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禾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接着就是简单的婚礼,领导讲话,同志们吃瓜子吃糖。在这之前,已经挖好了地窝子,两个人把铺盖往里一搬,就算夫妻了。这个时候,有人发现了张惠琴的坎土曼是王拴堂的,王拴堂就是王卫疆的父亲。王拴堂的坎土曼已经用了好几年了,乌尔禾的泥土和沙子已经把坎土曼打磨得银光锃亮,轻巧无比,用起来很顺手。大家才想起那天早晨,女同志第一天下地的时候,这对狗男女在地头有过短暂的接触。另一个重大发现就是小圆镜子,大概是新房中最有现代化气息的物件,女人们都要往窗台上瞟一眼,小圆镜子里盛着亮晶晶的太阳,她们一下子感觉到这面镜子与她们的不同。女人都有镜子,在此之前,大家都彼此彼此,从现在开始,从这个小小的地窝子开始,差别出现了,只有女人们知道,新娘张惠琴除外。新娘太幸福了,新娘就容易失之大意,丝毫没有觉察到全连女同志内心的波澜。
男同志对镜子不感兴趣,他们还是吃惊不小,王拴堂跟张惠琴太般配了,这个女子远奔新疆就是来投王拴堂的,让王拴堂这个狗日的给拴住了,拴在乌尔禾了。指导员有点恍然大悟的样子,离开新房时对连长说:“这个张惠琴呀是个有主意的人。”连长不知底细,高声赞扬指导员:“这是你的功劳,全连的婚姻大事,就这桩最好,他乃乃的,太绝了,太妙了,我都羡慕死王拴堂了,我日他娘不当连长了,也想当一回王拴堂。”指导员不吭声,连长就不大声嚷嚷,连长以为指导员谦虚,连长乐呵呵的,好姻缘谁都高兴嘛。
平心而论,张惠琴的长相并不出众,太普通了,无论在老家山东,还是到西安转车,到乌鲁木齐听兵团领导讲话,到奎屯农七师师部等待分配,在女人堆里认出她是比较困难的,在大街上就更困难了。当然了,女同志嘛,健康开朗,有力气,勤快,这都是开荒种地的首要条件,也是张惠琴同志的强项。如果不是她跟王拴堂的婚姻,连队领导也很难记住她,广大人民群众也不会过分地注意她。
指导员总觉得张惠琴太有主意了,谈不上该生气还是不该生气,也不是不舒服,是一种怪怪的感觉,有点噎,有点堵,有点硬。遇上张惠琴的时候,张惠琴是很客气很礼貌的,指导员的心情就会复杂起来。
大家,尤其是女人们,耿耿于怀的是那面小镜子,她们看到的张惠琴总是那么精神,都是房子里放着宝贝镜子的缘故。这几种莫名其妙的力量很默契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其结果就是王拴堂跟张惠琴老住不上房子,土坯房都住不上,他们两口子大概是乌尔禾地区在地窝子里住得最久的人。
王卫疆从懂事那天起就听母亲张惠琴讲地窝子,还有那面小圆镜,他实在看不出这面镜子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不就是个镜子嘛,攥在王卫疆手里也就是一块玻璃片,可以把阳光打到树荫里去,打到牛眼睛上。正在吃草的牛没法吃草了,牛感到太恐怖了,牛是认识太阳的,牛跟大地上所有的动物一样崇敬天上的太阳,牛在太阳底下总是那么温驯,在树荫里牛可以稍微傲慢一下,头稍微扬起一点,可以平视世界了,王卫疆就用小镜子把太阳打过来,牛以为太阳掉下来了,眼睛都花了,看不见筐里的青草,牛就哞的一声叫起来。张惠琴一把夺过小镜子,“早知道这样子,就该把你养在地窝子里,跟耗子待在一起。”
王卫疆早就听人家说过了,他出生在地窝子里,跟他同龄的孩子都是房子里出生的。地窝子里出生的大都是五六十年代,都是他们的哥哥姐姐。王卫疆就在同龄人中矮了一大截,也是母亲张惠琴最伤心的地方。王卫疆一点也不伤心,王卫疆上中学了,他用物理课本上的光学知识开导母亲张惠琴:镜子能把阳光折s到地窝子里。张惠琴不懂什么叫折s,王卫疆就跑到地窝子里作示范。他们已经住上土坯房子好多年了,地窝子当菜窖用,里面有一股土腥味,黑糊糊的,小窗口投进一束阳光,跟扎了一束金灿灿的谷穗一样。王卫疆把小镜子放在金光闪闪的谷穗中,慢慢旋转,地窝子里豁然一亮,谷穗长满了一地,张惠琴身上都是亮堂堂的。
第一章 地窝子2(3)
张惠琴在地窝子里住过那么多年,从来都是对着窗台的小镜子梳妆打扮,从来不挪动镜子,每天都要擦一下镜子上的灰尘,也是一手摁住,一手擦,不挪镜子的位置。她简直把它当神像了,她在膜拜,在进行一种庄严的仪式,一点点亮光就够了,她很满足了。有一次,她正在擦镜面上的灰尘,其实没有多少灰尘,一种习惯罢了,手摁上去的时候,镜子上的亮光就从手指缝里渗出来,手指的皮r马上显出红润的颜色,手指都亮了。她当时就想,要是没有镜子,生活可太灰暗了,地窝子就成老鼠d了。这个发现太重要了,她越发敬畏这个小镜子。当晚她就问丈夫怎么买的镜子。她已经问过好几遍了,她还想问。王拴堂尽量满足妻子的需要,王拴堂把乌鲁木齐描述得跟北京一样,把大十字描述得跟天安门一样,那个卖镜子的商店就是王府井大街了。女人还要问顶要命的一句话,你为啥要买这个?王拴堂已经是个婚龄快十年的大丈夫了,王拴堂不会实话实说,实际情况是他很偶然上了一趟商店,他不能这么说呀,他告诉妻子:“这是专门给你买的,我够条件呀,领导说了嘛,我就跑乌鲁木齐一趟,上海货最好嘛,啥好咱就买啥嘛,咱不能叫咱的女人吃亏嘛。”张惠琴最想听的就是这个,镜子在她心里的位置太重要了。
让她想不到的是儿子王卫疆能让镜子变出这么多花样,把太阳全搬进了地窝子。儿子一边转动镜子,一边说:“老鼠d里要是有这么一面镜子,老鼠也能把太阳搬进去,老鼠就不成老鼠了,就成老鼠精啦!”儿子王卫疆说话的语气神态动作跟父亲王拴堂一模一样,椽跟檩,人跟种,谁的种就像谁,到底是王拴堂的种。
张惠琴住不上房子,就气得大哭。张惠琴不会在外边哭的,张惠琴在人面前总是昂着头,越是艰难张惠琴越精神,回到家里就不行了,在丈夫跟前就忍不住了,就呜呜把嘴哭歪了。王拴堂就拿镜子说事儿,一提镜子,张惠琴的哭声就止住了。王拴堂告诉妻子:“你天天照镜子哩,你就没发现镜子的好处吗?”妻子跟兔子一样耳朵竖得高高的,倾尽心力听丈夫给她灌洋米汤。丈夫王拴堂万分真诚地告诉妻子:“这狗日的上海镜子,把人照得越活越年轻,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爱活。上个礼拜我去乌鲁木齐,顺路去了一趟大十字商店,服务员还是当年那个服务员,五十多岁了,跟个小伙子一样。我说同志呀,你顿顿吃人参得是?人家服务员就笑我没见识,人家就指着货架上的镜子,这么多宝贝围着我,我能老吗?我想老都老不成。人家告诉我,全世界最好的镜子在巴黎,巴黎女人最漂亮,美国、苏联都比不上,巴黎下来就数上海了。你看咱乌尔禾的上海知青,跟画儿上下来的人一样。”一个月前来了一批上海知青,张惠琴是见过的。那时候张惠琴的耳朵已经远远不是兔子耳朵了,张惠琴的耳朵成了雷达,丈夫的一言一语一下子重要起来,丈夫声音小小的,跟说悄悄话一样,贴着张惠琴的耳朵根,告诉张惠琴:“跟你一搭来的女同志都变成碌碡了,变成麻袋了,变成水缸了,变成老油瓮了,你没变嘛。”丈夫的声音慢慢大起来,高声大气地告诉妻子:“你越活越年轻,越活越漂亮,你再住上一栋好房子,你还叫别人活不活!”丈夫说这话的时候,一字一顿,咬紧牙关,跟子弹一样一颗一颗s出来,击中了妻子的心窝窝,妻子再也不闹了,妻子彻底想通了。
想通了就好,咱就生娃娃。王卫疆就生在地窝子里。
妻子怀孕不久,边境吃紧,各团场抽调人马到边境组建新团场,一字儿摆开。乌尔禾已经很偏远了,乌尔禾抽不出多少人马,顶多一个连队。也就是一个连吧,也不往边境线上开,往边境那边靠一点,不至于出现空白地带。乌尔禾到托里到和布科赛尔大草原之间有一片大荒漠,稀稀拉拉长些杂草,哈萨克人蒙古人转场的时候,在这里打个尖就匆匆离开了。那地方可以算是乌尔禾绿洲静静的后院,白杨河上源星星点点的泉水就是从那里渗出来的,在那里种庄稼是不可能的。动员大会开了好几次,自愿报名的人很少,赵排长和张老师不用动员,他们两口子总是冲到第一线。也不是赵排长有多么积极,是他老婆张老师总跟他拧着,他这辈子就别想安生。他们一家一直跟王拴堂、张惠琴作邻居。组织上就把赵排长官升一级,到新组建的牧业连去当连长,牧业连几乎全是单身汉,有家室的就赵连长一个。张老师当不成老师了,牧业连没孩子,办不起学校,张老师宁愿去当牧工。不可能让她当牧工嘛,就当她说气话,据说那里有牧区的马背小学,以张老师的教学水平当校长没有问题,张老师真的当了副校长。
第一章 地窝子2(4)
王拴堂、张惠琴也在牧业连的名单上,听到消息,张惠琴都晕了。她原以为把孩子生在地窝子里就已经很伤心了,现在要让她到荒漠上去住帐篷,也不是帐篷,团里派人专门盖了房子,石头砌的墙,那地方都是沙土和石头,起伏不定的小石冈上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就地取材,打下石料,压上红柳笆子、芨芨草笆子。据回来的人讲,那房子跟碉堡一样,炸弹都炸不塌。
奇怪的是名单里边没有海力布叔叔,大概是疏忽了,老光g海力布不哼不哈,太容易让人遗忘了。另一种解释,海力布没有家室无牵无挂,力气大得顶一头牛,是少有的壮劳力,连里不想放海力布。海力布就这么给落下了。海力布是自己报名去的,海力布的地窝子跟王拴堂家连在一起。王拴堂家有什么动静,会传到海力布的耳朵里。海力布听到女人的哭声,就到连部去问连长去牧业连的人够不够。连长说人早都够了,没你的份儿。
“我要看名单。”
连长跳起来:“你以为你是团长,你是师长,你来指挥我?日他乃乃的。”
“你给不给?你不给我就走人。”
“你走吧,走远远的。”
海力布走到门口,撂下一句叫连长心惊r跳的话:“我不在团场干了,我当盲流去呀,新疆地方这么大,老子随便往哪个湾里一躲,就能养活自己。”
“你站住,站住!站住!”连长急了,赶紧从抽屉里取出本本子,摇得哗哗响,连长舍不得这个壮劳力。海力布大模大样翻开本本子,找到牧业连的名单。团部从各连抽调,别的连去的都是小伙子,他们连已经抽了赵排长张老师一家,加上王拴堂一家,都是拖家带口的。海力布跟个大首长一样,“你这连长当的,别的连队去单身汉,咱们连一去就是一家人。”海力布抓起一支笔,“老赵去升官呢,张老师拧麻花呢,王拴堂是我邻居,你们欺负到我邻居头上了,下一个就是我了。”海力布叔叔划掉王拴堂、张惠琴,把自己的名字写上去。
“我一个顶俩,就这么定了,往上报,有问题我负责。”
“你负责,你个大头兵你来指挥我?”
“我指挥不成?”
“嗨——”连长把帽子一甩。
海力布把袖子一捋,“嗨(鞋)?嗨(鞋)在你脚上穿着呢,你嗨(鞋)啥哩?老子四八年的兵,打过胡宗南,打过美国佬,你###五三年的兵,你会拉枪栓吗?啊?你会吗?你也不数一数你长了几根毛!”
连长当下就蔫了,摆老资格的兵越来越少,也惹不起。“日他妈,就让你指挥上一次,过过瘾。”连长给自己点一根烟,给海力布嘴里塞上一根烟点上。
“去受罪哩,你以为去享福哩。”
“我愿意。”
海力布叔叔的地窝子成了连队的菜窖。
张惠琴的肚子大起来,整个人大了一圈,从地窝子里出来时小心翼翼,地窝子的出口很小,孕妇跟塞子一样挤出来,外边阳光充足,坐在阳光地里,张惠琴就显得格外醒目。地窝子的生育高峰期已经过去七八年了,地窝子里出生的孩子都上学了,在那种气氛里,任何一个从地窝子里钻出地面的孕妇就显得很不正常,就很引人注目。不要说人,连鸟儿都飞过来了。一只鹰盘来盘去,停在半空,鹰长长地呼啸了一声,张惠琴肚子里的小家伙就动了一下,热乎乎的感觉迅速传遍全身。要知道这样,还不如早早把孩子生了。地窝子也是人住的地方啊,也是生养孩子的地方啊。也就是在那一天,在阳光非常充足、张惠琴特别伤感的那一刻,一只灰蓝色野兔从干草丛里跳出来,已经是秋天最后的日子了,草丛稀稀拉拉,兔子窝就在草根底下,很好看的一个鸭蛋形d口,灰蓝色的兔子刚生了孩子,张惠琴一眼就看出来了,这是一只兔妈妈,空气中有一股甜丝丝的奶香,怀孕的女人笨手笨脚,可鼻子耳朵不笨,对任何有关孩子的气味和声音特别敏感。
兔子也一样,兔子也认出来它前边的大腹便便的女人是怀了孩子的,兔子就放松了,她们属于同类,都需要阳光,兔子还有一点骄傲,兔子已经生在前边了,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妈妈了。据说生孩子是女人的鬼门关,兔子生孩子肯定要容易一些,从兔妈妈扬扬自得的神态来看,生孩子不像大家说的那么可怕。兔妈妈立起来,摇摇摆摆走了七八米。动物们高兴的时候就会立起来,牛马羊都会直立急走,张惠琴见过那种兴奋的场面。兔子妈妈像个贵妇,摆完阔气后,很骄傲地躺在d口边上,摊开身体。阳光跟一束绸缎一样拥在兔妈妈的肚子上,兔妈妈舒服极了,肚子圆浑浑的,肚皮上的毛是白的,微风吹开柔软的细毛,露出粉嫩的茹头。
第一章 地窝子2(5)
张惠琴直愣愣地看着兔妈妈,她那样子就像个大傻瓜,脖子伸那么长,那么贪婪,她的手不知不觉中抓住自己的胸口、嘴巴,眼睛充满强烈的向往和羡慕……
兔妈妈笑了,兔妈妈浑身打战。让人羡慕让人神往,让人全神贯注,比太阳还要受用,兔妈妈幸福得发抖,奶水足得不得了,超过以往任何时候。兔子回窝的时候,先跑了一圈,急跑二十米,又回头看一下张惠琴,无比幸福地回到窝里喂自己的孩子去了。兔子窝很浅的,可张惠琴觉得兔妈妈一直钻到地心里去了,地皮胀鼓鼓软绵绵的,一起一伏,兔妈妈在往前蹿呢。
张惠琴每天都去看兔妈妈晒太阳。张惠琴把兔子的踪迹都找到了。细小的脚印和粪便,慢慢从大地上显示出来,杂草、乱石、沙土、灌木都是障眼的迷雾,张惠琴一直跑到白杨河边的密林里,兔妈妈在那里有两个d,兔妈妈把孩子生在离人类最近的地方,完全是为了躲开狼和狐狸,旷野里的大多数动物都能吃掉兔子,兔子只能吃植物。张惠琴把菜叶放在兔子出没的跑道上,离兔子窝有五六十米远,好像故意丢在那里的。兔妈妈还是认出来了,兔妈妈站起来,一对招风大耳前后耸动,那完全是骏马向骑手致意的动作。兔妈妈举起前爪,在鼻子下嗅一嗅,那意思是我闻到了你的气味。张惠琴身上的气味留在菜叶子上,兔妈妈闻到了。张惠琴嘴巴张得大大的,身上的毛孔都张得大大的,她的气味一浪连一浪散出去,兔妈妈怎么会闻不到呢!
晚上,张惠琴告诉丈夫王拴堂:兔妈妈生孩子了。
“你说啥,谁是兔妈妈?”
“养了孩子的兔就是兔妈妈。你说谁是兔妈妈?”
王拴堂听明白了:“我的老天爷,张惠琴怀了娃娃,兔娃都是妈妈,蚂蚁都是妈妈,长虫都是妈妈,我的老天爷,你有啥事你尽管说。”
“你不能光照顾我,兔你也要照顾哩。”
“兔又不是我老婆。”
“你说啥哩,你声音放大一点!”
“我没说啥,我啥也没说。”
王拴堂舍不得菜叶子,王拴堂就弄树叶子,杨树叶、柳树叶都是野兔爱吃的食物,王拴堂很快就喜欢上这个行当。野兔不怕他,野兔往他身上上哩,一直上到肩膀上,他跟一棵树一样,张开双臂让野兔满身跑,把张惠琴给镇住了。王拴堂说:“咋样?像不像我娃,我简直成了兔娃爸了。”王拴堂就练下了哄野兔上身的本领。张惠琴警告王拴堂:“你不许害兔。”“咱邻居我不害。”张惠琴认下的那窝兔一直与他们为邻,王拴堂不会害邻居的。王拴堂想解馋就到戈壁滩上,害那些杂毛兔,灰色的、褐色的、白色的,他都有法子捕捉到,他就是不抓灰蓝色的。他抓到兔不带回家,就地点火,烤熟,带回家。张惠琴吃得很香,专门吃后腿和脊背,很会吃,也很能吃。张惠琴大嚼大咽的时候,王拴堂在一边抽着烟,眯着眼,心里说:“这就是女人,说她们复杂,比马蜂窝还复杂,说她们简单,简直就是长不大的娃娃。”
张惠琴肚子里的娃娃可是长大了。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张惠琴从女人的鬼门关闯过去了。张惠琴要给孩子起名兔娃,王拴堂不答应。
“叫个狼都行,叫个兔娃长大成啥了。还要上学,还要成家立业,你以为娃娃是个耍耍?”张惠琴嘴不硬了。王拴堂牛哄哄的,“老子是当兵的,屯垦戍边的,就叫王卫疆。”那个正吃奶的孩子竟然朝父亲笑了一下,“我娃认哩,这是个好名字。”
王卫疆与兔娃擦肩而过。兔子窝就在家门口。也说不上什么门口,红柳条子c个圈,架两根原木就算是围墙了,墙透着风,里边围着一个地窝子。王卫疆小小一点,从地窝子里摇摇晃晃走出来,野兔正好从草丛里跳出来。王卫疆长到七岁上学,就不跟野兔玩了。
赵连长和张老师又回来了。张老师成了王卫疆的老师。牧业连大多回到了原单位。牧场条件太艰苦,再艰苦,建起来的牧场不能撤。牧场有几千只羊,还有马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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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地窝子2(6)
海力布叔叔留在牧场,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叫刘大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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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海力布叔叔1(1)
王卫疆刚刚学会走路,父亲就带他去牧场看海力布叔叔,那个满脸疤痕的壮汉把王卫疆吓坏了,王卫疆躲在父亲身后不敢出来,父亲硬撕着他的耳朵把他交给海力布,他跟小鸟一样就飞起来了。海力布跟丢皮球一样把他高高抛起来,接住,又抛起,他吓得哇哇大哭,后来他就不叫了。他刚止声,海力布就把他放到地上。海力布跟王拴堂讲条件:“冬天你们养,春天就送到牧场,我养到秋天,你再接回去。”两个男人就这么说好了。父亲王拴堂一个人坐着牛车回去了。王卫疆带着哭腔,跑上一个又一个矮矮的山冈,直到累趴下,海力布像提小羊一样把他提起来,架在脖子上,“孩子,看吧,看吧,那是你爸。”父亲王拴堂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小成一个黑点点,晃了几晃,一股风吹过去,就吹没影了。
海力布叔叔架着王卫疆摇摇晃晃往回走,马在后边跟着,马打着响鼻,湿漉漉热烘烘带着腥味的气息喷到海力布后背上。王卫疆的小p股粉粉的,压在海力布的脖子上。马的长鬃飘过来,跟刷子一样,刷王卫疆的小p股。王卫疆的小腿叉在海力布的胸前,海力布跟扳牛角一样扳着。海力布的脑袋毛茸茸的,紧紧地抓着这个大脑袋,王卫疆不害怕了。王卫疆随着大幅度的摇晃,一会儿抓海力布的头发,一会儿抓海力布的耳朵,一会儿抓海力布的鼻子、嘴巴、眉毛。海力布咯咯笑着,用嘴巴咬住王卫疆的手指头。王卫疆浑身痒痒,就咧开嘴笑了。海力布就像架了一只小动物,他不紧不慢走了好几个小时,享受着孩子带来的快乐。
房子跟山连在一起,老远看着就像从山上滚下来的大石头,石头砌的四四方方的小平房,房顶丢一些石板,长一些杂草,跟山坡没什么差别。门上挂着芨芨草编的帘子。海力布有一张大床,也是用石头砌的,上面铺了一米多厚的干羊粪,海力布把窗口的位置让给孩子,还铺了羊羔皮子,海力布把孩子轻轻放在羔皮上。
“你是我的小侄儿,知道吗?”
孩子应了一声。
“我比你爸稍微低那么一点点,你爸下来就是我,知道吗?”
孩子也答应了。海力布拍拍坚实的大床。
“这搭也是你的家。”
海力布吹了一声口哨,两只小羊羔挤进来,海力布摸摸孩子的脑袋:“你是我的巴郎子了,它们陪你玩。”海力布去做饭。孩子打了好几个喷嚏,房子里的羊粪味呛得孩子喘不过气来。两只小羊羔挤到孩子跟前,舔孩子的手,闻孩子的脚。孩子跪在床上,羊羔就跳上去,羊羔的脖子上、尾巴上粘着新鲜的羊粪蛋,孩子跟摘果子一样把羊粪蛋摘下来,孩子就跟小羊羔混熟了。小羊羔开始咩咩叫,脖子和身体都在发抖,孩子也抖着身体发出跟羊羔一样的叫声。羊圈里的大羊小羊全叫起来了。还有山那边的人家,孩子跳到窗口往外看,星星点点有不少石头房子,每栋房子后边都有羊圈,有骑着马的人影晃来晃去。孩子就忘了这是窗户,孩子就从窗户里钻出去了,两只羊羔也钻出去了。
孩子站在窗户外边,很好奇地看这个大窗户,跟他们家的门那么大。他们家还在地窝子里,地窝子的窗户就砖块那么大,只能伸出孩子的小脑袋,只能钻进一只野兔。孩子的记忆中,野兔频频光顾他们家。野兔不走正门,走窗户。孩子又从窗户爬进去,从大门走出来,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孩子实在想不出来住在房子里是什么感觉。那两只小羊羔好像知道孩子的心思,一前一后拥着孩子往山顶走去。孩子长大后见了好多大山,比如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他就想笑,大地上竟然有这么矮的山,就像在地上随随便便丢了一些大石头,残缺不齐的石头啊,有很大的缝隙,羊羔子可以钻过去,孩子也能钻过去,跟街巷一样,拐来拐去。石头上长着杂草和带刺的灌木,在脸上脖子上划来划去,孩子高举着双手护着脸,手腕上划出了血印子。孩子第一次受伤,竟然不疼,咬咬牙忍住了,孩子对自己的勇敢感到吃惊。矮矮的山冈也就两三百米高,孩子和羊羔很快就到了山顶。风在天上发出轰轰的声音,地面上的草纹丝不动,天上的云都被吹跑了,风吹不到云风就大声吼叫。孩子习惯了风的吼叫声,低头看山脚下的房子,只见房子前边的洼地里有野兔在跳,野兔从d里钻出来,孩子就想起他们家的地窝子。孩子在山顶上找地d,山顶上是找不到的。下山时在坡上找到许多小dd,拳头那么大的d口,孩子连胳膊都伸进去了。孩子掏出一堆干草,上边有褐色的毛。孩子坐在石头上喘气,好像刚从dd里钻出来的。孩子慌慌张张回到房子里,拥上羊羔皮,不敢朝外边看。两只羊羔跟他待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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