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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三谭得讯,加快行军,很快自后抵达战场,会合张敢先、曾英统共万余兵马堵截围攻数千西军。战斗从午后一直延续到迟暮,登上合江县城西北面的角楼,凭栏远眺,夕阳之下,不断有阵阵惊鸟从远处的群山间飞出,呼来忽去的山风中甚至还夹杂着隐约可闻的兵戈声及喊杀声。

    当夕阳沉没于起伏的黑色山峦,合江县城的暮鼓咚咚作响。会清山方向传来捷报,西军马步军总管王尚礼及统领关有才、狄三品、姚之贞、廖鱼标皆被阵斩枭首,另砍得西军兵士首级二千余颗,俘获徒附三千余,尸体壅塞山涧,血水染红山林,其余三三两两,逃窜无计。马匹、军械亦多缴获,此外,西军兵士妄图推进大江、载有金银财宝的大车十余辆也被截下押回。

    “此战打得痛快,只可惜让刘进忠、靳统武两个鼠辈跑了!”

    夜幕降临,众军凯旋回到合江县城,王来兴办宴席犒赏军将,席上拼杀了一下午的曾英全无疲惫之色,满眼都是神采飞扬,几口酒下肚,笑着叹息。

    “跑的了一时,跑不了一世,下次再拿住就是了。”战事告捷,几日来的大石落地,王来兴同样高兴,大剌剌说道,“来,我敬诸位。今日若无诸位齐心并力,哪能得此酣畅大胜!此为献贼入川首败,但绝非最后一败。我等趁势而前,消灭献贼指日可待!”

    众军将皆举杯,大声鼓噪。

    “张中军这次可让曾某开了眼界。”曾英甲胄在身,却摘了兜鍪披头散发,他容颜俊秀,一手指天、一手举杯,摇头晃脑间乌丝齐飞,观之煞是风流潇洒,“贼寇群集,我军尚在布阵,张中军大吼一句‘当击贼立足未稳’,我还道他说笑,未曾想一转眼早不见了张中军身影。贼兵前阵突出五人,张中军冲锋在前,起手连发三箭,射翻两人,贼势大哗,我军儿郎立刻趁机猛进,贼阵未成就这么给破了!曾某观古书,见有‘一夫所望、万夫披靡’的语句,当初只觉玄乎得紧,得见张中军威势,方知古言不虚!”

    双颊醺红的张敢先听到这话,连连摇手道:“曾兄说得夸张了。我放三箭,其实只中了一个。”

    “怎会!我明明见着两个倒了!”曾英坚持道,“看看曾某的老婆就可知曾某的眼力。战阵之上,更不会看错!”说着笑眼惺忪,坐在他身边的妻子董琼英嗔怪着轻推他一把,当即引起众人起哄。

    张敢先莞尔道:“曾兄没看错,在下也没有说错。在下放了三箭射翻一个,另一个以为是冲着他去的,却是自己吓得跌倒了!”

    此言一出,满堂大笑。

    “贼寇胆战心惊,一战即败,是我军之威!”王来兴慨然道,说到这里,起身敬向马万年,“但能让我军积威如此,马兄功不可没。若非他部在天牛岩的血战,怎有我军这场势如破竹的胜利!这一杯,敬马兄指挥若定,也敬石砫儿郎勇猛无畏!”

    众人见状,也都纷纷起身跟着敬马万年。马万年极为受用,一连吃了好几杯,顶着两片红彤彤的脸颊坐下去说道:“多谢王总管和诸位兄弟抬爱,我石砫要么事不做,要做就必尽力。他献贼不是自称西军、西王吗常言‘送佛就要送到西’,我石砫崇佛,没本事送佛,那就行行善事,圆献贼之梦,努力送他归西。”

    众人皆笑道:“好一个送献贼归西!”

    马万年心里快慰,说完话起身回敬王来兴道:“总管放心,剿杀献贼,我石砫全力以赴。方才我已经修书一封快马送去石砫,要司里再增派三千人来协同剿贼!”

    “好!”王来兴一拍桌案,与马万年对饮,其他军将听了,先是惊讶,而后全都随着王来兴的态度鼓噪叫好起来。

    待王来兴放下酒杯。一转眼,覃奇功朝他点了点头。

    对石砫兵的安排,覃奇功后来和他再次深谈过。通过和马万年的几次交流,覃奇功看出这个年轻人虽然气盛嚣张,属于混不吝的类型,其实心思单纯,比较容易操控。而辅佐他的两个表叔父秦拱明、秦祚明看重利益,更好结纳。只要赵营能做到保证石砫兵的利益并确保马万年的安全,他们其实对与赵营联合并不抵触,而反观赵营,这两点倒不难做到。

    赵营的本部兵马练兵营、靖和后营及四川提领衙门合在一起总共千人,其中四川提领衙门的两千人暂时镇守重庆府城不随军,所以军中赵营嫡系只有六千人。要是赵营独立作战,这些人手还算足够。可按照赵营入川以来不断吸纳附军联营的态势,长久下去,六千人作为赵营维持联军主导力量的中坚势必捉襟见肘。

    现在光坐在席间的谭弘、谭文、谭诣、赵‘荣贵、曾英五营兵马就逼近九千人,要是马万年请来了援兵,那么石砫兵也有五千人。全部兵力加一起比较,赵营嫡系兵力占比勉强够到三分之一,而且可以预见,这个占比在日后还将继续下降。

    在湖广方面赵当世还没有明确表示要派遣更多赵营嫡系入川的前提下,覃奇功未雨绸缪,建议王来兴通过“结盟”的方式,自固地位。联营模式下营头繁多,不可能面面兼顾,所以难免亲疏有别。覃奇功所谓的“结盟”要做的事,坦白说就是抱团拉山头,即以赵营为核心,在联军中组建绝对核心的“中坚团体”,用以保持整个联营的权力集中、维持整个联营的稳定。这是早期赵营干过的事,只不过那时的赵营实力特别突出,无需过多经营联营,但当前四川的情况不同,赵营实力偏弱,覃奇功自然要多花功夫,毕竟辛辛苦苦一场,到头来总不能给他人做了嫁衣裳。

    覃奇功拟定的拉拢对象主要有三谭和石砫两方。三谭有四五千人,属于最早的合作伙伴,目前和赵营关系很铁,颇具有主人翁意识,关系比较稳固。石砫兵力同样不少,战斗力更强,马万年本人则心思少、好交往。只要把这两方紧紧团结在身边,赵营在联军中的地位就难以撼动。当然了,随着日后的发展,联营的“中坚团体”成员免不了要更替,但至少按照现有情况,拉拢谭家兄弟和马万年足矣。从谭家兄弟不计前嫌以及马万年回家请兵等方面可以看出,现阶段的进展亦基本顺利。

    吃了一会儿菜,酒消了三四分,王来心问道:“咱们这里胜了,却不知泸州如何了”留在合江县阻击的西军土崩瓦解,赵营接下来就得直进泸州府。

    “曾某驻扎会清山期间,也不乏探听那里的消息。”曾英有点醉了,悠悠说道,“日前献贼攻城,黄大人聚兵死战,献贼攻打无果,暂屯城外。”

    “献贼凶残狡诈,诡计多端。坚实如重庆,也旦夕陷于其毒手。泸州府城远不及重庆,能守一日未必能守两日三日,我等还是得尽快驰援。”席上,原称海量的覃奇功是唯一一个以茶代酒的人,他的言语轻缓有力。

    王来兴面色沉毅道:“覃先生说的是。”继而环顾左右,举杯道,“来诸位,干了这一杯。一炷香后,罢了宴席,各自回营好好休息,明日即准备进军!”

    “是!”

    数个酒杯同时举到半空,晃荡溅出的酒水洒满桌面。

    可是,次日一睁眼,王来兴听到的却是个沉重的消息——泸州府城已经失陷。

    西军有了攻打重庆府城的经验,在泸州府城四周寻找夯土处爆破。泸州府城破绽甚多,张献忠白日假装猛攻城门,夜间却故技重施,暗遣兵士摸到城根,挖土埋火药。城内守军白日疲惫,一心想着天明与西军再次厮杀,是以并未觉察异样。

    火药爆后,城墙坍塌,西军趁势而入,主持泸州府城防御工作的下川南兵备道副使黄谏卿受执,不屈而死,泸州参将罗于莘与抚标参将徐明蛟则巷战被杀。泸州卫指挥使王万春此前正率领两千卫所兵拒敌于西门城外,知道变故后率人马回城接出家人,撤到城南关丧牙脑时为西军追上,王万春中箭落马,其妻与一众家人全为西军所害,唯有其子王于藩为家仆所救,杀出了重围。

    泸州府城陷落的消息是最好的醒酒汤,不等王来兴催促,诸军将自觉事态严重,主动齐聚县衙。原本午时出发的计划直接提前了两个时辰。

    泸州府城乃是川南门户,西军攻下此地意味着可以向嘉定州、叙州府等地四面开花,乃至长驱直抵成都之南。

    刻不容缓,合江县的诸营兵马迅速挺进泸州府城。不一日,张敢先统带的先锋练兵营就到了府城。这时候,机警的西军主力早已不见踪影,张敢先杀散城内留守的少量西军,复占了城,派人回递消息。

    王来兴中途接信,对覃奇功道:“献贼恐怕已经知道了合江县的事,仓皇而走。他这一去,可不比从重庆府到泸州府,若往嘉定州、叙州府乃至马湖府、乌蒙府,可实谓游鱼入海,捉之不易!”

    覃奇功早有见地,应道:“川南、川西南多是土司辖地,穷山恶水,献贼再奔,捞不着油水,反而有伤筋动骨的可能。以流窜来扰乱追兵是献贼的老伎俩了,我军若被他牵着鼻子走,跟在他屁股后头,这辈子也别想见着他的面。倒不如提前往献贼必去的要地蹲守。”

    “要地”

    “对,我军只要在泸州府留下一支兵马堵住献贼东返的路,献贼若是不想脱层皮,不会昏了脑袋一个劲儿往川南、川西南山沟沟里钻,他要养兵、要抓兵,能去的地方只有一个。”

    “成都。”王来兴脸色一肃。




48不古(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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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商议,王来兴选择了石砫宣慰使马万年带兵驻防泸州府城。石砫兵战斗力强,即便西军回攻,一时半会儿也难逾越此障碍。而且马万年向秦良玉请求增兵的信已经快马加鞭送去了后方,若真有回响,刚好也可在此等候接应。

    两日后,王来兴率大军在泸州府北陆续登舟,沿中江溯水北上,途径富顺、内江、资县、资阳等地,在简州阳安关改行陆路,很快抵达位于成都府城东南的龙泉镇巡检司。一路来,并未听闻西军流窜的消息,看来张献忠行事谨慎,虽攻克了泸州府城,但经合江县的一场大败,有意蛰伏观察形势。敌不动我不动,王来兴与覃奇功等人已经针对西军布置好了应对策略,静观其变。

    王来兴传令扎营后找来曾英,对他道:“曾兄与龙军门等可相识我军来此,可代为引荐。”早前的陈士奇确实有意与赵营合作,但新官上任的龙文光什么心思可不好说。让家居成都多年的曾英去探探口风比较稳当。

    曾英回道:“龙文光此前多在川北,与曾某没什么交集。但巡按刘之勃和推官刘士斗都与家父友善,当初曾某举兵,他们亦助力甚多,也是说得上话的。”

    王来兴拱拱手道:“那就有劳曾兄了,我军远来,急需补给。且要巩固成都府城城防,还得将驻地往更靠近城池的方位移,这些都需要龙军门他们点头。”

    曾英爽朗言道:“想来成都府城内的诸位大人没有不允的道理。”又道,“算起来,如今驻防府城内外的,只有镇元营总兵刘佳胤、南卫指挥同知加升游击鲁印昌、倭陕教官连都司郝希文三支兵马而已,且新兵多老兵少,护城未必周全。总管大军兵强马壮,正是雪中送炭。”

    几句话说定,两下相别,曾英只带了伴当几人,轻骑奔赴成都府城。

    作为四川的核心首府,因在南宋末年遭到蒙古军队三次侵攻,成都府城原本从外至内的羊马城、罗城、皇城、宫城四道城防毁败殆尽。洪武四年,明军攻灭明夏,曹国公李文忠奉旨经营四川,认为成都旧城狭小及城墙低矮,经过规划,尽废汉、唐内城基础,转以宋、元残留城垣为底子加筑新城,将城墙垒高并增掘了护城河,成都府城始有轮廓。洪武十一年,宁川卫都指挥使赵清继续增修外城,在夯土外侧包砌砖石。建成后,成都府城周围二十余里,高三丈四尺,渐成规模。洪武二十二年,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一子蜀王朱椿就藩成都,凉国公蓝玉秉承着“非壮丽无以示威”的理念,督修成都府城,成都府城由是焕然。此后宣德三年、崇祯五年,皆有修葺。到了现下,全城共有城门五座,每门外更有瓮城加护,虽比不上重庆府城崇墉百雉,但也好歹能匹配上四川首府的地位。

    曾英从南城中和门进,轻车熟路,直抵府城衙署,通传了职位姓名,恰逢衙署内四川巡抚龙文光与四川巡按刘之勃在议事,立刻被召入了。

    刘之勃其人曾英认识,另一个干瘦的文官想来便是龙文光,见了礼后就站在那里说道:“湖广提督衙门下总管王来兴已率兵到了龙泉镇,另有夔州三谭、陕南赵‘荣贵等随行,请求移军近府城防备献贼,曾某特代之相请。”

    “哈哈,曾参将不急,坐着慢慢说。”龙文光干笑几声,伸手点了点,“我俩适才还在谈这事呢。”看来他们早就得到了王来兴的行军消息。

    龙文光发话,曾英只能耐着性子坐下。刘之勃抚须微笑道:“当日一别,与曾参将相见已隔近三个月。听闻曾参将领兵外战,大破献贼于合江县,可喜可贺!”

    曾英摇头道:“大功曾某愧不敢当,能破献贼,多亏了楚兵强盛。没有楚兵,川东、川南等地局面想必早就难以收拾了。”

    龙文光道:“楚兵的事,我几个都知道的。却不知现在龙泉镇有兵马几何”

    曾英没多想,应道:“连同曾某几营加在一起大概万五千之数。”再加一句,“另外泸州还有石砫兵,待其会合后续援军,当有五千,不日也将过来。”

    “两万人”龙文光与刘之勃对视一眼。

    曾英身体前倾,说道:“大军远来,疲累交加,一需要及早在府城外划定驻扎区域,二需府库调拨军粮犒军。”接着道,“献贼虽败,主力尚存,以其部连克重庆府城、泸州府城的情况看,仅凭我成都府城内的守军,恐怕难挡。今有楚兵相助,成都无忧。”

    龙文光听了,哈哈一笑道:“曾参将这话说的在理。”

    曾英郑重点头道:“事实如此,还请诸位大人及早下达政令,接应楚兵。否则否则只怕激变,殃及成都。”他说话很直接,多年来各地的实例能够证明,兵若无饷与匪无异。兔子急了还咬人,赵营军队的军纪风评虽好,但铁打的人一旦没有饭吃,谁也无法保证会出现怎样的情况。

    “这事不急,你不说,我等也会考虑完备。”龙文光眯眼道。

    “对了,曾参将,龙泉镇的两万军队里头,真正的楚兵有多少”刘之勃忽而发问。

    曾英一愣,如实道:“约占一半吧。”疑道,“怎么了”

    “没事,顺口一问。”刘之勃笑笑,随后道:“成都府库贮存钱粮充盈,前两日和王爷提起流寇乱川的事,他也愿意鼎力相助官军御贼,早晚亦会拨发些钱粮。这一块,曾参将无需挂虑。”双袖一抖,“只要能驱逐流寇,保我四川太平,就倒库翻仓,都不会亏待了楚兵及其余各镇军将。”

    龙文光郑重道:“此言甚是,不过调拨钱粮事关重大,非一两日可行。我之见,不如先让楚兵等暂驻龙泉镇,等衙门里厘清的册簿再来府城不迟。至多五日,必有分晓。”

    曾英寻思片刻,觉他说得有理,乃道:“行,曾某这里替一众将士谢过军门。”

    龙文光旋即道:“献贼一日不灭,四川一日难定。楚兵既到,日后与我等携手周旋献贼的时日必然不会短。两军要齐心,将帅间需得先结谊,坦诚相见才能互相依靠。曾参将,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龙军门真知灼见,曾某佩服。”

    龙文光十指交叠道:“楚兵大公无私,连战献贼舍身为我川事,实在感激不尽。大军的钱粮拨付一时半会儿难行,但我俩筹划明日在蜀王府丽春轩设宴,先为楚兵的王总管等接风洗尘,一表心意。”

    “蜀王府”曾英有些讶异,“王爷作东吗”两年前张献忠与罗汝才联合入川,四川上下兵戈不休,其时四川又正遭瘟疫,斗米千钱,百姓捐瘠鬻子,端的是满目疮痍。可就算情形恶劣至此,蜀王朱至澍依旧大修楼台亭榭,广采民女入宫欢乐,一派置身事外的模样,从无顾民顾政之心,怎么现今突然转了性

    龙文光看出他的疑虑,解释道:“今时不同往昔,献贼连破坚城,惨毒备至,若成都有失,蜀藩亦难保。唇亡齿寒,王爷洞见时势,自要以身作则。”

    曾英不疑有他,道:“好,王爷费心了。”

    主事议定,曾英并不多留,很快起身告辞。龙文光与刘之勃送他出了堂口,忍不住叮嘱道:“务必说得王总管赴宴,这次是王爷亲自张罗的局,不好不给面子。”

    曾英答道:“军门放心,此等要事关乎全局,王总管自有主见。”

    当下龙文光等复进堂去了,曾英往衙署大门方向走了几步,突然想到自己的父亲几个月前受任去川西麻儿匝安抚司抚慰当地土司,不知情况如何了,于是返身回去想问个两句。孰料才走到堂口不远,便听得堂内刘之勃的嗓音响起:“军门非要用这个法子吗城门一闭,将他们饿死,岂不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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