃死尸的蛆虫;老子根本就不认识你们。他那只能动的胳膊挥舞着;敲打着墙壁;摸索着;摸到床头柜上一只瓶子投到了对面床上;打中了那个正在输y的垂危老人。滚;这座医院是我女儿开的;你们都是我女儿雇来打工的;老子说句话;就能打碎你们的饭碗……
正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先生;一个身穿黑裙、蒙黑纱的女人走进了病室。先生;我不说您也能猜到她是谁;是的;她就是陈鼻的小女儿;那个在玩具厂大火中死里逃生、毁了面容的陈眉。
陈眉如同幽灵;飘进房间。她的黑裙黑纱;带来了神秘;也似乎带来了地狱里的y森。喧闹立即中止;仿佛切断了发出噪声的机器的电源。连闷热的空气也冷了下来。窗外的玉兰树上;有一只鸟儿;发出一阵柔情万种的鸣叫。
我们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见她身上的任何一点皮肤。我们只看到她身材高挑;四肢修长;是一个模特儿般的身躯。我们自然知道她是陈眉。我与小狮子自然又回忆起二十多年前那个襁褓中的小丫头的形象。她对着我们点点头;又对着那副院长说:我是他的女儿;他欠下的债;我来偿还!
先生;我在北京有一个朋友;是304医院烧伤研究所的专家;院士级的水平;他告诉我;对于烧伤病人来说;精神上的痛苦也许比r体上的痛苦更难忍受;当他们第一次在镜子里见到自己被毁坏的面容后;那种强烈的刺激和巨大的痛苦是难以承受的。这些人;需要极大的勇气才能活下去。
先生;人是环境的产物;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下;懦夫可以成为勇士;强盗可以干出善行;即便是吝啬得一毛不拔者;也可能一掷千金。陈眉的出现和她的勇敢担当让我们心中羞愧;而这羞愧又转化成仗义。仗义之后就要疏财。先是李手;然后是我们;都对陈眉说:眉子;好侄女;你父亲的账;我们来分担。
陈眉冷冷地说:谢谢你们的好心;但我们欠别人的账太多了;欠不起了。
陈鼻大声吼叫:你滚;你这蒙着黑纱的妖精;竟敢来冒充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一个在西班牙留学;正与王子恋爱;即将谈婚论嫁;一个在意大利;购买了一家欧洲最古老的酒厂;酿造出了最优良的美酒;装满一艘万吨巨轮;正在向中国行驶……
第四部8
先生;非常惭愧;您期待已久的那部话剧;依然没有动笔。素材实在是太多了;我感到有点像“狗咬泰山——无处下嘴”。在构思过程中;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与此题材有关的事件;又以其丰富的戏剧性;不断地摧毁我的构思。另外;更让我为难的是;我身不由己地陷入一场巨大的麻烦中。我不知该如何脱身;或者说;我不知该如何扮演我在这事件中担当的角色。
先生;我想您已经猜到了;我前面所说的;不是幻想;而是确凿的事实。小狮子终于承认;她的确偷采了我的小蝌蚪;使陈眉怀上了我的婴儿。我感到血冲头顶;怒不可遏;狠狠地抽了她一个嘴巴。我承认打人不对;尤其是我这种戴着“剧作家”桂冠的人;更不应该有如此的野蛮行径。但是先生;我当时的确是气疯了。
从小扁头筏工那里回来后;我就展开调查;但每次去牛蛙养殖中心都被保安拦截。我给袁腮和小表弟打电话;他们的手机都已换号。我问小狮子;她讥笑我神经病。我将网页上有关牛蛙公司代人怀孕的内容打印下来;去市里向计生委举报。计生委的人留下材料;然后便没了下文。我去公安局报案;公安局的接待人员说这事不归他们管。我打市长热线;接线员说一定向市长反映……先生;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当我终于从小狮子嘴里出真相时;那婴儿;在陈眉肚子里;已经六个月了。55岁的我;糊里糊涂地又要给一个婴儿做父亲。除非采用冒险、残酷的药物引产终止她的妊娠;我这个父亲是做定了。年轻时的我;曾经因此断送了前妻王仁美的性命;这是我心中最痛的地方;是永难赎还的罪过。现在;即便我狠下心来;先生;我狠下心来也没用;因为;我根本进不了牛蛙养殖中心;即便能进去;也见不到陈眉的面。我猜想;牛蛙养殖中心里;必有复杂的暗道机关;通向地下迷宫;而且;从小狮子的话语里;我也感受到;袁腮和我的小表弟;本身就是黑道中人;他们急了眼;六亲不认;什么事情都可能干出来。
小狮子挨了我一巴掌;倒退了几步;一p股坐在地板上。鼻子破了;血流如注。她好久才出声;不是哭;而是冷笑。冷笑之后;她说:打得好!小跑;你这个强盗!你竟敢打我;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你着想。你只有女儿;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是绝户。我没能为你生儿子;是我的遗憾。我为了弥补遗憾;找人为你代孕。为你生儿子;继承你的血统;延续你的家族。你不感激我;反而打我;你太让我伤心啦……
说到这里;她哭了。眼泪和鼻血混在一起。我的心中大不忍。但一想到这么大的事她竟敢瞒着我;气又汹汹上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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