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战场之上,当机立断,根据以往经验覃进孝判断,左良玉没有立刻进攻,完全可以明,他已经丧失了斗志。
“左家军,外强中干。左良玉,虚有其名。”覃进孝给对面的敌人下了一个评语。此时的他毫无忧虑,因为此前担心的两点都不再是问题左良玉没敢强攻、赵当世默契地配合了这次行动。
谷城县城失守太突然,覃进孝敏锐察觉到了左家军占谷城的真正目的是全军挺进楚北,所以在火烧眉毛的时刻,能够稳住心神、洞见症结并对症下药。高进库、周凤梧不过是开路先锋,真正的大头当还在后边。覃进孝认为左良玉本人必会接着出山,故而与李延朗议定了提前急行军赶到九连灯布防的军事计划。
只是这计划施行起来时间太过紧迫,覃进孝深知战机稍纵即逝,自是无暇再将这番思量先禀明赵当世定夺。他从陈洪范的亲信处了解到,陈洪范向襄阳府同样派了人求援,是以一边全力催军赶往九连灯,一边临时差塘马告知赵当世自己的决定。
赵当世先见了陈洪范的亲信,与覃进孝相似,他亦立即点起机动性最强的飞捷左、右营连夜开向谷城,但途中又碰到了覃进孝的塘马。实际上,他原来还想分出一营马军去截山道、堵山口,可这样一来,要围困住谷城的三千马军势必会处于劣势。覃进孝之举正合他心意,于是拢起两营骁骑,摒弃后顾之忧直抵谷城。
覃进孝与李延朗守住九连灯、赵当世兵临城下恰好都在清晨时分,这时候,无论山里还是山外的左家军,都才刚刚回过神。
一夜光景,胜败即定。
从谷城受命而来的杨招凤登上九连灯的制高点,对覃进孝道“主公已盯死了县城,高、周皆不敢动,我来时,侯统制的无俦营正在路上,现下或许已经与主公会合,县城大局已定。”
覃进孝少见地笑了笑道“主公英明,左良玉将熊兵懦,不足为虑。”
杨招凤道“主公让我来与左良玉议和。左右都是朝廷的人,真撕破脸皮对我营也没太大好处。”
二人尚在交谈,负责具体监督防线的李延朗快步流星走到面前道“左良玉派人来了。”
覃进孝从藤椅上一跃而起,冷峻道“若又是来啰嗦些求我放行的屁话,这次却不好饶他,需得抽来人一顿鞭子,让姓左的晓得爷爷也不是好消遣的”言罢提起马鞭走到前边张望。
李延朗忙道“这次倒不是”
话一半,兵士已将左良玉送来交涉的人带到。眼看过去,却有两个人,在前的是个拄竹拐披白袍、红毛碧眼的中年番汉,在后跟着的则是一个汉装少女。那少女十六七岁年纪,眉宇间比那中年番汉少了几分异域风情,但仍是秀鼻高挺、明眸皓齿,面貌与汉人稍异。她带着明媚的笑容,蹦蹦跳跳的,那伶俐活泼的姿态就和当下高悬空的日光一样耀眼。
82主客(二)
左良玉的来使自我介绍,长者为沈垭主教堂的主持何大化,少女则为何大化的女儿。
“你来,有什么话”覃进孝冷笑不已。左良玉看来真是黔驴技穷了,竟然妄图依靠番僧求开山口。
何大化恭敬道“左帅让鄙人来和的。”他为了传教,常年往来楚地各州县,对赵营并不陌生。更知眼前这些大明军官起初个个都是杀人越货、刀头舔血的贼寇,赌是不敢在言语和态度冒犯半分。
“和他想怎么和”覃进孝以目示意杨招凤先别动,故意用傲慢的口气问道。
何大化和颜悦色道“左帅希望贵军山口能松开一丝缝,容他本人过去。”
“那他的兵马呢”
“兵马则回寺坪乡等待消息。”
覃进孝听他这么,皱皱眉道“还有吗”
“没了。”
覃进孝嗯了一声,回身与李延朗与杨招凤了左良玉的请求,杨招凤道“听姓左的这意思,是想和主公单独见面。”
李延朗附和道“左良玉虽势蹙,毕竟是援剿总兵,最终处置的事儿,还是得由主公定夺。”
杨招凤言道“对,反正他兵过不去,光杆儿一个的,还怕他翻起来”
二人意见相同,随即一齐看向覃进孝。
覃进孝本想痛打落水狗,再多羞辱羞辱平素蛮横跋扈的左良玉,这下虽心有不甘,还是分得清主次的,也点头答应。
“回去告诉你的左帅,只他一人能出山口,其他的,都回去。”
何大化得此结果,先道了声谢,继而脸色一正道“将军,鄙人是主的人,不是左帅的人。主仁慈,不愿坐视世人妄受灾**继续犯下罪行或遭受罪孽,鄙人代主布道,左帅有难,身为主信徒,无法不理不睬。”
覃进孝冷道“你这么,那主与佛祖,有什么区别”
何大化这时脸色更加严肃,一板一眼道“世人皆有罪,人之一生皆为赎罪而活。若无法洗清罪孽,那么死后免不了下那凄惨的地狱,而无法与善人好人们同聚极乐国。而主就是学问最渊博的明师、就是境界最高深的圣贤,能指引你择善而从、择优而事,只要信了主,笃定信念,就能一步步削减自己的罪孽,直到最后升华的那一刻,永享国之乐。”
覃进孝不屑道“按你的,世人都有罪,但有些生就是滥好人,从没做过亏心事,他们也有罪吗”
何大化严正道“但凡人,生来就有罪,即便主座下的诸圣贤,也皆因摆脱了所有罪孽方能超凡脱俗。”
“杀人算罪孽吗”
何大化不防他突然问这个问题,愣一下犹豫着点头“算”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不安地看向覃进孝挂在刀柄边的手。
覃进孝面色冷峻道“我十三岁开始杀人,至今亲手杀的、借别人手杀的人数岂能计数若是寻常人尚且要花一辈子来赎罪,我却要花多少辈子与其日日夜夜在赎罪中挣扎,倒不如趁还活着多多潇洒快活,至少下霖狱,也不枉此生。”
何大化怔而无言,他身畔的少女却道“你承诺放左帅过山,就是一件好事了。主会看到你的努力,至于能抵消多少罪业,自有主评牛无论过程多少艰辛,等到你人生的最终一刻,主必会给你一个公允的裁决。”这声音悦耳婉转,字正腔圆的官话中微微夹杂了些楚语的韵味,几如山涧流水般轻灵动听。
话的是何大化的女儿,少女替忐忑的父亲解了围,笑容满面直视覃进孝,她的脸蛋好像绽放的白兰,人看了心情也不由自主跟着愉悦起来。
“这是你的女儿”覃进孝从来忍不了别人插话,一股怒意升到高点,却在看到那少女的一瞬间陡然跌落谷底。
不等何大化张嘴,那少女大方回道“应绘衣,叫我绘衣就好。”
杨招凤笑着道“你爹姓何,你姓应,是随母姓,还是你国别有风俗”
何大化红着脸回答“她生在大明长在大明,和鄙人不同。她娘亲乃沈垭本地人,倒也不姓应”
绘衣解释道“我这名字不是随意起的,可有来历。”接着清清嗓子,好似学着父亲的口吻话,“沈垭原先来过一个去武昌府应试的秀才,受我爹的接待,便吟了一首诗赠我。诗里头有一句应是留情春花处,细把铅华绘彩衣,我觉得好听,就取应、绘、衣三字组成了汉名。”众人瞧她一本正经的模样倒有几分娇憨,均笑了起来。
也许是被绘衣开朗的性格与笑容感染,本有些局促的气氛登时就活络开了。
覃进孝的冷脸亦如冰雪消融,温和不少,对何大化道“你回去吧,左良玉一个人要出山口,我会放他走的。”
何大化再次道谢,脚下却不动,杨招凤见状便问“你还有事”
“是”何大化尴尬笑了笑,“鄙人前不久走访楚北时听贵营来了些佛郎机人”
杨招凤回道“对,难道你也是佛郎机人”
“是,也不是”
“红毛人”
何大化没办法,睦“鄙人出生在佛郎机,却长于欧罗巴法兰得斯以东,那里大藩国林立,少也有三四百个之多,名字不提也罢。”
几乎二十年前,来大明传教的泰西传教士艾儒略就已经在自己所着的万国全图、职方外纪、西学凡等书中将西洋各国作了区分。他与徐光启、马呈秀、杨廷筠、叶向高等对番夷之学感兴趣的官宦或主教友结交,因此广为士林所知。在他的书中,大胆将古来汉文统称西洋的诸如“泰西”等陈词替换,以音译出“欧罗巴”指代竺、大食等更西边的洲陆,及将位于欧罗巴的诸国也以“意大里亚”、“法兰得斯”、“莫斯哥未亚”等等专名冠之。何大化来楚前曾先落脚福建,在艾儒略布道的福州“三山堂”与其人相处过很久,同样在耳濡目染中将艾儒略创制出来的东西学以致用。此外,他与当前正在北京明廷钦监供职的汤若望也相识,二人在来大明前是同学。
当然,即使他有意了些宽泛的地名国名,可在杨招凤等人听来,依然云里雾里。
交流不畅,何大化涩然一笑,亦不再。杨招凤对他拱拱手道“先生既与佛郎机有渊源,有闲暇了径可来襄阳。我家主公对先生这样的有识之士最是尊重,必无轻慢。”杨招凤平日很注重赵当世言行举止,他想到赵当世这段时期正重用从从濠镜澳雇来的那批佛郎机人,是以对有才能的人本着能拉一个是一个的原则,向何大化发出了邀请。
何大化学着汉人礼仪给杨招凤作一揖,算是对他的邀请表示感谢“正有此意,待有良机必定上门造访。”
当下双方无话,便要分开,覃进孝稍稍侧过身,忽听见绘衣声若银铃“大哥哥,你左耳上的环儿真好看。”
覃进孝转目瞧她,一眼过去,绘衣如湖水般清澈的那双明眸正对视过来。出身土司家族的覃进孝起来也不是汉人,所以平日里穿戴,也喜欢穿戴一些手环、耳环之类的饰物。但自打赵营受抚从官后,他就有心将自己不类汉家的打扮收拾了许多,至今其他皆没,只有左耳这个银耳环因是弱冠时母亲所赠,日常隐在长垂的鬓发下也不显眼,故一直未摘除。此时立于山巅,角度又恰好对着太阳,或许反射了些光线,闪闪烁烁的,是以引起了绘衣的注意。
“大哥哥”四十岁的覃进孝打量着尚是及笄待字之年华的绘衣,啼笑皆非。从未有人敢出言品评自己的穿戴,也从未有人敢以“大哥哥”直接称呼自己。不过,绘衣纯真的鹅蛋脸让他不忍心对此加以否定。
“绘衣,走吧。”何大化唤了一声,绘衣乖巧地应答着,临走前还不忘向覃进孝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覃进孝望着父女二饶背影,突然起声呼道“慢着”
何大化吓一跳,回头木然道“将军”
杨招凤与李延朗素知覃进孝秉性难测,生怕他做出什么出格举动,正准备劝阻,但见覃进孝已三步并两步走到前头,却不是为难何大化,而是将左耳上那银耳环取在手中递向绘衣“你喜欢,就给你。”口气依然生冷。
绘衣双眼睁得大大的,细翘的睫毛微颤,惊喜道“真的吗”
“嗯。”覃进孝并不多话,只点头轻应。
绘衣显然不似寻常汉女般拘谨,接过那耳环,爽朗笑道“多谢大哥哥”又道,“我现在没带礼物,日后有机会再送你些有趣物什。”
覃进孝淡然一笑,目送父女二人相携下山。信步走回藤椅边,见李延朗与杨招凤眼神中均有疑惑,咳嗽两声道“没什么,只是看到那女娃子,就不由想到了我妹子。”
日影渐斜,临城一日的赵当世坐在饰旆环垂的华盖下喝茶。
谷城县的东城头,有个熟悉的身影,那是给高进库与周凤梧挟持上来的陈洪范。
韩衮眯眼远望道“主公,陈帅在那里已经站了好几个时辰了。”
赵当世悠然道“就当没见,无关大局。咱们越在意,左部就越起劲。”并道,“高、周这是拿陈帅当护身符,以为能靠此保住县城呢。”喝一口茶,“就让陈帅今日先辛苦辛苦。”
当金灿的日头转为橙红,铺满了落日余晖的官道上数骑飞驰。
众骑下马,杨招凤领头走上来,先道“主公,左帅到了。”
赵当世放了茶起身看,残阳暮色,左良玉的影子地面拉得又斜又长,一派凄凉。
91江浪 三
官军的注意力完全被左右两翼的猛烈战况所吸引。赵当世根本想不到贼寇还有一支生猛的生力军。之前激战,牛有勇本部并未暴露,所以借着黑暗,仍然对官军起到了奇袭的效果。
赵当世座船之前的那些零散轻舟基本上在牛有勇亲率船首皆裹着重铁皮的网梭船的一轮猛冲之中全部覆没,短短半炷香的时间,赵当世的座船就完全暴露在牛有勇的眼前。
罗威双目通红,喘着粗气,按刀请命道:“主公,局势险恶,得赶紧撤退!”
赵当世左右顾视,不忍道:“我若退却,此战必败无疑!”随即他又道:“贼寇来势虽猛,终究船;我军虽有损失,但失去的多是轻舟,只要倚仗大船稳扎稳打,未必不能扭转局面,到那时退却不迟!”
在赵当世的要求下,官军座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调头退出战局,而是稍转方向,朝左翼驶去。
牛有勇看得分明,冷笑道:“这群丘八还想负隅顽抗!”立刻下令,“暂且不管敌方座船,全体向左,先把那部分官军歼灭!”
官军右翼本来就损失惨重,咬牙支持,而今牛有勇主力亲至,喝令之下,贼寇开始对沙船、江鹘发起猛攻。而起先贼寇并不攻击沙船,如同示弱的作态也不过是做给赵当世看,让他将中路大船调开使的诡计。
当是时,贼寇凭借船速,在官军大船四周来回游弋,不断将火矢以及木老鸦、鱼叉、弩拿子等投掷武器射到官军船上。官军不甘示弱,从沙船上伸出拍杆想要将贼寇网梭船打穿击沉。然而贼寇历战日久,十分了解水战战法,经验丰富,总能先沙船的拍杆一步,逃之夭夭。周旋不久,官军非但没能击退贼寇,反而在贼寇周而复始的攻击下死之五六。
眼见右翼败局已定,赵当世却无可奈何。官军左翼的贼寇虽然无法将官军吃掉,但其不间歇的袭扰使官军行动完全受制,进退不得。此刻罗威再一次向赵当世请命道:“主公!再不退就真走不了了!咱们的任务是诱敌,没必要与贼寇死斗!”
赵当世看着汗如出浆、已经多处负赡罗威,一时语塞。他的不错,再不走,的确就没机会了,但眼下这种局势,他的座船若要逃出生,必定需要大部分兵力断后,而那部分将士们绝无生还可能。再三犹豫之下,赵当世还是决定再战一会儿。毕竟这支船队是楚地官军的心血,当下右翼虽颓,也能拖住贼寇一阵,趁着这段时间将左翼稍弱的贼寇击退,至少能保住一部分战船。
官军继续奋战,但局势已经越来越不乐观。惊涛拍舷中,数艘贼寇网梭船驶近赵当世座船,飞甩出套索、铁爪,嘴衔利娶攀绳而上。罗威厉声呼叱,提着腰刀,一瘸一拐着指挥兵士斩断绳索。怎奈贼寇绳索中绞缠了铁丝铜线,坚韧非常,纵受刀劈,也难断裂。官军好不容易斩断一两根却又有三四条套索飞爪从沙船下甩了上来,总之前仆后继,根本不给官军喘息之机。
形势危急,赵当世也提刀亲自上阵。此时已有数名贼寇攀援而上,觇得赵当世衣甲,知道是官军将帅,便一拥上来,要抢夺此大功。罗威见状,也不顾眼前与自己缠斗着的贼寇,返身来救,这么一来,贼寇们全都确信赵当世是个大人物,都鼓噪着挥舞刀枪,围攻上前。
沙船上下已是遍布贼寇,好些官军自知必败,都丢盔弃甲,跪地告饶,还有一些不愿意落入敌手的则纵身跳入江郑船上唯一还奋战着的,仅仅剩下赵当世、罗威以及护卫在他们周围的一撮忠心的兵士。
罗威的副手宋吉安也在赵当世身边。他浑身湿透,一边招架贼寇的进攻,一边对赵当世道:“沙船周围还有一些我军唬船、网梭船,主公现在跳下江中,还有退路!”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