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一吵嚷,帮工的全停下来。哑巴从屋架上往下跳,又把裤裆?扯了,一边用手捂着一边去喊夏天义。夏天义赶来,扬手先给了庆满一巴掌。庆满捂了脸说:“他们两个吵架的,你打我?”夏天义说:“集体的事大还是个人的事大,你吃了秤锤了,掂不来轻重?”庆玉说:“建市场那是胡成精哩,那么好的耕地建市场,建了市场卖啥呀,卖骨殖呀?!”夏天义说:“放你娘的p哩!你以为你老子反对过建市场,我就支持你把建市场的人叫来给你盖房?你听着,建市场是两委会决定,决定了谁都得服从!”就高声对所有人说:“谁是从那边过来的?”庆满说:“就我一个。”夏天义便对君亭说:“你把人带走,在这儿吵啥呢?!”君亭发动了摩托车把庆满驮走了。
庆玉蹲在地上不起来。腊八不看场面,站在远处喊:“爹!爹!”庆玉说:“你叫魂哩?”腊八说:“我娘让我向你要钱,说没菜了,米儿面锅里没菜了,要赶快买菜。”庆玉说:“买你娘的脚去,没菜下了不下了!”夏天义说:“这个时候才说没菜了,提早干啥去了?去地里摘些南瓜叶去!”我说:“南瓜叶能当菜吃呀?”夏天义说:“咋不能当菜吃,凉调了不好吃,下到锅里还不能吃?!”他招呼众人该干啥的都干啥,自个竟从木架攀上了屋顶,亲自在那里抹浆上瓦。
夏天义是个催命鬼,老老的人了,在屋顶上逞能得比年轻人干得还猛,更害气的是他还要督促地上干活的人。他戴着大椭子眼镜,嘴角叼着黑卷烟,总是叫喊我,嫌我提着泥包跑得慢。我的鞋上溅满了泥,滑了一跤,他又在骂,我索性脱了鞋,赤着脚来回小跑。大红日头下,我跑着跑着,脑子就乱了,看见满地的脚丫子在跑,大脚丫的,小脚丫的,长得秀溜的脚丫子和大脚趾根凸着一个大包的脚丫子排起了队,从地上经过,又上了墙,在屋顶的大梁上跑。我害怕这脚丫子队伍,因为那一年从桑椹树上跌下来后,满世界的脚丫子就这么跑过。我说:“我n呀!我n呀!”捡起挂在一根椽上的草帽,我不知道这是谁的草帽,戴在头上把我隐蔽了起来,然后赶紧逃离屋场。
天上出了鱼鳞云,鳞一片一片的。天上有一条大鱼哩,我简直都闻见了一股腥味。这时候一只飞机飞过,飞机后拖了条白带,经久不散,天就被割开了,或者是天裂了,漏了水,鱼也不见了。半个下午我就一直看着天,没再回屋场干活,吃晚饭的时候哑巴才把我从碾盘上拉回去吃饭。饭是米儿面,下着南瓜叶,颜色好看,做得也稠,但吃起来苦。我说:“饭这苦哇!”大家都说苦,是南瓜叶把饭弄苦的,就放下了碗。匠人和帮工的都不吃了,菊娃就在厨房里埋怨,训斥着腊八提一口袋面粉去重新轧面条。夏天义累得躺在堂屋的条凳上,让哑巴给他捶背,捶了背又用木槌子敲脚心,听见院子里吵嚷,说:“南瓜叶有啥苦的?”起来盛了一碗来吃。我看见他第一口饭进嘴,眉头分明是皱了一下,我说:“苦吧?”他说:“不苦么,这哪儿苦?”就把一碗饭吃了。我说:“二叔嘴里不苦心里苦。”他拿眼睛瞪我,低声说:“一锅饭哩……你就不起个好作用!”他去盛第二碗,菊娃已经把锅里饭往一个木桶里舀,木勺在桶沿上磕得刮刮响,说:“咱富裕得很么,一锅饭就这样着糟踏?!”夏天义没有吭声,盛了第二碗坐到堂屋门槛上。菊娃对庆堂说:“你把桶提回去,喂猪去。”夏天义说:“你们不吃了都给我留下,我明日吃,看把我毒得死!”
这是我看到夏天义理儿亏最忍气吞声的一次。他吃完了第二碗,还去盛第三碗,竟然没有人劝他不要再吃了,似乎大家都在看他的笑话,看他自作自受。这我就生气了,我过去夺了他的碗,说:“这何必呀,一锅饭能值几个钱?!”他说:“那你替我把这半碗吃了。”为了夏天义的脸面,我把剩下的半碗饭端起来吃,那个苦呀,像吃黄连。半碗饭还没吃完,君亭扶着庆满醉醺醺地经过院门前,我听见有人说:“咋醉成这模样了!”庆满舌根子硬着,说石牌楼收拾停当了,君亭请客吃饭,在书正媳妇的饭店里杀了三只公j,喝了五瓶子烧酒,还有一筐白蒸馒。君亭也在说:“吃r吃r!喝酒喝酒!”两人便扑沓在地上。
再说第二天的晌午,农贸市场就举办了开业典礼。典礼仪式由君亭主持,十分的体面和热闹,这就不用说了,而成百个货台上全有人摆了货,惹得312国道上来往的车辆都停了下来,乘客买了这样又买了那样,大包小包的,像是来了一群蝗虫和土匪。陈星在市场上也有一个摊位,虽然没有苹果出售,却事先到南北二山收购了木耳、黄花和蕨菜,还有三十六只土j,十二只兔子。帮他照料摊位的是翠翠。陈星鬼机灵,拿着他的吉他,一边弹拨一边唱歌,顾客就招揽得多,竟把所有的山货全卖了。喜欢得坐在货台上数钱,钱是一大堆零票子,蘸一口唾沫数一张,就把一卷子要给翠翠,翠翠不要,陈星便拉了领口将钱塞到了她的胸罩里。君亭看着了,并没恼,领着参加典礼的各位嘉宾偏偏走了过来,夸陈星带了好头。林副县长是嘉宾中官职最高的,拍着陈星的头说:“小伙子,好好干!”陈星倒会顺竿爬,说:“县长县长,你听啥歌我给你唱!”县长说:“你这吉他能不能弹秦腔?”陈星说:“我不会秦腔。”君亭说:“林县长也是秦腔迷?”县长说:“爱好吧。听说清风街有个退休教师对秦腔痴得很,还画了秦腔脸谱?”陈星推着翠翠说:“那是她四爷!”县长说:“能不能让我见见你四爷?”君亭说:“也是我四叔,我让我四叔来吧。”林县长说:“那不行,我得去看望。”君亭就让翠翠给夏天智捎口信,让准备准备,饭后他带县长到家里去。翠翠一溜烟先跑回去了。
翠翠把消息告诉了夏天智,夏天智在院子里让人理发着,不肯信。翠翠说:“信不信由你,我把话捎到了。”赌气便走。夏天智又喊她回来,说:“你没哄爷?”翠翠说:“我哄你,让我死了!”梅花一脚进了院,拿起院门后的扫帚就打翠翠,叫道:“你死了好了,就不给我丢人了!”理发人赶忙挡了翠翠,说:“这不怪女子,是她四爷不信翠翠的话,她那么说的么。”梅花说:“几个人都给我说了,这不要脸的一天到黑不沾家,竟然在市场上帮陈星招呼摊子哩!”夏天智和理发人才知道话说岔了。翠翠呜呜地哭,说:“那又咋啦?我帮人家卖货哩,又不是住到人家屋里啦,丢你啥人啦?!”梅花说:“你咋不住到人家屋里呢?夏家人经几辈,还没出过你这号不要脸的!”举了扫帚又要打,翠翠从门口逃开,梅花撵出去,二返身回来放下扫帚,捡了一根树条子再撵了出去。夏天智说:“平常把娃惯得没样儿,这会儿倒凶成这样!娃娃长大了,箍了盆子能箍住人?是不是县长要来?”理发人说:“翠翠说是县长来。”夏天智说:“那你还愣啥,快些理!”理毕了,拿镜子一看,埋怨前边理得太小,说:“人老了头发稀,你理得这么小,秃顶上用什么遮盖呀!”理发人说:“四叔你这头型前大后小,前边理得大了后边就显得更小。你看不见你后边。”夏天智对着镜子拨了拨头发,还是不满意,说:“理成这样,瓜不瓜?!”理发人说:“才理过发都是瓜瓜的,过三天就顺眼了。”夏天智说:“过三天?一会儿县长就来呀!”掏了两元钱打发理发人走,还说:“竹青说理发店不赚钱,凭你这手艺,到哪儿嫌钱呀?!”
夏天智等理发人一走,就喊在厨房做饭的四婶出来,看他发型行不行?四婶说:“你嘟嘟囔囔训人家理得不好,我在厨房里听着了,也恼得不想理你,你现在是农民了又不是教师!”夏天智说:“就是农民了咋,县长还要来看我哩!”当下又洗了一下头,使头发更蓬松些,就让四婶把院子扫扫,把夏风的小房内整理好,让县长来了到夏风的新屋坐,那里家具新,显得光亮。他自己却把新画的马勺全摆出来,又把颜料和画笔也摆好,然后坐在了藤椅上等候。
等候了两个小时,君亭并没有领了县长来。四婶要夏天智吃饭,夏天智不吃,说正吃着客人来了多难看,再者,县长既然能来看脸谱马勺,肯定是个秦腔迷,秦腔迷遇到秦腔迷能不唱几句,吃饱了饭就唱不成了。又说:“白雪不在,秦安又病了,那就把上善找来,上善还能唱一段《下河东》的。”四婶说:“你平日架子端着,县长一来就轻狂成啥了?”老两口致了气,不再说话。夏天智坐在椅上看着太阳从屋檐上跌下来,又从台阶上落在院子,君亭还没有领县长来,就怀疑是翠翠说谎了。四婶说:“翠翠这娃口里没个实话,几次给梅花说她去同学家呀,有人却看见她是去了陈星的果园里。她肯定哄了你!吃饭吃饭,再不吃前腔贴到后腔了。”把饭端出来,正要吃,院门外摩托车嘟嘟地响,听见有人在说:“君亭,今日给你过事哩!”君亭说:“不是给我过事,是清风街过事哩!”那人说:“那还不是把猫叫个咪!今日高兴,喝高了?”君亭说:“不高,不高。”夸的一声,院门被撞开,君亭和摩托车就倒在门口。夏天智忙放下碗,说:“来了!”跑到门口,抬头望巷中,巷中没人,一只j昂头斜身走过。倒在地上往起爬的君亭说:“四叔,快把摩托掀开,压住我腿了!”夏天智说:“县长呢,不是说县长要来吗?”君亭说:“县长来不了啦,正吃饭着,县政府来了电话,说东乡镇有人去县政府大门口闹事,催他快赶回去,我是来给你说一声的。”夏天智唏嘘了半天。
这天下午,君亭就睡在了夏天智家。他是心松了下来又多喝了酒,一进夏天智家就醉睡不苏醒。老两口拖他到炕上,盖了被单,出去到地里转了一圈,回来君亭还在睡着,而炕下吐了一堆东西。四婶一边清除,一边骂君亭,但君亭还是没醒,直睡了两天两夜。
你有没有这样的经验:当你在山上,再高的山,山上什么也没有,可你只要一屙屎,苍蝇就出现了。你挖一个水塘,什么也不放,只放水,水在塘里只有半年水里就生出鱼了。我终于背着行李要去县剧团,恰走时想见见君亭,因为我觉得我这一去,说不准就从此脱下了农民这张皮,不受君亭领导了。但君亭在夏天智家醉睡不起,我在夏天智家的院墙外转了转,没敢进去。夏天智家的西隔壁是水牛家,水牛他奶八十岁了坐在墙根梳头,白头发掉下来她绕成一个小团往墙缝里塞,我突然产生了一个怪念头,就脱下褂子捉虱子,夏季里虱子少,毕竟还捉住了一只,便也塞进了墙缝里,还用土糊了糊缝口儿。虱子是最古老的虫子,我想把我的虫子留下来。
我到了县剧团,夏中星他没有失信,就让我跟随他们去巡回下乡,负责保管和展览秦腔脸谱马勺。但他对我的要求十分严格:下乡期间,我不离马勺,马勺不离我,保证马勺不得损坏和丢失。我说:“马勺是我爷,我是它孙子,行了吧!”中星梳他的头发,就那稀稀几根,在头顶上抹过来粘过去,说:“头发少了。”我说:“灵人不顶重发。”他快乐起来了,唱:“王朝马汉一声叫,你把老爷x咬了?”唱完了,想起我是没那个的,就抱歉地笑笑。我不在乎这些,我关心的是另一件事,我说:“我跟剧团下乡,白雪知道不?”中星说:“知道。”我说:“她没说啥吧?”中星说:“没说啥呀!”我说:“哇!”夏中星说:“你咋啦?”我说:“没啥,没啥。”
第一站我们去的是竹林关镇,出发时,我看见白雪上了那辆大卡车,我也往大卡车上爬,中星却把我拉下来,让我坐到一辆拖拉机上。拖拉机上装着戏箱和那些脸谱马勺。拖拉机在山路上摇摇晃晃走了大半天,我突然想到我塞在墙缝里的那只虱子,虱一定是饥瘪了,但瘪了的虱即便成麦麸子一样,见风就飘,飘到人的身上就咬住吸人血,飘到猪的身上就咬住吸猪血。我一路都在指?
秦腔 第 12 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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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竹林关镇,镇上有个骡马会馆,是清朝年间这一带骡马商队修的祭祀神灵的地方,也是来往歇脚点。骡马会馆现在是破烂不堪了,只剩下一个戏楼和一个后殿。戏就在戏楼上演,马勺的展览布置在后殿。我和白雪见面不多,他们排戏和休息在镇上的一个大仓库里,我要看管马勺,就只能一个人睡在后殿。
剧团是白天演一场,晚上演一场。每次演出前,中星都要上台,都要讲秦腔是国粹,是优秀的民族文化传统,我们就要热爱它,拥护它,都来看秦腔;秦腔振兴了,我们的精气神就雄起了。再要讲这次演出是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和无微不至的关怀下,剧团全体人员经过精心排练,推出的最有代表性的秦腔戏,是把最好的艺术奉献给大家。当然,他还讲了为配合这次秦腔巡回演出,专门组织了一个秦腔脸谱展览,也希望大家能踊跃去参观。他的这些话,像君亭在大清寺里念报纸和文件一样,念者慷慨激昂,听者却无动于衷,戏台下人来得并不多,来的人又都不喝彩,不鼓掌。中星最后说“谢谢”,自己就走下台了。
看戏的人不多,参观脸谱马勺的人就更少,原本我也该讲讲秦腔的历史以及这些脸谱的含义和特点,但这些我却说不出来。我能介绍的只是这些脸谱是清风街一位退休老校长画的,夏天智是谁,是剧团里白雪的公公。来人听到白雪,他们就来兴趣了,说白雪的戏唱得好,一听她唱戏把人听得骨骨节节都酥了,说白雪吃什么喝什么了,咋就长得那么亲,是不是干净得不屙不n连p都没有?我可以这么说,他们不能这样说,他们好比是从花园子边路过,看见一朵玫瑰花,称赞过这花好,就要用手去摘它,或者突然怨恨了,向花撒一把土,吐一口痰。我当然就发怒了,把他们往出赶,几次差点儿打起来。这么着,参观的人就更少了。但一连三次来过一个人,人长得怪难看的,说话都咬文嚼字,口袋上c了个钢笔,他是每次看完戏又来参观,听说脸谱马勺是白雪的公公画的,而我又同白雪是一个村的,就不停地打问白雪的事。我警惕了,问:“你干啥的?”他说:“我是白雪的戏迷。”他这号人竟然也是白雪的戏迷,我就得考察他是迷了戏还是迷了人?没想他竟说他看过白雪所有的戏,还为白雪写了诗赞。我说:“你写诗赞?你念念!”他真的张口就念了,他念得的确好,从此我就把这诗赞永远记住,没人时就自己念诵了。
这诗赞是这么说的:州河岸县剧团,近十年间一名旦。白雪著美名,年纪未弱冠。态惊鸿,貌落雁,月作眉,雪呈靥,杨柳腰,芙蓉面,颜色赛过桃花瓣。笑容儿可掬,愁容儿堪羡,背影儿难描,侧身儿好看,似牡丹带雨开,似芍药迎风绽。似水仙凌清波,似梨花笼月淡。似嫦娥降下蕊珠宫,似杨妃醉倒沉香畔。两泪娇啼,似薛女哭开红杜鹃。双跷缓步,似潘妃踏碎金莲瓣。看妙舞翩翩,似春风摇绿线。听清音袅袅,似黄莺鸣歌院。玉树曲愧煞张丽华,掌中影羞却赵飞燕。任你有描鸾刺凤手,画不出倾国倾城面。任你是铁打钢铸心,也要成多愁多病汉。得手戏先说一遍:《梅绛雪》笑得好看,《黄宫》死得可怜。《串龙珠》的公主,《玉虎坠》的王娟。《飞彦彪》的忽生忽旦,《双合印》的裹脚一绽。更有那出神处,《二返安》一出把魂钩散,见狄青愁容儿一盼——怨;戽宝刀轻手儿一按——慢;系罗帕情眼儿微倦——干;抱孩子笑庞儿忽换——艳。看得人神也昏,望得人目也眩,挣出一身风流汗。把这喜怒哀乐,七情毕现且莫算,武兰儿熟且练。《姬家山》把夫换,《撮合山》把诗看。穆桂英《破洪州》,孙二娘《打店》。纤手儿接枪,能干;一指儿搅刀,罕见。回风的一条鞭,拨月的两根剑。一骑桃花如掣电,脚步儿不乱;三尺青锋如匹练,眼睛儿不眩。筋斗云凌空现,心儿里不跳,口儿里不颤。鹁鸽窠当场旋,两脚儿不停,一色儿不变。听说白雪把戏扮,人心慌了一大半,作文的先生抛了笔砚,老板的顾不得把账看。担水的遗桶担,缝衣的搁针线,老道士懒回八仙庵,小和尚离了七宝殿。还有那吃烟的把烟卷儿叼反,患病的忘了喝水,药片干咽。真个是不分贵贱,不论回汉,看得人废寝忘食,这才是乐而忘倦,劳而不怨,人人说好真可赞。
有了这长篇诗赞,我就在后殿里反复朗诵,来参观脸谱的人都疑惑惑地看我,他们看我,我也看他们,继续朗诵,他们就说:“这人脑子有病!”趔趄着脚往出走。中星来批评我,说:“叫你展览脸谱的,你来这儿练嘴皮啦?”我说:“我宣传白雪么!”中星说:“白雪用得着你宣传?你的职责是展出脸谱,你就得给人多讲脸谱的事!”我说:“这我不懂。”中星说:“你鼻子下的嘴呢,不会请教演员?”请教谁呀?我当然第一个想到去请教白雪,但我不敢,只好去请教演《拾玉镯》的王老师。我也知道还有个邱老师比王老师知识更多,邱老师却是男的,请教王老师其实还是为了容易接触白雪。但是,每次我去找王老师,旁边的白雪就走开了。一次吃饭,我明明看见白雪和几个演员拿着碗去伙房,我就鼓了勇气迎面朝她走,而白雪看见了我,却折身又回到仓库的宿舍去。演员们喊:“白雪,你还吃不?”白雪说:“你们先去吧,我过会儿来。”我知道她又在避我,只好打了一碗菜,筷子c了两个蒸馍回到后殿去。后殿里没有一个人,听得见老鼠在什么地方跑动和啃东西。顿顿脚,响声停了,脚一停,响声又起。我放下碗坐在那里吸纸烟,听起远处隐隐的人笑。
我只有在晚上演出时才能睁大了眼睛看白雪。她在台上演《藏舟》,唱道:“耳听得樵楼上三更四点,小舟内难坏了胡氏凤莲,哭了声老爹爹儿难得见,要相逢除非是南柯梦间。”台上演的是更深静夜,台下正好也是弯月当空,我想,一只小船儿浮漂在江心,船上一个女人唱着歌诉她的哀伤,我的眼泪就下来了。这时候,有人在拍我的肩,回过头来是王老师。她说:“你哭啦?”我说:“白雪在船上一唱我眼泪就止不住了。”她说:“是胡凤莲在船上唱。”我说:“噢,是胡凤莲。”她说:“你不知道吧,这段唱腔是我设计的,胡凤莲因爹死后十分悲痛,但她是在船上,又处在复杂的心理状态下,再加上夏公子还在身边,所以设计的唱腔节奏平稳,旋律和缓,才符合她的身份。你这一哭,正是我想要的效果!”她是在夸耀她哩,我就不哭了,擦眼泪,可眼泪越擦越多,最后竟哭出了声。戏台子上,白雪还在划船,她走起了碎步,像水上漂,漂过来漂过去,我觉得满台上都是水,水从台子上溢下来,戏台子下面就全是水了。突然,白雪是身子一个趔趄,她捂住了嘴,几乎要倒下去呀,最后还是站住,锣鼓点子就乱了。这是严重的失场,别人看不出来,王老师看得出来,她“啊”了一下。我说:“锣鼓咋敲的?”她说:“白雪怀了孕,她犯恶心了。”我说:“?白雪怀孕了?!”王老师踢了我一脚,说:“喊啥哩!”
白雪真的是怀孕了。这消息其实在剧团里不是秘密,原本彩排时她就给中星说过,但白雪是台柱子,中星要求她继续上戏,到了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再说。这次失场后,白雪就再没出演a角,只在别的戏里跑跑龙套。对于白雪怀孕,我心里怪怪的,说高兴我高兴不起来,说难过也算不上是难过。已经有几次,我远远地留神过她,她蹲在那里呕吐,呕吐又呕吐不出来什么东西,然后就坐在那里不停地唾唾沫。她离开了,我走过去,那块地方被她唾得像落了一层雨,我就可怜起了她。但我能给她做些什么呢?第二天的晚上戏演完后,我瞧见她和另一个女演员去镇街口买烧j,另一个女演员买了一块酱jr,她却要买辣jr,说:“口寡得很,啥都不想吃,就馋辣jr。”另一个女演员说:“酸男辣女,你要生个女娃呀!”她说:“那就来个‘贵妃’!”我还胡涂她怎么说“贵妃”?她买了一个j腿一个j翅高高兴兴走了,我才明白j腿是“跪”,j翅是“飞”。我就过去对卖烧j的小贩交待,叫他每晚戏毕后提了盒子到仓库宿舍那儿去卖。
白雪不出演a角了,看戏的人越发少,急得中星嘴上起了火泡,要求晚上演出前两个小时就得“吵台”。来参观脸谱的就更少,我虽然从王老师那儿学到了一些秦腔的知识,但仍是不够,我说:“王老师,你给我写个什么东西,我把它抄了贴在墙上,可能来参观的人就会多的。”王老师说:“你想了个美!我怎么给你写这些,就是我给你写,我有时间吗?!”她伤了我,我就再不愿提说了。可是到了午饭前,她却主动来给我说,她同意给我写的,我就买了一个烧j腿谢她。午饭后,演员们都休息了,我睡不着,到村边的小河里去洗澡,我没有想到小河边的树y下坐着白雪,白雪趴在石头上写什么。我几次都要走近去,抬了脚又收回了脚,我怕我过去了白雪肯定要走的,不如她就坐在那里能让我好好地看着她。她低了头写,头发扑撒在面前,头发是那么黑,衬得脸是那么的白,写着写着写不下去了,抬了头,太阳从乌云里露出来了,嘴角咬起笔杆。笔杆前世是啥变的呀,这样有福!她又开始唾唾沫了,一口一口往河里唾,河里的鱼都是红鱼,向那里游,河里就红了一片。我就这么一眼一眼看她,她怎么抬手,怎么拧身,我说不出来,但我全装在眼里,等她已经离开走了,我眼前还是她坐着写字的神情模样!到了下午,王老师交给了我一份关于秦腔的介绍材料,字写得并不好,但清晰整洁。我说:“我给你买j腿!”王老师说:“得买一只整j!”可我把材料拿到后殿,在一张大红纸上抄写的时候我闻见了材料上的气味,这气味和先前我偷白雪的胸罩上的气味一样,我明白了这材料是白雪写的。王老师,你哄我,你哪儿肯写材料,你哪儿又能写了材料,你有这气味吗,一个老太婆了有这么香的气味吗?
材料上是这样介绍着秦腔:秦腔,又名秦声,是我国最早形成于秦地的一种梆子声腔剧种,它发端于明代,是明清以来广泛流行的南昆、北弋、东柳、西梆四大声腔之一。唱腔以梆子腔板腔体为主,除有“慢板”“二六板”“带板”“滚板”“箭板”“二倒板”等基本板式,还有“麻鞋底”等彩腔腔调十余种。板路和彩腔均有欢音、苦音之分,苦音腔最能代表特色,深沉哀婉,欢音腔刚健有力。凡属板式唱腔,均用真嗓,凡属彩腔,均用假嗓。伴奏曲牌分丝弦曲牌和管乐曲牌,数目甚丰,常用也有一百余首,如“小开门”“紫南风”“朝天子”“雁儿落”“柳生芽”“步步高”等。锣鼓经名目繁多,有慢、中、快、散四种类型,依其作用又有开场、动作、板头、曲牌锣鼓四种之别。乐队分文、武场,文场以胡琴为主奏,武场以鼓板为主奏。表演均以我国传统的戏曲虚实结合、且以写意为主,并采用虚拟的表现手法,有四功五法和一整套的程式,再加上世代的艺人的智慧运作和多方创造,形成众多“绝活”。角色有三大行十三小行,三大行为生、旦和花脸。十三小行是胡子生、老生、小生、武生、正旦、花旦、小旦、老旦、彩旦、武旦、大花脸、二花脸和三花脸。现存传统剧目三千多种,多为历史故事戏,剧中主要人物也多系帝王将相、忠臣义士、英雄豪杰和才子佳人。最擅长搬演袍带戏、扎靠戏和“光g戏”。组班制统“四梁四柱”,“四梁”为头道胡子生、大花脸、正旦和小旦。“四柱”为二道胡子生、二花脸、小生和丑。这些行当要求唱念做打俱精,且有各自的绝招和拿手好戏。脸谱旦角多用墨绉纱包头、贴片子。丑角有梅花、蝙蝠、铜钱和全白脸等,净脸谱色块大,起窍高,面窄额宽,图纹多变,可分为花脸、白脸、黑脸、红脸和净脸。勾黑脸表示人物铁面无私,刚正不阿,如《锄美案》中的包拯。曹c、潘仁美因其骄横、霸道和j诈,则勾白脸。勾红脸则表示人物有忠贞英武的性格特征,如关羽。还有特殊的脸谱勾法如旦角净扮,净角俊扮,生角净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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