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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传

时间:2023-05-21  来源:  作者:陈安野

    杨科新不吭声,征伐之事,和这些妇人说也是白说。他不愿意说,女人也不敢再问,又取来浸湿的毛巾,为杨科新擦拭头面上的土灰。杨科新一把牵过她,女人识趣地一声娇哼顺势倒在他汗淋淋的怀里。

    杨科新用手指拨弄着她的耳垂,低声问道:“我且问你,如果老子将你送给李效山,你可愿意”

    女人闻言,丝毫不见忧色,反倒嘻嘻一笑道:“将军别逗奴家了。”

    “唉,将军什么将军呦!不过是过街老鼠不如的贼寇罢了!”杨科新仰起粗大的脖子,吐出一口热气。

    自从崇祯八年在赵当世手下吃了大亏,原本不可一世于川中的“争天王”袁韬声势一落千丈。好些依附于他的势力纷纷离去,有的甚至干脆自立门户,在川中抢起了他的“生意”,一时间人走茶凉,大有树倒猢狲散的意味。

    可袁韬为人狭隘悭吝,内外交困之际依然不知体恤下属,因自身元气未济,故而对各方的压榨剥削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算得上是袁韬第一号追随者的“争食王”景可勤也义无反顾离开了他。景可勤一走,袁韬实力大损,极速衰败下来,临崖之际,袁韬始才省悟。在他的提拔下,几名原本不显于军的角色开始崭露头角,事实证明,这几个人在能力上的确有可圈可点之处,以至于在他们的努力下,袁韬军的声势居然“中兴”了。

    杨科新以及他提到的那个“李效山”皆为袁韬手下新的干将。也就在赵营入川前一个月,他们成功将袁韬军的势力又重新扩展到了巴州全境乃至仪陇、苍溪,大有一举恢复袁韬全盛时期“版图”的气势。

    可成也袁韬、败也袁韬,势力逐渐壮大,袁韬的野心又不切实际膨胀起来。尤其是在听说李自成入川后,袁韬生恐在川中的“霸权”收到威胁动摇,继而也开始疯狂侵略四周州县。他打了巴州一次,没打下来,又弃而攻打保宁府城,同样未果。两次不自量力的行动使本便没有完全复原的袁韬军再次受到重创,这还不是最要命。最要命的是袁韬的反常行径引起了官军的高度注意。偷鸡不成蚀把米,城没打下来,反而引来了大批官军的围剿,甚至连前任川抚王维章都亲自坐镇保宁督军剿杀袁韬。袁韬军本身战斗力并不强,面对成建制的大批官军,胜率极低,基本可称十战九输。由此,在官军步步紧逼下,袁韬军辛苦扩张出来的“版图”瞬间缩水大半,入冬之后更是连战连败,连老巢通江、南江一带的十余个城寨都被拔除。无奈之下,只能转军南下躲避追杀不止的现任四川副总兵张奏凯。

    日前,在袁韬的强烈要求下,杨科新硬着头皮与张奏凯野战两场,均大败,如今仓皇逃到这营山县,苟延残喘。也因这屡战屡败的缘故,早先杨科新的“滚地龙”诨号也开始给人暗地里戏称“滚地虫”。他并不觉得失败是因为自己指挥不力,所以听到了自然十分恼火。

    想起袁韬那张黑沉的脸、中军帐中众头领的无休止地争吵、如影随形怎么也甩不掉的官军……杨科新的脑袋就像要炸开一半疼。也只有此时此刻,看着这尽心服侍着自己的玉人儿,他内心的怒火与浊气才能慢慢消散。

    要说眼前这个对自己殷勤备至的女人,来历可不一般,不是寻常百姓家女子,而是一个霍姓官员的女儿,嫁的也是川北一名小有名气的军官,今年不过二十五六,正是黄金年岁。只是那军官福气不佳,才将这女人娶过门,就在一场战斗中给杨科新劈成了两半,他的全副身家包括这个女人也都落到了杨科新的手中。

    这女人的大名杨科新早忘了,只记得通常呼为“蔻娘”。不过他还是更喜欢叫她“蔻奴”,因为对他而言,这个女人更多的作用是作为他战前战后缓解压力的性奴。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的面容以及身段都是数一数二的好,更难得的是有一身狐媚的本事,每每都令他感受到十分的乐趣。只是他这样的人,早忘了什么叫爱,或者换而言之,因为成长环境以及现实情况使然,他甚至完全不知道如何爱上一个人,女人于他,天生的与工具并无二致。

    不过他嘴里还是认真说道:“你知我十分爱你,不忍将你交给那些粗人,但是形势逼人,我也不得不将你送出去。”

    这下蔻奴倒当真了,双手箍住杨科新的脖颈,抬头道:“将军真的不要奴家了”说着,澄澈黑亮的杏眼不失时机地渗出几滴晶莹的泪珠。

    杨科新看她嗔怪模样,忍不住在她额上亲了一下,话语也不由放软下来,哄道:“我和你说笑的。你乃无价之宝,我如何肯将你交给那些个黑老粗。”言语之中,似乎忘记了自己与袁韬、李效山不过一丘之貉。

    外人不知道,以为同为袁韬手下,定然是铁板一块。实际不然,杨科新、李效山等头目各拥部曲,好歹能听命于袁韬调遣,但各自之间都是互不服膺,相互火并的事件层出不穷。袁韬乐得看手下这班人互相撕咬,他好从中制衡,从来不闻不问,故

    而杨科新与其余几名头目的关系并不好。尤其是李效山,时时刻刻想着的都是吞并自己,劫夺早眼红多时的蔻奴。如今自己屡败,元气大损,若不能拉拢左近的李效山帮助自己,反而操戈相对,内外交困下结果定然糟糕透顶。

    他说完话,却不禁一阵苦恼。眼见的这个女人自己实在舍不得放手,李效山那里倒是不必担心,自己不理他他也不敢动粗,他真正担心的人,是袁韬。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只要




11天王(三)
    袁韬的出现对于赵当世而言完全出乎预料。川北局势变化诡谲,命运的浪潮最终又将袁赵二人推倒了一起。急于出川的赵当世本并无灭袁之心,只是天算不如人算,给官军逼到营山县的袁韬军不巧正卡在赵营出川路的侧方,如置之不理,赵营的行军的腹背将受到极大的威胁。

    除此之外,赵营入川,打得本就是与川中群雄“共襄大义”的旗号,若最终还留了袁韬这川中第一寇在川,自个儿却夹着尾巴跑了,岂不见笑于人况且,一路行来,有诸多原本依附于袁韬的势力先后入伙。因为当初袁韬的暴虐与压榨,他们几乎都与他有着或浅或深的仇隙,灭袁韬,亦众人之愿。

    新仇加上旧怨,不由得赵当世不考虑将送上门来的袁韬一举铲除。

    崇祯十一年二月初,虽然各路兵马尚未全数集结完毕,但营中各大将领们已先行一步,齐聚于蓬州凤凰山。

    正式会议开始前,赵当世先着重表彰了徐珲。自从带兵支援蓬溪方面的青衣军后,徐珲便独立带军与官军周旋。虽说经历了一系列的战事,但有效地保存了实力,在此之下顺利完成了掩护主力的任务,最后还能领着近五千人,完好无损地来到蓬州会师。这份功劳,可不是白纸黑字能够细细写了下来的。如果说杀敌攻城都是战术层面的功劳,那么徐珲这次的统筹之功,无疑就上升了一个层次。与会众将对此均心知肚明,各自服膺。

    徐珲本人,则全程抿嘴不语。人尽皆知他沉着稳重,并不认为他是在掩饰,反而对他不以物喜的个性暗自佩服。

    接下来各军各部,都照惯例,汇报了本部兵员器械等等情况,总的来说,除了全军覆没的先讨军右营以及基本上丧失战斗力的老本军左营,各部在或多或少都存在伤亡的情况下,尚能保持一定的战斗力。

    具体情况如下:老本军方面,共计五千五百人。其中前营二千人,左营五百,右营二千,后营一千;先讨军方面,共计五千人,其中前营三千,左营二千;此外飞捷营一千二百骑,青衣军二千人,亲养司、特勤司等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有三百人上下。即将会师于凤凰山的赵营全军总计马步一万四千人。

    会上虽然没明说,但人人心里都有杆秤,当前赵营明面上有着万把兵力,但实际上有能力与官军来回的,不过先讨军中郭如克的前营,覃进孝的左营虽然也能打,可因不擅操持火器的劣势,真比较起来,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一万四千人的部队,中坚仅仅三千人,听上去难以置信,但赵当世等混迹江湖多年的将帅们都心知肚明,这等规模在鱼腩遍地的流寇群体中,已经可称“庞然大物般”的存在了。

    打铁还需自身硬,即便有着赵当世与徐珲的重点照顾,但能将这三千人不负重望带成营中首屈一指的强军,统御的将帅同样功不可没。带兵是门大学问,兵强压主、主强兵难聚心,如何能保持两端的平衡,同时在旬月间历经多场恶仗的情况下依然将伤亡率尽量压低,这些都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但显然,作为先讨军前营的千总,郭如克还是很好的胜任了这份工作。

    早在他任职全营上下唯一一个三千人的大营千总时,敏感的人就能觉察到郭如克在营中地位的上升。而这几个月,剑州鏖战,作为主力阵斩四川总兵侯良柱;独守射洪,以一己之力阻挡住川中名将张令南下的企图等等战绩都为郭如克的履历增色不少。加之此次追随徐珲,做到了五千人部队的“完璧归赵”,在郝摇旗不幸身殁的情况下,很多人都认为,郭如克必将是营中下一个“票帅”。

    票帅,流寇俚语,无指定职位,通常用以代称营中决策层一级的高级将领。就拿赵营来说,各军各部将领虽多,但能参与重大军情会议的,屈指可数。此前除了赵当世本人,以及昌则玉、覃奇功、穆公淳三谋士,能参与决策的将领仅仅是侯大贵、徐珲、郝摇旗三名最早的“票帅”。

    现如今,随着郝摇旗战死、覃奇功下放,赵营的决策层短暂出现了真空。参与决策的人不能多,同样也不能过少,故而,于情于理,赵当世都必须再择选一名可以依仗的将领补入。年富力强、读过书、懂进退,对作战有着自己的想法,郭如克,无疑是最佳人选。

    会议上没明说,但人人均知郭如克地位上升已成定局。目前情况急迫,不好调整,一旦日后赵营得以喘息了,他必将跃升为能与侯、徐分庭抗礼的主将之一。

    侯、徐都是明眼人,会上已经从赵当世的态度上清楚了这一点。不过他俩的心境截然相反:徐珲本性淡然,郭如克又算是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就不说高兴,也不抗拒;侯大贵则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意思。此前,他一直将徐珲视为自己的主要竞争对手,眼瞅着几月来此人的风头都压着自己,正没奈何,郭如克这小子又冒了出来。倘若二人结为一心,那么自己往后的日子可不好过了。

    焦虑之下,侯大贵强自镇定,挂起微笑,其实心底已经开始盘算接下来该如何应付这棘手的情况。

    且不说这些,军务当前,赵当世紧接着就抛出了对付袁韬的计划。按老规矩,先由主要将领们表态。

    徐珲没说话,看了看郭如克,郭如克晓得这是“老上级”有意让出机会好让自己在众将面前确立地位,也不谦让,直截了当表示袁韬必须要灭。

    他话音方落,不等徐珲说话,侯大贵便抢先表态了。只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如往常一般反对“徐珲派”将领的提议,而是极力赞成郭如克。这一方面在于他确实觉得袁韬该打,另一方面也因自危之心驱动,

    认为在没有建立自己的优势前,先装孙子,顺着“徐珲派”做事,以免招致当红炸子鸡的讨伐。

    打袁韬,其实大家都没什么异议,除了郭、侯,其余几名高层也认为袁韬不能不打。众将见赵当世自己也倾向于打一仗,自也无人脑袋秀逗到跳出来唱反调。

    所以议论的焦点自然转移到了如何打袁韬上面来。据庞劲明提供的情报,当前驻扎在营山县的袁韬军依然有数千人的规模,占据着营山县周遭山区的十余个山寨。袁韬本部军



12天王(四)
    人活一世,总得想着法子往上爬。如说酒色财气四大皆空,那是参禅入道的贤者才能有的修为,寻常人岂能企及放眼当下,济济于这赵营中军大帐的众多军将,又有哪一个敢拍着胸脯说自己从无所求

    景可勤也不例外。从前,他是川中赫赫有名的摇黄贼,就算曾屈就于袁韬的强权,那在台前到底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新近加入赵营遭受到的冷遇,却让他倍感失落。不甘寂寞的他不愿飘忽在赵营核心圈子的外围,比起耿直憨厚的茅庵东,他更懂得如何表现自己。

    机会要靠把握,当赵当世等人苦于没有对付袁韬的好办法时,他忽然想到自己拥有的优势。他是袁韬手下老人,对于袁韬军的了解远超旁人。所以,也不等思虑成熟,便急不可耐地说道:“小的不才,深知李效山、杨科新的为人。这二人亦不服袁韬久矣,可招降之。”

    他头前说“深知李效山、杨科新的为人”时,众将的眼中都是亮光一闪,以为他会有什么惊人之语,然而当听到“可招降之”的话,眼神皆又黯淡下来。还以为什么奇计,原来不过是老一套。

    众将扫兴,赵当世也略感失望。这并不是说招降之计不可行,而是并不适用于当下。从外策反敌军内部,最终成功,通常源于三种情况。第一种,敌方中有与我方极为亲密的内应;第二种,己方的压力足以逼迫敌方内部产生分裂;第三种,敌方将帅之间离心离德到了一定程度。

    回到当下,李效山、杨科新此前与赵营从无交集,完全没有相互信任的基石。而袁、李、杨三部据险互为犄角也占据着优势,赵营施加的压力极其有限。除非是李、杨对袁韬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二人“不服袁韬久矣”,不服什么,不服到什么程度,都无从得知事实上,从景可勤的语气中可以判断,李、杨二人对于袁韬,仅仅也只是有些不满而已,否则是不可能在官军的穷追猛打下坚持着追随袁韬退到营山县的。仅凭这一点点不满,就妄图令二人将身家性命押给赵营,太不现实。

    综上考虑,招降之事或许可行,但成功率不会很高。

    遇到冷场,景可勤不自在起来。赵当世瞧出他的窘迫,笑了笑道:“景千总之言颇有理,但具体操为,还需斟酌。”算是在众人面前变相给了他个台阶下,同时也暗中提醒他往后发言前,三思为上。

    在赵当世的预想中,招降肯定是要试一试的,就景可勤不说也会派人去李效山、杨科新那里游说,但抱的希望不大。岂知景可勤的话却点醒了一直在侧沉默不语的昌则玉。

    正当景可勤讪讪准备退回原位时,昌则玉忽道:“景千总且慢。”

    若换作旁人也罢了,想这昌则玉是赵当世眼前的红人,营中前三把交椅的人物,被他喊住,景可勤心中“咔噔”一下,将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军、军师有何见教”景可勤早在好几日前,就通过一些渠道将赵营上下的职位摸了个门儿清,也因此当下能及时反应过来。

    赵当世见昌则玉突然说话,料其有想法,并不吭声,只听昌则玉继续道:“你方才说起李、杨,这两人现为袁韬左膀右臂,且不知性情如何”

    景可勤愣了愣,随即道:“李效山人称‘飞山鸟’,杨科新人称‘滚地龙’,二者皆骁勇善斗。故有宵小恬不知耻,将二人比做袁韬手下的龙凤。”

    昌则玉点点头,笑着道:“有一龙一凤,尚如此狼狈。如此看来,袁韬此人,怕是连蠢猪都比不上。”

    他说完,众人皆哄笑,景可勤也赶紧干巴巴陪着笑了一阵,忽然想起另一事,便想乘机助助气氛,复道:“可笑这李、杨,虽并称劳什子的龙凤,可二人之间却是势同水火。对袁韬,此二人怕反而是瘟鸡病蛇。”

    本期待这句话一出,进一步煽动气氛,谁知事与愿违,昌则玉的笑容陡然消失,严肃之情浮满于面。在赵营中,他威望很高,所以众将见他变色,也都跟着憋下了笑容,抿嘴铁面。场面一时陷入沉寂。

    景可勤再次遇到冷场,心中惊疑,正努力回忆自己哪个细节说错了,昌则玉那威严的声音顷刻传到耳畔:“你说李、杨不和”

    “是,是……”景可勤连连点头,好生紧张。

    “不和到什么地步”昌则玉再问。

    在这种情形下,景可勤根本无暇多想,只能一五一十将自己耳闻目见的倒豆般说了:“李、杨不显前,皆为袁韬手下领哨民。二人本情同手足,不过先后受到提拔,便有了在袁韬面前争功表现的嫌隙。小人离开袁韬的两个月前,杨科新这厮在一战中获了个大美人,李效山眼热,曾数次讨要,均被拒绝,二人之间仇怨愈深。半月前甚至还火并过,若非袁韬当中调停,怕是不斗出死活不会罢休。小人也是看到袁韬军内耗不止,感觉无望,才决然出走的。”

    昌则玉若有所思道:“居然有这等事。”

    景可勤仿佛又看到了自己表现的曙光,马上接话道:“可不是,听闻那李效山还当众放出过话,说有朝一日不取杨科新的人头拿来斟酒便枉为大丈夫……想倘不是好有个袁韬在中间,他俩绝不可能合作共处。”

    昌则玉哂笑两声,转视赵当世道:“御下如此,足见袁韬无能。”

    赵当世摇了摇头,没搭话。昌则玉则奋然续道:“有此言,袁韬可破!”

    所谓高士,往往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赵当世清楚昌则玉从不打诳语,登时来了兴致,问道:“军师莫非有了对策”

    昌则玉郑重点头道:“上兵伐谋。今要破袁韬,便在一个字——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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