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小石桥上,竹青遇到了西山湾的一个熟人,热火地说:“多时都不见到你了!咱婶子的身体还好?”那人说:“好,好。”竹青又说:“娃娃乖着哩?”那人说:“乖,乖。”竹青送着那人走过桥了,看见河滩里是夏天义和庆金、白雪,就跑下来,先问白雪你回来了,洗这么多衣服呀!又嘲笑庆金是个j,这儿刨个窝那儿刨个窝!庆金说:“爱土地有啥笑话的,笑话的是不孝顺的!你们谁给爹洗过衣服,五个媳妇不如一个白雪么!”白雪说:“我给二伯洗一回褂子算什么呀?!”竹青说:“洗一回褂子就是给我们做了榜样啦,我明日先动员大嫂,她给老人洗一件,我给老人就洗八件!”然后就问夏天义:“爹,是不是你告了状啦?”夏天义眯着眼听他们说话,突然眼睁成杏核,说:“咋啦?”竹青说:“我才开两委会回来,七里沟换鱼塘的事黄啦。”夏天义说:“好事么,早该黄啦!”竹青说:“果然是你告的!”夏天义说:“是我告的!”竹青说:“你糊涂啦爹!没订合同前你有意见可以告,可合同都定了,方案要实施呀,你这么一告,君亭发火,连大家也都反感了!”夏天义说:“你说我告的有没有理?”竹青说:“犯了众怒哪有什么理,你当年淤地还不是没弄成吗?”夏天义说:“这回不是就弄成了么?”竹青说:“爹!会上有人说咱胳膊扭不过大腿,乡政府明令不让换那就不换了,反正现在鱼塘里连鱼都没有了,可中街组长说谁告的状那就让谁死到七里沟去!这不是指骂你吗?我当时要承头回骂他,金莲把我挡了……”夏天义说:“骂就把我骂死啦?谁不死,我的坟在那里,死肯定就在那里,他说的也没错么。”笑了笑,掏一支卷烟来吸,把另一支递给庆金。庆金从来没见过爹给他递烟,一时愣住。夏天义说:“吸吧,这烟香哩!”庆金赶紧把卷烟点了吸。夏天义说:“你要修地,你跟我一块到七里沟修去!”庆金说:“在这儿刨出个坑儿种一把是一把,跑到七里沟喂狼呀?农村么,咋比我们单位还复杂!爹你岁数大了,还英武着干啥呀,以后你啥事都不要管,你也去和那些老婆老汉们码花花牌,零钱我给你供上。”夏天义说:“我现在才知道你们单位为啥让你提前就退休了!”从石头上取了晾着的衣服,衣服还没干,披着走了。庆金的脸像猪肝的颜色,对着白雪说:“我哪儿是单位让提前退休的,为了光利顶班,我要求退休的呀!”
白雪洗完了衣服往回走,天上有了三道红云又有了三道黑云,像抹上的油彩,才觉得奇,脚上的高跟鞋竟把一个鞋跟掉了,一时想到棒槌变成了蛇,慌慌地就往家跑。四婶在院子里为那丛牡丹系撑架,夏天智画脸谱画累了,又折腾着换中堂上的对联,换上的是“花为女侍者,书是古先生”,然后沏了茶,在桌前唱。白雪把鱼交给四婶,说了鱼的来历,四婶说:“我能不知道这鱼是从哪儿来的?咱离鱼塘远,离得近了我也会去捡几条哩!”白雪心坦然了许多,说:“我爹也知道?”四婶说:“他说他不吃,嫌有贼腥气。他不吃了好,他就是想吃还不给他吃哩!”婆媳俩笑了笑。白雪又提起竹青给夏天义说的话,四婶却忙喊夏天智。夏天智听见厨房里又说又笑,心里高兴,从堂屋到了院子,美美的放了个响p。四婶就走出来,拿眼睛瞪他,说:“你……”夏天智说:“我总不能憋死吧!”白雪就在厨房里偷着笑,把鱼一段段切开,又切葱蒜和生姜。四婶说:“二哥告状的事你知道不?”夏天智说:“他告啥了?”四婶说:“他把七里沟换鱼塘的事给告黄了,两委会上有人骂得难听哩!”夏天智噢了一声,脸上的笑僵住。四婶说:“你得空给二哥劝说劝说,咱何必呢,老老的人了,让人骂着。”夏天智说:“他闲着让他害病呀?”两人当下无话。白雪忙在厨房里喊:“娘,娘,咱炖汤的砂锅在哪儿放着?”四婶说:“不说啦!长圆毛的只在地上跑,长扁毛的就能飞,让他信意儿去吧。可他管这样管那样的,儿子儿媳倒管得住谁了?夏家娶了这么多媳妇,我看就白雪好!”夏天智说:“凤凰往梧桐树上落么!”四婶说:“你栽了梧桐树?你画你的马勺去吧!”夏天智说:“就是画了秦腔脸谱,才把个秦腔名角招进屋的。赶明日夏雨的媳妇,不会秦腔的就不要!”门外一声应道:“那我娶一个唱黑头的!”夏雨就进了院。夏雨一身臭汗,一边进屋一边脱衫子,又把吹风扇对着肚子吹。四婶忙把风扇移了个方向,说:“你不要小命啦,热身子敢那样吹!”夏天智立即庄严起来,说:“你看你这样子!”夏雨说:“我干大事哩么!”夏天智说:“你能干了大事?披被子就上天呀?!”白雪舀了半瓢浆水出来,夏雨嗤啦笑了一下,算是打过了招呼,就把浆水咕嘟嘟喝下去。白雪说:“听说你在办酒楼呀?”夏雨说:“办起来了嫂子你常去吃呀!”四婶说:“别听他煽火,猫拉车能把车拉到炕d去!”夏雨说:“不是吹哩,就咱夏家这些人,我还没服气过谁的,二伯弄了一辈子事,哪一回不是把楼房盖成了j窝?君亭哥是能干,我还真瞧不上,他最多是把j窝当楼房盖哩,那j窝能盖成楼房?我们酒楼是两层,楼顶快封呀,今日拉回来了装饰材料,明日就去订餐具呢。你们只关心我哥成事,从来把我就没在眼里搁么!”白雪笑着说:“我以后得巴结你了,咱家要出个大款呀!”夏天智撇了撇嘴,不屑地到他的卧屋画马勺了。夏雨说:“嫂子,你不巴结我,我还得求你啊!我们开业的时候,你们能不能来演几天大戏,我们可是给发红包的!”白雪说:“要演大戏就难了,你知道不知道,团长又换人了。”四婶说:“中星不是才去吗?”白雪说:“他一去真是烧了几把火,只说剧团要振兴呀,可巡回演出了一圈,县上是奖了我们一面锦旗,却把他调到县委当宣传部长了。他一走,剧团又塌火了,原先合起来的队又分开,而且分成了三摊子,这大戏还怎么个演?”夏雨说:“演不了大戏,就来几个人唱堂会么。上一次剧团来是村上包场,只演一场,我们要演三场,每个演员给三百元……”四婶说:“一个人三百元呀,凭你这大手大脚,那酒楼就是无底d了!”夏雨说:“能挣就要能花。”四婶说:“还没挣哩拿啥花?”夏雨说:“娘你不懂!”白雪就说:“我给你联系联系。”四婶说:“你不要理他,他哪儿能拿出三百元,把演员请来了,发不出钱,让你夹在中间难做人呀?”白雪还要说什么,突然一阵恶心,捂着嘴跑到厕所去了。
吃饭的时候,四婶在灶口前坐着,看见白雪盛了饭,把醋和辣子往碗里调了很多,然后就端到小房子里去吃,已经好长时间了还不见来盛第二碗。心下犯了疑,就去叫白雪,一推门,白雪在床上趴着,地上唾了一摊唾沫。四婶吓了一跳,说:“你病啦?”白雪说:“没。”四婶说:“我看见你恶心了几次啦,是不是有啦?”白雪赶忙把小房门掩了,悄声说:“嗯。”四婶说:“我的天!”就高声喊:“他爹!他爹!”夏天智过来了问啥事?四婶却又把夏天智推了出去,说:“没事,你出去!”就过来拥住白雪,问反应多时了?白雪说:“快两个月啦。”四婶说:“夏风知道?”白雪说:“没给他说。”四婶说:“给你娘说了?”白雪说:“前日才给我娘说的。”四婶说:“那你咋不给我说?!”白雪说:“我想走的时候再给你说。”四婶说:“你是不让我高兴啊?!”白雪说:“那倒不是,我想……”四婶说:“这么长日子了,你不吭声?你这娃大胆得很!还担水哩,洗衣裳哩,你给我惹烂子呀?!”白雪说:“我就估计你会这样的……我没事。”四婶说:“你给我好好坐着,从今往后,你啥事都不要干,只用嘴。”白雪说:“我当领导呀?”四婶说:“你以为哩!”拿了白雪的碗去厨房盛了饭,又端进小房。
夏天智见四婶为白雪端了饭,在院子里对四婶说:“你真轻狂,你给她端什么饭?你再惯着她,以后吃饭还得给她喂了不行?!”四婶说:“你知道个啥,她身上有了!”夏天智说:“真的?”四婶说:“我可告诉你,你再别在家和我吵架,也别板个脸,连j连狗都不得撵,小心惹得她情绪不好。”夏天智说:“你给我取瓶酒来!”四婶说:“你要喝到外边喝去!我再告诉你,再不要吆三喝五地叫人来家抽烟喝酒!”夏天智说:“在家里不喝酒了行,可我总得吸烟呀。”四婶说:“瘾发了,拿烟袋到厨房里去抽!”白雪在小房里听见了,只是嗤嗤地笑。
白雪原准备趁剧团混乱着要去趟省城,四婶是坚决不同意了,她认为怀有身孕的儿媳不可以坐长途汽车,这样会累及白雪和白雪肚子中的孩子。她还有一条没有说出来的理由,就是白雪若去了省城,小两口见面哪里会没有房事,而这个时候有房事对胎儿不好。白雪听从了婆婆的意见,没有去省城,只给夏风打了电话,告诉了她怀孕的事。在白雪的想像里,夏风听到消息会大声地叫喊起来,要不停地在电话里做着亲吻的声,但白雪没有想到的是夏风竟然说让她打掉孩子。要打掉孩子?白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连着说:“什么,你说什么?”夏风说:“打掉,一定要打掉!”夏风的意思是怎么就怀上孩子了?!白雪生了气,质问:“怎么就怀不上孩子?你怀疑不是你的孩子吗?”夏风的语气才软下来,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是嫌在这个时候怀上孩子是多么糟糕,因为他已经为白雪联系了工作单位,如果人家知道新调的人是个孕妇,那怎么工作,生了孩子又是二三年哺r,人家不是白白要养活三四年,那还肯调吗?白雪说:“我啥时候同意调了?!”夏风说:“难道说我结婚就是为了两地分居吗?”两人在电话里吵起来,夏风就把电话掐断了,气得白雪流眼泪。四婶问了情况,给夏风重拨电话,说白雪不能打胎,也不能去省城,她口气强硬:“你回来,你给我回来!”但是夏风就是没回来。
我又是两天没瞌睡了,因为我见到了白雪。每一次见到白雪我都极其兴奋,口里要汪很多的口水,得不停地下咽,而且有一股热东西从脚心发生,呼呼地涌到小腹,小腹鼓一样地涨起来,再冲上手掌和脑门。陈星曾经惊呼我的脸像猪肝,说他看见过一次枪毙人,行刑前一个罪犯的脸就是这个颜色,结果一声枪响后,别的罪犯一下子就不动了,那个罪犯倒下去,血还在咕嘟咕嘟冒,只得再补一枪。我骂陈星拿我开涮,但我也知道我浑身的血流转得比平常快了十倍。人的大脑会不会像打开了后盖的钟表,是一个齿轮套着一个齿轮的,那么,我的齿轮转得像蜂的翅膀。这一次白雪回清风街,我最早看见是在丁霸槽家门口,然后又在小河边,记得白雪把棒槌丢失吗?那就是我使的坏。她在小河边洗衣裳的时候,我就在河下游的柳树下,我说:来一场大暴雨吧,让河水猛涨,把白雪冲下来,冲不下白雪就冲下一件衣裳。这么念叨着,想起了那次偷胸罩的事,我害怕了,改口说:“把棒槌冲下来吧!”河水没有涨,棒槌竟然真的就冲了下来。我捡起了棒槌,寻思哪一片水照过白雪的脸,河水里到处都有了白雪的脸。我掬了一棒,手掌里也有了白雪的脸。我那时是喝了一捧水,又喝了一捧水,直到白雪离开了小河,我才把棒槌别在裤腰里回的家。从那以后,我两天两夜没有睡。
说老实话,我在炕上抱着棒槌是睡不着的。我把棒槌塞在裤裆里,裤子撑得那么高,那该是长在了我身上的东西。我开始唱秦腔,秦腔是你在苦的时候越唱越苦,你在乐的时候越唱越乐的家伙。我先是唱《祭灯》:“为江山我也曾南征北战。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为江山我也曾西域弄险。为江山把亮的心血劳干。”唱过了,还觉得不过瘾,后来就一边唱一边使劲地击打炕沿板。我击打“慢四捶”:
又击打“软四捶”:巴
再击打“硬四捶”:打
还击打“倒四锤”和“四击头”“大菜碟”“垛头子”,一遍比一遍击打得有力,而口里也随着节奏狼一样地吼叫。在我击打了“慢一串铃”:
左邻的杨双旦使劲地敲我的院门,喊:“引生!引生!你还让我们睡觉不?!”杨双旦一直下眼瞧我,我不理他,还是击打。杨双旦把院门能踢烂,喊:“你要再烦人,我烧了你!”我只说他是吓唬我哩,他狗日的真的把我家门外的一堆麦草点着了。一时间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几条巷子里的人都跑来救火。火是救下了,有人喊:“差点把引生烧死了!”但我还在炕上躺着,击打是不击打了,棒槌还撑在裤裆里。杨双旦首先翻院墙跑进来,他是在点着火后害怕了。我不害怕,我知道那些麦草不会引燃我的房子,麦草燃起来也肯定有人会扑救的。杨双旦一见我好好的,就又开始骂我,我说:“杨双旦你放了火!”杨双旦说:“谁放的?我来救你,你还说我放了火?”大家都不相信杨双旦放火,因为他在救火时最积极,头发被火烧焦了,眉毛也没有了。但杨双旦看见了我的裤裆顶得老高,出去对人说:“引生没有残废呀,他的x把裤子顶得那么高!”这真是以祸得福,许多人问我是不是还有x,我没有回答说有,也没有回答说没有,他们就惊讶地看着我。
这时期,中街发生了一桩血案。清风街有史以来从没有发生过血案,你想想,即使发生,应该是蛮横不训的三踅或者是受欺负的武林吧,但偏偏是屈明泉。我本不愿提起他,和狗剩一样,他丢了我们的脸面,可不提起他,后面的故事又无法串连。故事都是一个环扣套着一个环扣的。一棵大树突然枯萎了,原因可能是一片叶子有了问题。屈明泉是和金莲的本家叔金江义住了邻居,金江义的老婆因为嫌屈明泉家的猫叫春难听而骂过屈明泉,两家就有了矛盾,三天两头地吵架。他们双方都寻过君亭和上善,君亭上善也去解决过纠纷,但总是和稀泥,事情不了了之。屈明泉后来盖了新屋搬到戏楼东边去住了,老宅子旁的牛圈和一块菜地还属于他,牛圈不养牛了,闲着,而菜地还种些葱蒜。金江义想在牛圈前盖猪圈,屈明泉不同意,两家又吵了一次,金江义抓一把石灰撒在屈明泉眼里。再往后,菜地里的葱蒜常被拔掉,两家就打起仗,屈明泉的老婆便被打伤了,屈明泉用架子车拉了老婆到赵宏声那儿挂吊针。金江义到赵宏声那儿去闹,说屈明泉的老婆故意来治病是给他栽赃,不让挂吊针,还把屈明泉的老婆带来的被褥夺过来扔到街上。屈明泉去村部找干部,偏偏君亭没在,上善也不在,金莲在村部里用煤油炉子炒j蛋吃。正吃着,屈明泉进去,给金莲告状,金莲说:“你们那事我没法处理。”屈明泉说:“那是你叔你就不处理,让他打我呀?!”金莲也生了气,说:“打得好!”屈明泉哭着走了,去赵宏声那儿把老婆用架子车又拉回去,在家养了一个月的病。屈明泉的老婆病好后,不愿再在村里呆,跟李英民出去给建筑队做饭,要屈明泉也出去打工,屈明泉说“咱都走了,人家就把猪圈盖了”,偏不走。到了三天前,屈明泉又发现菜地里的葱蒜被拔掉了十来棵,立在金江义门口骂,两家就又吵。这一回是夏天智出面去调解,大家只说有夏天智调解两家的纠纷该结了,事情也真的是夏天智一去骂声没了,夏天智回来也得意地给人说:“这么点小事,村干部几年里解决不了,太不像话了!”但是,第二天就发生了血案。
那天早上,我起来得早,刚刚走到金江义家门口,就听见有人哭,金江义的老娘坐在门口,见了我就喊:“赶快找江义,他老婆被人给害了!”而不远处的菜地边站着屈明泉,提着一把斧头,斧头上滴着血。我一下子呆了,对金江义的老娘说:“你儿呢?”老娘说:“江义去河滩地里去了,你快叫江义!”我忙从地上捡了根木g,说:“明泉,你放下斧头!”屈明泉身子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摆不定,但眼里s着凶光,说:“引生,你不要过来,过来我就砍死你!”连说了三遍。我赶紧就跑,去了派出所,派出所立马来了警察,现场已没见了屈明泉,而金江义的老婆倒在堂屋地上,满脸是血,我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脖子,人已经咽了气。这时候四邻八舍也起来好多人,我们一块去抓屈明泉。到了屈明泉新屋,屈明泉不在,门板上用炭写了一句话:“你给四叔保证不找我的茬了,为啥你又砍我家的树?你不让我活了,咱都不活!”门板下丢着个空瓶子,是装“3911农药”的空瓶子。在屈明泉家没有见屈明泉,就在村里找,村里也没屈明泉,二返身到了金江义家,才在旁边的空牛圈里寻到了屈明泉。牛圈旁有一棵榆树,榆树是屈明泉的,树有两股枝长过了屈明泉老宅地界,两股枝被齐茬砍了,屈明泉就死在树根下。他的死相比金江义老婆更难看,是喝了农药后并没有毙命,拿斧头割自己脖子,地上有一摊呕吐的脏东西。
这起凶杀虽然破案没费派出所多少精力,而且凶手已死,只在县公安局备案就完结了,但乡政府毕竟批评了清风街两委会工作不力,两委会就决定给金江义的老婆买口棺材。但是,给金江义的老婆买了棺材,而屈明泉的尸体在家停着,他的老婆在外地无法联系,他家里又一贫如洗,中街村民就要求两委会也要给屈明泉买口棺材。两委会又开会,最后还是买了棺材,棺材质量当然是差点,缝儿合得不严,也没油漆。君亭说:“这仁尽义至了吧?!”和上善、金莲去了过风楼镇,参观学习人家的小商品一条街的经验去了。而夏天智的情绪缓不过来,他没调解好两家关系还出了两条人命,自己失了体面,在家里四门不出。中街组的组长负责着金江义老婆和屈明泉的丧事,来和夏天智商量下葬的日期,夏天智关了院门,任凭十声八声地喊,也不回应。
埋葬屈明泉的那天,十个人抬着白木棺材,没有哭声,没有人披麻带孝,十几分钟后,伏牛梁坡根就起了一个新坟。村人都站在街上往坡根看,他们还在疑惑着屈明泉平日连j都不敢杀的人怎么就敢杀人?三踅就说:“他老实吗,他才不老实哩!”就说起他和屈明泉曾经一块去过县城,他们去吃了两顿饭,第一顿他要掏钱,屈明泉也要掏饭钱,屈明泉是用右手按住他的左手,用自己的左手到右裤子口袋里掏钱,这不明明要他掏钱吗?第二顿吃饭时他也不掏钱了,两人想到饭馆里要两碗面汤泡着自带的黑馍吃,是屈明泉告诉说用别人用过的碗去要面汤,用净碗人家会不给面汤的,这屈明泉够有心眼的。三踅说着的时候,眉飞色舞,我就看不惯了,我说:“人都死了,你还这么高兴?”三踅说:“咋不高兴,死了才好!”我说:“三踅,你没良心,明泉可没得罪过你。”三踅说:“他不死,金莲她婶子咋能死?!”他是在恨金莲着。我挪了个地方,站到了人群边上,三踅却也跟过来,又说:“引生,你那大字报写得好!”我说:“是小字报。”他说:“写得好,清风街人感谢你!”我说:“只好过了你!”他说:“好过了我,你不高兴呀?我请你喝酒!”我不再理他。三踅突然笑起来,笑得嘎嘎响。我拿眼睛瞪他,他说:“你瞧瞧咱的四叔,他今日不端他那个白铜水烟袋啦!”我扭头往东街口望去,东街口牌楼下是站着夏天智,他孤零零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伏牛梁下抬棺材的人。三踅说:“屈明泉的y魂得寻咱四叔了,他要不调解,还出不了人命哩!”就这时,东街的巷道里出来了四婶和白雪,她们经过牌楼下似乎在和夏天智说话,但夏天智挥了挥手,还在原地不动,后来就蹴下去,双手抱住个头。四婶和白雪是一直朝我们走过来,我当然不能去招呼,倒是三踅却首先问她们干啥呀?四婶回答,说白雪要去县剧团呀。白雪又要走呀?我的头嗡地响了一下,眼前的路就竖立起来,所有的人全都在我头上的空中活动,接着一切旋转,我就扑通倒地了。在我倒地的一刹那,我的灵魂跳了出来,就坐在了路边的电线杆上。我看见我倒在地上像一头被捅了刀子的死猪,眼睛翻着,口里吐了白沫。三踅叫道:“引生撞上明泉的鬼了!”他狗日的胡说。立即有人在拍打我的脸,掐我的人中,然后被背着往赵宏声的大清堂跑,一只鞋就遗在地上。我在大清堂里睁开了眼,眼前没有四婶也没有白雪,就哇哇地哭。背我来的人还在说屈明泉的鬼仍在缠我,拿桃木条抽打我,叫喊:“明泉你走,冤有头债有主,你缠引生干啥,你去缠金莲么,缠君亭么!”桃木条抽打得我身上疼,我爬起来反抽他们,赵宏声却说我是疯子,又犯疯了,压住我注s了一针镇静药。
过后的一整天,我在我家的炕上躺着,第二天和第三天,浑身还是无力。我浑身抽了筋似的没力气,夏天智也是在他家吃不好,睡不好。许多人都在探望夏天智,让他不要把屈明泉的事放在心上,丁霸槽也让我和他去看看夏天智,我没去。我关心的倒是丁霸槽的酒楼几时开业,酒楼开业了,白雪肯定要回清风街的。
酒楼开业的日子终于定了,夏雨也专门去了一趟县剧团。他从县剧团回来时,我正好也在酒楼,他给丁霸槽讲他去剧团的经过,听得我心里也乱糟糟的。剧团的大门楼在县城的那条街上算是最气派的,但紧挨着大门口却新搭了几间牛毛毡小棚,开着门面,一家卖水饺,一家卖杂货,一家竟卖花圈、寿衣和冥纸。夏雨认得坐在这些小门面里的老板都是在哥嫂结婚待客的那天见过的演员,见面了便招呼了一下,卖水饺的老板就说:“是白雪的小叔子吧,酒楼要开张啦?”夏雨说:“你怎么知道我开了酒楼?”老板说:“你嫂子早已给说了,让准备着去给你唱堂会的。”夏雨倒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你开的店?”老板说:“要不要来一碗?”夏雨说:“你们不是演戏吗?”老板说:“你在乡里开酒楼哩,我在县上办个小铺,瞧不起啦?!”夏雨说:“你说话真幽默!”赶紧进了大院。大院里三排平房,前面两排都是职工宿舍,后一排左边几间是剧团办公室,右边七间打通了是排练厅。旁边是两棵柏树,树干又粗又高,树冠却只有笸篮大。太阳火辣辣的,风丝不透,前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地上长着乱七八糟的草。每户宿舍都是一间平房,而平房前却各自搭盖了砖墙房,土墙房,木板房,或者牛毛毡房。偶尔有女演员洗过了头,散发披肩,趿着拖鞋往厕所去,有的则将一锨炉灰倒到院墙角,那里已堆了一大堆垃圾,无数的西瓜皮上趴着苍蝇,炉灰一倒,嗡的一声。夏雨没想到剧团里的人出门来个个衣着鲜亮,讲究卫生,而剧团大院的环境却这般肮脏,他就不紧张了,甚至有些瞧不起这些人。夏雨是从未来过剧团的,不知道白雪住哪一排哪一户,从一家家门口经过,也不问,只拿目光斜视着往前走。走到第三排了,排练厅门口几个男女在说话,似乎在说什么荤段子,有女的就站起身来拧那个男的嘴。夏雨看了一眼,男的黑瘦,女的却漂亮,穿件短裙,一对长腿。那男的却也看见了他,突然不笑了,说:“喂,喂,你是干啥的?”夏雨说:“我找白雪。”男的说:“你找白雪?”夏雨说:“她是我嫂子。”男的说:“噢,白雪的小叔子长得比他哥俊么!白雪,白雪,你小叔子找哩!”原来白雪住在第二排的最西边。白雪正在屋里洗衣服,让夏雨坐了,出去到大门口买了一包纸烟,又烧水沏茶。夏雨说:“剧团房子紧张呀!”白雪说:“结了婚的才能分到这一间的。酒楼要开业呀?”夏雨说:“你组织好了没?”白雪说:“联络了十几个人,可三个又去不成,演折子戏就难了,你说咋办?”夏雨头大了,说:“折子戏都演不起呀?”白雪说:“也不知县上领导咋想的,把中星调来又调走了,剧团存在的困难没人管,倒成了一些人升官的桥板。原本大家的工资就低,现在又只发百分之六十,许多人就组成乐班去走x了。走x也只是哪里有了红白事,去吹吹打打一场,挣个四五十元。这样吧,演不起折子戏,就单唱吧,只要乐队好,也怪热闹的。乐队的几个人我硬让留着,敲板鼓的杨虎虽然卖饺子,摊子可以交给他媳妇,他也能出去两三天。”夏雨说:“就是大门口卖饺子的那个?”白雪说:“他板鼓敲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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