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王来兴知道他说的是那时候覃进孝负气带兵脱离军队的事,叹了口气没接话。
“见招拆招,能随机应变,是为将帅之才。”覃奇功说道,“谭文、谭诣求战心切,总比怯战不进的好。战事当前,总管应当重点着眼于此,功赏罪罚等战事罢了再定不迟。”
王来兴点点头,覃奇功恳言劝道:“为将帅者最忌喜怒形于色,尤其在这等关键时刻,军心微妙。总管一言一行都需小心拿捏,切不可因怒决策。”
“唉,覃先生教诲的是。”王来兴面有惭色。
覃奇功很早就追随赵当世左右,给过当时年轻气盛的赵当世不少重要建议,虽然往后转行政务文职,但在赵营众谋士中资历最老,且上马能带兵、下马能治民,堪称文武双全,最受军将们敬重。面对赵当世的师父,王来兴岂有相悖的道理。
“谭文、谭诣既然耐不住杀了过去,对我军本身阵线并无太大影响。而且其众士气鼓舞,或许还能有奇效。”覃奇功分析道,“我等现在要做的,就是及时将后备部队顶上去,以免前线兵力薄弱,为敌所趁。”
“可是石砫”王来心一想到这茬就恼。
“为人处事都不能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更况乎刀剑无情涉及性命的战场。”覃奇功沉稳说道,“石蟆镇靖和后营与赵‘荣贵的部队都可用,迅速出发问题不大。”
“靖和后营和赵’荣贵部,该派谁”王来兴问道。
覃奇功淡淡道:“总管决定。”
王来兴摸颔思忖须臾,乃道:“还是赵‘荣贵去吧。他毕竟是陕南宿将,战场老手,有他把控协助谭文、谭诣两个莽子,前线当稳妥得多。且其部多马,来回得力,相比之下,我靖和后营多火器长于阵地,还是坐镇镇子为好。”
覃奇功笑了笑道:“总管真知灼见,正可照此行事。”
二人商量过后,王来兴心平气和不少,转回殿前,谭弘三两步跨上来,满脸通红道:“总管,在下替两位兄弟赔个不是!这两个畜生,真是不懂规矩!”
他本以为要迎来一阵狂风暴雨般的痛斥,还在忐忑,不料王来兴却是一派和颜悦色,道:“两位谭游击杀贼心切,我能体谅。如今主动出击,士气正可用。”
谭弘一愣,没等他说话,王来兴已经大声传令道:“赵‘荣贵!”
“在!”赵’荣贵闪身而出。
“令你部即刻点起兵马,赶赴叶子岩,策应羊石盘与白鹿乡两地战事。若有异常,回报本营定夺!”
“是!”赵‘荣贵领命,整甲飞步去了。
“王光英!”
“属下在!”
“令你营中兵马在镇外加强戒备,扩大哨骑游荡范围,不要给敌寇任何可乘之机!”
“是!”王光英应诺,同样毫不迟疑出了大殿。
眨眼之间,谭弘身边的军将陆陆续续都领着职责离开,颇有些孤寂感觉,又见王来兴淡定模样,心中没来由很是不安。站在殿中寻思了一会儿,主动道:“总管,在下不才,愿去罗院子走一趟,务必说得马大人动兵!”
王来兴一怔,余光掠见覃奇功微微点头,于是道:“那就有劳谭大人了。”
谭弘连说不妨事,匆匆忙忙走向偏门,很快不见踪影。
王来兴这时身子往后一倒,笑容复现,道:”没想到三两句话,就踏实了许多。嘿嘿,还得来谭弘这个主动请缨的意外之喜。”谭弘在川东地位举足轻重,有他出马,石砫兵不能不给面子,出兵的可能性大增。
“总管心定了,三军的心自然也定了。”覃奇功轻轻抚须。
日中渐近,兵士送来午饭。
王来兴暂且罢会,与覃奇功两人就在殿内果腹。两人相对无言,吃到一半,覃奇功忽然问道:“总管,有件事想问问,不知方便不方便。”
“先生直说就是。”王来兴听他说话,很自觉地放下碗筷。
“你和阿路什么时候成婚”
他说话之直接出人意料,幸亏王来兴提早将手空出来,否则这时想必早就将碗筷“啷啷当当”摔了一地。
“覃先生,这这”
“你俩是一对,人人都看得见。我年纪大了,倒也没有老眼昏花。阿路今年二十有四了,也该有个着落,总拖下去不是个事儿。既然情投意合,不如早些定了好。”
王来兴道:“可是现在川事未定还是等川事定了再说吧。”
覃奇功摇头道:“川事非一日可定,婚事却一日拖不得。实话说,你是不是担心覃进孝”
“我”即便王来兴从不在嘴上承认,但心底里,他对冷峻的覃进孝是有几分畏惧的。并不只是因为对方的性格,更因为他是覃施路的哥哥。长兄如父,覃施路的父亲不幸遭难,比起叔父覃奇功,覃进孝才是覃施路的家长。
“你向覃进孝提过亲事吗”
“没有。”
覃奇功不由一怔,道:“一次都没提过”
“没有”王来兴连叹两声,“我实在怕他一开口,我和施路就算”面对覃奇功,他算是敞开了心扉,将自己的不自信展露无疑。
谁知,覃奇功竟哈哈大笑起来。
“覃先生,你这是”王来兴双颊火辣辣得烫。
“我还道你曾给他横加拒绝过,是以才把这事拖着不放。却没想到哈哈。”覃奇功笑得打颤,也只好把碗筷放下,“那我看来,你这几年的担心,都是自己吓自己罢了。”
“自己吓自己此话怎讲”王来兴眼神一亮。
覃奇功道:“进孝与阿路年龄相差悬殊,阿路是他的妹妹,也相当于是他的女儿。试问,由谁会让自家女儿待字闺中直到二十四五岁呢”
王来兴憨实,但并不傻,听出覃奇功话里有话,心中一紧。
“阿路是个好姑娘,等你等到现在。覃进孝也未必就是你眼中的那样的恶人。”覃奇功边说边摇头,“这几年来,动阿路心思的人恐怕连进孝家的门槛也踏破了,他二人但凡有一人动了其他心思,你觉着还有阿路陪你来四川这一遭吗”
王来兴讷然无言。
“别让施路伤心,也别不给进孝这个面子。凡事,还是得多站在别人的角度看看。”
王来兴听到这儿,忽然又想起了那晚覃施路交给自己三支箭的场面,眼角蓦然湿了。
正在这时,一军将奔入大殿,单膝跪下高声道:“禀总管,前线消息。”这人即是早先在荆州府投奔赵营的回、革旧将马宝,他年轻不大,却智勇过人,很受王光英赏识,现在已是王光英营中后哨哨官。
王来兴起身道:“说。”
“谭文部攻羊石盘,本占上风;谭诣部攻白鹿乡,相持难下。椅子坝的贼兵见势抽兵增援羊石盘,贼兵猖狂,谭文部转落下风”
王来兴打断他道:“赵‘荣贵呢到叶子岩了吗”
“到了。谭文连声告急,赵’荣贵不及整顿,疾速支援羊石盘,现在羊石盘复在僵持。可是方才探察到,有一支贼兵从滚子坪迂回到了白鹿乡谭诣部之后,谭诣部惊恐,已经连退三里。”滚子坪在白鹿乡东侧,山林茂密,很可能早就埋伏有西军的兵马。
覃奇功走上前道:“滚子坪出来的尽可能就是刘进忠所部,他部多马,善于迅进,从东面穿插,能直接滋扰谭文部的腹背。”
王来兴立刻道:“不如让王光英上去支援。”
“不可。”覃奇功摇头道,“献贼狡诈,刘进忠此时出滚子坪,若是单为了吃掉谭文一部,显然杀鸡用牛刀。我看他的真正目的在于石蟆镇。”
“他想突袭我本营”
“对,谭文部受蹙,我石蟆镇必无法坐视不理,要大动干戈出兵救援,本营必然空虚,他径可单刀直入。”
“靖和后营有三千人,分出些人去白鹿乡,剩下的仍可镇守本营。”
“这样做的确可以,但风险太大。合江县周围都是山岭茂林,虽不便于献贼马军冲击,但快速转移没受多少影响,完全可以下马步战。反观我军多火器,多平射火炮火铳,较之敌军,更难在此等地形下发挥战力,固守镇子可以,但分兵野战,刘进忠完全可以中途先把我军野战一部灭掉,再攻镇子,这样就正中献贼圈套。”覃奇功边想边道。
“可要是弃谭文不顾,刘进忠就能与白鹿乡的姚之贞从容吃掉谭文部,继而再将羊石盘的局面打破。如此一来,我军前线就将全部溃败。”王来兴搓着手,很是踌躇,“而今再抽调赵‘荣贵同样来不及了。”
“赵’荣贵不可动,一动只怕先出状况的将是羊石盘。”覃奇功目光坚毅,“总管别忘了,我军在附近还有一支兵马未动。”
“先生说的是石砫兵”
“正是,石砫兵惯熟山地野战,派他们去截击刘进忠,十拿九稳。”
“可是马万年”紧急关头,王来兴的额头都渗出了不少汗珠。
覃奇功尚未回答,殿外清亮的靴声入耳。王来兴举目看向殿门,谭弘满身是汗回来了。
“谭大人,马大人那里怎么样了”王来兴立刻迎上去,这一瞬间,他的心突突狂跳,简直要从胸腔中蹦出来也似。
“马大人答应进兵,但是有一个条件。”谭弘如是说着,脸色并不好看。
45不古(一)
马万年的条件很简单,便是此战之后战利品的择选石砫兵需占首位。
王来兴一听这话,无名火顿起。仗还没打完,就开始惦记封赏,马万年磨蹭至今,原来怀的是临阵要挟的心思。
覃奇功察言观色,不等王来兴说话,吩咐一名塘兵道:“快马去罗院子和马大人说,他的条件王总管答应了,请火速进兵。”
塘兵飞快离殿,王来兴双拳紧攥,咬牙道:“一群土蛮子,不思进取,趁火打劫倒是在行得很!”
谭弘笑笑道:“王总管息怒,石砫能在川东南独霸一方,祖祖辈辈便使惯了这样的刁钻伎俩。这是他们的秉性,切莫因为马千乘、马祥麟父子忠肝义胆,就以为石砫人人皆那般深明大义。马万年毛头小子一个,少不更事,这鬼点子准保是秦家兄弟想出来的。”
“可叹秦老妇人一腔报国热血,孙辈侄儿却个个鼠目寸光。”王来兴连叹不止。
覃奇功道:“事有轻重缓急,当务之急是让马万年放心进兵,往后事往后说。”
过不多久,果然传报罗院子尘土飞扬,二千石砫兵开始向南进发。
其时已过午后甚久,几个战场的进展汇成军报,一刻不停纷至沓来。
首先是最西面临江的羊石盘,那里本有达州等处游击谭文带着本部一千二百人并石宝寨游击谭弘所部一千百人猛攻西军守将杨武二千人,先期占了上风。结果西军后方椅子坝迅速派遣后备增援,谭文部渐渐不支。好在赵‘荣贵引兵及时赶到,迅速稳住了局势,双方僵持,进进退退,一时难分胜败。
羊石盘东部的白鹿乡,天生城游击谭诣虽只一千百人,但所部精勇敢战,将人数占优的西军姚之贞部完全压着打。原先王来兴与覃奇功等人分析,整个战局的缺口最有希望便是在此地打开。怎料风云突变,刘进忠部突然现身,快速迂回到了谭诣部的侧后方,虽然尚未展开攻击,但也直接惊吓到了谭诣,其部寡不敌众,阵线又被渗透,谭诣担忧被包围,只能急急后撤,此地间赵营的优势瞬间变为了劣势。
覃奇功认为,刘进忠精心潜伏这么久,所谋绝对不是简单的只是为了吃掉谭诣,他之所以迟迟没有发动进攻,必然是另有图谋。从战场态势判断,刘进忠的去向有二,或是逼退谭诣后再去羊石盘夹击谭文令赵营前线全部溃败,或是径直奔袭石蟆镇对赵营本营执行斩首行动。前者稳、后者急,最终如何选择,取决于刘进忠本人的性格和判断,但不管他怎么做,都对赵营十分不利,赵营决不能坐以待毙。
刘进忠是西军的奇兵,奇兵不除,搅乱全局,赵营要取胜就难了。
赵营的应对之法即是石砫兵。
“覃先生,石砫兵斗得过献贼吗”王来兴本来对石砫兵很有信心,但眼睁睁看着马万年盘了自己一道,总觉得不踏实。
“马万年年少,但秦拱明与秦祚明都久历战阵,虽说心眼小格局小,打仗还是靠得住的。那两千石砫兵我看过,都系石砫中的百战老兵,年龄皆在四十岁左右,秦老夫人这次为了孙子,还是肯下本钱的。”覃奇功捻须回道。
“正是,石砫兵人少但精,轮战场搏杀,川东无人比得上其众。”谭弘亦道。他和覃奇功都出身石砫宣慰司附近,早年没少和石砫兵打交道,讲出来的话都有根据。
石砫兵以其长枪著名,枪长三庹即一丈半,身配大刀利剑,不少人还会自备弓箭。比起其他只会操用单项兵器的兵士,石砫兵人人皆可说精通多项武艺,在战斗中无论远近贴身都能游刃有余。是以石砫兵成长周期很长,往往年到四十左右,才能最终成型为一名武勇与经验并存的战士。除了兵器,石砫兵防具也颇佳,人人头上除了铁盔还有棉盔,身上在铁甲之外更套绵甲,全为双层保护,厚重坚实。
成型时长、装备成本高,都是石砫兵数量偏少且一遇大伤亡就难以及时补充的重要原因。所以马万年统带的这支石砫兵实可谓石砫兵宣慰司百里挑一的最精锐部队,秦良玉希望孙子马万年在战场磨砺,又怕他和父亲那样横遭不测,舐犊之情由此可见。
大概一炷香不到的功夫,马宝奔来道:“石砫兵在罗院子东南天牛岩已经与献贼开战!”
天牛岩距离石蟆镇并不太远,但明显脱离了白鹿乡阵地范围,覃奇功握住手中折扇道:“刘进忠悖逆狂徒,真是想直扑我军本营!”
石砫兵个人的武勇在山地小建制作战时甚为得力,天牛岩的战果攸关全局,王来兴随即散出塘马十余骑,专探天牛岩战况。
“献贼马军于山谷下低平处分拨冲击石砫兵!”
和李自成一样,张献忠甚重马军,有过之而无不及,因他本身就是统带马军的高手,提拔的军将也大多出于马军行伍。比如刘进忠本身是陕南汉中人,原非张献忠老本嫡系,但马军带的好,照样能得重用。
“石砫兵虽为步兵,但皆重甲,秩序森然,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昔日浑河之战,正面迎击鞑子铁骑数次猛冲而不溃。献贼马军纵骁,难比鞑子,刘进忠以卵击石,落不着好。”王来兴听到塘兵的禀报面色一紧,覃奇功则信心满怀如此说道。
等了一会儿,有塘兵来见,直言道:“石砫兵临战结阵,马大人居前,两位秦大人则分居首尾督战。献贼急进,先锋战马以铁链相连,奔势甚猛。石砫兵紧结不退,长枪探出,密集仿若猬毛。献贼头拨马军迎刃,死伤九,后拨不战而退。”
“好!”王来兴拍甲点头。只看面对马军冲锋而不退的胆勇与组织程度,石砫兵的素质就足以令人起敬。
继而又来塘兵,说道:“献贼马军去而复返,下马与石砫兵激战。石砫兵每进五步划一线于阵前,军中号令过线者再退线后即斩,至今人人只是鼓勇向前,无人后退!”又道,“献贼连退,前部兵马散进山林,与石砫兵捉对厮杀,目前正是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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