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龙文光的声音随即传来:“饿死你太小看他们了。赵当世是什么人,早年可是与闯、献不相伯仲的贼寇。川东的三谭、石砫的马家,又哪个不剽悍这样的人带出来的兵,你道会是逆来顺受之辈吗若是真个没了吃食,只怕届时献贼没来,我成都府先得给他们翻闹个底朝天。”
曾英听到这里,心中嘎噔一下,脚步一滞,不敢再去,就悄悄靠在距离堂门不远的乌樟树后偷听。
却听刘之勃连声叹道:“军门这样做,未免有些行险了。”
龙文光道:“老先生言重了,再险能有如今四川的局势险吗”明代官场惯例,若谈话对方为自己同辈,或者比自己职位稍低而不是直接下属,不管对方年老或者年轻,都可以尊称对方为老先生,自称学生。
而后重重咳嗽一声:“献贼就不提了,阴魂不散,时时欲爆。川北那一帮子,阳奉阴违,个个骄横不法。现在又来了个湖广提督,哼哼,明面上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来助我四川灭贼的,可却一没朝廷谕旨、二未提前知会咱们征询同意,如此独断专行,你当赵当世是那么古道热肠的人吗”
“赵当世,流寇出身,野心大于忠心。”
“正是如此,献贼入川,他亦趁虚而入,正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若傻不溜秋听信了赵当世送来的鬼话,这四川就不沦陷于献贼,也要沦陷于官贼!”龙文光慨叹连连,“你瞅瞅,那谭家兄弟、那石砫还有那曾英,哪一个不是被赵当世勾诱得神魂颠倒。可笑曾英本是我巡抚衙门编制下的人,而今一口一催促,帮起赵当世来倒比正主儿还急了。你看看,再任由赵当世胡为下去,你我早晚要成他人的提线木偶。”
川北游离于四川巡抚衙门的管辖之外本就让龙文光不快,短短两三个月不到,川东及川南大片地区又给赵当世的人马占据,且当地的一系列军镇皆唯湖广提督衙门马首是瞻的态度更让他光火。照此情形发展,可以预见,四川巡抚衙门很快就会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草台班子。他被火线提拔,本来踌躇满志要干一番大事,眼见这样的结果,自是难以接受。
龙文光激愤了一小会儿,往下说道:“学生说的这个法子刚柔并济,最顺应眼下形势。赵当世在川中的事情都是那个叫做王来兴的人一手负责,咱们请王爷出面将他赚来,也不加害性命,只需软禁即可,风险并没有你想象得大。龙泉镇的兵马群龙无首,咱们大可以趁机分化,将三谭、石砫马家等先拉拢到麾下,再借势反压楚兵。你说到了那时候,没了王来兴的楚兵左右彷徨,还能不乖乖听话吗”
“这”
“万无一失。”龙文光越说越有信心,“有了这两万人,我四川巡抚衙门不但可以保全成都,献贼亦再无可惧。等灭了献贼,川北同样可定。”
“这事还要好好商榷。”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大事成与不成,就看明日宴会。咱们这就可以把刘佳胤叫来。他是我的心腹,由他操刀,绝无纰漏”
龙文光滔滔不绝讲着,曾英瞠目结舌,只觉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却是再也听不下去。悄悄摸出衙门,此时的他,竟是连自己父亲的事都无心询问了。
49锦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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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蜀藩,历来都是强藩。蜀王府邸坐落成都府城之中,位于城内武担山之南、金河以北,外围萧墙长约九里,以金河水、御河等护墙环卫。萧墙高一丈五尺,设东面体仁门、西面遵义门、南面端礼门、北面广智门四门。萧墙里头,还有宫城围墙,城高三丈九尺,分棂星门、承运门等大门。
今日正午,成都府城中和门内外锣鼓喧天,百姓夹道欢迎千里来援的客军主帅王来兴进城。曾英一身干净利落的戎装,骑乘高头大马,在前开道引路。龙文光、刘之勃等官员亦早便穿戴齐整,在城门等候。
从一匹神骏的栗毛马跳下个军官打扮的年轻人,龙文光上前两步道:“王总管,一路风尘辛苦。政务繁忙,未克远迎,还请海涵。”说完抬头再看,面前这年轻人肩宽体壮、高大俊朗,虽然年纪不大,但自有一番威严。
那年轻人躬身回礼道:“劳动诸位大人尊驾,我王来兴何以克当,不胜惭愧。”
龙文光亲切拉住他的手道:“王总管说哪里话,我成都府军民望贵军如望时雨,而今王总管来到,就像根定海神针,立刻把成都城上下的惊涛骇浪定住了。”转而又托起他手掌,啧啧赞叹,“王总管掌宽且厚,关节等处更是厚茧环包,一摸就知道是行伍多年的沙场健将,护国护民的能力自超过我等迂腐儒生百倍。”
王来兴轻轻挣出手,抱拳道:“军门言过了,王某来此,但望尽一绵力,不惧生死。”
“说的好!”龙文光满脸欣慰,与诸官员相互点头,“果然是少年英才,后生可畏!”
刘之勃看了看王来兴周边,问道:“三位谭大人并赵大人、马大人他们没来吗”
王来兴道:“昨日探得消息,献贼似乎有流窜成都府的迹象,军事紧张,这几位都走不脱身,王某最闲,是以宴席的事就由王某代劳。”说罢哈哈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刘之勃点了点头。
王来兴又道:“王某还带了些土产,进奉给诸位大人聊表心意,晚些时候送去府上。”
龙文光短叹两声道:“王总管太过客气,你不辞辛劳为我等解困,情意已经胜过千金,何需再表什么心意。”
“该当的,该当的。”
“成都僻远之乡,我等无以为礼,好在蜀王慷慨,已在王府摆下宴席,为王总管接风。”龙文光说着招呼曾英,“曾参将,成都你熟,就代为引路吧!”
曾英道一声“晓得”,扬鞭催马已行。于是王来兴复回马上,龙文光等则各自乘轿。
不久便到西边玉龙街一线,那里早有蜀藩府的仆从上来带过缰绳步行牵马,走遵义门先进萧墙,再兜转须臾,过承运门,在王府内监官长长的吆喝声中,参加宴席的官员们下马的下马、出轿的出轿,各自递上名剌供内监官验看。确认无误后,车马置于门口,一干人随内监官步行进入宫城内。
众人先在承运殿等候了片刻,一盏茶的功夫后,告知蜀王朱至澍已经穿戴完毕,便再度起身,直到宴席所在的丽春轩。
藩王之中,蜀藩一直最富,直到福藩兴旺,才退居次席。不过眼下福藩已灭,富甲天下的宝座恐怕又回到了蜀藩。这丽春轩为数丈高楼,崇祯十四年所建,整座建筑多用产自西南的珍贵楠木,兼以玉石金银点缀,极为奢华。刚到楼底,管弦丝竹应时而起,靡靡之音萦绕,数名女子莺莺燕燕拥将上来,分别挽起了宾客们,甚是亲昵阿谀。
这场面曾英不陌生,也认识其中几个姿色出挑的女子诸如李丽华、严兰珍、齐飞鸾、许若琼等等都是蜀王府中从民间精挑细选进来调教而出的宫女,不但姿色艳绝,亦通辞赋,均甚得蜀王朱至澍宠爱,也常被拿出来待客。但看龙文光、刘之勃、刘士斗等官员谈笑自若的模样,看来平日里也没少来蜀王府玩。
曾英也象征性地牵了名宫女,那女子白‘粉敷面,媚眼如丝,一个劲儿向望他怀里钻,他一巴掌把对方的脸推开,瞪了一眼,那宫女识趣,倒是不敢再放肆了。
到了二楼,早摆了一张金丝楠木的大圆桌,桌上酒水瓜果及开胃小菜琳琅满目。宾客们各择座位坐下,那些宫女便也顺势坐到了他们腿上,甚至箍住脖颈细细私语。酒席尚未开,莺声浪‘语并嬉笑打闹此起彼伏,早就热闹非凡了。
过不多时,有内监官长呼道:“王爷到——”
众宾客哗啦啦尽皆起身,众目齐聚过去,一名体态匀称的华服中年男子缓步上楼,这便是第十三代蜀王朱至澍。传言初代蜀王朱椿曾得鸿宝藏于书阁,精读修习遂通黄白之术,子孙传承,未曾断绝。但看朱至澍面目白皙,双目有神,精神气不输少年,或许也与此有关。
朱至澍坐下后,宾客们才相继落座。聊不几句,朱至澍问王来兴道:“阁下远道而来,不知将兵几何,又将驻于何处”
王来兴回道:“有战兵两万保卫成都府城,最好分屯城外要害,方称无虞。”
朱至澍朗笑道:“话想三道,绳捆三道。要稳妥,何不驻扎城内这样的话,我蜀藩亦能更加踏实。”
王来兴有些讶异道:“王爷此话当真”说着,就拿眼去看龙文光。毕竟按照传统规制,客兵若无特殊情况是绝不能擅自进城的。
龙文光接过话茬,解释道:“此一时彼一时,献贼猖獗,诡计多端。其最拿手的便是派遣细作潜入城内里应外合,单纯守野,并不能算十足稳当。前几日我等便和王爷商议,要加强城内守备力量,贵军兵强马壮,划些到城里无妨。城北、城西都有空的校场营房,有足够的地方安置。”
王来兴高兴道:“若得王爷、军门许可,当然最好。”
朱至澍吃口酒,说道:“不过有一事得先请王总管配合。常言道‘不怕外来盗,就怕地面贼’,贵军虽强,到底是远来客人,不谙本地风俗人情,若自行其是,只怕到时候会遇到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本王觉得,贵军前期既要进城分驻各地,还是跟从川抚衙门为好。”
王来兴眉头一皱,反问道:“什么叫‘跟从川抚衙门’”
正在这时,曾英突然起身,朱至澍看他一眼道:“你做什么”
曾英推开身边的宫女,回道:“王爷见谅,曾某腹痛,先去排解排解。”
朱至澍笑道:“佳人美酒相伴你却腹痛,好不扫兴,快去快回!”他说完,宫女们也都捂嘴偷笑不已。
曾英点着头,急匆匆去了。龙文光转视王来兴道:“王总管,跟从川抚衙门是必然之理。王爷说了,贵军虽强,但纪律习惯尚不清楚,恐怕滋扰百姓、扰乱纪律,先由我衙门监督把控,等磨合适应了,自便即可。”
王来兴道:“军门说笑了,我军又不是献贼,一路秋毫无犯,都是可以查证的。王爷、军门及诸位大人若不信,王某在这里立誓,往后但凡有我军中一个兵士在城内外行不轨之举,王某二话不说,主动撤出成都府城。”
龙文光干咳两声道:“王总管会错意了,我等不是信不过贵军,防患于未然是自古来的道理,名正言顺。况且贵军对成都本地各要隘汛地不熟悉,这些都需要我川抚衙门指引不是”
王来兴连连摇头道:“从没听说客至主家,为主解忧,反沦为奴仆家丁的事。要是成都府城是这么个入法,我军宁愿待在龙泉镇。”
龙文光脸色一肃道:“军机重事,岂同儿戏。入不入城,不是咱们三言两语说定,而是关乎成都阖城百姓及蜀王府的大事。我等所言,并非不近人情,王总管何必如此抵触。”
王来兴苦笑道:“正如龙军门说的,这事大,咱们不好随意定夺。军队不是王某一个人的军队,还有谭家兄弟、赵大人、马大人他们,究竟怎么办,王某还需要回去商量。”
朱至澍脸色一沉,道:“王总管话里带刺,是不给本王面子”
王来兴朝他抱拳道:“不敢。”
龙文光则道:“这件事按照我等川抚衙门为主、贵军从随的方式来最合适不过,王总管于情于理,都不该拒绝。”
王来兴将酒杯放下道:“不该拒绝那么假意征求王某意见,又有什么必要”并道,“倘若王爷和诸位大人急于求个结果,那么王某恳请暂且将今日宴席放下,王某现在就快马返回龙泉镇,和其他几位大人紧急讨论,明日就能有答复。”说着,按桌站起。
朱至澍见状,与龙文光对视一眼,龙文光佯装起身相劝,但手肘刻意撞到了自己的酒杯。只听一声脆响,酒杯落地碎裂,楼梯处顿时“蹬蹬蹬蹬”传来纷乱的脚步声。短短几个呼吸的光景,十多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便拥上楼来。
朱至澍轻咳三下,宫女们见势不妙,立刻作鸟兽散,那十多个汉子里走出一个精实壮汉,跨步大声道:“镇元营刘佳胤赴宴来迟,请王爷及诸位大人原谅!”一面说,一面摆手,那些汉子们迅速将楼梯口堵了个水泄不通,不容半个人再过。
龙文光笑笑道:“都是自己人,装什么客气。来,先给今日的贵客王总管敬一杯赔礼。”
刘佳胤应诺着昂首阔步走到桌边,倒满一杯酒,对王来兴道:“王总管,我敬你!”
岂料王来兴垂手而立,并不领情,冷冷道:“龙军门,你这是什么意思,无名之酒,我可从来不吃。”
龙文光拍拍刘佳胤,示意他将酒杯放下,而后道:“王总管,实不相瞒,今日这宴席,不单为你接风,还要求你办件事。这件事关乎我四川之长治久安,不得已而为之。”
王来兴冷笑道:“哦我还有这么大能耐什么事说来听听”
龙文光继续道:“请王总管在成都府城内多住几日,军旅羁劳日久,也要劳逸结合。龙泉镇军队的事,我川抚衙门会替王总管分忧。”又道,“咱们心平气和坐下来先吃了这顿酒,王总管有想不通的,径可再问。”言及此处,就给刘佳胤使了个眼色。
“坐下吧王总管。”刘佳胤起手去拉王来兴,却不防王来兴身子一震,将他甩开,“王总管,你这就太不给脸了吧”他脸色一变,凶狠不少。
“不是王总管不给你脸,是我不给你脸。”
龙文光听到这句话,眉头紧锁,道:“王总管,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王来兴忽而纵声大笑起来,笑声沛然,震耳欲聋。
朱至澍与龙文光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而后笑声停歇,方听得一句惊人之语——
“我笑你们这些个臭鱼烂虾,竟打起这等腌臢算盘,以为我军王总管会受此欺瞒吗老子不是王总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陕北马宝是也!你们要找的王总管不在这里,而在成都城外!”
“马宝成都城外”龙文光怔然片刻,猛然醒悟,一拍桌面,“不好!”
正值此时,远方的天空突如其来听得见阵阵沉闷的炮响,一时寂然的丽春轩,楼梯上,又有人重重踩梯而上。
来人拨开堵在楼道口的汉子们,钻出身来,龙文光急目看去,是负责城防的倭陕教官连都司郝希文。只见郝希文满脸惶恐,还没等站稳就急不可耐说道:“诸位大人出事了!有敌忽从南方来,已经开始攻城!”
50锦城(二)
四川之糜烂积重难返,已无法自愈,必须狠下决心下一剂猛药方有根除病症的希望。“能全四川者,唯有楚兵”,亲身经历过与西军的数场败阵,并亲眼见到以楚兵为首的联军歼灭大股西军的曾英对这句话深信不疑。
楚兵对于围剿西军的策略顺势合理,假以时日必能见效,可是成都府龙文光与刘之勃这横插一杠子,很可能致使此前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优势尽付东流。
龙文光以为,只要控制住了王来兴,就可用四川巡抚衙门的威势来压制川东三谭、石砫马家等随从军队,使他们乖乖配合,进而控制楚兵。作为局内人,曾英不得不暗自苦笑这些只会纸上谈兵的儒生官员有时候太过异想天开,也太过一厢情愿。如果龙文光的行动付诸实践并且成功,在曾英看来,也只是十之一二的侥幸。**成的可能,龙文光这鲁莽的举动将会引发一场后果不堪设想的变乱,在川南西军未灭、川北军镇蠢蠢欲动的当口,这样的变乱对成都府及周遭州县的打击是难以估量的。
曾英起兵,不为他自己,也不为四川巡抚衙门,他只求保一方平安、护一方太平。这是他的原则,即便楚兵是客,与他原则相合,他甘愿受之驱驰;即便川抚衙门是主,与他原则相悖,他也不愿同流合污。
转出成都府城、回到龙泉镇巡检司后,他第一时间将龙文光欲设鸿门宴的情报通知给了王来兴。当时的王来兴着实心寒,心中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便是立刻带兵退回泸州府,徐图后举,但覃奇功及时劝阻了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如果无法达成入主成都的战略目的,这次入川的行动实则与失败无异。
首要原因便在军粮。此前军队所需粮饷,一半来自夔州府稳定的粮线接济,一半来自所经州县的府库贮藏。这样的补充模式在中短距离内行得通,而今却不再适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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