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十年祭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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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的心理分析/艾晓明(1)
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中,革命与恋爱这两个母题常常分不开,甚至,像一对感情不好的夫妻,互不讨好又合法地同居在一起。于是当批评革命文学的公式化现象时,产生了“革命加恋爱”这个贬义的批评术语,而在50年代的革命文学中,又出现了“志同道合”或“人性论”两种表现模式。虽然时代有别,但在有一点上是不约而同的,即在三四十年代及五六十年代的革命或不革命的恋爱中,恋爱本身,均不涉及性。所以无论志同还是志不同,爱本身是带情欲色彩的,它或可称之为意志之爱或意念之爱,总之,爱的核心以思想、观念为主。这可以举王蒙小说中一首情诗为例,这诗的题名就叫:《给我一点意见吧》。当然,这也不是说,写实派作家王蒙在这方面胡编乱造,相反,我倒趋向于相信,五六十年代的人们就是这样恋爱、这样看待恋爱的。这也合于伟大领袖的教导:世界上绝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大家都在有缘有故、思想缘故上做文章,这样,革命文学中的爱可能成为思想斗争、###的扩大、延展、继续,并且基本上不涉及性欲。这种无性之爱与恨泛滥于革命文学,也就不足为怪了。在新时期文学中,张贤亮的作品以其对性的大胆描写首先在这一题材疆域打开缺口,引人注目,正是他把这个一直不为人正视的东西,人的本能,人身体所强烈感到的饥渴——食物与性,引入了作品。张贤亮把革命加恋爱中的恋爱行为变成了有性的行为,这恋情才算多少走出了意志、意念的圣殿,带上了心灵与r体的双重色彩。
但是王小波仍不属于这个经过革新了的叙事传统。出生于书香门第,成长于###年代恢复高考后就学于商品学系,后又到美国留学,拿到文科硕士学位,他的经历显得杂乱无章,略为显得杂而不乱的则是,当他年近不惑重新开始小说创作时,始终把我们经历过的那个时代——它被叫做革命、在我们已往的意识及其文学中——把似乎已成为逝水流年的革命时代,作为一个基本的叙事母题。只不过,作为定义,王小波宁愿向一个西方传统认同,这正如他的自述所说:“1980年,我在大学里读到了乔治·奥维尔的《1984》,这是一个终身难忘的经历。这本书和赫胥黎的《奇妙的新世界》,扎米亚京的《我们》并称反面乌托邦三部曲,但是对我来说,它已经不是乌托邦,而是历史了。”在西方文学中,乌托邦曾经是《理想国》,是《太阳城》,这些代表了人类的理想与完美之追求的作品要算正面乌托邦,但是在20世纪,反面乌托邦作家描写的是一切都按完美的模式铸造出来却完美得让人受不了的地方,因为它的完美,人不再成其为人,而成为《动物农庄》里的羊群。反面乌托邦影s了20世纪一种特殊的社会机制,20世纪以前的人没有感受过它,也就没法想象出这么一种文学意象来。而不管反面和正面,乌托邦本意是空想,就是说它是与现实对立的,不现实的东西。而我们现在居然经历了作为历史的乌托邦,所有世界上通用的语汇难免都分错了位,正像指驴为马、指东向西、一切都乱了分寸。那是怎样一种情景?你又如何去分辨这个革命时代有多少可取之处,多少不可取之处,是三七开还是四六开还是五五开?不,王小波根本就不上这条分清主流与支流的习惯轨道,他就照乌托邦本来的面目去写,照它本来的真幻不清、混沌混乱、照它的语言、语义、逻辑、心理的悖论面目来写。这里有的不是是非,而是一种全体荒谬,从前提到一切具体结论、细微末节的荒谬,但不是西方现代派作品中的无理性荒谬,而是有理性的,所有的荒谬背后都有一整本革命时期的逻辑推理。
这样,王小波就在《黄金时代》之后,写下《革命时期的爱情》,探讨性a这个问题。小说主人公还是叫王二(王小波小说中许多叙事者共有这个符号性质的名字),这回的王二除了长相凶恶丑陋、个子小、毛发重之外,像其他王二,也像西方黑色幽默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一样,是个非英雄的小人物。时值70年代,王二,是北京某豆腐厂的小工人,被疑为厂厕所y画的作者,这样,由于这个怀疑(恰巧他是个绘画爱好者)他就陷进了一个自己没法儿选择又没法儿逃脱的迷宫了(迷宫是王小波小说主人公的基本命运和处境)。在他面前,受到怀疑而被朋友掏兜、发现被掏兜而出手打人、因打人要被治罪送去劳教、因害怕劳教而老实接受团支书x海鹰的帮教、接受帮教后p股生了痔疮、交代自己1967年参与派仗与姓颜色的大学生恋爱……这些个圈圈套套一环套一环把王二绕了个结实;情节就在这一边结套一边解套的同时、回环往复、曲曲折折地进行。王小波以他擅长的自由联想、即兴发挥,描述了一个革命时代,它简直就像一幅超现实主义的画一样不真实,而不真实却正是这个时代、这类乌托邦社会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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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的心理分析/艾晓明(2)
在某种意义上,革命时代理所当然地是一个无性时代,因为性是一切动物的本能,革命时期的人崇尚理想,崇尚一切把自己与动物区分开来的素质,不能接受人有其动物性的观念,并且敌视自己与生俱来的动物性。不幸的是,生命、本能、激情、冲动以及性的成熟,不顾这个时代的革命与否,它生长起来,带着其先天的自发性,在强大的革命时代的社会力量下,隐秘地结出各种怪诞的果实。王小波透视性a在革命时期的处境时,便是表现了当时的人们之间情爱关系的怪诞性。老鲁徒劳地追捕王二,王二莫名其妙地成了嫌疑犯,绞尽脑汁地逃避老鲁,从另一角度来看,不过是无聊乏味的政治运动年代,更年期妇女病态的畸形发泄。换句话说,那种病态的政治热情,类似群众性的性兴奋,集体发作的窥春癖,在无性的严肃表情方面,实在有一种与性的曲折联系。性本身受到压抑,而在窥测他人隐私、干涉他人自由、剥夺每一种独立意志的行动中,压抑了心性本能获得快感的满足。
作品中有几组不同的时空组合,彼此形成对比,在中国北京,欧美大陆城市,在我与毡巴的同性a(多少带有施虐性质),我与革命一代的情人,与现在妻子或对立、或和谐的性a组合中,作者开拓出一个广大的描写领域,而我与x海鹰的关系最明显地表现出了精神与r体的敌对关系。她是正面人物,我是被帮教的后进青年,流氓,这种角色的发展终于进入了性的对立状态:x海鹰等着我去qg她以表现出自己经历严刑拷打的精神上的优越感,但我与x海鹰两个人与这种角色的指派定义实际上不相符,她并不是受虐者,我也不是施虐狂,这样,两个人的性关系只能有性而无爱,灵r分离,r体上成功而精神上失败的状态。这一情境对既往那种无性的革命文学传播的性意识是一个有力的揭示,即两性间的r体行为只属于敌我双方、施虐与受虐范围。既然在一系列小说、电影、英雄传说中,只有严刑拷打才涉及r体与r体的接触,只有日本鬼子、汉j才qg妇女,那么,性j便只有一种可能,它联系供与受刑,施虐与忍从,鬼子与革命者。无论哪一种形式,它唯独不可能是男女之间的自然交融,意识形态角色的化入把性的自然状态变成了政治行为的模仿。我与x海鹰是革命时期那种虚构的有害的性意识的牺牲品,而虚构的被政治毒化的性意识,这恰恰是乌托邦现实的一个特征。
我与姓颜色的女大学生的爱显示的是一种向自然归趋,但仍无法融洽的男女之爱,是一个未成年人与成年人有爱而身体无法融洽的另一种灵r分裂状态,这包含了生理的成长经验。这种生理的性体验与人物在政治上的幻灭感(对小孩来说,是英雄感的幻灭)相融,延伸出情爱关系的不同意义,它是游戏性的安慰,但又是无可奈何的、不合适的安慰。这一处境实际上是乌托邦政治中人的处境的象征。政治中的人只是些玩偶,所有的战争、光荣、失败全都是玩偶之间发生的事。它们是那样不真实,犹如我与姓颜色的大学生的无性之爱。
我对x海鹰不断交代我过去的“恶行”,这时,叙述常常变成一种童年及其少年心境的回忆,这种回忆本身,又成为观照革命时代的乌托邦性质的特定叙事视角。在这里,包含了王小波处理历史现实内容的独特方式,他不是模仿,不是再现,而是重构。革命,对于一个向往神奇、向往创造发明的少年人来说,是一场狂欢节、一个巨大无比的军事游戏,他热情无比地制造弹弓,投石机,参与把自家所在宿舍楼改造成一座铁蒺藜的军事行动,这样,“伤痕文学”中出现的悲剧情调,《枫》一类作品中描写过的攻楼、应战、战斗在这一视角里全都丧失了庄严,暴露出来的是荒谬滑稽,连同死亡也是滑稽的:一丈长的矛枪刺穿了一个人,这景象便是人在地上旋转,“他就那么一圈圈地转着,嘴里‘呃呢’地叫唤。大夏天的,我觉得冷起来了,心里爱莫能助地想着:瞧着罢,已经只会发元音,不会发辅音了。”由于这种在场又游离于现场的少年视角,革命本身也被还原了其游戏性质。它是政治家的虚构,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狱,就是游戏般的虚构。它让一些文质彬彬的文科学生穿上自制盔甲如同“王八人立起来”,像中世纪的骑士一般为了国王而进行械斗。在这些滑稽反讽的意象和比喻中,再度强调了乌托邦的含义,没有悲剧发生,有的只是游戏动作?;一切进攻或退守、战斗或牺牲,一点意义都没有。无意义就是这个革命的意义,也可以说它的悲剧不在它所包含的故事和角色,而是在它自身。
革命时期的心理分析/艾晓明(3)
王小波的作品是耐读的,他作品的表层叙述常常是佯谬的,思想之机锋隐含在未说出的大量潜台词中,它诉之于读者对幽默感的领受、回味。我觉得,作家突出的才华是在他训练有素的思辨力和想象力。前者见之于他作品中大量奇思异想的议论,对某个荒谬情境的反复分析,直至其荒谬性穷形尽相,无所逃遁。例如他所写到的“磨p股”、“革命时期对性欲的影响”,关于漂亮所导出的“很复杂的伦理问题”,“忆苦报告中地主老财的屎橛子”,其中罗列出的逻辑推理及事实演绎过程,常常把革命时期里常见的生活场景,概念表述的荒谬性推向极致。与此同时,他随时引入古今中外经典作品的各种文体,名人名言,作为论理、引喻,或以质疑、反诘造成对比。这些引入,带来多种尺度陪衬或反衬一种情景。另一方面,王小波也显示了感觉的敏锐和表达感觉的独特风格。在x海鹰眼里,我的家伙丑极了,“从正面看像只没睁开的眼睛,从侧面像只刚出生的耗子”。“我躺在姓颜色的大学生身上时,觉得她像一堆新鲜的花瓣,冷飕飕的,有一种酸涩的香味。她的茹房很漂亮,身体很强壮,在地上躺久了,会把地上的柴草丝沾起来。”这些地方,比喻很新奇,好像一种女子的l体的雕塑,精致而富有质感地表现了不同人物对性的感觉。在对城市、对景物的描写中,也常常充满了味觉、触觉、嗅觉交互贯通的印象画,令人拍掌叫绝的有一段是对豆腐厂厕所之臭的形容:“四季有四季的臭法,春天是一种新生的、朝气蓬勃、辛辣的臭味,势不可挡。夏天又s又臭,非常的杀眼睛,鼻子的感觉退到第二位。秋天臭味萧杀,有如坚冰,顺风臭出十里。冬天臭味粘稠,有如糨糊。”作者由此生发想象,继而联想到人的命运,人在臭味之流中如五线谱上的音符,如湿被套,乃至于将出入臭气想象为一种生活态度、寻得快乐的方式。在这些地方,思辨与想象的能力使作品中缤纷多彩的文字画转化为象征和隐喻。
在我们已有的革命与恋爱的叙事作品中,王小波的《革命时期的爱情》是一部性质完全不同的作品,它以其对社会心理及性体验的勇敢揭示,以与西方现代作家相通的坦率、幽默、机智和想象的才情,达到了与世界对话的水平,在此之前,我们还很少有这样的作品,在分析的彻底、描写的大胆和讽刺的强烈性方面如此令人震惊。
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李公明
读完《白银时代》,有这些零散、飘忽的随想:
1、王小波说,他的本分就是把小说写得尽量好看,而不应在作品里夹杂某些刻意说教。
现在大家都说王小波的小说好看,同时又在那里面看出很多思想。问题是,“好看”有没有一个客观的标准?另外,不知道“思想”——如果有的话——是否也是一种“夹杂”?
读完《白银时代》,我觉得它比较起来不如《黄金时代》“好看”,但它似乎更耐看,因为他的一以贯之的非正常逻辑的预设、幽默的戏谑和在卑微中透发的自傲等等在这里都更为逸出了经验记忆的轨道,从而在一片更为单纯的深层经验中描述感受和展开想象。它使我们更为耐心地勾寻记忆和想象未来。
以往的师生恋的题材很少有很耐看的,因为它们都急于歌颂爱情或剖析爱情,作者的心绪都有点浮泛。王小波以“老师”的一句话“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来作为谜语,爱情的故事与关于未来世界的谜语交织在一起,变为具有多种可能性的选择。他不忙于被爱情感动,而是冷静地感受爱情中的种种细节。
“好看”的真正底蕴在于耐看,我宁愿停留在王小波表面的那些新奇而惊人准确的感受和描述之中,这种停留不是在“想”什么东西,而是在“看”、看得舍不得离开。
2、“未来的世界是银子的”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一个谜语,对于读者,何谓“白银时代”也是一个谜语。作者对于它的出处有个交代:“希腊神话里说,白银时代的人蒙神的恩宠,终生不会衰老,也不会为生计所困。他们没有痛苦,没有忧虑,一直到死,相貌和心境都像儿童。”我相信这是作者真实地深爱着的未来时代,人应该生活在这种时代。
然而,“现在是2020年”了,“我们生活在白银时代,我在写作公司的小说室里做事情。但这个现实中的白银时代并不美妙,人是写作机器,无非是枪毙别人的稿子和被别人枪毙自己的稿子”。理想的未来时代、真正的白银时代永远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王小波不是浅薄的乐观主义者,他以理想的未来抵制过去、当下和未来的现实。
3、在这篇小说中,最令我喜欢的结构和意象是“生活”与“小说”之间在理念上和故事上都交织叠错在一起。作者在这里透发出智性的光芒:生活和小说一样,都无所谓真实或虚假,真正有意义的区分只有一种——你真正想过的生活、真正想写的小说与别人要求你过的生活、要求你写的小说绝对不同。
4、书中的许多想象和描写惊人的美丽,而且自然和不着斧痕。“我”趴在课桌上的样子像蛇颈龙,这真令我叫绝。在可以嗅出臭j蛋味的雨夜,看出“这种雨确实美丽,落在路上,就如一塘风信子花”。把夫妻生活戏称为越扎越浅的皮下注s,等等。我相信这些想象和描写既是心智的自然流露,也是刻苦写作的产物。它们惊人但不过分,美丽但不媚俗,因而显得真实和耐看。
重说生命、死亡与自由/艾晓明(1)
——读现代传奇《红拂夜奔》
艾晓明
“李靖、红拂、虬髯公世称风尘三侠”,王小波的《怀疑三部曲》第三部《红拂夜奔》,从这句话开始,好像念了一句神奇的咒语,一扇奇情、魔幻的大门徐徐开启。可是,且慢,这句话引起的对神话传奇的期待立即被自相矛盾的判断打破:“大隋朝的人说,洛阳城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但唐朝的人又说,长安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宋朝的人说,汴梁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所以很难揣清到底哪里是古往今来最伟大的城市。”王小波以他一贯的机智反讽风格开始这段新的叙事旅程,在这次阅读中,我们将随他进入充满奇情异想的传奇世界,又不断返回叙事者或云虚拟作者——数学家王二的现实生活、生存及性a的内心戏剧。我们在幻想和现实的两重空间出出进进不断感受到,真与幻的界限渐渐模糊,最后我们不禁疑惑,究竟是传奇人物阐释了我们生存处境的荒谬,还是我们把荒谬注入了他们的世界?
王小波不管这些,他一点都不在乎人们怎么确定了历史与现实、想象与再现的界限,他仿佛是本能地趋向于打破这些、颠覆这些、混淆这些,从打破后重新拼接、再也分不出彼此、互相映证自由诠释中,产生了他称之为“历史狂想主义”的现代传奇。这一传奇旨在把我们生活中显而易见的荒谬性变成喜剧,在喜剧化的想象和反讽画面里,我们听见了笑,是昆德拉所说的那种笑——对天使、对一切被视为圣物、要求崇拜的乌托邦乐园的笑;是自拉伯雷、塞万提斯以来,那些戴上叙事的假面,在小说的狂笑叙事中纵情恣意调侃戏谑之笑,是上帝笑声的回响。
在唐人传奇中,王小波把风尘三侠的故事离析出来,他只取了时间、地点、人物及三人关系这几个要素,搭起了一个仿传奇的架子,而在重说故事的过程中,把这一切转换为现实世界的变形、延展、象征。李靖是个大天才,在隋朝的洛阳城里证出了费尔马大定理,可是因为他是个天才就找不到事做,只好装流氓敲诈小贩收保护费,以此谋生。李靖把他的创造发明寄到朝廷里去,结果挨了顿板子,等他挨完了打,幡然醒悟,决心当个真流氓,这样一上街就遇到了红拂,由此开始了那场千古流芳的爱情。
令人惊奇和引人入胜的是,王小波把某种显然是出于胡诌、虚构的唐人生活情景描写得那样
王小波十年祭 第 11 部分
古流芳的爱情。
令人惊奇和引人入胜的是,王小波把某种显然是出于胡诌、虚构的唐人生活情景描写得那样具体、言之成理,充满富有戏剧性的细节和奇闻轶事:李靖住在泥水洛阳,人们都架着拐在街上行走,不是老百姓的人坐在8匹马拉的轿车里呼啸而过时,老百姓就得撑开伞接泥巴。这样要上一趟街还得带上换洗衣服、牛n脬(里面装洗脸水),以及另一把备用伞(以便两把伞对起来在里面换衣服)。当然如果你有钱也可以叫taxi,大隋的taxi是一些黑人,他张开口袋驮你,不过也可能碰到冒充黑人的taxi,他会把你按到臭水沟里抄去你的钱袋……王小波还煞有介事地告诉我们,那些流氓“头发用榆皮水梳得贼亮,嘴里嚼着蜜泡过的老牛皮(当时已经有了阿拉伯树胶做的口香糖,但是太贵,一般人买不起)”。还有“红拂穿的皮衣裙是真正的摩洛哥皮,不像别的妓女,穿着土硝硝的假摩洛哥皮,不但格格作响,而且发出臭气”。
李卫公擅长发明(这发明当然也不外是王小波的设计),他发明过开平方的机器、手摇的鼓风机,(王小波让这些机器具有古代的朴拙外表,又与一些数学原理、公式联系起来。)可是李卫公的发明要么变成了皇帝治人的工具,要么落到蠢货手里造成火灾。等到他证出了费尔马,他就成了被朝廷监控的人,落入了卡夫卡式的处境:走到哪里,p股后面都有听差押着。就这样,一旦他走出了听差的视线,听差们就被杀掉一批,再按几何级数增补上。终至于有一天听差们与洛阳城的老百姓发生误会,混战一场,李靖却还不知他就是罪魁祸首,人们都在讨论拿他的r泥做茅坑里的砖头还是做包子馅。这么着,李靖就和红拂逃出了洛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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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说生命、死亡与自由/艾晓明(2)
其实我们也可以说,王小波这不叫写小说,这整个就是胡搅蛮缠,以捣乱为叙述策略。但另一方面也可以说,在新时期小说各路豪杰、各种写实、以现实为指涉的小说模式里,王小波实属一路异数。鲁迅对我国唐代传奇小说有这样的评价:
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
鲁迅所说的“文采与意想”,实在是中国小说在其童年时代自由放任的性格体现。至近现代以来,小说背负意识形态使命,天真尽失,积重难返。小说形式的活力直至新时期文学才逐渐释放出来。王小波在移植唐传奇的同时,把传奇那种尽幻设语,作意好奇,换句话说,把小说作为假定性情境的这一精髓尽兴发挥,在发挥的同时寄托讽喻。在这一点上,他的追求与米兰·昆德拉设想过的小说素质之一不谋而合,昆德拉说的是,需要一种特殊的小说论文的新艺术,它并不自称提供了一种无可置疑的启示,而是停留于假设、游戏或讽刺。
在《红拂夜奔》中,李靖、红拂、虬髯公以其各自特异的生活方式、人生追求成为现代人的不同象征。他们全都陷进一个大怪圈里,这个大怪圈是现代读者十分熟悉、感同身受的某种心理、某个群落、某类生存困扰。李靖年轻时要证明自己聪明,惹出了杀身之祸,到了他在长安的后半生就是穷其心智证明自己傻。他的智慧变成了装神弄鬼,到了装得不小心,和皇帝鬼扯说漏了嘴,他就第二次完蛋了。他不再用长棒面包充当阳具作为皇上尽忠精神抖擞状,他设计的长安城也就荒腔走板,一团糟了。
虬髯公在小说中是个不得志的变态分子,后来到扶桑国当了独裁者,他那曾经自我压抑的性欲向了相反的方向发展,变成了与正常人嗜好相反的准虐待狂。假如说红拂和李靖代表了一个有灵有欲、有智有趣的性a世界,虬髯公则按照他的权力意志,制造了一个只存在权力与服从的“鱼德”世界。作品描述到,虬髯公久而久之也变成了一只鱼的模样,“等到他老死的时候,只有一寸厚,嘴脸都长在背上,但是有半个排球场那么大。”他的独裁和施暴都在滑稽又古怪的变形状态下进行,仿佛流动不定的黏痰,令人不是恐惧而是恶心。
像王小波的其他几部作品一样,作为情人和朋友的女性凝聚了生命世界的动人魅力。她们比男性更少承受社会责任,在追求爱情时比男性更热烈、更无畏。她们也都是现存的、井然有序地礼仪社会的淘气包、精灵鬼怪的恶作剧者。在李靖死后,红拂申请自杀,作品中作了数种假设,这可能是出于恐惧,又或者是出于厌倦;无论出于哪一种动机,红拂的欲求和意志仍然包含了巨大的激情,是以否定生命的方式表达了对无智、无爱、无趣人生的坚决拒斥。但是从自杀指标的审批到一系列典章制度礼仪的履行,手续无比繁琐复杂,作者以他对死刑知识的丰富想象展示了作为承受死亡的个人和作为看客的整个社会各自的心理反应。死亡的痛苦和恐惧是潜在的,得到充分描写的是死的仪式化程序、死的可观赏性,死对于执行死刑者的娱乐性。而死亡的性质在这一系列庆典仪式中不可避免地变成滑稽。仪式令死的过程旷日持久、漫无终点,几乎是无限地延宕下去,它是消除了生死对立的某种垂死状态,生非生、死非死,生不知始于何时,死不知终于何时。这样,作者也就最大限度地渲染在某种绝对权力之下,生的荒谬处境。红拂和李靖都曾拥有过他们的乌托邦,但是,当他们发现这个乌托邦出了问题,想要再度逃亡时都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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