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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没记错的话,泸州府是罗于莘、王万春守在那里吧。”朱化龙若有所思道。

    “不错,川南是他们的地盘,听说此前在川东败绩的曾英也退到了那儿。”曹勋回道,“不过献贼势大,只凭他们三四支兵马,只怕难以抵挡。”

    “曾英、罗于莘、王万春等都是和成都府一条心的。”侯天锡忽道,“咱们川北从来和成都府不对付,川南就给献贼踏平了,与我等何干!”

    自前任四川总兵侯良柱开始,因为控扼川陕要道有丰厚利润自给,镇守川北的川将们就和四川巡抚衙貌合神离,要么听调不听宣,要么干脆对巡抚衙门的指使置若罔闻。尤其在邵捷春死后廖大亨、陈士奇两任巡抚治上,四川各地分裂愈演愈烈。川西、川西南土司遍地本来就不听话,川北、川东又基本形成了半独立的格局,四川巡抚衙门能控制的仅仅成都府周围及川南一小部分地区罢了。

    “对了,龙兄,龙军门和你是同乡吧”听到这里,杨展问了龙辅皇一句。

    “是,说起来还有些亲戚关系,不过早就淡了。“龙辅皇道。陈士奇镇守重庆府期间,朝廷就已经因他治川不利之罪将他罢免,另提拔了川北参政龙文光顶替。陈士奇死讯传来时候,龙文光其时已经进入成都府。

    “这年头,还有什么亲戚不亲戚的。”邓若禹嚷嚷起来,“你瞧刘佳胤那小子,在咱们面前人模狗样的,一攀上大树,立刻将咱们踢一边了。”刘佳胤是前几年的川北武进士,论资排辈,在川北比不上邓若禹等人,然而会钻营,和龙文光走得近。龙文光受任,他也摇身一变当上了标下镇元营总兵,护送龙文光去成都。走之前甚至连招呼也没和一帮老弟兄打,自然被他们认为是势利小人。

    “哼,出了川北,就别想着再回来了。”朱化龙对刘佳胤又嫉又恨,“现在扳着手指头算算,龙文光麾下除了刘佳胤,还有刚提到的威武营参将曾英、泸州参将罗于莘、泸州卫指挥使王万春,成都府内则有抚标参将徐明蛟、练兵游击鲁印昌、倭陕教官连都司郝希文等,嚯嚯,人当真不少呐。”

    “所以才说这龙文光不识好歹啊!”邓若禹拍了拍桌面,“四川本来川北、成都、川东三足鼎立。川东偏弱,对咱们没啥威胁,好不容易熬到陈士奇死了,原指望能趁这个机会将这四川变成咱们川北一系的地盘,谁料龙文光上任几道檄文,就把成都府、川南那些个龟孙收得死死的,可不是给咱哥几个添堵吗”

    “罗于莘、王万春不跟着龙文光还能跟着谁献贼都杀到眼皮底下了,难不成还跟着献贼不成”杨展傲然言道,“若说早前咱四川三足鼎立,献贼这么一闹,却是又成了四足分立了。哼,越打越乱、越打越糟。”

    此言一出,众人均是沉默。四足,一为他们自己的川北,一为成都府的龙文光,一为张献忠,还有一足则是从未料到的变数——从川东插足川事的湖广提督赵当世。如何应对这四足分立的情况,正是他们今日相距要讨论的主旨之一。

    “龙文光、张献忠倒还好说,只这赵当世,应付起来,大大棘手。”龙辅皇连连摇头。

    侯天锡咬牙道:“赵当世投机取巧,披上一身官皮,到底是贼寇,其心难测。他早年两次入川,哪一次有好事”可以说,侯天锡之所以甘于忍受邓若禹等人的冷嘲热讽坐在这里,主要目的就在赵当世。他的父亲死在赵当世的手里,并致使他侯家在川北的势力一落千丈,他日思夜想无一不是手刃仇人报仇雪恨。但仅凭他自己又没办法对赵当世抗衡,自然只有捏着鼻子与川北诸将抱团。所以他虽为永宁镇参将,却从不回去川南,而是始终驻扎在保宁府与曹勋联营。

    曹勋脸色同样很难看,他是广元县利州卫的世袭卫所官,但很早就带兵外任,即便妻儿父母都跟着他移住到了外地,可仍有些亲戚留在老家。赵营第一次入川时攻克利州卫,他的好些留守家人都受到迫害侵犯,亦怀仇恨,遂与侯天锡投契。

    朱化龙捏掌成拳,指节咔咔爆响,道:“一日为贼,终身为贼。赵当世实为官贼,打着剿贼的旗号入川,必怀不轨之心。”他其实也说不清赵当世就抚后干过哪些恶事,但认定了赵当世带兵到四川是为了染指四川,利益攸关,自然仇视。

    不单他,杨展、龙辅皇等人纷纷称是,四川这块肥肉岂容他人觊觎,无论私仇还是公敌,赵当世在这些川北系将领的眼中都是强有力的威胁者。一时间众说纷纭,都是在痛斥赵当世的恶行,好些并没有确凿证据的传言,甚至还出自当场的杜撰编造,但他们无人深究、也无人在乎真伪。针对赵当世,只要说出口了的话,他就愿意相信是真的。

    旁听着的赵光远听他们越说越离谱,心生不耐,轻咳两声提醒道:“诸位兄弟,无论赵当世派兵到四川为了什么,咱们也需早点拿个主意。”

    曹勋点头,伸手制止住了唾沫横飞正说到兴头的其余人等,洪声道:“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四川之乱,全因献贼而起,我看在献贼未灭之前,我等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杨展道:“老曹说的有理,照献贼的行军路线,只要没打下成都府,我川北便能太平无事。不如坐山观虎斗,先让献贼和龙文光、赵当世斗个你死我活,我等则养精蓄锐,择机进取。”

    侯天锡担忧道:“若龙、赵二人联手,献贼未必是对手。”

    邓若禹点头附和道:“是啊,一旦龙文光聚兵坐守成都在前头挡着,赵当世兵马在后紧追不舍,献贼受到夹击,胜算不大。”利益面前,敌友重新划分,不知不觉间,他们居然开始为张献忠担心起来。

    “这倒未必,献贼积年巨寇,当初杨督师会四省之兵十面埋伏,尚无能为力,纵然处下风,龙文光与赵当世未必能将他彻底荡平。”曹勋沉吟着说道,“只要献贼一日不死,成都府附近就无宁日,龙、赵都要被拖疲。敌疲我锐,实力此消彼长。”

    杨展道:“此言甚是。这里头还有个好处,不知诸位想到没有”

    “什么好处”众人皆道,他们均知杨展素有谋略。

    “赵当世说到底还是客将,我等都视之如豺狼,更何况总揽一省的巡抚衙门。献贼强,龙、赵自能同心协力,协力剿贼,可要是献贼弱了呢嘿,里头可大有文章好做。”

    众人闻言,各自微微点头,曹勋道:“此正为制衡之术。如何将四足变为三足,再将三足变为两足,乃至我川北一枝独秀,还需诸位同仇敌忾,携手谋划。”

    杨展应道:“正是,此事不能急,要一步一个脚印,稳稳着来。如在林中猎鹿,必须耐心观察,抓住每个节骨眼的机会。”又道,“当务之急,还望诸位回去后整顿兵马,及早来阆中联营。只要咱们先捏成拳头,进可攻退可守。”

    几人之中,曹勋、侯天锡、杨展、龙辅皇和赵光远现都驻扎在保宁府境内,会兵府治阆中县方便,除了他们,朱化龙、邓若禹也都连声答应。

    谈话至此,曹勋看向赵光远,说道:“南事咱哥几个心里有数,且不知北事如何了还要向赵兄讨教讨教。”

    赵光远清清嗓子,接话道:“南边献贼乱,北边则是闯贼乱。”

    “听说闯贼进到关中了”

    “对。”赵光远叹口气,“孙军门没守住潼关,闯贼蜂拥入陕,四处攻略。陕西各部官军一盘散沙,哪里遮拦得住,只顾逃命罢了。且陕西本就是贼窟窿,这一来好了,群贼响应,狼烟遍地。我驻扎汉中府,料到早晚必有难,又受贵人重托,是以先行入川。”

    潼关一战,闯军破城,缴获了督师大纛并号称诛杀了督师孙传庭。白广恩奔固原、陈勇走秦州、高汝砺往汉中各路陕兵星散逃窜,溃败难遏。闯军趁势四面开花,渭南、临潼等地先后失守,及至赵光远得到消息时,闯军已然兵临西安城下。




42鹫翎(二)
    “王爷他,身体安泰否”赵光远说到中途,曹勋和朱化龙忍不住同时发问。

    “并无大碍,不过舟车劳顿又别离故土,终归是难受的。”赵光远苦笑回答,“瑞藩偌大家产,或许顷刻间就将遭受兵灾付之一炬,换做你我,想必也舒心不到哪里去。”

    潼关失守,闯军在陕西攻掠犹如水银泻地。明眼人都看得出,今时不同往昔,强弱易势,陕西官兵已无一战之力。又因闯军在河南对富户的追赃助饷太过“臭名昭著”,陕西许多豪富大家为避免家破人亡,纷纷提前保妻孥卷铺盖逃亡。

    身为闯军首要的打击对象,广厦万千、富甲一方的明宗室瑞藩自然更加恐慌。瑞王朱常浩即是此前赵光远口中所称的“贵人”,他自孙传庭出关时就开始严密注意战争风向,一听说孙传庭失利、闯军大举进陕的消息,当即找到汉中地面最大的军头赵光远,要求他护送自家入川避难。赵光远也畏惧闯军兵强,恰好他和此前奉命驰援四川的赵‘荣贵一样,有兼保边境之责,可以在川陕来回驰援,是以毫不迟疑,火速开拔。

    曹勋知道了这个消息后主动邀请他来此保宁府阆中县相会,是以才攒起了今日的局。

    “既然赵兄离了汉中府,那么当下还有何人在那里”杨展问道。汉中府与川北接壤,多知道些情形自是好的。

    赵光远想了想,回道:“我率军出发前,听闻高汝砺、武大定两部都在路上,其他的不敢说,总之这两部必然会退进汉中。”顺便介绍道,“高汝砺是陕西葭州人,和贺人龙算半个老乡,一直跟着贺人龙混,贺人龙死后就归了孙传庭。武大定各位想必多少也有耳闻,早年先后追随蝎子块、小红狼为流贼,诨号‘黄巢’者是也。大概几年前和赵当世拼过,元气大伤,辗转也投奔了贺人龙,之后为孙传庭效力。武大定久在汉中游荡,熟知地理,估计是他邀请了高汝砺同退汉中。”

    “武大定这人寡廉鲜耻且反复无常,不可信任啊。”侯天锡皱皱眉,他跟着老爹镇守川北的时候,没少和那时尚为流寇的武大定交战。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早点走人,免得和他们接触。”赵光远话这么说,心里可不是这么想的。他那时最怕的就是高、武二部抵达后自己走不了,更准确的说,是他无法将瑞王朱常浩一起带走。

    如此心思,在座川北诸将全都心里透亮儿。

    曹勋故意咳嗽一声,众人知道今日之会又一个重头戏来了,无不噤声敛容。

    “哈哈,赵兄,你护王爷来川北,是明智之举。”曹勋自己笑容浮现,“眼瞅着如今贼寇乱纪,数省都不太平,可称净土的,只剩我川北了。”

    赵光远叹口气道:“实不相瞒,王爷本意,是要去重庆府的。”相比成都府有蜀王,同样坚固富庶的重庆府没有藩王,距离汉中也不算太远随时可以见机行事。

    “重庆府成什么样了赵兄应该知道。”曹勋道,“献贼下一个要打的就是成都府,算来算去,只有咱川北稳当。”

    “正是。”事实摆在眼前,赵光远没法反驳。

    “龙文光要和献贼死磕,估计无暇迎王驾,咱们要提防的,只有一人。”杨展轻敲着桌面缓缓道,“瑞王是赵当世的老丈人,一旦得知了瑞王南下的消息,必来争夺。”

    赵光远有些迟疑,说道:“我昨日还和王爷交谈过,他说重庆去不得,就去湖广。”

    “这怎么行!”朱化龙几乎跳起来,“赵当世是何等歹毒,王爷过去,羊入虎口!”

    邓若禹点头不迭道:“离开了川北,直到川东,先不说道路崎岖不易通行将大大有损王爷金体,就说流寇纵横兵戈不休没一块安担的地皮,王爷路上性命都堪忧呐!”

    “但有赵某护送的话”

    “不成不成!”朱化龙直接打断他的话,“王爷来了川北,这护驾的责任,就不是赵兄你一人担了。王爷出个三长两短,咱们在座所有人都逃不过问责。”

    “赵兄请三思。”杨展目光冷峻,直勾勾盯着赵光远。

    曹勋则道:“保护王爷,是我等分内之事,然而这也并非我等救驾的全部动机所在。赵兄,兄弟几个都是敞亮人,不说暗话,留王爷在川北,不光对他好,对我等及赵兄也有好处。”

    “什么好处”

    曹勋沉声道:“我川北与成都府争雄,屡屡处于不利的症结之一就在少块金字招牌,缺少名分。成都府动辄将蜀藩抬出来助声势,我川北以后也有瑞藩相抗衡。”明末王爷虽说受到祖制约束,无法正式登上政治舞台,可实际上在四川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譬如蜀藩这样的一等大藩还是具有很强的影响力,即便无法直接体现在军政,但在地方人事、舆情、财赋等方面的能量依旧无法忽略。若是能把名义上比蜀藩更强更亲的瑞藩控制在手,对川北诸将长远的发展有利无害。

    赵光远暗自叹口气,没说话。他虽隐隐有挟制瑞王的心思,到底底气不足,哪有这些川北将领的胆量,敢于当场将拥王自雄的心思表现得明明白白。

    “可要是王爷提起这事”赵光远摇头不已。

    “此事易耳,川中弭兵、路梗道阻,也是实情,和王爷说,他不会不谅解。”杨展淡然而言,没有半点相让的意思,“赵兄来川北,往后就是自家弟兄。周护王爷,兄弟们都尽一分力;远大前程,兄弟们一起争搏。”

    众人闻言,都大声叫好。

    赵光远听到这里,收起了对瑞王的恻隐之心,无复言语。瑞藩奇货可居,他知道,其他人也知道。川北将领个个如狼似虎,自己孑然护瑞藩客至,正如稚童怀千金过市,今日无险,难保明日无险。最稳妥的做法只能是与川北诸将合作,能赚一分是一分。

    毕竟这世道,活着都难。

    兵寝星芒落,战解月轮空。

    “来哥儿,明日就要出阵了,怎么还不休息”

    夜色凄清,空旷无垠的大江边,江水滔滔。王来兴孤身一人坐在块青石上,凝望着江面上偶尔翻起的小浪花出神。覃施路从营中军将那里打听到王来兴的下落,一路找到了这里。王来兴此次出楚入川,可以预见将是一段漫长的征程,她特意向赵当世请求随军,赵当世知她心意,特许了她。

    “明日就要进兵泸州。入川至今,这是头一场与献贼的硬仗。我我心里没底。”王来兴把屁股往侧挪挪,有意给覃施路让出空位,但覃施路没有坐下,却站在他的身边,双手顺势搭在他的肩头。

    驻扎涪州的赵营兵马在重庆府突然失陷后召开紧急军议,原本拟定了两种进攻方式,其一围困重庆府打持久战,其二与西军在外围野战一战定胜负,故而这几日都在不断派遣小规模的部队渗透,试探西军态度。

    然而西军方面则认为重修炸毁崩塌的城墙需要付出巨大的财物及时间成本,并不划算,且困顿重庆府过久很有可能招致四川各方面的围攻,弊大于利。所以纵兵大掠不久便开始继续转移,延续水陆并进的方式跑去了泸州府。

    赵营兵马随后挺进,光复了重庆府城。西军的进军速度超出预期,势力亦越滚越大,覃奇功等人均认为不能再继续纵虎归山。于是整军两日,留下邓龙野、孙为政带着四川提领衙门直辖的二千兵修缮固守重庆府城,其余部队接着追击西军。

    至两日前晚间,赵营兵马陆续抵达位于重庆府西南江津县与泸州府合江县交界处的石蟆镇,在这里设下了本营筹备对西军的作战事宜。

    据报,西军攻打泸州甚切,水路马元利一部已经扬帆远走,陆路新近设立的骁骑营刘进忠等刚出合江县西。为了阻挡赵营兵马的攻势,张献忠留下了大将王尚礼带兵布阵合江县以东,是以赵营与西军之战,在所难免。

    “因为对手是张献忠吗”见王来兴一脸忧郁,覃施路侧着头问他。

    “也不全是。唉,说来我也指挥过不少战斗,可是从未指挥万多人之谱如此庞大的军队。我、我在营帐内一躺下一闭眼,就手足无措,心慌睡不着觉。也只有跑来这江边,吹着江风,能稍稍平缓心绪。”

    “还有吗”覃施路没有急于回应他,而是继续耐心问道。

    “不知为什么,每次上阵,我都心虚得慌。唉,总感觉自己不是打仗的料。阿路,你知道有一次我奉命带兵救援随州,对阵回、革贼,最终结果自然是凯旋而归。但实际上,说出来臊得慌,那一战打到后来,我实在稀里糊涂,若不是马统制急时出手相助,扭转风向,孰胜孰败真还难说。“王来兴边叹边道,“那时候我指挥的都是自家嫡系兵马,尚且险象环生。这次攻击献贼,倒有一半是别部兵马,你说,我能睡得着觉吗”

    “所以你担心自己指挥不力,输了对献贼的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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