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作者:未知
作品秦腔 作者贾平凹 内容简介 我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 当我雄心勃勃地在二零零三年的春天动笔之前,我奠祭了棣花街上近十年二十年来的亡人,也为棣花街上未亡的人把一杯酒洒在地上,从此我书房当诞摆放的那个巨大的汉罐里,日日燃香,香烟袅袅,如一根线端端冲上屋 喜欢小站 希望您点击分享 把心情分享给大家吧!>/p< 各位书友要是觉得《秦腔》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p<
秦腔 第 1 部分
作品:秦腔
作者:贾平凹
内容简介:
我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树起一块碑子。
当我雄心勃勃地在二零零三年的春天动笔之前,我奠祭了棣花街上近十年二十年来的亡人,也为棣花街上未亡的人把一杯酒洒在地上,从此我书房当诞摆放的那个巨大的汉罐里,日日燃香,香烟袅袅,如一根线端端冲上屋顶。我的写作充满了茅盾的痛苦,我不知道该选歌现实还是诅咒人生,是为父老乡亲庆幸还是为他们悲哀……
《秦腔》以一个陕南村镇为焦点,集中表现了改革开放中乡村的价值观念、人际关系和传统格局的巨大而深刻的变化,被称为“一卷中国当代乡村的史诗”。书中写到了中国农村生活20年来变化中的种种问题,比如为什么有大量农民离开农村,农民如何一步步从土地上消失等等,同时加入了作者对当今社会转型期农村各种新情况的思考和关注。
《秦腔》并非写戏台上唱的秦腔,而是以凝重的笔触,讲述了农民与土地的关系、新时期农民的生存状态,解读中国农村20年历史。
《秦腔》是一部“反史诗的乡土史诗”,有史诗般庞大的规模和厚重的质地。贾平凹用文字还原和营造了一个活生生的世界,是对将要成为绝唱的农村生活作的“挽歌”。是对传统乡土的一种“回归与告别的双重姿态”。
贾平凹说:“如果你慢慢去读,能理解我的迷茫和辛酸。”
作者简介:
贾平凹,当代作家,原名贾平娃。陕西丹凤人。1975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陕西人出版社文艺编辑、《长安》文学月刊编辑。1982年后从事专业创作。任中国作家协理事、作协陕西分会副主席等职。著有小说集《兵娃》、《姐妹本纪》、《山地笔》、《野火集》、《商州散记》、《小月前本》、《腊月?正月》、《天狗》、《晚唱》、《贾平凹获奖中篇小说集》、《贾平凹自选集》,长篇小说《商州》、《州河》、《浮躁》、《废都》、《白夜》,自传体长篇《我是农民》等。散文集《月迹》、《心迹》、《爱的踪迹》、《贾平凹散文自选集》、诗集《空白》以及《平文论集》等。他的《腊月?正月》获中国作协第3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满月》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于1988年获美国飞马文学奖。1997年获法国女评外国文学奖。贾平凹小说描写新时期西北农村,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的变革,视野开,具有丰富的当代中国社会文化心理内蕴,富于地域风土特色,格调清新隽永,明自了然。
正文
第一章
要我说,我最喜欢的女人还是白雪。
喜欢白雪的男人在清风街很多,都是些狼,眼珠子发绿,我就一直在暗中监视着。谁一旦给白雪送了发卡,一个梨子,说太多的奉承,或者背过了白雪又说她的不是,我就会用刀子割掉他家柿树上的一圈儿皮,让树慢慢枯死。这些白雪都不知道。她还在村里的时候,常去包谷地里给猪剜草,她一走,我光了脚就踩进她的脚窝子里,脚窝子一直到包谷地深处,在那里有一泡n,我会呆呆地站上多久,回头能发现脚窝子里都长满了蒲公英。她家屋后的茅厕边有棵桑树,我每在黄昏天爬上去瞧院里动静,她的娘以为我偷桑椹,用屎涂了树身,但我还是能爬上去的。我就是为了能见到她,有一次从树上掉下来跌破了头。清风街的人都说我是为吃嘴摔疯了,我没疯,他们只知道吃嘴,哪里晓得我有我的惦记。窑场的三踅端了碗蹴在碌碡上吃面,一边吃一边说:清风街上的女人数白雪长得稀,要是还在旧社会,我当了土匪会抢她的!他这话我不爱听,走过去,抓一把土撒在他的碗里,我们就打起来。我打不过三踅,他把我的饭吃了,还要砸我的碗,旁边人劝架,说甭打引生啦,明日让引生赔你个锅盔,拿手还比划了一个大圆。三踅收了拳脚,骂骂咧咧回去了,他一走,我倒埋怨劝架人:为啥给他比划那么大个锅盔?他吃他娘的x去!旁边人说:你这引生,真个是疯子!
我不是疯子。我用一撮j毛粘了颧骨上的血口子在街上走,赵宏声在大清堂药铺里对我喊:“引生,急啥哩?”我说:“急p哩。”赵宏声说:“信封上cj毛是急信,你脸上粘j毛没急事?进来照照镜子看你那熊模样!”赵宏声帽盔柿子大个脑袋,却是清风街上的能人,研制出了名药大清膏。药铺里那个穿衣镜就是白雪她娘用膏药贴好了偏头痛后谢赠的。我进了药铺照镜子,镜子里就有了一个我。再照,里边又有了白雪。我能在这块镜子里看见白雪,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这秘密我不给任何人说。天很热,天再热我有祛热的办法,就是把唾沫蘸在茹头上,我也不告诉他赵宏声。赵宏声赤着上身给慢结巴武林用磁片放眉心的血,武林害头疼,眉心被推得一片红,磁片割了一下,血流出来,黑的像是酱油。赵宏声说:“你汗手不要摸镜!”一只苍蝇就落在镜上,赶也赶不走。我说:“宏声你把你家的苍蝇领走么!”赵宏声说:“引生,你能认出那苍蝇是公的还是母的?”我说:“女的。”赵宏声说:“为啥?”我说:“女的爱漂亮才来照镜哩。”武林高兴了,说:“啊都,都,都说引生是疯子,引生不,不,不疯,疯么!”我懒得和武林说话,我瞧不起他,才要呸他一口,夏天智夹着红纸上了药铺门的台阶,我就坐到屋角不动了。
夏天智还是端着那个白铜水烟袋,进来坐下,呼噜呼噜先吸了一锅儿,才让赵宏声给他写门联。赵宏声立即取笔拿墨给他写了,说:“我是听说夏风在省城结婚了,还想着几时上门给你老贺喜呀!明日待客着好,应该在老家待客,平日都是你给大家行情,这回该轮到给你热闹热闹了!”夏天智说:“这就算我来请过你喽!”赵宏声说:“这联写得怎样?”夏天智说:“墨好!给戏楼上也写一副。”赵宏声说:“还要唱大戏呀?!”夏天智说:“县剧团来助兴的。”武林手舞足蹈起来。武林手舞足蹈了才能把话说出来,但说了上半句,下半句又口吃了,夏天智就让他不急,慢慢说。武林的意思终于说明白了,他是要勒着夏天智出水,夏天智爽快地掏了二十元,武林就跑去街上买酒了。赵宏声写完了对联,拿过水烟袋也要吸,吸一口,竟把烟水吸到嘴里,苦得就吐,乐得夏天智笑了几声。赵宏声就开始说奉承话,说清风街过去现在的大户就只有夏家和白家,夏家和白家再成了亲家,大鹏展翅,把半个天光要罩啦!夏天智说:“胡说的,家窝子大就吃人呀?!”赵宏声便嘿嘿地笑,说:“靠德望,四叔的德望高。我就说啦,君亭之所以当了村主任,他凭的还不是夏家老辈人的德望?”夏天智说:“这我得告诉你,君亭一上来,用的可都是外姓人啊!”我咳嗽了一下。夏天智没有看我。他不理会我就不理会吧,我咳出一口痰往门外唾。武林提了一瓶酒来,笑呵呵地说:“四叔,叔,县剧团演戏,戏哩,白雪演演,不演?”夏天智说:“她不演。”赵宏声说:“清风街上还没谁家过事演大戏的。”夏天智说:“这是村上定的,待客也只是趁机挑了这个日子。”就站起身,跺了跺脚面上的土,出了铺门往街上去了。
夏天智一走,武林拿牙把酒瓶盖咬开了,招呼我也过去喝。我不喝。赵宏声说:“四叔一来你咋撮口了?”我说:“我舌头短。”武林却问赵宏声:“明日我,我,我去呀,不去?”赵宏声说:“你们是一个村里的,你能不去?”武林说:“啊我没,没没,钱上,上礼呀!”赵宏声说:“你也没力气啦?!”他们喝他们的酒,我啃我的指甲,我说:“夏风伴了哪里的女人,从省城带回来的?”赵宏声说:“你装糊涂!”我说:“我真不知道?”赵宏声说:“人是归类的,清风街上除了白雪,夏风还能看上谁?”我脑子里嗡的一下,满空里都是火星子在闪。我说:“白雪结了婚?白雪和谁结婚啦?”药铺门外的街道往起翘,翘得像一堵墙,j呀猫呀的在墙上跑,赵宏声捏着酒盅喝酒,嘴突然大得像个盆子,他说:“你咋啦,引生,你咋啦?”我死狼声地喊:“这不可能!不可能!”哇地就哭起来。清风街人都怕我哭的,我一哭嘴脸要乌青,牙关紧咬,倒在地上就得气死了。我当时就倒在地上,闭住了气,赵宏声忙过来掐我人中,说:“爷,小爷,我胆小,你别吓我!”武林却说:“啊咱们没没,没打,打他,是他他,他,死的!”拉了我的腿往药铺门外拖。我哽了哽气,缓醒了,一脚踹在武林的卵子上,他一个趔趄,我便夺过酒瓶,哐嚓摔在地上。武林扑过来要打我,我说:“你过来,你狗日的过来!”武林就没敢过来,举着的手落下去,捡了那个瓶子底,瓶子底里还有一点酒,他咂一口,说:“啊,啊,我惹你?你,你,你是疯子,不,不惹,啊惹!”又咂一口。
我回到家里使劲地哭,哭得咯了血。院子里有一个捶布石,提了拳头就打,打得捶布石都软了,像是棉花包,一疙瘩面。我说:老天!咋不来一场地震哩?震得山摇地动了,谁救白雪哩,夏风是不会救的,救白雪的只有我!如果大家都是乞丐那多好,成乞丐了,夏风还会爱待白雪吗?我会爱的,讨来一个馍馍了,我不吃,全让白雪吃!哎嗨,白雪呀白雪,你为啥脸上不突然生出个疤呢?瘸了一条腿呢?那就能看出夏风是真心待你好呀还是我真心待你好?!一股风咚地把门吹开,一片子烂报纸就飞进来贴在墙上。这是我爹的灵魂又回来了。我一有事,我爹的灵魂就回来了。但我这阵恨我爹,他当村干部当得好好的偏就短命死了,他要是还活着,肯定有媒人撺掇我和白雪的姻缘的。恨过了爹我就恨夏风,多大的人物,既然已经走出了清风街,在省城里有事业,哪里寻不下个女人,一碗红烧r端着吃了,还再把馍馍揣走?我的心刀剜着疼,张嘴一吐吐出一节东西来,我以为我的肠子断了,低头一看,是一条蛔虫。我又恨起白雪了,我说,白雪白雪,这不公平么,人家夏风什么样的衣服没有,你仍然要给袍子,我引生是光膀子冷得打颤哩,你就不肯给我件褂子?!
那天下午,我见谁恨谁,一颗牙就掉了下来。牙掉在尘土里,我说:牙呢,我的牙呢?捡起来种到院墙角。种一颗麦粒能长出一株麦苗,我发誓这颗牙种下了一定要长出一株带着刺的树的,也毒咒了他夏风的婚姻不得到头。
第二章
第二天的上午,我去了一趟戏楼。戏台上有人爬高上低地还在装灯摆布景,台子下已经很多婆娘们拿着条凳占地方了,吵吵嚷嚷,听不清谁和谁都在说啥,有小儿就n下了,n水像蛇一样突然从条凳窜出来。书正的媳妇把柴火炉子搬在场边要卖炒粉,火一时吹不起,黑烟冒着。赵宏声猴一样爬梯子往戏楼两边的柱子上贴对联,对联纸褪色,染得他颧骨都是红的。把稳着梯子的是哑巴,还有文成站在远处瞅对联的高低,念道:名场利场无非戏场做出泼天富贵,冷药热药总是妙药医不尽遍地炎凉。说:“宏声叔,你这是贺婚喜哩还是给你做广告哩?”赵宏声说:“话多!”屋檐里飞出个蝙蝠,赵宏声一惊,梯子晃动,人没跌下来,糨糊罐里的糨糊淋了哑巴一头。哑巴仍扶着梯子,哇哇地叫,示意我过去帮忙。我才不帮忙的,手痒得还想打哩!场北头的麦秸堆下一头猪瞪我,我就向猪走去踢它一脚。没想这呆货是个图舒服的,脚一踢在它的奶上,它就以为我逗它而趴下了。我呸了一口,不再理它,一股风就架着我往麦秸堆上去,又落下来,轻得像飘了一张叶子。
我现在给你说清风街。我们清风街是州河边上最出名的老街。这戏楼是老楼,楼上有三个字:秦镜楼。戏楼东挨着的魁星阁,鎏金的圆顶是已经坏了,但翘檐和阁窗还完整。我爹曾说过,就是有这个魁星阁,清风街出了两个大学生。一个是白雪同父异母的大哥,如今在新疆工作,几年前回来过一次,给人说新疆冷,冬天在野外不能小便,一小便n就成了冰g,能把身子撑住了。另一个就是夏风。夏风毕业后留在省城,有一笔好写,常有文章在报纸上登着。夏天智还在清风街小学当校长的时候,隔三岔五,穿得整整齐齐的,端着个白铜水烟袋去乡政府翻报纸,查看有没有儿子的文章。如果有了,他就对着太阳耀,这张报纸要装到身上好多天。后来是别人一经发现什么报上有了夏风的文章,就会拿来找夏天智,勒索着酒喝。夏天智是有钱的,但他从来身上只带五十元,一张币放在鞋垫子下,就买了酒招呼人在家里喝。收拾桌子去,切几个碟子啊!他这话是给夏风他娘说的,四婶就在八仙桌上摆出一碟凉调的豆腐,一碟油泼的酸菜,还有一碟辣子和盐。辣子和盐也算是菜,四碟菜。夏天智说:“j呢,j呢吗?!”四婶再摆上一碟。一般人家吃喝是不上桌子,是四碟菜;夏天智讲究,要多一碟蒸全j。但这j是木头刻的,可以看,不能吃。
魁星阁底层是大畅屋,没垒隔墙,很多年月都圈着中街组的牛。现在没牛了,门口挂了个文化站的牌子,其实是除了几本如何养貂,如何种花椒和退耕还林的有关政策的小册子外,只有一盒象棋,再就是麻将,时常有人在里边打牌。
赵宏声从梯子上下来,想和我说话,风绕着他起旋儿,他说这是邪气,使劲地扑朔头发。我说扶着这风刚才我上到了麦秸堆上。赵宏声说:“上去了?啊,你好好养病。”我说我真的上去了,麦秸堆上有个鸟窝。文成搭了梯子就爬上麦秸堆,果然从上面扔下来个鸟窝。众人说:“咦?!”赵宏声还是推着我到了文化站门口,问我要不要在后心处贴一张膏药?他说:“不收钱。”我说我真的上去了,他不再理我,探头往文化站屋里看。里边有人说:“是不是么饼,我眼睛不行啦。”赵宏声说:“你再打一天看啥全是黑的!”牌桌上有夏雨和会计李上善,两人为一个么饼吵闹。原来夏雨单钓么饼,将手中的么饼压在额头上,额头上就显出一个么饼图案,上善暗示大家都不打出么饼,等黄了局摊牌,三个人手里却多余着一个么饼,夏雨就躁了。赵宏声说:“你家正忙着,你也打牌?”夏雨说:“我来借桌子板凳的,刁空摸两圈。”起身要走。一人说:“急啥的?你哥娶媳妇你积极!”一个说:“嫂子的勾蛋子,小叔子一半子么!”
这时候,门口有人说话:“来时我还说这一身衣服脏哩,到这儿了倒觉得干净!”我一回头,是几个剧团人。其中一个老女演员说:“你一到乡下都英俊了!”那人是齿齿牙,微笑了一下,嘴没有多咧,说:“这么还有文化站?”老女演员说:“清风街出了个夏风,能没文化站?”一直站在牌桌后头看热闹的狗剩往门口看了看,弯着腰就出来。狗剩是五十多岁的人,黑瘦得像个鬼,他把头伸到老女演员面前,突然说:“你是《拾玉镯》?”老女演员愣了一下,就明白了,笑着点了点头。狗剩说:“我的碕呀,你咋老成这熊样啦?!”老女演员变了脸。狗剩要和她握手,她把手塞到口袋里。
事后我听说啦,三十年前县剧团来清风街演了一场《拾玉镯》,拾玉镯的那个姑娘就是这老女人演的,狗剩爱上了那姑娘,晚上行房就让媳妇说她是那姑娘,惹得媳妇差点和他闹离婚。狗剩让名角生了气,上善出来忙解释狗剩没有恶意,只是不会说话,抬脚把狗剩踢走了。
名角是演《拾玉镯》成名角的,她也就一辈子只演《拾玉镯》。她的情绪没有缓过来,中午吃饭前的时候说胃疼,要回去。清风街之所以同意包场戏,就是冲着几个名角,这下要砸锅呀,夏天智就让赵宏声针灸治胃病,老女演员说不用,还要回去。白雪就老师长老师短地恳求,还将夏天智画的秦腔脸谱拿出来,其中一张就是专门画她的装扮的,老女演员才说:“我真的老了?”白雪说:“你没老!”老女演员说:“人咋能不老呢,我是老了。”白雪说:“人老了艺术不老啊!”老女演员说:“那好吧,我不走了,但晚上取消《拾玉镯》,我只来段清唱。”
我本来是不去夏家凑热闹的,上善硬拉着我去,我才去的。白雪穿了双瘦皮鞋,把脚收得紧紧的,真好看。中星他爹信佛,给我说过菩萨走路是一步一生莲的,我看见白雪走过来走过去,也是一溜儿一溜儿的花。赵宏声问我看啥哩,头老不抬,发痴眼儿?他鬼得很,知道我的心思,可我不敢瞅白雪的脸,我还不能瞅她的脚吗?我转了身,对着院子里的花坛,花坛上种着月季,花红艳艳的。赵宏声说:“你今日可别多喝酒!”我拿手去掐月季叶,叶子颤了一下,我知道叶子疼哩,就松了手。
院子里噼噼啪啪响过鞭炮,上善就主持了宴会。夏家待客虽然没有太多地请人,人还是来了许多。武林是最后到的院门口,他来训斥他老婆,他老婆黑娥来得早,他说:“你,你回呀不不回,一,一,一会儿上礼,啊你是有钱,钱,钱哩?”正好四婶出来,让武林快进去坐席,武林说:“我,我,我,没钱呀婶子!”四婶说:“谁要你上礼呀?!”武林就说:“啊过一个月,是,是,是我娘的三三三周年,你也,也来,啥都不,不,不要带噢,噢。”村主任君亭和支书秦安是相跟着来的,秦安先站在院门口念门联:不破坏焉能进步,大冲突才有感情。就锐声说:“是宏声写的吧,写得好!”上善就拥他们在主桌上坐了,开始讲话。上善能讲话,说得很长,意思是夏风是个才子,白雪是个佳人,自古才子配佳人,那是天设地造的。虽然在省城已办了婚礼,但在老家还得招呼老戚旧亲,三朋四友,左邻右舍,老规矩还是老规矩!那么,东街的本家,中街的他姨,西街的亲家,南沟来的他舅,西山湾来的同学,还有在座的所有人,都把酒杯端起来,先贺咱老校长福喜临门,再祝一对新人白头偕老!都端起酒杯了吧?众人说:早都端起了,你说得太长!上善说:那就干杯,都得喝净!干过了,众人都要坐下,上善又说:“先不急坐,再把酒倒上,让秦支书讲话!”秦安就让君亭讲,君亭说我是本家子哥,你讲。秦安说:“我不会说话,要我说呀,对这一对新人哇,我只说一个字,只一个字:很好!”众人都笑了,说:“明明两个字,怎么是一个字?”秦安愣了愣,也笑了,就坐下来。众人也就坐下来。席间,有人给夏天智脸上抹红,夏天智说婚结了给我抹啥子红?众人便起哄:今日不耍新郎新娘了,就耍你,你得来个节目!夏天智也不擦脸上的红,喃喃道:我出啥节目呀?就叫喊四婶把他画的那些秦腔脸谱拿出来让大家看看。四婶说:“你咋恁逞能的,拿那些脸谱有啥看的?”夏天智说:“你不懂!”四婶就从柜里搬出一大堆马勺,马勺背上竟都画着秦腔脸谱。我知道夏天智能画秦腔脸谱,但没见过能在马勺上画,画出了这么多,一件一件竟摆得满台阶上都是。众人便围进去瞧稀罕,你拿一个,他拿一个,掖在怀里,别在裤带上,也有拿了要出院门。夏雨急着喊:“哎!哎!”夏天智却说:“谁要爱上的,就拿上!”众人说:“四叔比夏雨舍得!”马勺立时就被抢光了。夏天智脸上放光,说:“热闹,热闹!我再给大伙放段戏!”又从卧屋取了个台式收音机,拧了半会儿,正巧播放着秦腔曲牌。音乐一起,满院子都是刮来的风和漫来的水,我真不知道那阵我是怎么啦,喉咙痒得就想唱,也不知道怎么就唱:眼看着你起高楼,眼看着你酬宾宴,眼看着楼塌了……我唱着,大家就看我,说:“这疯子,这疯子!”上善就过来拿了一只大海碗,满满地盛了米饭,又夹了许多r在上面,给我说:“引生,你那烂锣嗓能唱个p!把这碗端上,好好坐到花坛沿上吃,吃饱!”然后他高声说:“要唱我来上一板!”众人都起哄:“唱!唱!”上善真的就唱啦: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走一步退两步只当没走,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唱着唱着,一只苍蝇站到了他鼻尖上,他拍苍蝇,就不唱了。音乐还在放着,哑巴牵着的那只狗,叫来运的,却坐在院门口伸长了脖子呜叫起来,它的呜叫和着音乐高低急缓,十分搭调,院子里的人都呆了,没想到狗竟会唱秦腔,就叫道:“上善上善,你唱得不如狗!”来运在这场合出了风头,喜得哑巴拿了一根排骨去喂它。但来运叼着排骨不吃,却拿眼睛看我。我也看着来运,我叫:“来运,来运!”来运就卧到我腿前,我看出了来运前世是个唱戏的,但这话我不说破。花坛边的痒痒树下,夏风和赵宏声说话,他们是小学同学,夏风说:“瞧我爹,啥事都让他弄成秦腔会了!”赵宏声笑着说:“四叔就好这个么。也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白雪活该就是给你爹当儿媳的。”夏风说:“我就烦秦腔。”赵宏声说:“你不爱秦腔,那白雪……”夏风说:“我准备调她去省城,就改行呀。”米饭里边吃出了一粒沙子,硌了我的牙,我呸了一口米饭,又呸了一口米饭。起身要走时,秦安过来问起夏风:“新生没来?”夏风说:“没见来么。”秦安就给夏天智招手,夏天智端着白铜水烟袋走来,两人叽叽咕咕了一阵,我逮听着他们在商量着晚上给剧团演员披红的事,秦安说:“五条呀,一人还得十斤j蛋,一袋苹果,这笔账不好报哇?”夏天智吸了一阵烟,就把白雪叫来。白雪就站在我的旁边,她的身上有一股香,她的裤管上粘着一个棉花球儿,我想给她取下来,但我没敢。白雪说:“那就只给王老师一个披红吧,她称得上是表演艺术家了,到哪儿演出都披红哩。”秦安说:“这得和君亭研究一下。”就叫了君亭过来,君亭听了,口气很硬地说:“剧团是村上请来的,当然应该负担人家!”秦安看我,我把脸埋下吃我的饭。秦安低声说:“毕竟是给夏风白雪贺喜来的……”君亭说:“碕,那又咋啦?演戏还不是全村人看,如果没有夏风的婚事,你就是出钱人家肯来?庄稼一季一收的,人才是几百年才出一个,夏风是清风街的一张名片了!咱可以宣布,如果以后谁的事弄到像夏风这么大,家里的红白喜事村上就一揽子包了!咱明事明干,用不着偷偷摸摸的。”夏天智说:“这……”秦安说:“君亭说的也是,那咱班子就算决定啦。包场费一千元,红绸被面一条,还有j蛋,苹果都让新生那边办,款项从他的承包费里抵就是。”当下,秦安让夏雨去找新生,夏雨打了一个口哨,来运就厮跟了他,夏雨还说:“引生你和我去!”我看了一下白雪,白雪给各个席上敬酒哩,我说我不去,夏雨恨了恨,从饭桌上拿了一包纸烟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