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白雪回到清风街,和夏风再没提致气的事,但夏风也没陪白雪多说话,只一直在夏天礼家忙活。夏风到底是文人,文人有文人的想法,他是趁机在观察丧事的过程,为他的写作积累素材哩。他问他娘,三伯死后是怎样换衣的,四婶告诉了他是三婶给擦的脸,洗的头,三婶患气管炎,一边洗着头一边哭,气喘得就洗不成了,换衣服是她和大婶换的,穿了七件,三件单的三件棉的,还罩了个袍子。衣服是几年前就准备好的,只有一双白袜子是临时用白布缝的。换了衣服把人抬放在门板上,然后用三张白麻纸放在门框上用铁锤一张一张锤在一起,变成一大张了,盖在三伯的身上。夏风又极力参与一些事,在上善的指导下他写灵牌,先用一张白纸写了贴在牌位上,要等下葬后撕了白纸重新再写,他问上善:“这是为啥?”上善说:“规矩就这么定的。”灵堂是俊奇布置的,白纸联由赵宏声写,一副要贴在院门上:直道至今犹可想;旧游何处不堪悲。一副要贴在堂屋门上:人从土生仍归土;命由天赋复升天。一副要贴在灵堂:大梦初醒日;乃我长眠去。夏风看了,说:“好是好,都不要贴。”赵宏声就让夏风重写,夏风给灵堂写了:生不携一物来;死未带一钱去。给堂屋门上写了:忽然有忽然无;何处来何处去。给院门上写了: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须略减聪明。赵宏声说:“到底是夏家人!”夏风又随同庆堂一起去给夏家的亲戚报丧,穿着寿衣草鞋,到人家屋中先在“天地布龛”前磕三个头,由亲戚扶起,对亲戚说明出殡日期,亲戚便要做顿饭,略略动几下筷就回来。回来又看匠人在巷道里用碌碡碾竹竿,破成眉儿扎制“金山银山”,用一沓白纸剪出像蒸笼一样大的纸篓挂,再和泥捏童男童女,童男身上挂个牌:打狗护院。童女身上挂个牌:洗衣做饭。寿木从楼上抬下来后,是一层一层用白棉纸糊了里边,中星他爹写铭锦,一会儿要喝茶水,一会儿要吃纸烟,拿起笔了,却说:“夏风你写。”夏风不懂格式,还是中星他爹写,写错了五个字。夏风说:“‘长’字不能写成‘长’。”中星他爹说:“我师傅就这样教我的。”夏风不再发言,看着中星他爹最后写了棺联:别有天地理,再无风月情。夏风嘟囔了一句:“我三伯一辈子只爱个钱,他倒从没个风月情的。”
出殡的那天,白雪请的剧团五个人来了,在院中的方桌前坐了吃纸烟喝烧酒。五人中有一个竟然就是唱《拾玉镯》的王老师,她不吃纸烟也不喝烧酒,拉着白雪叽叽咕咕说话,后来就和白雪到前巷的老宅院来。夏天智一早起来,心口有些疼,四婶要他在椅子上坐着不动,冲了一碗红糖水让他喝下,说:“那边乱哄哄的,等入殓时我来叫你。”夏天智坐了一会儿,仍是放心不下,背了手才要往后巷去,白雪领着王老师进了院。夏天智哎哟一声忙拉了王老师的手让到屋里坐一会儿,说:“咋敢把你都请来了!”王老师说:“应该来,应该来,来了也能见见你和夏风么。”白雪说:“爹,入殓还得一会儿,我老师一定要先来看看你,夏风呢,到处没见他的影儿。”夏天智说:“刚才我听他说去你三伯坟上看怎么启口呀。”王老师说:“夏风不在,那我就先给你拜托个事。”夏天智说:“这个咋受得!你是老一辈秦腔艺术家,谁不敬重啊,还有啥事要拜托我的?”王老师却突然流下泪来。夏天智一下子不知所措,说:“这,这……”白雪说:“我老师激动啦。老师你坐,坐。”取了凳子,但王老师没坐。王老师却那么笑了一下,说:“有你这话,我心里高兴啊!咱听党和毛主席的话,为工农兵演了一辈子戏,计较了什么,我什么也没计较过?旧社会咱是戏子,是党和毛主席把我们地位提高了,是革命文艺工作者了,咱就只热爱个秦腔艺术。可老校长啊,你看看,咱只说这秦腔艺术千秋万代要传下去,老了老了,世事却变成这样!剧团是倒灶了,年轻演员也不好好演戏了,兴什么流行歌,流行歌算什么艺术,那些歌星有什么艺术功底,可一晚上就挣那么多钱,走到哪儿前呼后拥的。你说这世事,这世事是不需要艺术啦?”夏天智说:“秦腔艺术依然是神圣的,老师,你可以吃r,你可以喝酒,你可以说吃蔬菜吃水果,但米和面谁离得了。离不了的!清风街的陈星就唱流行歌,我就不爱听,一听秦腔我这浑身上下、骨头缝里,都是舒坦。我之所以画秦腔脸谱,就是爱么,清风街许多人不理解,说画那干啥呀,干啥呀?不懂秦腔你还算秦人!秦人没了秦腔,那就是羊r不膻,鱼r不腥!”王老师说:“说得好,老校长!听白雪说你要把那些脸谱出一本书呀?”夏天智说:“我正整理着,到时候还得请你指正哩。”王老师说:“是夏风给你联系的?”夏天智说:“他在省城人熟。”王老师说:“你生了个好儿子,可怜我那儿子是个脑瘫,我也就那么一点工资……唉,唱了一辈子戏,我还能活多长时间,到时候就是一股子风,吹过去就吹过了,无影也就无声了。”说完又哭起来。夏天智说:“你说这话倒提醒我了,你也该把你的戏录下来,就是剧团再不演出了,录下来还能听到你的声么。”王老师说:“谁给录?剧团倒灶了谁还管这事?我自己录,到哪儿去录,我又没钱。我来见你,就是为这事,这事恐怕只有夏风能帮助我。”夏天智说:“对,给夏风说,这事我给夏风说。”王老师说:“白雪,你瞧,你倒为难哩,你爹多爽快!”夏天智说:“这有啥为难的……”话没说完,四婶急急进了院门,说:“要入殓呀,你快过去。”王老师和白雪赶紧就往后巷了。四婶说:“白雪和她老师给你说啥了?”夏天智说:“你说这老太太可怜不可怜,年轻时候,《拾玉镯》演红州里省里,现在想录制一盘带子都录制不起,她想让夏风帮她哩。”四婶说:“你别给夏风揽事!”夏天智说:“你知道啥呀?!”心里倒不舒服,出门往后巷去。巷口立着三踅,铁青个脸,说:“四叔,埋我三叔哩也不通知我?”夏天智说:“雷庆想给他爹丧事从简,中街西街的人都没请。”三踅说:“别人不来,我能不来给三叔抬棺材吗?我还得给三叔说句话的。”夏天智说:“说话?”三踅说:“三叔生前从我那儿拿过三枚银元,老说还我呀还我呀,他却死了,这银元我就不要了,给他念叨一声,要不三叔在九泉下还记惦这事。”夏天智一扭头走了。到了夏天礼家门口,见许多人站在那里念门联,也看了一眼,心里有些不高兴,进去又看了堂屋门上和灵堂上的对联,就过去问赵宏声:“你写的联?”赵宏声说:“是夏风写的。”正好夏风从坟地回来,夏天智就对夏风说:“你跟我来!”转身往院门外走。夏风跟着出来,一直跟到巷道拐弯处,夏天智说:“对联是你写的?”夏风说:“我写的。”夏天智说:“你有文化了,倒作贱你三伯了?”夏风说:“哪里是作贱我三伯,只是写得实在了些,从昨天下午贴到现在,仅你这么说。”夏天智一时没话,但气还憋着,才要数说夏风,巷口矮墙外有说话声,一个说:“今日埋雷庆他爹哩,你没去?”一个说:“人家没请我,去干啥?”一个说:“不请就不去呀?瞧你这话,品麻得像夏天智?!”矮墙后走过两个人,一见夏天智,吐着舌头赶忙跑了。夏天智用鼻孔长长吁了一口气,说:“好吧,不说了,你去吧。”夏风返回院子,院子里乐班就吹打开了。
乐班一吹打,众孝子便开始烧纸。先是雷庆烧,烧了纸,上香奠酒。再是夏家另外八兄弟,以庆金率领烧纸,烧了纸,上香奠酒。再是文成、光利一帮孙子辈烧纸,烧了纸,上香奠酒。每一拨烧纸上香和奠酒,乐班就吹打念唱一番。其中敲板鼓的谢了顶,头顶两边的头发蓬乱得像栽着茅草,他一边敲一边唱,声音干炸脆亮,脸色就挣成猪肝,尤其每一次起板,他都忽然眼瞪如环,盯住院中的某一个人,表情丰富又生动,被盯着的人就忍不住要笑,又不能笑,说:“老把式!”他就越发来劲,旁边就有人低声说:“人来疯!”开始入殓了,大量的柏朵和草木灰包铺在棺底,而夏天礼被白布裹了,由上善和俊奇抱进棺内,再四周用草木灰包夹实。上善说:“陪葬的有没有东西?”雷庆将他爹卧屋里三个彩陶瓶儿放进去,又放了一瓶酒,一包纸烟。俊奇将柜台上一个水烟袋要放进去,竹青说:“这不是三叔的,是四叔放在柜台上的。”俊奇就取了出来。三婶哭着说:“他爹死在银元上,把那些银元都给他带上。”上善说:“银元呢?”梅花说:“在我这儿。”上善要放时,夏天义一把夺过银元袋儿,扔到地上,说:“啥银元不银元的,放这干啥?!”三婶方知自己说错了嘴。上善忙打圆场,说:“不要放太值钱的东西,去年茶坊村埋人陪葬了一副玉石麻将,惹得让人盗了墓。”就盖棺。众人一下子扑近去,看着夏天礼哭,夏天礼是眼睛合闭了,嘴却张着,门牙少了一颗,三婶伸手按他的嘴,说:“他爹他爹,你不明不白就这样走呀?!”上善说:“快把三婶拉开!”竹青把三婶拦腰抱了,棺盖就合上了。捆绳索,套抬杠,屋里哭成一片。
接着,村里同辈人进行孝式,亲戚朋友进行孝式,棺木就起驾。庆金一一给抬棺人发了纸烟,有点着叼在嘴上的,有别在耳后的,雷庆端了纸灰盒在棺前摔了,捧着父亲的遗像。上善喊:“起乐!”乐班一起吹打,抬棺人一声大吼,棺木极快地出了院门。后边是雷庆,再后是文成,再后是庆金君亭庆玉庆满庆堂瞎瞎夏风夏雨,再后是各个儿媳侄媳,白雪走在最后边。出殡的队伍在街上绕行一周,停在戏楼前,一方面让抬棺人休息,棺木是不能着土的,随行带条凳的人忙把条凳支在下面,一方面乐班要停下吹打起秦腔曲牌《五更愁》,吹打了一更愁,吹打了二更愁,三更四更五更吹打完,棺再抬起,围观的村民立即散开,纸钱便撒得满地是白。
到了墓上,上善指挥着雷庆扫墓,然后放鞭炮,孝子孝孙们又是跪下烧纸,烧过了三大捆纸,棺木才安然放在了墓中,封寐口,填坟土,孝子们的哭丧g合起来用土壅立在坟前,上善近去把g捆往上提了提,说是怕哭丧g生根发芽,生根发芽了对后人不好。媳妇们就先回家,再是孝子们回家,四婶把坟上一把土抓了让白雪用孝衣襟包了,白雪问:“这有啥讲究?”四婶说:“回去把土放在柜下,对你好哩。”待到雷庆也回时,上善也将一块砖让雷庆拿回去。
我是分配着和一伙人最后隆坟堆的,坟堆隆到半人高,别人都散了,其中两个人是送葬时就带着八磅锤的,他们原本要在312国道上挡顺车去州城里打工,但却还是把夏天礼送到坟上了再走。我不明白他俩去打工带着八磅锤干啥?他俩说他们没有手艺,带上八磅锤了好为人拆作废的水泥房,是出卖苦力呀。我说:“知道不知道,挣钱的不出力,出力的不挣钱。靠抡八磅锤你能挣几个钱?!”他俩说:“碕!挣不了钱了,把碕割了当妓女去!”他俩说着或许是无意,但我听着就火了,抓起一把土摔在他们脸上,他们也扑过来踢了我两脚,是武林把我们拉开了。这两个人后来去州城为人拆旧楼真的没有挣下钱,就在州城里拦路抢劫,被公安局抓起来坐牢了。十五年里,清风街受法坐牢的就他们两个,太丢人,我才不说他们的名字,也不再说他们的事了。在夏天礼的坟上,我挨了那两个人两脚,心里觉得窝囊,待隆坟的人都走了,我还坐在坟头上流眼泪。我不是挨了踢在哭,我想夏天礼就这样永远睡在这里了?人怎么说死就死了,死了就这样一下子再也没有了?!眼泪就像羊屙粪蛋儿,一颗一颗掉下来。
第二十七章
从坟上回来的路上,白雪告诉夏风,她的老师要和他见见面的。夏风问是不是关于出碟盘的事,如果是,他就不见。白雪说:“老太太真的不容易,能帮就帮么。”夏风说:“都幼稚得很!”白雪说:“她在剧团没见上你,能赶来清风街也见不上你,这就过分了,事情办得成办不成,你总得见个面,暖暖老太太的心么。”夏风说:“她就是让你们这么煽惑得飞在天上落不下来!办不了见她,都尴尬呀?!”白雪说:“爹已经答应人家了,我搬不动你,爹会找你的!”夏风干脆回来就没进家门,直接去了夏天义家。
夏天义从坟上回来得早,一进门,便搭梯子上到堂屋楼上,揭开那副棺木将包着的一大堆寿衣提了下来,一件一件挂在院中的铁丝上晒太阳。二婶说:“你真会翻腾,看见天礼穿了寿衣,你也想穿呀?”夏天义说:“晒一晒。”二婶说:“又不是六月六,晒啥的丝绸?!”夏天义说:“天礼穿的那件袍子,颜色多难看。哎,哎,我的这件衬衣做的太短了吧?”二婶说:“哪一件?”过来用手摸了摸,说:“那是贴身的衬衣当然是短。你要嫌短,咱俩换换。话得说清,我那件是粗布,你这件是绸子。”夏天义说:“你要嫌是粗布,你给你儿子们说去,让他们重制!”夏天义把所有寿衣挂起来,一共也是七件,三身单的三身棉的,再加一件长袍。寿衣在棺木里装得时间长了,竟然有了霉点,夏天义揉了揉,霉点并没有腐蚀到丝绸发硬或一揉就烂。还有一双鞋,一双袜子,一顶瓜皮帽,夏天义没有晒瓜皮帽,说:“这帽子我不要!我可是给你说好了,到时候,你告诉他们,这帽子不要给我戴!啥年代了还是瓜皮帽?要给我戴,就戴我冬天常戴的‘火烧头’翻毛帽,要新的!”二婶说:“你咋学开天智啦,在穿戴上恁讲究?!你不要这瓜皮帽,我给谁说去,你能保证我就不走到你前头吗?”夏风进院后,一直在静静地看着二伯和二婶在那里晒寿衣,他只说两个老人们会说起三伯的死,哭鼻子流眼泪,但他们对他们的寿衣说三道四,夏风心里就有很多感慨,要说出来,却又寻不着个合适的词。和二伯二婶打过招呼后,他也就问三伯的寿衣是七件,二伯的寿衣也是七件,七件的数目是啥讲究?二婶告诉他,吃饭穿衣看家当,阳间和y间一样,有一件的,三件的,五件的,最多七件,穿七件寿衣鬼门关上狗不咬。夏风又不解了,问怎么都是单数,不穿双数?二婶说:“阳间兴双,y间兴单,你见过谁家老人死了是夫妻双双一块死的?夏风看着那些寿衣,形样都是清朝财东家人的衣服形式,那衬衣衬裤还罢了,而袍子的样式笨重又滑稽。他说:”这袍子是不好看,现在兴呢子大衣,咋不买个呢子大衣?“夏天义说:”你二伯一辈子农民,穿呢子大衣了装狼不像狼,装狗尾巴大,招人笑话呀?你身上c钢笔好看,我要c个钢笔像啥?你给你爹得买呢子大衣,他工作过。“夏风说:”去年我给我爹买了呢子大衣,还有一双皮鞋,我爹要穿,我娘不让穿,说人老了又在农村穿那么好干啥,到将来了做寿衣穿。“二婶说:”你娘胡说的,呢子大衣可以穿,皮鞋咋能穿?皮鞋是猪皮牛皮做的,到y间托生猪牛呀,即便托生不了猪牛,穿皮鞋咋能过奈何桥,不扒滑的!“夏风就笑了笑,说:”过什么奈何桥?“二婶说:”人一死,过奈何桥就到y间了么。奈何桥是两尺宽,十丈高,桥面上洒着花椒油,大风吹来摇摇摆,小风吹来摆摆摇,亡人走不好,就掉下去了。掉下去就到黑社会了!“夏天义说:”甭听你二婶说!“二婶说:”辈辈人都这么说的。黑社会黑得很!“夏天义说:”多黑?“二婶说:”黑得就像我现在的眼睛,啥也看不着!“夏风突然间不言语了。夏天义也发了一阵愣,说:”夏风,你咋问这样问那样的?“夏风说:”问清了,以后写文章有素材。“夏天义说:”哈,写文章呀,二伯给你说,你写写七里沟呀,我们在七里沟干了一阵时间了,早上去,晚上回,就像你当年到茶坊村初中上学一样,去时提一个酸菜罐子,拿上些馍,罐罐来罐罐去,回来拿个罐罐系,瓦罐子是碰碎了三个,木杠子是抬断了七根,原来的半截堤上又垒了几十方石头,挖出了一片地,从崖上溜土垫了几尺厚……你可以把七里沟写写么!“夏风说:”二伯说的那事是报社的记者可以写新闻,也能写报告文学,我搞的是文学创作,那不一样!“夏天义有些丧气,说:”都是文章,还有不一样的?“夏风说:”是不一样。“夏天义站在太阳底下,张着嘴,他到底搞不懂这怎么就不一样?!这时候夏天智站在院门口,说:”二哥,从坟上回来,你咋没去吃饭呢?“夏天义说:”我没吃,客都散了吧?“夏天智说:”散了一半。“就对夏风说:”你到你二伯这儿,也不给谁说一声,到处在找你!“夏风已经猜出他爹的来意了,说:”有事?“夏天智说:”我给你说个事!“两人就进了厦子屋,进屋还把门掩了。夏天义也没有打扰,一直在院子里等着,足足等了有半个小时,两人才出来,夏天智黑了个脸。夏天义说:”这……“夏天智说:”二哥,你这里还有没有j蛋?“二婶说:”有的,让哑巴去卖了买盐和粉条的,哑巴懒得没去。有三十颗吧。“夏天智说:”都借给我。“他把三十颗j蛋一篮子提走了。过了半天,文成跑了来,夏风问演员们走了没有,文成说走了,问那个王老师走了没,文成说也走了。夏风说了声好,就回去了。白雪没有和那些演员一块走,在卧屋里生着气。夏天智在院子里吃水烟,也在生着气。四婶把夏风拉进厨房,一指头戳在他的额颅上,说:”你给我惹白雪了?“夏风说:”谁惹啦?!“四婶又说:”她老师对她说话恶声败气的,白雪怕是心里不畅,你说,人老老的了,脾气咋那么大的?“夏风却说:”我爹又是咋啦,脸吊得那么长!“四婶说:”他要把一篮子j蛋送给白雪的老师,送过了嫌送少了,自己生自己气!“夏风想笑,没敢笑出声来。
到了这一天,夏天智在他的卧屋里写各种脸谱的介绍,夏风在院子的痒痒树下整理自己的素材笔记,家里有两个人在写文章,四婶说话不敢高声,走路像贼一样,轻手轻脚。她在厨房里熬j汤,香气就飘出来,夏风放下笔,去厨房的锅上伸了鼻子闻,娘偏不给他盛,将一碗端给白雪了,一碗让他端给后巷的三婶。夏风端着进了三婶家院子,雷庆蹴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吃纸烟,浓重的烟从鼻孔里出来,顺着脸颊钻进头发,头发像是点着了一堆草,烟雾再绕上屋檐前葫芦蔓架上。蔓架上吊着三个葫芦,差不多葫芦皮黄硬了。夏风说:“你回来啦?”雷庆是埋葬了夏天礼后第二天又去的运输公司。雷庆说:“回来啦。”没有再说话的意思。一只苍蝇一直撵夏风,这阵就坐在碗沿上。夏风抬头看了看葫芦蔓架,三支蔓在空中摇摆,好如三支蔓在相互说话,但夏风就是寻不出个话题给雷庆说,他端了碗就进了三婶住的厦屋。
三婶盘腿坐在炕上流泪。她自夏天礼死后,黑天白日一个人只要坐着就哭,眼都哭烂了,而且得下个毛病,说话是同样的一句话要说两次,一次高声,再一次低声。见了夏风,说:“不让你娘给我端饭了,还端啥哩,端啥哩。”夏风说:“这是j汤,我娘让你趁温喝了,过去和她啦呱话。”三婶说:“我不去,让你娘跟着生气呀,生气呀。”堂屋里突然火躁躁地有了骂声,是梅花在骂翠翠:“你滚吧,你滚得远远的,你看哪儿有野汉子你就滚吧!”翠翠哭着往出走,眼泪冲脏了画出的眼影,眼睛像了熊猫的眼睛。雷庆哗啦站起来,起了一股风,鹰抓小j一样揪住了翠翠的头发,擂起拳头就打,翠翠杀她似的叫唤。三婶才喝下一口汤,喊道:“你还嫌这屋里人没死够吗?”又低声说:“死够吗?”雷庆手没有停,打得更狠了。梅花就跑出去把翠翠夺开来,哭着说:“你要打她打死呀,你男人家手重,她招得住这样打?”翠翠趁机从院门里跑出去,梅花就倒在地上号啕大哭。夏风出来,雷庆又恢复了原状,坐在那里吃纸烟,刚才打翠翠使他也伤了力气,呼哧呼哧地喘,突然又吼了一声:“你哭你娘的x哩?!”转身进了堂屋,啷一响,把一个搪瓷脸盆踢了出来。夏风便把三婶背到了自己家来。
三婶给夏天智诉苦,眼泪流得长长的,说人常说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祸咋真的就不单行,可她想不通的是这祸就降在她这一家头上,是老天要来灭绝呀?原来雷庆去了公司,公司没收了他的驾照,分配他到后勤上,后勤上又不给他安排活,不安排活就没有补贴,他是昨天一气之下回来呆在家里了。而翠翠也是添乱,今早起来突然要去省城,说万宝酒楼上住着一个城里人介绍她到省城一家美容美发厅打工呀,梅花不让去,她偏要去,就打闹开了。三婶说着,喉咙里呼噜响一下,又呼噜响一下。夏天智倒不知说什么劝她,端起水烟袋吸,纸媒没有了,喊夏风把纸媒拿来,四婶说:“火柴在这儿的,你不会用火柴点?”夏天智说:“我偏要纸媒!”四婶就不再理他,说:“他三伯人都死了,背运还能背到啥地方去?他们的事你不要管,你管也没用,白作气。这几天白雪也在家里,你也不要回去了,咱多说说话。”三婶说:“我咋能害s你们,害s你们……白雪坐的是几时的,几时的?”白雪脸色通红,说:“还早哩。”三婶说:“这回就看白雪给咱生个金疙瘩银疙瘩呀!不要再去剧团了,农村也能接生的,到时候你娘接不了,有我哩,有我哩,夏风还不是我接到世上来的,到世上来的?”夏风说:“她想回剧团也回不去了,下岗啦!”三婶说:“下岗啦?”夏风说:“你不懂,就是没事干啦,不让唱秦腔啦!”三婶说:“嘴是自己的嘴,谁不让唱?”白雪瞪了夏风一眼,回了她的小房屋去。四婶说:“不让你说这话,你就没记性,人家心乱着,你倒看笑话呀!”又说了一阵话,夏天智到他的卧屋去看脸谱的介绍,夏风也拿了他的笔记本坐到痒痒树下,四婶就把三婶拉到院门外的榆树下说话,榆树的y影在转,她们跟着y影移板凳。
夏风在写作的时候,常常就叼着笔写不下去,眼睛吧嗒吧嗒。夏天智可能也是写累了,轻轻拧开收音机听秦腔。秦腔的声音像水一样漫了屋子和院子,那一蓬牡丹枝叶精神,五朵月季花又红又艳,两朵是挤在了一起,又两朵相向弯着身子,只剩下的一朵面对了墙。那只有着帽疙瘩的母j,原本在j窝里卧着,这阵轻脚轻手地出来,在院子里摇晃。夏风全然没有理会这些,脑子里还是他的文章,眼睛眨得像闪电。院门口榆树下的四婶小声地和三婶说话,眼睛却好长时间看着夏风,她觉得夏风可怜,终于忍不住了说:“夏风夏风,不要写啦,你一坐半天,那字能写得完呀?”三婶说:“别人是出力气挣钱哩,夏风写字挣钱么,挣钱么。”四婶说:“钱有啥够数的,挣多少才是完呀?!”夏风就把笔收了,笑着说:“我这哪儿是为了钱,不写没事干,心慌么。”起身到小房屋去。两个老人话就高了,四婶说:“我这一家呀,除了夏雨,都是能坐的,他爹一天到黑钻在他那屋里侍弄马勺,夏风就写他的字,我也是寻不到个说话的。哎,要不要我去喊麻巧过来,咱仨码花花牌?”三婶说:“我心慌的捉不住牌!”却又说:“我一天到黑心慌着,夏风说他不写字也心慌,夏风害病啦?害病啦?”四婶说:“病得深哩!我常说了,他爹害的秦腔病,夏风害的写字病!”三婶说:“鬼,那你呢?”四婶说:“我害的吃饭病。这一天三顿饭,吃了几十年了也没见吃厌烦过?!”两人就都笑了。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