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老爷”晚意将秀丽凄清的脸蛋儿深埋陈洪范胸前,不再话。于她而言,现在虽是龙潭虎穴,但有着这样一个男人护着她为她做主,她当真充满了无与伦比的安全福
她的安全感来自陈洪范,而陈洪范的安全感,则来自另一个男人。
“也不知赵贤弟那里,收到消息了没”陈洪范缓步中微微仰头,参看漫繁星点点,暗暗叹息。
翌日饷午,横竖躺在一起的高进库与周凤梧被匆忙来报的右骁骑营坐营都司冯文推醒。昨夜,他二人没能染指陈洪范的美妾,一股躁气始终难抑,便派兵士去城里捉掠暗娼并容貌尚可的良家妇数人陪酒,一直胡胡地到后半夜方休。
这时尚是睡眼惺忪有些宿醉,耳中听冯文的声音却如连珠炮般贯进来“禀给二位大人知晓,有大队兵马在东门外叫城,已经有一两个时辰了”
高进库一个鲤鱼打挺跃起,不防脚下踩到块果皮,差些摔回去,好在周凤梧及时扶住他才避免失态。他略定心神,喝问“他奶奶的,都两个时辰了才来和老子通报”
冯文胆战心惊道“大人息怒,前番数次来唤,怎奈二位爷始终沉睡不醒”
“贼怂玩意儿,还敢顶嘴”高进库勃然大怒,左顾右盼想找自己的腰刀。
周凤梧劝道“现在不是争这个长短的时候。”好不容易将高进库按住,又问冯文,“来人多少打什么旗号”既然那兵士神色慌张,看来现在城外的并非预想中的左良玉军队。
冯文回道“郧襄总兵赵当世的人马,统共两千骑上下。李都司正在与他来去拖延时间。”左、右骁骑营都有坐营都司负责前线指挥作战,李都司是周凤梧的手下李云程。
“赵当世”高进库一跌脚,还好扶住周凤梧。
周凤梧面部肌肉僵硬,呼吸急促“你可看实了”昨夜截杀了陈洪范派出求援的一骑塘马,原以为高枕无忧,没想到还有漏网之鱼。
冯文点头如捣蒜“人都和姓赵的交谈快两个时辰,百般确认,不会有差池。”
“他待怎样”
“姓赵的要我军开城门。人自是给拒绝了。”
周凤梧陡然紧张,续问“他什么了”
冯文摇头道“姓赵的先要进城,被人一口回绝。后来又要接陈帅出城,也给人搪塞了过去。现下他就带着兵马蹲在城门外,只催着要见二位大人,人寻思这事能办,就赶紧再来大人这里了。”
高进库对周凤梧道“姓赵的定是接到了陈洪范求救这才星夜赶来。不过他都是马军,想来不会强攻城池,咱们没啥好担心的。”
周凤梧面色凝重“理是这个理儿,但高兄,你不觉蹊跷咱们与左帅约定正午之前谷城会合,当下姓赵的到了,左帅怎么还没到”
“山里道路崎岖,估计是有所耽搁。”高进库两指撑颔思忖道,“姓赵的不是普通人,狡猾多智,老李性子憨直没准被他哄骗了,咱们还是快去城头看看。”
周凤梧点头称是,两人抹把脸清醒一二,随后跟着冯文,迅速赶向东门。才登城头,就听到城外鼓噪不休,高进库凭垛下望,数百步外兵马林立,盔甲向日反射入眼满是金光闪烁。阵列当中矗立华盖,遥遥生威,那里想必就是郧襄总兵赵当世之所在了。
李云程向高、周简要汇报了情况,道“姓赵的讲,华盖下摆了茶水,请二位大人出城相叙。”
高进库与周凤梧对视一眼,各自暗暗嘀咕。赵当世的做派他俩都早有耳闻,远方那华盖下或许真有茶水,但人过去具体喝成什么样,就没人晓得了。
“周兄,不如你去”两人沉默良久,高进库清清嗓子,率先道,“我宿醉头疼,怕发挥不好。”
周凤梧连连摇手“高兄这是哪里的话。左、右骁骑营一向是左在前、右在后。我老周亦是始终将高兄看作榜样和值得敬佩的前辈。论资历论地位,高兄都在我之上,姓赵的虽卑劣,毕竟也是能和左帅并肩而立的角色,吃茶,我老周不够格。”
高进库摇头摇得像拨浪鼓“周兄此言大谬,人若要进步,就需多多锻炼。这是个与姓赵的交锋的好机会,你走一趟必定受益终生。没准以后左镇中骁骑营就是右在前、左在后了。”
周凤梧强行笑了两声没话,高进库看着他也嘿嘿笑了笑,紧接着脸色一紧也抿嘴不语,两人漫无目的再度向那抢眼的华盖望去,复陷入僵局。
又过了一会儿,但见华盖下一骑脱出,直奔东城门,高进库倒吸一口凉气,急忙吩咐左右“速速起弓”
李云程不解道“不过一人一马而已。”
高进库骂道“狗日的东西,你懂什么。赵营里妖魔鬼怪不少,你听过有个姓郝的没有献贼麾下四虎居然都先后栽在他手里四虎尔等谁不认识,那可俱是响当当的巨贼,咱左镇几年来可没少吃他们的亏全死在一个人手里吓人不吓人,邪乎不邪乎你,要不是姓郝的会妖术,如何能干成这等匪夷所思之事。咱不多份心多加防备,你现在看着是站在城上,没准一眨眼就被妖人勾了下去,那时候可别怪爷爷没提醒过你”
李云程听得一愣一愣的,哪敢违抗,当是时,东城头沿垛一排弓弩手剑拔弩张,个个屏住呼吸、如临大担
赵营那骑须臾便至,发现城头严阵以待的左部兵士,倒无慌张神色,于马上拱手高声道“赵总兵诚意相请,事关谷城安危,贵军切莫拖延。”一连呼喊三遍,城上左部军将却个个成了哑巴,无人回答。
周凤梧眼看着那骑冷笑着驰离,忽问“陈洪范的兵呢”
高进库一拍手扼腕道“要命,光顾着吃酒高兴,倒把这茬儿忘了”昌洪前营两千余人都驻扎在城外,高、周本来挟持了陈洪范,自以为足以制服其众,可没料到赵当世突然到来,倘昌洪前营被赵当世拉过去,那自己这里就不再占兵力优势了。
事情的确朝着他担心的方向发展,据冯文,今早赵营兵一到,整个昌洪前营便很快归了过去,完全来不及阻拦,仿佛是赵营自己的兵一样。
“这陈洪范和赵当世到底什么关系穿一条裤子也没这么亲的”高进库愤愤斥道。纵然他们左家军内部,各营间的恩怨情仇也纠葛不清、数不胜数,周凤梧是新受抬举的新人,有心攀附自己这个老资格混开局面,要换了别人同行,若是关系不好的,高进库自谓恐怕半道上自己人就先打起来了。
周凤梧道“事已至此,再纠结也无济于事。姓赵的既能控住陈洪范的兵,但咱们却控住了陈洪范。现在去把陈洪范带来,姓赵的再能耐也没法儿驱使陈洪范的兵打自己的头儿”
高进库忙不迭答应了,着冯文火速去城里抓陈洪范来当护身符。这时候又有十余骑自赵营华盖方向过来,在距离城墙二百步左右停住,只差了其中一骑继续到达城下。
“你又来做什么”这一次,高进库主动发问。
那赵营骑士呼道“赵总兵猜出贵军有顾忌,所以特地脱离本阵,择中公平之所,与贵军的高大人、周大人谈话。贵我两军同为朝廷效力,本不该如此见外提防。”
高进库与周凤梧自己做了亏心事心中有鬼,哪里还管什么见外不见外,只道“回话给你的赵总兵,我等无权定夺军事,一切需等左帅到了才好细谈。”两人皮球踢来踢去没个结果,最后索性起一大脚,直接传给不见踪影的左良玉了事。
那赵营骑士闻言,蓦地哈哈大笑起来,高进库不知其意,高声问道“你笑啥”
“我笑你尚且执迷不悟”那赵营骑士边笑边道。
周凤梧怒叱道“贼子休绕口舌,有话直”
那赵营骑士好整以暇理了理手前战马的鬃毛,然而才道“实不相瞒,你的左帅,怕是来不成喽”
81主客(一)
谷城县城东门外二百步,赵当世横鞭立马,目视城头。新任飞捷左营中军官郝鸣鸾从城门洞子兜回来禀告道“主公,左部的军将都是无胆鼠辈,几张口百般推脱,就是不愿出城一步。”
这情况在赵当世的意料中,他嘴角带起一抹笑,道“由他们去,东边不亮西边亮,他们指望着左良玉,但左良玉可指望不上别人。这谷城,我军必下。”着转问身侧的韩衮,“老韩,人派出了没”
韩衮肃然应声道“杨参军去了。”
赵当世颔首,远望紧紧闭合着的谷城东城门,胸有成竹。
百里外,石花街西南方向,沈垭。
从郧阳府的房县向西出山,先走青峰镇、司坪乡再折往东北经沈垭可至石花街。这本是连接房县与谷城县两地的主干道,可现在,左良玉的军队却在沈垭寸步难移。
原因无他,前路被人堵了。
沈垭穷山恶水,却有一座规模颇大的番寺坐落在境内木盘山,听番寺里头供奉的是西洋的主,善男信女皆以“教堂”呼之,始建于崇祯七年,寺中还有一个红毛碧眼的番人主持。那番人汉话精熟,自称“何大化”,在大明待了十余年。听他,因大明禁外教,主很难立足大的州城,只能来此荒僻之地落脚,沈垭名不见经传,但教堂的规模在大明属实可称数一数二。
左良玉坐在教堂大门的阶梯上闷闷不乐,耳边何大化叽里呱啦一直在喋喋不休劝他皈依主。他充耳不闻,满脑子想的都是“出山”这两个字。
司坪乡与石花街之间只有一条狭长的谷道,别无岔路,沈垭就处在蠢正郑左、右骁骑营机动性强,在前开路,先期去了谷城,现在除了内中营的千人尚在司坪乡殿后外,正兵营、左协营总共五千余众都挤在了这个的沈垭。
教堂前方的樟树后走来一名军官,左良玉眼前一亮,豁然站起身,那何大化以为自己的苦口婆心终于有了结果,正自欣慰,却见左良玉并不理会他,而是径直迎向那军官问道“老张,有结果了吗”
那军官是左协营副将张应元,摇着头懊丧道“没用,对面,无赵总兵亲令,就一只鸟也别想飞过九连灯。”沈垭谷道尽头的山隘就是九连灯。
“他娘的”左良玉的声音从牙缝里蹦出来,却没了一开始的愤恨。从清晨至今,他来来回回已经派人去九连灯交涉了七八回,每次得到了回答都无甚差别,驻守在那里赵营兵马始终拒绝让左良玉的兵过去。
“姓赵的玩儿这一手,是想将老子困死在山里。”左良玉半是忧愁半是无奈。
昨夜他接到了前部高进库与周凤梧传来的捷报,言谷城县及陈洪范都尽在掌握。首战告捷,他心下大定,便率军驻扎司坪乡过夜,准备今日午时进抵谷城县布置下一步的行动。可有不测风云,早时前军张应元忽禀出山的道路竟已有赵营兵马严防死守,他大惊之下亲自赶赴前线查看,果见九连灯山隘上下守备森严,驻防兵力怕不下二千人。
赵当世军队的战斗力着名楚豫,对面坐镇军官覃进孝、李延朗系赵营中有名的战将,一善攻、一善守,均有着不少彪炳战绩,现在突然抢先扼住了必经之路,左良玉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便是高进库与周凤梧出了岔子,给赵当世反戈一击,输掉了主动权。
一有此念,左良玉仿佛被人看穿的心思,当先就心虚了不少。他这次领军出山,实因粮秣告急所致,打的主意便是趁赵营不防之际,杀他个措手不及,抓时间在富庶裕盈的楚北大肆劫掠一番后迅速撤回老本营许州。既可滋补军需,亦可给予赵营破坏,等赵当世质问起来,只以“客兵外战,因粮当地”之语搪塞即可。
现如今,风云突变,一切都乱了。
“可曾打探到谷城方面的消息”左良玉询问,他极其不安,很想知道高、周到底遭遇了什么变故。
张应元回答“没有,赵营的人一只鸟都过不去,就是过不去。我军私下前前后后派出多名精悍的哨骑想潜伏过山,都被赵营的人捉了。可见赵营实在有备而来。”
左良玉将双手负在腰后,焦虑地来回踱步。赵营这支抢占九连灯的军队来得太奇,一堵山口不让自己的主力出山、一隔消息封锁了谷城方向的讯息,即便作为对手,在怨愤之余,左良玉也不禁暗暗嗟叹赵营军官的巧思。
行军打仗需要学习,也需要赋。随机应变,化腐朽为神奇,正是赋之一。
左良玉自谓出敌不意,占尽先机,而且前锋占城,后部递进,纵然赵当世举兵回援救城,己军也能在野战中取得两面夹击的优势,可立于不败之地。只可惜,他死也想不到,赵营能在一晚上当机立断赶到九连灯,一举将自己的主力部队全部困堵在促狭的山中,只此一招登时扭转劣势为优势,让自己的一番精心谋划前功尽弃。
倘若能出山口,靠着谷城内的马军策应,平原野战,自己何惧赵当世左良玉后悔不迭,后悔不该在司坪乡休整那一宿。可现在什么都迟了。
“左帅,不如咱冲他娘的”张应元恶狠狠地朝东北方向看去,使劲儿吐口唾沫。
“不可。”左良玉很有些丧气道,“我军兵不血刃拿下谷城,没死一个人,本是上佳局面,朝廷问起来,不过准备些辞应付罢了。有此好的开始,后续去楚北筹粮,真起了冲突,料想先动手的也必将是赵营,捅到朝廷那里,我等依然有法子周旋。”话锋这时一转,“但当下若攻九连灯,那板上钉钉是我军先动手,再纵兵筹粮更是理亏。即使顺利返回河南,朝堂之上,我军再无半点道理可倚,必陷不义。此拿利却输大局的蠢事。”
张应元闷应一声,垂手不语。左良玉嘴上的顾虑是一方面,往另一方面,赵营凭险力拒,己军强攻,在这山中无法展开阵型发挥兵力优势,卯上素有骁勇之名的赵营军队,能不能占便夷确也是未知数。一旦战事不利造成士气跌坠,军粮又告罄,后果可想而知。
“何不改道”张应元再次提议。
左良玉苦着脸道“不通过九连灯,我军只能回返司坪乡。军粮紧缺,不可能滞留郧阳,只能就近找口子继续行军。从司坪乡向南,可去保康县,但那里被往来官贼盘剥无数次,官民之贫困恐在郧阳府中首屈一指,绝无法停留要么继续向南穿绵延群山去夷陵州、要么向东去襄阳府。”
“夷陵州”张应元迟疑道,“那可有数百里崎岖山路,以我军目前粮草储备,支撑不到那时”
左良玉冷哼道“你知道就好。可倘是向东,我军也没好下场。保康县往东出了山口,直接便到南漳县之北。距离襄阳府城一步之遥,那里是赵营军队部署的腹地,不比楚豫交界可来去自如,一旦陷进去,想脱身哼哼”
张应元为难道“进又不能进,退又不能退,难道我军真的只能在这深山老林里听由命”来真是吊诡,己军这成千上万的军队原先不管放在何处,都足以虎视群雄,哪里想得到赵营只轻轻巧巧派了二千兵扼死了个的山口,就能让连同自己和左良玉在内的数千左家军将士进退两难,一筹莫展。
“这一仗,算是老子棋差一招”左良玉暗自咬牙,心里跳脚,枣红脸一时憋成了猪肝。他虽摸不清高进库与周凤梧那边的实际情况,但从赵营敢于无视背后的谷城派兵抢占九连灯可以推测出,高、周二部定也失去了回来策应的能力。不战而屈人之兵,本道是兵书上故弄玄虚之语,孰知有朝一日竟然真的上演了。然而遗憾的是,无奈屈服的却是自己。
左良玉默立着人交战许久,最终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俗话服了内心,沉着脸长吁一口气道“去把番寺里的那个红毛番僧找来。”
张应元疑惑地远观那座在僻壤中突兀雄立的教堂,迟疑道“那个何大化”身着白袍的何大化不动左良玉,现正在教堂门口来来回回竭力劝导或坐或立的左部兵士们。
“正是那厮。”左良玉没好气道,“找个中间人,去赵营那里好话。”
张应元立刻明白左良玉的意思,看来骄矜如这位左帅,如今也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了。
覃进孝大马金刀虎踞九连灯的制高点,乜视山脚逡巡不前的左家军。他起初以为即便自己抢占了先手,不甘心的左良玉亦会前来争斗一番,由是早做好了鏖战的准备。可眼见着日头从东边升到了中,这段时间里,左良玉的兵马进了又退、退了又来,磨磨蹭蹭、磨磨唧唧,拉锯了大半一矢未发、一铳未放,最拿手的反倒是派各种人来打嘴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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