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未知
竹青拿了一包纸烟,去书正家和书正谈了一次话,纸烟一根接着一根,说你书正是从?塄上自己跌下来的,给你看病吃药已经可以了,你还狮子大张口要五千元,又让你媳妇去闹,天地良心过得去过不去?书正说,你给我吃根纸烟。竹青说我的纸烟为啥给你吃,吃可以,一根五元。书正不吃纸烟了,说天义叔不来让我签字,狗不咬我,我能从?塄上跌下去?这腿一断,疼痛我忍了,可做饭的差事没了,地里活干不成了,我为啥不要赔偿?竹青说要赔偿,当然要赔偿,你不要赔偿还不行哩。书正说咋个赔偿?竹青就把一根纸烟塞到书正的嘴上,说你不胡搅蛮缠了咱就好说。整整一个下午,竹青软硬兼施,最后说:“做饭的差事,让君亭去乡政府争取,腿一好你就去上班,这我给你保证。地里有什么活,夏家五个儿子帮你,这我也给你保证。我说话如果不算数,你要多少我们就给你多少,还可以把唾沫吐在我脸上。但是,我给你保证了,你媳妇再去闹,那我们就管不了哑巴,他要把你媳妇腿打断了,你两口子就睡在一个硬板床上养伤吧。”书正说:“你甭吓我。”竹青说:“我不吓你,哑巴现在就在院门外坐着的。哑巴——”哑巴在外边听到了,提起一只猪崽的后腿,猪崽曳了长声叫。书正蔫了下来,却说:“五千元不给,两千元给不给?”竹青说:“两千元能从天上掉下来呀?”书正说:“那给一千元,少了一千我就不和你说了!”竹青说:“你好歹不知,那你就去索要吧!”竹青把纸烟收起来就走。书正说:“竹青,你是来威胁我么,我知道你夏家人多势众,可我书正也是有三个儿子的,我儿子会长大的!”
竹青把情况反馈给了夏家的五个儿子,只说男人家有主意,没想庆玉先躁了,骂道:“一个子儿都不给他!”庆金嘟嘟囔囔,一会儿说爹爱管闲事,现在出了事啦两委会没一个人来过问,一会儿又怨恨狗,如果不是狗去咬,哪儿会有这事。庆满和瞎瞎也骂狗,说爹把狗惯得没个样了,在爹眼里,狗倒比儿子强。正恨着狗,来运就进了门,来运是和夏天义去七里沟的,已经走到半路,夏天义发现忘了带吃卷烟的火柴,让来运回家去取。来运先跑到夏天义家,院门锁了,二婶是害怕书正媳妇再来而到俊奇娘那儿,来运就跑到了庆满家。来运一进庆满家,见屋里坐了夏家五个儿子,尾巴摇了摇,从厨房灶台上叼了一盒火柴要走。庆玉说:“瞧瞧,这狗真是成精了!”瞎瞎就一下子先过去关了院门,逮住了来运就打。可怜来运被夏家的五个儿子按在地上用脚乱踢乱踩。夏天义在路上等了一个时辰,不见来运,担心来运没听懂他的话,就返身自己回家来取火柴,在巷中忽听得庆满家有响动,顺脚进来,才发现来运被打得趴在地上,口鼻里往外喷血。夏天义气得浑身哆嗦,吼道:“这是打狗哩还是打你爹哩?!要打就来打我吧!”五个儿子都松了手,呆在那里。夏天义还在吼:“打呀,来打我呀,你们不打,我自己打!”举了手打自己的脸。儿子们吓得一哄散了,来运才呜呜呜地哭起来。
庆金跑出门,赶忙往四叔家去,庆金着实是慌了,他要搬夏天智来劝爹,但到了夏天智家门口,才醒悟夏天智去省城了,没有在家。那日的天上黑云密布,秦安的媳妇在伏牛梁上的地堰上割酸枣刺回来当柴火,听见了老贫协和我爹又在吵鬼架,吓得跑回来,把镰刀都丢失了。染坊里的大叫驴莫名其妙的不吃不喝,腹胀如鼓。而放在刘新生家的楼顶上的牛皮鼓却自鸣起来。
第三十四章
夏天智是在省城呆过了十天返回清风街的。孙女的手术很成功,割开了封闭的g门,只等着伤口痊愈后大便就正常了。夏天智满怀高兴,等到白雪娘带着庆玉的小女儿去照管白雪和孩子,他自己就带着一大包买来的秦腔磁带先回来了。清风街发生的事,是他回来后知道的,他就去万宝酒楼向夏雨要了一千元,谎称向出版社再购一部分《秦腔脸谱集》,把钱悄悄送去了书正家。书正见夏天智拿了钱来,从炕上下来一瘸一瘸地走着去倒茶水。夏天智说:“你给我走好,直直地走!”书正说:“走不直么,四叔!狗日的赵宏声整我哩,现在我走到哪儿路都不平!”端来了茶,茶碗沿一圈黑垢,夏天智不喝,骂道:“这碗恶心人不恶心人?你还讲究在乡政府做过饭哩!”书正说:“清风街上我最服的就是四叔了,四叔做事大方,你就再骂我,我心里还高兴哩!”却又说:“四叔人大脸大,去乡政府再做饭的事,还求四叔给说话哩!”夏天智说:“你别给个脸就上鼻子啊!你去乡政府问过了?”书正说:“我让我媳妇去过,人家不肯再要了,嫌我是跛子。”夏天智说:“我咋听说是嫌你不卫生,还庆幸断了腿是个辞退的机会。”书正说:“那些干部官不大讲究大哩,乡长要筷子,我好心把筷子在衣襟上擦了擦给他,他倒嫌我不卫生,我衣襟上是有屎呀?!”夏天智当然没有去乡政府给书正说情,书正的媳妇倒自个去找乡长,乡干部一见她,先把大门关了,敲了半天敲不开。她说:“当官的这么怕群众呀!”门还是不开。她就大声喊,喊她来取书正的一双鞋的,难道乡政府要贪污群众的鞋吗?隔了一会儿,门上边撂出来一双鞋,是破胶鞋。
书正的媳妇提着破胶鞋往回走,走到砖瓦场旁的土壕边,一群孩子用g子抬着连了蛋的来运和赛虎,孩子们哄地散了,这婆娘就拾了g打来运。来运拖着赛虎跑,又跑不快,被木g打得嗷嗷叫。乡政府的团干从街上过来,夺了g子,说:“狗也是一条命,你就这样打?!”婆娘说:“我没打赛虎,我打来运。”团干说:“来运是赛虎的媳妇,你打来运是给乡政府示威吗?”婆娘说:“噢,狗是夫妻,乡政府才护着夏天义呀!”团干说:“你这婆娘难缠,我不跟你说!”拿了g子回乡政府了。书正媳妇又用脚踢来运,来运已经和赛虎分开了,立即发威,咬住了她的裤腿,她一跑,裤子哗啦撕开一半,再不敢踢,捂着腿往家跑。
夏天义却在这天夜里添了病,先是头晕,再是口渴,爬起来从酸菜瓮里舀了一勺浆水喝了,再睡,就开始发烧,关节里疼。天亮时,二婶以为人又起身去七里沟了,腿一蹬,人还睡着,说:“今日怎么啦,不去七里沟?”夏天义说:“我是不是病了?”二婶从炕那头爬过来,用手在夏天义额上试,额头滚烫,说:“烧得要起火呀!你喝呀不?”夏天义说不喝。二婶说:“是不是我把老五的媳妇叫来,送你去宏声那儿?”夏天义说:“谁不害头疼脑热,我去干啥?恐怕是头发长了,你让竹青来给我剃个头。”二婶摸摸索索去了庆堂家,竹青把理发店的小伙叫来。夏天义的头皮松,剃头时割破了三处,都粘着j毛。夏天义想出来活动活动,但走了几步,天转地转,面前的二婶是一个身子两个头,他又回来睡在了炕上。到了下午,后脖子上暴出了个大疖子。
夏天义没有想到一颗疖子能疼得他两天两夜吃不成饭,睡也睡不好!二婶害怕了,这才告知儿子们,儿子们都过来看了,把赵宏声请来给贴膏药。庆金说:“啥病你都是一张膏药?”赵宏声说:“我耍的就是膏药么!”庆金说:“为啥这样疼的?”赵宏声说:“疖子没熟,就是疼。”庆金说:“还有啥药吃了能叫人不疼?”赵宏声:“那就得打吊针消炎。”庆金说:“打吊针。”赵宏声说:“这膏药我就不收钱了。要打吊针得连续打五天,我就贴不起药费了。”庆金就去和几个兄弟商量,得给老人看病,庆满的媳妇问:“这得多少钱?”庆金说:“现在药贵,几百元吧。”庆满的媳妇说:“不就是个疖子么,贴上膏药慢慢就好了,还打什么吊针?”庆金说:“老人年纪大了,啥病都可能把人撂倒。”淑贞说:“人老了就要服老哩,再说人老了不生个病,那人又怎么个死呀?!”庆金啪地抽了老婆一个耳光,骂道:“这都是你说的话?”淑贞一把抓在庆金脸上,脸上五道血印儿,说:“你还打我呀,你们人经几辈就是能打人么,不打人也不至于落到病成这样!我不孝顺,你孝顺,你给你爹去各家要钱治病么,看你能要出个一元钱来,我都是地上爬的!”庆金不言语了,气得去河滩转,肚子鼓鼓的,一边揉一边说:“气死我啦!唉,气死我啦!”又觉得自己窝囊,伤心落泪。转了一会儿,心想几个弟媳妇肯定也是不会掏钱的,他不愿再给他们说,可他自己又没钱,便去了西山湾的血站卖了血。
庆金没想到给他爹只打了两天吊针,夏天义是忽闪忽闪着又缓和过来了,而他却从此面色发黄,见荤就吐,一坐下来便困得打瞌睡。光利去了新疆后所经营的供销社关了门,却一直欠着承包费,人家最后清算,以商品抵债,把他又叫了去。原想着把那些积压商品拉回去还可以办个杂货摊儿,现在全抵了债还不够,人一急,眼前发黑,就昏倒了。醒来寻思什么病上了身,趁机在县医院做个化验,结果是肝硬化。庆金问医生:这病要紧不要紧?医生说:当然要紧,往后再不得生气,熬夜,喝酒,好生吃些保肝药就是。庆金没有去买药,回来也没给任何人说,只是再聚众喝酒时坚决不动杯子。
眼看着到了腊月十几,庆金坐在夏天智的院子里晒太阳,太阳暖暖和和。夏天智吃了一阵水烟,见庆金耷拉个脑袋,来运也卧在那里不动,就说:“提提神吧!”放起了秦腔。庆金不懂秦腔,问放的是啥调?夏天智说:“你连苦音慢板都听不来?”顺嘴就哼:
庆金说:“人心里早些不美,这曲子听着惶。”夏天智说:“你不懂就少指责!给你听个《若耶溪》,只怕戏词儿太文。”就放了西施唱的一段:“一叶儿舟,一叶儿舟,一叶儿舟自在流。渔女儿,坐在船头,渔老儿,垂钓钩。鸥不知人,人不知鸥,世外桃源多自由。胜如我,拘在茅屋,纺织不休,没爹没娘,多病多愁,无雪常叫梅花瘦。”庆金果然听得不明白,却说:“响鞭炮了!”夏天智侧耳听了,果然有鞭炮响,说:“谁家过事啦?”庆金说:“今日庆玉成亲了么。”夏天智说:“他成亲呀?!是和黑娥?”庆金说:“他没来给我说,只给庆满说了,让庆满带话要我过去吃酒。我那么贱,欠一口酒?我是他大哥,他不来亲口给我说,他家离我家千山万水了?”夏天智说:“我连个口风儿都没听到。”庆金说:“他记恨你!连我爹都没请,我爹今日还是去了七里沟。”夏天智说:“你爹身子虚成那样了,还往七里沟跑呀?!他庆玉是个横爬的螃蟹,他都请谁啦?”庆金说:“我刚才到你这儿来,瞧见君亭、上善、金莲、三踅,还有丁霸槽都去了。听庆满说他不大闹,只待三桌客。亏他待的客少,他就是山珍海味摆一河滩,看清风街能去几个人?”夏天智说:“他不请我了也好,请我我也不去的。听戏,咱听戏!”夏天智这回在高音喇叭上播放磁带,满清风街都是了秦腔。来运从地上爬起来,应着曲调也嚎叫,痒痒树上的叶子就哗哗地往下落。夏天智突然把高音喇叭又关了,他说:“咱这么放秦腔,别人还以为是给他庆贺热闹哩!我给你说戏。你知道不知道白雪他们剧团里退休了的那个癞头红?”庆金说:“听说过,没看过他演的戏。”夏天智说:“人是一头的癞疮,但扮了旦了,走是走样,唱是唱样,一笑一颦比女人还女人哩!他演过《走雪》中的曹玉莲,在戏台上过独木桥,独木桥不容易渡过,他是半晌不敢迈步,最后由老曹福给他抓了一枝杨枝,才手握柳枝往前走,走到桥中,无意间眼睛向下一扫,万丈深渊啊,视线就转移了,腰腿颤震,变脸失色。他演《送女》,唱到‘人人说男子汉心肠太狠’,就把余宽一指,失手太重,把余宽差点推倒在地,又急切地拉回来。好不好?好,恼恨,惊怕,不忍,怜惜,全表现出来了。还有,她给余宽诉苦一段,越说越亲,越诉越苦,刚说出‘咱夫妻同床共枕’,她爹一声咳嗽,当下噤口,一脸羞红……”夏天智说得收拢不住,却不见庆金反应,说:“你咋不言喘呢?”庆金还是没吭声。夏天智回头一看,庆金却闭着眼睛睡了。夏天智就上了气,拿脚踢了踢庆金的椅子,庆金醒过来,说:“我听着的。”夏天智说:“你听啥着的,人家没叫你去吃酒,你就气成这样啦?”庆金说:“吃酒的事我早忘了,你还记着!我只是困。”夏天智说:“你咋啦,有病啦?”庆金说:“可能是这几天没睡好。”夏天智说:“说你大,你不大,说你小,你也是退休了的人,你不要跟庆堂、瞎瞎他们打麻将了就没完没了,那身子能吃得消吗?”庆金噢噢地应着,觉得要上厕所,就去了厕所,但怎么也拉不出来,蹲了半天,才有了指头蛋大一点干粪,硬得像石子。
趁空,该交待我了吧。其实庆玉是邀请了我去吃他的喜酒的。头一天的傍晚,书正一瘸一瘸到商店里去买盐,我刚好从七里沟回来,他在前边走,我就跟着他。他瘸起来是左边高右边低,身子走着走着走到了街道的右边,我也就学着他的样,一闪一闪地走到了街道的右边。坐在土地神庙台阶上吃旱烟的武林就嘎嘎地笑。武林的笑是傻笑,书正说:“你笑啥的,看见我瘸了你高兴?”武林说:“我,啊我没,没笑你!”我就跑到台阶上,害怕他说我在书正的身后学书正,我说:“武林,坐在这里干啥哩?”武林说:“没干啥,啊吃,吃烟哩。”他把旱烟袋递给我,我不吃。我说:“武林,没事干的,你买些酒咱俩喝。”武林说:“没钱,钱么。”他把口袋亮着,口袋里有一元钱,买不成酒。我们都是穷光蛋,又都是光g,我每到晚上就觉得没意思,我想武林也肯定觉得没意思才坐在这里,坐到别人家里人家不欢迎,土地公土地婆是两块石头,它们不嫌弃。我就想出了一个坏主意,寻了一条长线把那一元钱拴了,放在街上,我们就拉着线头蹴在庙门口,要瞧别人来捡钱的笑话。这时候,一男一女从街那边过来,女的头上裹着头巾,男的穿着大衣,还未认清是谁,那女的就看见了钱,弯腰去捡,我赶忙就拉线,一元钱在街面上滑动,女的也就随着钱小跑,跑到庙门前了,钱又上了台阶,她有些奇怪,抬起头了,我才看清是黑娥。黑娥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穿着大衣的男的就说:“引生,引生,你日弄谁呀?!”他是庆玉。武林一见是庆玉,脸就黑了,不愿意见庆玉,背过身去,嘴里含糊不清地说:“流氓!流氓!”庆玉却大声地对我说:“引生,明日邀请你去我家吃酒!”我说:“吃什么酒,你舍得给我吃酒?”庆玉说:“明日我结婚呀,你来!你来了热闹!”庆玉和黑娥走了,武林就哭,拿他的头在庙门上撞。我说:“撞啥呀?撞破了你白受疼!”武林就不撞了,也不哭,说:“引生,啊引,引,引生,那两个狗,狗男女,呸,结婚婚呀你,去吃酒?”我说:“我想吃酒。”武林说:“你不,不要去,啊我,请,请你吃酒!”我说:“一元钱能买个啥酒?”武林从头上卸下帽子,他戴的是火烧头棉帽,帽壳里垫着牛皮纸,头油把牛皮纸蹭得黑乎乎的,牛皮纸下放着一张五十元人民币。武林说:“你不要去,噢,我请你吃酒!”他去商店里果然买了一瓶烧酒。
第二天,我没有去参加庆玉和黑娥的婚事。我才不去哩。武林就是不请我吃酒,我也不会去的,人活得还得有个志气的。我去了七里沟,只说夏天义和哑巴是不会来了,但哑巴来了,夏天义也来了。我奇怪他们没说庆玉的婚事,或许他们压根还不知道,我也就没提说。这一天,我们在收割麦子。那棵麦子已经成熟了,大拇指头粗,一乍半长,把它剪下来,我们趴下去给土地磕头,感谢着七里沟能生长这么好的麦穗。夏天义是带了一个小木匣子的,他把麦穗放在木匣子里,说他要送给县种子培育站,让人家做母种,培育出一批新麦种来。夏天义的决定我是反对的,何必送给他们呢,一个麦穗他们会重视吗,就是重视,凭那些人的技术,能培育新麦种吗?与其把麦穗给县上的人,不如让清风街人都能看看,或许能促进村两委会下决心淤七里沟的。我的意见得到夏天义的赞同,但把麦穗放在夏天义的家里还是村部,我们费了脑筋,最后意见一致,就放在土地神庙里。我们三人当即从七里沟回到街上,就在土地神庙里的庙梁上拴了一条铁丝,把麦穗吊在了石像前的供案上。你见过在屋梁下吊着的腊r吗,见过吊着的一嘟噜包谷棒子吗,因为以免老鼠从绳上溜下去偷吃,那绳上要系个灯罩。我们也就在麦穗上的绳上系了个草帽。土地公土地婆是管理土地的神,土地上产生的大麦穗应该敬献给它们,而土地神庙是公众的场合,清风街的人谁都可以看得到。赵宏声是最会锦上添花的,他当然送了副对联又贴在庙门上,一边是“庙小神大”,一边是“人瘦穗肥”。我说:“我们是瘦了吗?”果然是瘦了,平日里却没在意,一留神,夏天义是比春天里几乎瘦了一圈,他那脖子上的臃臃r也不见了。哑巴的嘴唇上茸茸的有了胡子,声也变得瓮里瓮气,但他的腮帮子没有了两疙瘩r,嘴就显得噘了出来。我看不见我,拍拍肚皮,说:“真的是瘦了,以前肚子凸凸的,现在是一个坑!”夏天义说:“不是瘦了,是肚子饥了,叔今日请你们吃饭!”夏天义请我们吃饭就是吃凉粉,一进小饭馆,他喊:“一人两碗凉粉!醋要酸,辣子要汪!”两碗凉粉,夏天义就吃醉了。夏天义放下碗,眼睛就眯着睁不开,往起站时险些跌倒,他扶着桌子,说:“吃呀引生,往饱里吃,他庆玉待客哩,叔就在这儿招呼你!”我这时才知道,夏天义是晓得庆玉结婚的事。这时候,我听见了高音喇叭上的秦腔,我说:“天义叔,你听戏!”但高音喇叭却停止了。
庆金在厕所里半天拉不出屎来,夏天智也有些急了,才要过去看看,院子里进来了腊八。腊八是在省城给白雪照管孩子的,怎么回来了?夏天智心里惊的,忙说:“腊八你咋回来了?”腊八扑在夏天智的怀里就哭。夏天智忙问出了啥事,腊八说:“是我爹把那妖婆娶了?”夏天智松了一口气,说:“你知道了回来的?”腊八说:“我刚一下班车听说的。”夏天智说:“我腊八也大了,离开他还活不成了?你还有你娘,也还有你伯你叔和爷哩!”腊八就又哭了:“我娘可怜。”四婶听见是腊八回来,她在炕上整理针头线脑,忙下来问腊八吃了没,就要去做饭,又高声朝隔壁喊:“菊娃,菊娃,你在没在,咱腊八回来啦!”菊娃从隔壁院里过来,穿得新新崭崭,头发上抹了油,梳得一个大髻,见腊八笑着,便说:“你这娃,好好地哭啥的?”腊八说:“我爹……”菊娃说:“你咋就那么稀罕个爹?!你爹死了!去把衣服换换,换新衣服,活得旺旺的才是!”夏天智赶紧给四婶使眼色,四婶就拉了菊娃母女去厨房。四婶是早上就蒸了一锅土豆,大声嚷道着要做一顿糍粑吃,菊娃就把熟土豆放在了石臼里用木榫槌。庆金终于从厕所出来,站在院子里觉得木榫槌得像地震,脚下都在颤动,四婶对他说:“庆金你也不要走,今日四婶给咱做最好的,高高兴兴吃一顿饭!”
吃毕了饭,腊八的情绪好些了,夏天智才问起城里的事,说:“腊八,你白雪嫂子和娃咋没同你一块回来?”腊八说:“还得做一回手术的。”庆金说:“谁咋啦,做手术?”夏天智忙说:“给夏风做痔疮的。北方人十人九痔,贴贴痔疮膏就会好的做什么手术,真是的!”忙起身去卧屋取茶叶,喊:“腊八腊八,你给我帮个手。”腊八进去了,夏天智从糖罐里捏了一撮红糖往腊八的嘴上一抹,自己又把指头舔了一下,说:“我给你叮咛十遍八遍了,娃娃手术的事给谁都不要说!给你娘也不要说!”腊八说:“我说漏嘴了。”夏天智问:“怎么还要做第二次手术,不是手术已经很成功了吗?”腊八说:“你一走,娃娃的g门又发炎了,医生说孩子太小,等十二三岁时再做一次人造g门,而近期只能在g门c一个管子,让粪便从管子里排出来。”夏天智手就抖起来,越不让抖,越抖,他握住了箱子上的锁子,说:“那你急着回来干啥,不等着……”腊八说:“我哥和我嫂子整天吵架的。”夏天智说:“吵架?你西街婶子也在那儿,他们还吵架?”腊八说:“气得我那婶子哭了几场,也呆不住了,我两个就回来了。”夏天智嗯了一下,闷了半会儿,说:“回来了也好。一定得保密,别人问起啥都不要说,就说都好着哩。”腊八说:“这我知道。”两人从卧屋出来,夏天智让四婶去沏茶,四婶放的茶叶少,又给各人的杯子里倒的水满,夏天智发了火,说:“就放这点茶?酒满茶半,你把杯子倒得这么满是饮牛呀?倒了,重沏!”四婶说:“你吃炸药啦?!”庆金忙拿了茶壶说:“我来我来。”
待腊八母女和庆金一走,夏天智对四婶说:“你把锅碗洗了,你过来。”四婶没有理。夏天智又赶到厨房去,说:“我是正烦着的,说了你一句,看你凶样!你知道不,娃娃的手术失败了,现在要在g门那儿c个皮管子。”四婶的一只碗从手上掉下去,在锅子里烂了,说:“爷呀,c皮管子?那是长法呀?!”夏天智说:“我想近日再去省城。”四婶说:“你去我也去。我娃倒遭了啥孽了,那么小的,动了刀还不行?”夏天智说:“你去顶p用,你儿子是能听你的?他和白雪整天是吵,已经闹崩了,连白雪她娘都气得回来了,我害怕娃娃病没治好,他两个倒要出事哩。”四婶不洗锅了,一p股坐在灶火口的木墩上,眼泪淌了一脸。
夏天智还没有动身去省城,白雪就抱着孩子从省城回来了,白白净净的白雪已经黑瘦黑瘦,头发也没有光泽,眼圈乌青。三个婶子都来看娃娃,白雪送给她们一人一双胶底棉鞋,白雪说:“这鞋是专为你们这些半缠半放的脚做的,又轻又扒滑。”三个婶婶都说:“咱这脚穿的鞋城里还有卖的?”喜欢得当下脱了旧鞋换新鞋。但二婶的脚在大拇指处凸了一个大疙瘩,穿不进去。白雪很难堪,二婶说:“就好,就好,穿不成我也拿上,等我死了,睡在棺材里穿!”她们就热惦着把孩子抱过来抱过去,尖声地说:“狗娃子,蛋娃子。”胡起名字。大婶问:“没给断奶吧?”白雪说:“断是没断,但能喂些稀的。”大婶就把一疙瘩馍在嘴里嚼嚼嚼,嚼烂了,用舌尖送到孩子的嘴里。白雪说:“我来喂!”白雪不让她们多抱孩子,抱过来的时候趁她们不注意把那嚼过的烂馍从孩子嘴里掏出来握在了手里,而同时拧了一下孩子的p股,孩子便哭了。孩子一哭,白雪把孩子交给了四婶抱,四婶又交给了夏天智,夏天智抱着去巷子里转悠了。孩子的g门处是c了一根皮管,粪便再不从前边出来了,但饮食一定要吃稀的,而且粪便出来不能控制,只能随时检查着更换裹在身上的宽布带。孩子就显得很粗,抱得人累。事情就是这个样儿了,没人时四婶总是哭,夏天智说:“有了苦不要给人说,忍着就是。灾难既然躲不过,咱都要学会接受。”夏天智还现身说法,他在五十岁的时候患过胃病,啥药都吃了不见效,他就每天晚上在心里和病谈判,既然制伏不了病,就让病在身上和平共处,并享受着与病和平共处的好处:比如家里人不让你吃粗粮,周围人照顾你少干重活,什么事都不使强用恨,能宽容,能善良,人际关系好,还可以静了心学一门手艺,他就是那时学画起了脸谱的。夏天智说:“病得上了十年,我现在不是啥都好了吗?”夏天智开导着四婶和白雪,但他心里却悬着一件事,一直不敢对四婶提说,也不敢询问白雪。直过了七天,四婶去泉里淘米了,白雪把孩子哄睡了,拿了扫帚扫院子,扫着扫着,立在痒痒树下不动弹,看着树上的蚂蚁。那是一长队的蚂蚁从树上往树根的dx里爬,都带着东西,非常努力,又非常有秩序。夏天智坐在卧屋画脸谱,撑揭窗时看到了这一切,身上的r就酥酥地抖,似乎要一块一块掉下来。他终于问起夏风,问夏风怎么不送她们回来,白雪怔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低了头又扫起地。白雪一直背着揭窗在扫地,夏天智就明白小两口真的是闹崩了,他最担心的事真的就发生了,张了嘴说不出一句安贴的话,就默默地看天。天上一朵云往下落,落到了院子里,明明是一朵云落在院子里,白雪又是扫了一下,云不见了,而白雪拧过身的时候,一把泪珠子洒在了地上。白雪说:“爹,天怕要下雨了,挂在墙上的烟叶收拾不?”夏天智说:“下雨呀?”白雪说:“树上的蚂蚁都进d啦。”夏天智说:“噢,那是要下雨呀。”自己走出卧屋,搭了梯子从山墙上卸烟叶,差点从梯子上要掉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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