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禾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没有伤是假的,狗日的,睡上一觉就知道疼啦。”
连长派人盯着海力布叔叔。海力布叔叔的地窝子有七八个人,每个人占两尺宽的地方。海力布叔叔左右两侧都是连长派来的人。其实还是原来的人,连长打个招呼罢了。这两个同志轮流睡觉,盯着海力布叔叔,有情况马上报告连长。地窝子有个很小的窗户,贴着地面,月亮升起来,月光遍地流淌,顺着地面全流进来了。海力布叔叔的铺位正好在窗户底下,月光流遍他的全身。他睡得很实,呼噜声时起时伏,跟马吃夜草一样,不大却很清晰。海力布叔叔富于感染力的呼噜声引起的效果就是两个盯他的同志都睡不着了,呵欠连天。垦荒时代,劳动量大得不得了,汗都流干了,皮肤发热,滚烫,快要渗出血了,大家就笑:“嘿!锅烧红了,冒烟了。”还真冒烟了。头发是汗气蒸腾,跟火车头一样。没有汗水,直接冒热气。在地头吃饭,吃着饭,有人就睡着了,碗掉在地上,嘴里c着一块馍馍,呼噜声响起,整个人都在轰隆隆响,跟坦克一样。太累了,收工回到地窝子,眨眼就睡死了。这两个同志睡不着,彼此用眼睛抱怨。应该跟同志们一起入眠,同时打起呼噜,加入呼噜大合唱,才能保证不被排斥在外。现在好了,大家都在分享甜蜜的睡眠,却没有他俩的份儿。海力布的呼噜声大一点还好,顶要命的是他这种徐徐而起如同小夜曲的和风细雨般的呼噜声,遥远清晰,亲切感人。月亮那么亮,那么圆,月亮跟着吃夜草的牲畜吃得饱饱的,月亮也成了一头大r牛,奶水一点点胀起来了,乃头圆滚滚的,乃头又红又大,月亮都红起来了,月亮蜕掉了一层皮,月亮不是月亮了,月亮变成了太阳。太阳还没有放出亮光,人们就匆匆上工了。
海力布叔叔伸胳膊展腿,昨天发生的事全忘了,要去上工了。人家就告诉他:连长说了,休息半个月。
“凭啥,嫌我干得不好?”人家就拿出连长的条子。海力布叔叔不识字,人家就念,念两个字就打起呵欠。海力布叔叔说:“那是连长给你们批的假,需要休息的是你们。”海力布叔叔往外走,那两个呵欠连天的同志根本就没力气拦他,海力布叔叔一手一个把他俩轻轻一提,他俩就跟棉花一样软软地倒下去,睡着了。
海力布叔叔出现在修渠工地上,连长眼睛瞪得那么大,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海力布叔叔说:“小心老鹰叼了去。”
“啥意思呀?”
“莫有啥意思,那两个货睡成死猪咧。”
海力布叔叔咚一声跳下去,十字镐抡得高高的,一镐下去,火星四溅,这哪是挖渠呢,简直是铁匠打铁哩。连长跟指导员脑袋顶着脑袋,嘀嘀咕咕。
“老刘有病啊。”
“我看也是。”
分不清是连长说的还是指导员说的,反正就他俩,观点也一致,就是老刘同志,我们的海力布叔叔不是个正常人了,大家可以原谅他的一切,不跟他一般见识。
从当时情况看,大多数人有老婆了,任务基本上完成了,就不再有人关心海力布叔叔了。海力布叔叔的身体那么壮,塌方都压不坏他,他拼命干活,大家也觉得理所当然。海力布叔叔的力气全使在地里,海力布叔叔的心思使在什么地方没人知道。
海力布叔叔用一层坚硬的黑甲把自己封住了。胡子又硬又长又黑,跟脸上的疤痕倒也相配。他一声不吭,早出晚归。跟一匹大牲畜一样,在白杨河边打柴火的时候,老鹰落到他背上,他都没有感觉。老鹰呀一声,直冲云天。那场景让放羊的农工看见了。谁都知道老鹰的爪子比刀子还要尖利,落到岩石上,石头都要裂缝的。海力布叔叔一点感觉都没有。放羊的农工甩着鞭子去问海力布叔叔,问了半天,海力布叔叔说的都是手里的柴火,都是风刮下来的干树枝。海力布叔叔只相信手摸到的眼睛看到的。放羊人凑近海力布叔叔。“你要干啥?”“不干啥。”放羊人自己慌了,他在海力布叔叔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可怕的光芒,冷飕飕的,顺着脊梁骨往下钻,一直钻到脚后跟。放羊人扭头就走,走得歪歪扭扭,把羊都忘了,羊群乱跑,头羊在高草丛中找到了放羊人,放羊人紧紧裹着大皮袄还在发抖,头羊就咩咩叫着卧在放羊人身边,放羊人搂着热乎乎的大绵羊,放羊人身上有了热气。放羊人后来对人家说:老刘的眼睛太可怕了,冷飕飕的,往人脚心里冷,往人指甲缝里冷,冰天雪地,把人全罩在厚厚的冰块里,人就跟蚂蚱一样。放羊人缩在草丛里一抖一抖,就像一只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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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窝子1(5)
海力布叔叔就是在这个时候,走错了地窝子。首先,他的被窝没有那么热,他揭开被窝就像揭开了蒸笼,一股热气扑上来。海力布叔叔刚从野地里回来,野地里全是白花花的月光,月光上边也有一层迷迷蒙蒙的白气,不过月亮是冰凉的,跟被窝里的热气形成巨大的反差,也许是夜晚的朦胧加上睡眠的迷糊,有没有梦,就不知道了。海力布叔叔接着就摸到了一个滚烫的大活人,这个大活人以为是自己的丈夫下半夜回来了,就肆无忌惮地抱住丈夫,尴尬的场面就这么出现了。海力布叔叔绝对是清醒过来了,肯定吓傻了,呆了。近在咫尺的这个女人比他更呆傻,拉住被角,白晃晃的月光在地窝子的小窗户上打出手片大的亮光,就跟窗台卧着一只小白兔一样,谁都知道,月亮再怎么大再怎么圆,把月亮剥光了,月亮也就是一只小白兔,吃完果子总要吃到核的,兔子就是月亮的核。有女人的地窝子是不一样的,女人总要在窗台上放一些东西。王卫疆的母亲在地窝子的小窗台上放上一面小圆镜。月光照着小圆镜,月亮就被剪碎了,月亮里的兔子就蹦出来了。凝固的空气被打破了,僵持的一对男女,朝窗户那边看一下,就看见了活蹦乱跳的兔子,他们受到启发,也开始蹦跳,方向不同罢了,女人往床角,男人往外,男人比兔子还快,远没有兔子那么灵巧,笨手笨脚,吭哧吭哧,跟一头熊一样,蹿到门外时,月光哗一下把他照亮了,女人看到的是一只大黑熊,大黑熊在门口跌倒了,连滚带爬,反而显出了人的样子,有手有脚,手忙脚乱。海力布叔叔在野地里蹲了一夜,肯定是在看月亮,从地窝子里蹿出来的那一刻,海力布叔叔的月亮就是镜子里的月亮了。那真是一块魔镜,成功地把女护士和月亮与眼前这个女人熔铸在一起,你就会明白,海力布蹲在月光里有多么虔诚!
女人反而平静下来了。女人躺下,被子拉到下巴底下,眼睛睁得大大的。兔子还卧在窗台上,兔子不跳了。兔子抱着小圆镜子,那么知足。丈夫跟她见过两次面,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拿出这个小圆镜子。也是在地窝子里,小圆镜子一闪一闪,地窝子里全是星星一样的光点子、白天里的星星,她就答应了这个男人。两天以后举行婚礼,简单得让人不可思议,两床被子合在一起,两个纸箱子,两个军挎包。新婚之夜她问丈夫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镜子哪来的?丈夫就说从乌鲁木齐买的。她就问在乌鲁木齐什么地方?丈夫就说大十字百货商店,专门卖上海货。丈夫越谈越得意:
“我的运气太好了,指导员刚刚找我谈话,告诉我马上解决我的婚姻问题,我就捞到了去乌鲁木齐出差的机会,我就买到了上海产的镜子。”
“你咋知道给女人买镜子呢?”
“路过大十字商店,好家伙,老远就闻到雪花膏的香味,我马上要有老婆了,我原打算买雪花膏的,等进了商店,好家伙,明晃晃的一大堆镜子,就像天上开了个窟窿,我的眼睛都照花了,我的钱只够买一样东西,我就买下了这面镜子。”
女人就把镜子放在窗台上,月亮被遮去了一个角。当时女人只觉得好看,还没看出月亮已经被小镜子剪成了兔子,也没想到月亮就是兔子的老窝。兔子不可能那么老实地待在窝里,兔子不可能那么久地被忽视,兔子就自己跑出来了,兔子一跳一蹦,蹦到地窝子的窗台上,蹦到女人的眼仁里,女人被吓出一身汗,兔子冻坏了,兔子就安静下来。女人听见丈夫的脚步声,这回绝对是丈夫,不会再搞错了。脚步声,推门的声音,粗重的呼吸,扒衣服的动作,跟剥自己身上的皮一样,发出吱啦吱啦的声音,一件一件丢在墙角,那里是放箱子的地方,衣服全丢在箱盖上,揭开被子,跟一个巨大的冰块一样带来了野外所有的凉气。手臂也是冰的,一双冰手在女人的身上游动,女人硬了那么一会儿,男人的呼吸是热的,喷到女人的后颈上,女人的后颈有一个很好看的r窝,男人的呼吸越来越热,女人转过身把男人紧紧抱住,女人伸出双臂的动作幅度很大,她自己肯定吃了一惊,她的丈夫没有这么粗大的身躯,丈夫要瘦一些,又瘦又高。丈夫体察不到这种细微的变化。女人还有那么点小力气,女人不那么羞怯了,越来越主动了,越来越有劲了。半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丈夫永远不会知道的,知道了又怎么样?妻子跟那个陌生人并没有做什么,他们之间没有故事,一直没有,读完这部小说你也读不到那种男女之间纠缠不清的故事,那仅仅是个误会,前边说了,在那个年代,老鼠d一样的地窝子里,经常发生走错门,上错床的事情。如果真该发生什么的话,就是女人不再跟丈夫斗气了,女人心平气和了,心安理得地跟丈夫在地窝子里过日子了。女人还是要唠唠叨叨的,跟啄木鸟一样,跟画眉一样,跟麻雀一样,跟百灵鸟一样唧唧喳喳,只要女人高兴,她们发出任何声音都是鸟儿的声音,男人就跟一棵树一样,静静地听女人唠唠叨叨多嘴多舌。男人睡着了,女人还在唠叨,男人的呼噜声压不住女人的叨叨声,女人飞来飞去,忙出忙进。那可是个物质极端贫乏的年代,女人跟兔子一样从野地里弄来各种野菜,花样翻新地做出各种食物,晚饭还有菜汤。接着是月光。他们几乎不点灯,夜幕降临不久月亮就升上天空。乌尔禾的地貌太简单了,基本上是一个地槽,往大里说就是一个地峡,一泻千里的大戈壁在准噶尔盆地最低的盆底里裂开一道口子,传说中是大漠风刮出来的,因为乌尔禾紧挨着风城魔鬼城,各种奇形怪状的石头被风吹得呜呜怪叫,如鬼哭狼嚎。另一种说法比较贴近实际,有一条从西流到东的河流,几十公里长,密林夹岸,白杨居多,就叫白杨河,乌尔禾地峡至少有白杨河的大半功劳。住在地峡里的人,所看到的日月星辰全是从乌尔禾两边峭拔的石崖上升起的,日月星辰就具备了动物的形态。月亮从岩石上奔过来,卧在地窝子的窗台上,女人就让男人看窗台上的月亮。
第一章 地窝子1(6)
“我把镜子搁那儿了。”
“不对嘛,那是月亮。”
她光着身子,跟狐狸一样嗖的一下爬出被窝,一手撑在被子上,一手伸长,从月亮里掏出小圆镜子,男人看到的还是白晃晃的月亮,女人不会把镜子放在黑暗里,女人稍稍把镜子侧一下,月亮就有了缺口,缺口处长出长短不齐的脸,还有脑袋,还有一双大耳朵,耳朵大得不成比例,跟身体一样大。
“哈哈——”男人乐了,“野兔!野兔嘛!”
女人把兔子装在镜子里,放到窗台上,再也不是月亮了,是一只白兔子。
“日能得很嘛,把野兔引到家里来了,还是个白的,野兔有白的吗?”
“野地里是黄的、灰的、蓝的,到家里就成白的啦。”
“日能得很嘛。”
男人怀里的女人光溜溜、白晃晃,又光又滑,跟羊脂玉一样,跟河鱼一样。男人不敢使劲搂,又不忍心松开手,男人的手就乱动弹,男人心里一亮,“这不就是一个兔子嘛。”男人这么一想,女人就知道男人想什么了,女人就说:“在地窝子里做夫妻,可在地窝子里不能养娃娃。”男人骨头嘎巴响了一下,男人听这话听得太多了,为这话没少吵架,女人甚至不让男人动她。男人紧张起来,心里紧张,骨头缝缝里紧张,男人不吭气,鬼也不知道他的心思,男人心里静悄悄的,在这种时候,他的女人也难想捉摸他的心思,女人就会产生错觉,女人就由着性子胡闹。女人要闹就让她闹,男人忍着,男人的忍性还是比较大的。男人准备大忍的时候,女人压根就没有胡闹,女人说她不想在地窝子里养娃娃,不是旧账重提,而是轻描淡写的一个小小的过渡,女人眼睛亮晶晶的,女人告诉男人:“等他个十年八年,总是要盖房子的,啥时候脱土坯咱就啥时候要娃娃,土坯干透了,娃娃也怀上了,房子盖起了,娃娃生下了,不让咱住都不行。”女人越说越兴奋,女人哧溜又光身子蹿出被窝,趴到窗户上往外看,看了半天,又回来。男人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地窝子外边的情形,一排地窝子,一个离一个百十来米,地窝子前后宽敞得不得了,后边种菜,前边栽树,树只有手指那么粗,树后边就是盖房子的地方。树在月光地里摇摇晃晃地动呢。男人就让女人唧唧喳喳,男人娶了女人,就等于给树上放了一只鸟儿,又跳又蹦还要胡叫,就让她叫。男人打起了呼噜,在呼噜声里女人还在唧唧喳喳,男人在梦中捂住女人的嘴巴,就像捉了一只鸟,鸟儿拼命挣扎,鸟儿的翅膀r乎乎的,把男人的手弄得痒痒难忍,男人手一松就醒来了,男人手里真的捂着女人嘴巴,女人咬呢,女人一边咬一边喊叫:“把我捂死啦!把我捂死啦!”女人往窗户上一看,月亮不见了,兔子也不见了。天黑了一会儿,又麻麻亮起来。男人等着女人闹,女人没闹,女人知道马上要下地干活了,趁着天还没亮透,女人趴在男人耳朵根,悄悄地说:“月亮跑不了,兔子也跑不了。”男人心里笑:“天上就一个太阳一个月亮嘛,不是太阳出来就是月亮出来,至于兔子嘛,乌尔禾就是兔子,兔子就是乌尔禾。”
“你笑啥哩?”
“我莫笑啥。”
“你笑啦,我看见你笑啦。”
“莫有就莫有嘛,你要不信你检查嘛。”
女人在男人脸上摸,人笑起来脸上会起梭梭的。男人脸上光光的,再摸就是眉毛和胡子了。
“你把胡子刮了。”
“我又不是新女婿,收拾那么光堂弄啥呀。”
“你不是新女婿?咱俩结婚还不到一年你说你不是新女婿?”
乌尔禾 第 2 部分
“你把胡子刮了。”
“我又不是新女婿,收拾那么光堂弄啥呀。”
“你不是新女婿?咱俩结婚还不到一年你说你不是新女婿?”
“我是我是我是,日他妈,我不是谁是。”
上工号响了,两口子一起去出工。离他们最近的地窝子住着海力布叔叔,七八个单身汉住在一起。丈夫平时跟海力布叔叔没有交往,这个特殊的早晨,丈夫心血来潮路过这个集体宿舍时,“老刘老刘”地叫起来了。海力布是后来的称呼,当时还叫老刘。老刘昨夜进错了门,钻错了被窝,还让女人热烈地拥抱了一下,老刘心里有鬼,平时牛气哄哄的,听见女人丈夫的大嗓门,老刘浑身酥软,最后一个走出地窝子,那么壮的大汉,塌着腰,吊着肩,跟个大狗熊一样,不敢抬头,也不敢说话,钻出地窝子,他最不想见的一对鸟男女就站在跟前,海力布叔叔快要崩溃了。
第一章 地窝子1(7)
“老刘,晚上没睡好,得是?”
海力布叔叔啊啊了两声,脑袋慢慢抬起来,脸上的疤痕因为充血显得很醒目,眼睛里有一层雾,跟盲人一样。只听见女人平静的声音响起:“抽烟解乏哩,把你的烟拿出来嘛。”海力布叔叔手上有了一根莫合烟。海力布叔叔抽一口,烟雾就把脸罩住了,两个男人边走边抽烟,烟真是好东西,一下子拉近了两个男人的距离,也给海力布叔叔提供了思考的空间。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丈夫没有疑心,妻子也没有多心。跟莫合烟一样抽到肚子里吐到空气里,风一吹,无踪无影。不在一起干活,海力布还要往前赶。海力布完全恢复过来了,静下来了,海力布就跟人家两口子打招呼。丈夫又丢给他一根烟。女人笑得大大方方,笑容里透着一种静静的气息,跟水一样。海力布叔叔心里肯定很感动,外表看不出来。海力布叔叔自己都没有想到这种感动会持续那么久远。那仅仅是开始,从这个女人身上传达过来的温暖亲切的气息再也没有离开过海力布叔叔。
连队食堂的伙食太单调了。有老婆的男人很幸福,女人们总能从野地里弄来野菜,改善伙食。丈夫给老刘送上了香烟,接着就是吃的。不是每天都有。那个年代没有星期天,十天休息一次,有时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休息那天,妻子就大显身手,从食堂打来荤菜,妻子会扩大到满满一锅,能吃好几天。海力布叔叔有一个从朝鲜带回来的美国造的挺洋气的军用饭盒,既能打饭,也能当锅用。妻子给丈夫打过一次招呼,丈夫就记住了,每到休息日,丈夫就把海力布的军用饭盒提过来,装满再提回去。海力布叔叔想加餐,在地上点一堆火就可以了,军用饭盒烤得黑糊糊的,只有盖子上的草绿色漆皮是好的。
单身汉越来越少,也就两三年吧,集体宿舍成了海力布叔叔的单身宿舍。
第一章 地窝子2(1)
王卫疆的降生之路相当漫长。
妻子刚刚听到盖房子的消息,同时也接到了让他们搬迁的通知。从乌尔禾小镇向西,每两三年搬迁一次。搬了三次,基本上到了乌尔禾绿洲的尽头,跟戈壁滩接在一起了。第二次接到搬迁通知,妻子到连部大闹一次,出出气罢了,到时候还得搬。差不多十年间,他们两口子一直住在地窝子。变化还是有的,地窝子宽敞了,顶上压的木头多了,纸箱变成木箱了,有了桌子板凳。妻子二十六七岁了,丝毫没有放松对房子的渴望,她要是稍微松动一点,就能养一大堆娃娃。
丈夫不抱怨妻子,丈夫最大的气话就是“他娘的运气太差”,其中不排除人家对他俩的挤对。他从乌鲁木齐大十字商店购买上海产的小圆镜时就酿下了这壶苦酒。他压根就不知道他买回来了乌尔禾地区第一面上海产的精美的小圆镜。镜子大家都有,有女人的地方就有镜子。人家的镜子都是从沙湾、奎屯、乌苏、阿尔泰、克拉玛依买的,也不知怎么搞的,大多都是本地产的,最远也就是西安了。镜子又不是高科技,又不是金银首饰,商店里各地出产的镜子都有,可外出的都是男人,也不是随便哪个男人都能去。男人们总喜欢买便宜货,给人捎也是拣便宜的。说到天,还不是一面镜子嘛,王卫疆的父亲并没有处心积虑去买上海小圆镜。妻子问了好几遍,他懵懵懂懂,妻子看重的就是这种缘分,跟这个男人一生一世的缘分,在偶然的机会里让小圆镜照进去了。
在丈夫的叙述中,他甚至没有打算买镜子,他连买东西的想法都没有,办完公事,在街上闲逛,逛到大十字,商店里的镜子一闪一闪,他就想起指导员刚刚给他说过的话,这批女同志中有一个做他老婆,离开乌尔禾前指导员讲的,女人们正往新疆赶,说不定已经到乌鲁木齐了。就在他看见镜子的一瞬间,那个陌生女人大概也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女人从来没有讲过,女人总有一些不愿意说的秘密。女人过乌鲁木齐的时候就意识到让她们到新疆来不仅仅是让她们“开拖拉机”,“当工人”,还有另一种巨大的使命。女人,严格地讲还是个姑娘,十七岁的大姑娘,从男同志的目光中一下子就意识到什么。应该说她是这群傻丫头中第一个惊觉起来的。表面上的喜庆、轻松只持续了一个月,就开始个别谈话、哭闹,丫头们都蒙了,目瞪口呆,稀里糊涂进了新房,也就是新挖的地窝子,从大地窝子一个一个把男人们分出来,有了单个的家。这个表面不动声色的小丫头从乌鲁木齐就开始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踏上乌尔禾的土地,她的目光就落到属于她的这个男人身上。从嘉峪关开始,大漠风就猛烈地吹过来了,一直吹到准噶尔盆地深处,应该说她是第一个适应大漠的姑娘,她简直像个豪爽的蒙古姑娘或哈萨克姑娘。第一天上工,她就把坎土曼弄坏了,是不是故意的就不知道了,反正女人有的是办法。大家看到的仅仅是这对男女在路边不到一分钟的交谈。男人比女人想象的还要干脆,女人原以为男人会帮她修理坎土曼,男人把自己的坎土曼往她手里一塞,好家伙,木把光溜溜的,坎土曼银光闪闪,女人显然受到了鼓励,女人说:“你找指导员了吗?”
“指导员找的我。”
“给你说了?”
“说了。”
“给我也说了。”
女人的冒险成功了,女人离开时说:“我叫张惠琴。”
男人立马去找指导员,指导员答应有他的老婆,具体是谁并没有确定,指导员还在做准备工作呢,也就是说指导员连这些女同志认都没认下。男人就说出了张惠琴,一口咬定指导员答应过的,他的老婆就是张惠琴。女同志从西安出发的时候,名单就从兵团总部分到各师团,直到连队领导手里。指导员直瞪眼睛。这个大头兵步步相:“我又不认识张惠琴,我又没看名单,我去乌鲁木齐出差的时候你亲口告诉我的,连长排长都在场呢。”指导员承认有他的份儿,是不是张惠琴,指导员还在犹豫,他的嗓门就大起来了:“你查嘛,你查一下,看有没有张惠琴这个人,没有就算了,我不要了,我打光g呀,我学刘大壮呀。”刘大壮就是海力布叔叔,指导员在海力布叔叔的婚事上费尽了脑筋。指导员打开工作笔记本,果然有张惠琴,指导员就在张惠琴的名字旁边打个钩。指导员抓起帽子往头上一扣,得给人家做工作,时间紧任务重。那个年代,干工作都是乘胜追击,连续打歼灭战,指导员直奔张惠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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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窝子2(2)
张惠琴不说话,基本上是指导员在讲。指导员问她,她也要把话头引向指导员,指导员的话就显得有点多。指导员自己都觉察到了,就自觉地把话刹住,问张惠琴的态度。张惠琴说,让我考虑一下。这一下就是两天。第三天,张惠琴考虑好了,提出先见一下未来的丈夫。指导员就让他们在连部见了一面,都满意,指导员就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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