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尾鱼
在那极短的时间里,他看到易飒偏了一下头,所以预想中惨烈的登陆没有发生。
但他没看清,也说不准:那鞋子疾飞而过时,到底是完美避开了、还是擦着了她的脸。
他站着不动,整个世界都配合他,天上的云不走了,旅人蕉碧绿的大叶片被凝在空气里。
真是地球停转也好,但……易飒走过来了。
宗杭口唇发干,皮肤表面微微发烫,腋下生了汗,汗珠子贴着皮肤慢慢往下滚,夭折在文化衫细密的棉质纤维间。
***
易飒没有挂电话,这电话还算重要,没必要因为突发的小事挂断。
但她很恼火,真是小孩子扔的也就算了,人高马大,明显成年人了,玩什么童心焕发。
所以走近宗杭时,她把手机内扣,避免那头的人听岔了产生误会,然后说了句:“神经病。”
说完了,没停,和他擦肩而过,脸上都是嫌弃,眼皮都懒得朝他掀一下。
电话还在继续,那边在等她回话,易飒力图让语气柔和,但刻薄还是爬上了整张脸:“丁叔,这儿的雷场道,我比埋雷的还熟,真想让他死,就不会让他看到那块牌子了。”
不知道那头回了句什么,她只是冷笑:“我跟他可没交情,他不声不响,盯了我两个晚上,什么意思?我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吗?”
不远处,有条小游船加速,船尾激出白浪,在浊黄河面上划开一道口子,像拉链一拉到底。
易飒盯着那条漾荡的链痕,声音渐渐低下去:“帮我转告他,这儿是湄公河,不是你们黄河水道。”
***
宗杭还在原地站着,觉得肉身无比沉重,重到没法挪动。
看来她的脸没被鞋子刮擦到,否则自己不可能只被骂了句“神经病”就完了。
飞出去的那只鞋还跌在不远处,他连单脚跳的力气都没了,光着一只脚走在泥地上,走到那只鞋前,把沾了沙砾的脚塞进去。
有小孩儿来拉他,示意继续玩,他摇摇头,垮着肩,一步一步走向阿帕,走得奄奄一息,像逐完日的夸父,每一步都可能血溅当场。
阿帕和划澡盆的这群玩得正欢,知道宗杭又坐回来了,但没工夫搭理他。
过了会,听到宗杭幽幽说了句:“阿帕,我想问你个问题。”
阿帕抬脚,奋力将一只划近的澡盆踹远,头也不抬:“你说。”
“你走在路上,然后,有一只鞋子,以很快的速度朝你飞过来,几乎贴着你的脸飞了过去……”
阿帕揣摩这问题到底属于哪个领域:鞋子,飞过来,涉及到物体运行轨迹、速度,还有空气阻力……
“……你觉得,你能闻到鞋子里的味道吗?”
阿帕问:“球鞋还是凉鞋?”
“……球鞋。”
阿帕皱眉。
球鞋啊,那就不太乐观了。
“那脚臭吗?”
宗杭茫然:“天天都洗,但是……谁的脚也不香吧。”
阿帕给出意见:“我觉得能。”
宗杭不吭声了,他抬起头,看远处的大湖。
快日落了,湖上奇形怪状的大簇团云周身透着暗蓝颜色,夕阳的光从杏子黄转向杏子红,耐心地给云块勾线、镶边、调出明暗。
有一大块团云斜倚天边,像盘坐的、不规则形状的佛。
阿帕无意间转头,看到宗杭双目阖起、双手合十,姿势不标准,但态度虔诚。
三线轮回 4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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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防盗章 然后出城。
迎面扑来真正的东南亚。
潮湿、濡热, 没有电,道旁住人的吊脚楼里漆黑一片,屋檐下晃动着吊挂的蝴蝶兰。
车尾后没有扬起尘土,因为道路逐渐泥泞, 高速旋转的轮胎只溅抛起泥点或者泥水,厚重的接着天边的丛林先还遥遥在望,瞬间就把车和人都吞进死寂的腹地。
丁碛遥遥跟在后头, 其实, 人一少,就很难跟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撵上去亮明身份。
忽然间,风裹着潮气送来音乐的声响。
他愣了一下, 才反应过来:易飒大概是打开了那个录放机。
太老的歌了, 但旋律熟悉,他听得专注, 忘了车速。
是粤语歌,起句就是“昏睡百年,国人渐已醒”。
《大侠霍元甲》的主题曲。
周围漆黑一片, 空气里是混着尾气的泥水和树木味道, 没有现代文明的痕迹, 这旋律太容易让人产生错觉, 有穿越年代的恍惚感。
丁碛回过神时, 才发现离前车太近了。
但他随即就发觉, 不是自己加速, 而是易飒减速了。
她左手控住车子,戴着半指手套的右手高高举过头顶,先是五指张开,然后比了个“六”的手势。
这个距离,这个车光亮度,手势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清她指甲盖上泛的光泽。
她的那个手势,左右摇了三下,然后转成前后向,大拇指向下向后弯压,将小指托高,定格了一两秒。
这是……水鬼招?
几乎是与此同时,易飒迅速收手,把住车头急转,脚下猛轰油门,摩托车呼啸着奔进丛林。
丁碛想也不想,随即跟上。
***
旧时代,大江大河边,在水里捞饭吃的人有许多禁忌,他们觉得,这世上,死人和活人的地界明显,只一道平面的隔离。
比如,地面以上是活人的,地面以下,就是埋死人的。
再比如,人坐着船,可以在水上走,水面以上是活人的,水面以下,就是死人的。
但总有一些时候,需要越界干活,比如下水捞鱼、捞财物、捞尸。
他们把水下叫做“那一头”,在水下,人是不能张嘴发声的,一来客观条件不允许,二来人带阳气,声音里有中气,会扰了“那一头”的平衡。
而平衡一旦被打破,会发生各种可怕的事。
所以他们用各种招手的姿势代表常用的沟通语言,并且谦卑地把这套姿势叫做“水鬼招”,假装下了水的自己已经是个“水鬼”,可以无阻无碍,往来通畅。
用得顺手了,不止在水里用,有时进到地面下的穴洞里,也会这么用。
这套“水鬼招”的禁忌,流传最盛时,普通的撑桨打渔人都会耍几招,但解放后,像许多封建的习俗一样,渐渐失传,只有少数一些人会使。
易飒刚刚做的姿势,就是最标准的一句“水鬼招”,她在说,有种就跟上来。
***
丁碛知道露了行藏了,不过没觉得挫败,只觉得刺激。
他加大油门,死死咬住前方快速移动的亮点,夹紧双腿以抵抗车身剧烈颠簸带来的震动,直到前探的车光忽然照到一块血红的牌子。
丁碛心里一惊,下意识急刹车,刚捏刹就知道坏了,刹车捏得太猛了,这车刚租来,和他没磨合,车对人,人对车,两相陌生。
几乎不容他有任何应对,车头立止,车尾迅速甩起,人和车同时飞了出去。
黑暗中,车子在半空抡旋,然后发出撞树的闷响,整个人不受控,贴地速滑,石子和满地断枝磨烂衣服,磨破皮肉。
好不容易停下来,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痛,嘴里全是血腥味,拿手碰了碰嘴唇,手上掀掉了皮,嘴也碰破了。
丁碛躺在泥地上缓了会,忍着痛起来。
易飒的车声,被浓重的夜色和厚密的丛林吸附,已经远得听不见了。
他站了片刻,借着还亮着的车灯打出的光亮,很小心地、一瘸一拐地、顺着自己滑跌过来的痕迹往回走。
不远处,被摔撞得有点扭曲的摩托车半支楞着靠在树身上,车灯的光柱斜打,光柱里,无数扬尘飞舞,数不清的细小蚊虫在光亮间扑动翅膀。
而光柱的尽头,被一块四四方方的牌子截留。
牌子被铁钉钉在一根插进土里直立的木棍上,底色鲜红,字和画都惨白,顶上一行是高棉语,看不懂,不过没关系,中间的画和底下的英文表达的是一个意思。
画是骷髅头,颈部斜着交叉的大腿骨架。
英文是“danger!mines!”。
两个单词,两个感叹号,不可谓不慎重。
小心地雷。
这是雷场。
在吴哥景区,向导会反复提醒游客不要去丛林深处探险,还会摆出最新数据:2016年前8个月,就有一百多位外国游客意外身亡。
联合国预测,凭着目前的技术,想肃清柬埔寨地下的埋雷,需要六七百年。
所以在这里,地雷不是战争传说,也并不遥不可及。
丁碛唾了口带血的唾沫,向着丛林深处笑了笑。
临行前,干爹丁长盛交代他说,见面之后,尽量放低姿态,易飒这个人很危险,脾性尤其古怪,心情好时是菩萨,心情不好就是夜叉。
他以为丁长盛只是说说,没想到她是真狠。
送他这么大见面礼。
***
第二天没太阳,阴雨天。
不过在这种地方,阴雨天可以称得上好天气,毕竟会凉快那么一点点,宗杭从床上爬起来,先照镜子,觉得伤势在好转,脸又端正了一些。
心情一好,刷牙都不安分,嫌洗手间施展不开,摇头晃脑刷进了客房,又刷上了露台。
正要对着满目阴云直抒胸臆,耳边忽然传来井袖压得低低的声音:“你小声点。”
他的牙刷是电动的,嗡嗡声如群蜂密噪,有时的确扰民。
宗杭赶紧揿了停止,然后带着满嘴牙膏沫子转过头。
井袖正倚在栏杆上,和前一晚的状态判若两人:人像在蜜罐子里浸过,神态恍惚里带点痴,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笑意里都是知足。
宗杭看露台的玻璃门,是关上的。
难怪让他小声点,宗杭不笨:“他回来了?”
井袖嗯了一声,目光有点飘:“你说,他怎么会回来呢?”
这个问题,从半夜那人在她身侧躺下开始,就一直在她脑子里绕。
宗杭说:“你等会啊。”
他奔去洗手间漱口,牙膏沫子在嘴里待久了,味道怪膈应的。
再回到露台,井袖已经正常了,不过还是有点想入非非:“你说,会是为了我回来的吗?”
其实她看到丁碛脸上的擦伤了,但心底还是存了三分希冀。
如果是她那些姐妹,大概会附和加肯定,然后力举种种蛛丝马迹来佐证这就是爱情。
可惜宗杭不是,他只觉得女人的脑补真是厉害,给她一瓢水,她都能脑补出整条湄公河来。
风尘里能出痴情女子,他是信的,但要说客人也这么真性情……
他说:“人家可能临时有事,没走成吧。”
忠言逆耳,井袖哼了一声。
宗杭说:“我把你当朋友才说的,我发现你这人就是有点……”
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感情丰富的话,就养点猫猫狗狗,或者找个靠谱的男人。我不是女人,都知道不应该把情感寄托在那种……”
他朝玻璃门内努了努嘴。
井袖说:“那不一定,凡事总有例外,事在人为。”
宗杭说:“那随便你,迟早有你苦头吃。”
井袖盯着他看。
宗杭被看得心里发毛:“干嘛?”
他说错了吗?没啊,字字珠玑,苦口婆心。
井袖说:“宗杭,你年纪轻轻的,正是百无禁忌的时候,怎么活得这么老成呢?一张口就像老头子给后辈传授生活经验——都是别人教你、你老实照做,又转过来拿这个模子套给别人吧?”
***
下午大雨滂沱,游泳池被无数雨道激沸,像开了锅。
这里的雨季就是这样,每天都要狂泻一阵子。
宗杭把自己扔在床上,摊成个“大”字。
他在想井袖的话。
其实井袖也只是那么一说,但他这年纪,神经末梢敏锐,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醍醐灌顶。
也是啊,他的那么多想法、认知、点评,是他自己的吗?
不是,好像都是别人的,那些压他一头的长辈,拿自己的人生经验,像给兵马俑的模子抹泥,左一下右一下,把他抹得中规中矩,严丝合缝。
他张口就来的那些个“慎重”、“这个不能做”、“那样不合适”,都是别人的,他全盘接收,不消化,不咀嚼,像个传声筒,又去谆谆教诲别人。
失败,太失败了。
宗杭沮丧之至,这沮丧让他身体沉重,连阿帕叫门都没力气应。
阿帕怕不是以为他出事了,慌慌张张冲到前台拿了备用房卡,开门进来。
雨后的阴暗和黄昏的灰暗加重了屋里的黑,床上的那个人形又特符合自杀者对整个世界无欲无求的架势。
阿帕大惊失色,冲过来大叫:“小少爷,你怎么了?”
然后松了口气:宗杭的眼睛虽然呆滞得有点像死鱼眼珠子,但毕竟还是有光的。
宗杭有气无力:“人活着真没劲。”
阿帕也有过这种突如其来的低落情绪,知道宗杭现在急需振奋:“我听龙哥说,他联系到那两个打你的柬埔寨人了,正在沟通……”
宗杭闭上眼睛,又摆摆手,让他别聒噪。
阿帕没辙了,在床边僵坐了会,忽然眼珠子一转:“小少爷,要不我们去老市场喝酒吧,那种突突车酒吧,你去过吗?我没去过,每次都站边上看,从来没坐进去过。”
他叹气:“特别想去,但是酒水贵,我喝不起。”
三线轮回 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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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
后面是一串电话号码, 署名井袖。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声, 下意识转头, 尽管从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间的露台。
早先她说过要走, 还送了他一本书, 他琢磨着该回赠什么礼时, 她的客人又回来了,于是他以为多的是时间, 还礼这事不着急。
居然这么突然。
他盯着那号码看。
这是手机号:柬埔寨手机普及率还不高, 编号大都只九位,而且前三位是公司号, 很好记。
更何况井袖这号码念起来特顺口。
留这便条, 大概是以后常联系的意思。
常理来说, 他不应该去保持这联系,但谁让他的礼还没还出去呢, 他不喜欢欠人东西, 觉得像占了人便宜, 心里别扭。
宗杭掏出手机, 想拨过去寒暄两句,揿了前几个数字, 又改了主意。
过两天吧, 这么猴急急打过去, 别让她误会了, 以为他对她有什么意思。
***
行政部的实习同样只是走个过场, 宗杭负责统计住店客人的旅游用车出行——名单都是别人交过来,他做个excel汇总表就行。
这种活,初中生都能胜任,宗杭觉得自己屈才了,于是在表格上大做文章,又是设格式又是添颜色,把一张普通的电子表格做得跟杨柳青年画一样花哨,且丑且夺目。
这场景又被定格成照片一幅,经由龙宋的手机发出,几乎是实时出现在宗必胜的微信消息里。
标题是:宗杭帮助行政部设计电子表格,提升员工日常工作效率。
宗必胜大为欣慰:这儿子在眼前时各种糟心,扔出国了果然奏效,居然越看越顺眼了。
于是给宗杭拨了个电话,这电话也像开大会做报告。
首先肯定了他这一个多月来的努力和成绩。
宗杭唯唯诺诺,这一个多月基本都在养伤,耗钱耗粮,他还是要脸的,不敢侈谈成绩。
其次是关于实习,让宗杭至少也得坚持三个月,将来回来了,履历里有一笔“海外交流经历”,说出去还是有面子的。
有没有面子宗杭不知道,但这经历一定比较别致:毕竟国内去欧美镀金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到过柬埔寨镀铜的,应该不多。
最后语重心长,给宗杭展望了以后几十年的人生。
大意就是:等你回来了,就在公司基层轮岗,轮个三年,各个部门都熟悉了,直接升经理,顺便把婚结了。孩子尽早生,生得早轻省。到你三十五,人也该稳重了,爸就能放权给你了。你也不用太拼,六十岁退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买块地,种种菜养养花,种葱最好,这玩意儿好养活……
挂了电话,宗杭愣了好一阵子,看周围人忙忙碌碌,忽然觉得对自己来说,“奋斗”这事,真心有点滑稽。
有个文员过来,把新的手写名单给他,让他制表。
宗杭机械地在表格里增加了一张sheet,键入出行目的地。
然后盯着那行字看。
这一张的客人,都是去水上村庄的。
那天,他在水上村庄又看到了易飒,不知道她现在去哪儿了,以后又会在哪儿。
但他的以后,他确切知道,还知道,到了六十岁,他的菜园子里可能会种满大葱。
他并不喜欢这生活,但可能终将过上这生活。
因为这世界只被两类人瓜分,心智坚强的和行动力强的。
他哪一类都不是。
宗杭一头磕到桌面上,手在桌上来回摸索,终于摸到了手机。
然后拨通了井袖的电话。
井袖的情绪似乎也不是很好:“hello?”
宗杭说:“我。”
他有气无力地约井袖喝下午茶。
他需要跟人倾诉,他觉得跟井袖聊天没压力,自己再垮再坍塌,她也不会笑话他的。
井袖说:“喝什么下午茶啊,喝酒吧,我昨晚没睡好,白天要补觉,要么约晚上,老市场。”
***
中午,论理该在员工餐厅吃饭,但开餐前,龙宋叫上宗杭,说是带他出去吃。
宗杭莫名其妙地跟着龙宋出了酒店,过了条街,再拐了个弯,拐进一家中餐馆,进门就是关老爷神龛,二楼楼梯口立了个仿的兵马俑,包房门上还贴着喜羊羊。
他以为是龙宋怕他想家,带他感受一下中国味,哪知推开包房的门,里头已经有人候着了。
两个,都是柬埔寨人,高大壮实,脸上即便带了局促的笑,依然称不上面善。
宗杭脑子里一突,蓦地反应过来。
他看向龙宋,说话有点结巴:“他……他们……”
龙宋点头:“我找到他们老板,谈了几次,总算是有结果了。”
这结果就摊在眼前:圆桌上放了不少礼品,那些个果篮饼干糕点虽然不高档,但成功烘托出了诚意满满的气氛,而且,显眼处还摆了一沓用红色扎钞纸捆好的人民币,目测得有个万儿八千的。
龙宋使了个眼色,那两人赶紧迎上来,对着宗杭一迭声的“sorry”、“对不起”,两人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利索,说着说着就成了叽里呱啦的高棉话,表情里都是忏悔,眼神里写满真挚。
宗杭有点招架不住。
龙宋说:“商量下来,他们摆酒谢罪,当面给你道歉,买了礼物,赔了八千医药费,你别嫌少,我们这儿工资不高……你还满意吗?”
宗杭手足无措,他还能说什么呢:事情过去了,伤好得差不多了,人家来赔礼道歉了,买这么多东西,满脸堆笑,鞠躬次次都九十度……
他又不能也把人打一顿出气,他从小就不会打人。
再说了,其中有个人胳膊上,还包着白纱布呢。
所以,也只能是这个结果了。
但多少有点憋屈,忍不住牢骚了几句:“你们以后也注意点,有什么事问清楚了再说,不要动不动就打人,万一我被打出个好歹,你们也要坐牢……”
龙宋一直在笑,应该是一五一十地、逐字逐句地,把他的话给翻译过去了。
***
晚上,宗杭和井袖在突突车酒吧外头喝酒。
没找到易飒的那家,这家是随便选的,规模小了点,坐不进去,只能坐外头的高脚凳子。
井袖拿宗杭被打这事当下酒菜,一杯接着一杯,笑得前仰后合。
阿帕照例跟来了,但这两人聊得火热,好像还嫌有他在没法敞开了聊——他也知趣,以突突车酒吧为中心,在半径不大的范围内溜达,既保持距离,又尽忠职守。
喝酒这事,大抵总要经历几个阶段:起初又笑又叫,继而又哭又闹。
宗杭和井袖也一样,舌头大了、说话撸不利索的时候,即便没愁肠,愁也入了酒肠。
两人都絮絮叨叨,一身衰颓气,你安慰我,我安慰你。
井袖惆怅:“我心说他不一样,走了,又回来了,我还以为是大家有缘,老天给机会……”
宗杭端起酒杯,像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一直哆嗦打晃:“知己嘛,知己本来就难找,全世界都不好找,你还要在这一行找,当然更难……”
又嘟嘟嚷嚷:“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我爸不待见我,说我连顶嘴都没胆……”
井袖安慰他:“那你拿出胆气来,下次跟他吵,寸步不让,死不认输。”
宗杭想了半天,沮丧地摇摇头:“他叫宗必胜,从小到大,他都没让过我,一定要取得胜利。我如果不认输,他就会一直生气,一直生气,他身体不好,算了……就让他胜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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