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线轮回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尾鱼
远离城市, 远离游客,近乎闭塞, 住当地人、越南难民、华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缉的犯罪分子。
再驶得近些,可以看到在这里,高脚楼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几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长长的竹竿搭起来的水上屋, 有的是条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还有些, 索性就拿绳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铁皮桶当地基, 四面拉起塑胶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 “住所”外头就会拉起塑料绳,晾晒各色衣物, 有些房屋外头用红漆写着“小心鳄鱼”, 水面上漂着养猪的猪笼子, 水声响在笼子边,猪在笼子里哼哼。
易飒把摩托车停靠在离岸最远的一幢废弃半塌的高脚楼下,洞里萨湖还在持续涨水, 停得靠岸太近, 保不准明早起来车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车锁好, 从车上卸下行李包, 拎起了往河岸走, 刚走了一两步, 身后忽然传来哗啦木料跌落的声音。
易飒皱眉,转头问了句:“谁?”
这高脚楼早没人住了,底层中空的脚架下堆着无数废料,刚坍塌的废料堆后腾起一阵烟尘,尘灰间站起个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带亮。
那人说:“哈罗……华人?”
边说边艰难地从废料堆上跋涉过来。
是个老头,五六十的样子,穿脏兮兮的汗衫,大裤衩,脚上踩双蓝色塑料人字拖,手里攥了张纸。
这“社区”流动性很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消失几个面孔,又新增几个。
估计是个新近路过的流浪汉。
他脸上带讨好的笑:“我刚听你说中国话,我也中国人,大家同胞。我姓马,从国内来的,我来找人,我女儿,你要是有印象,帮留意一下。”
边说边把手里的那张纸向她抖开,是张寻人启事,刚攥着的地方留下了两个汗湿的指印。
易飒很不耐烦:“没手拿。”
她转身就走,那姓马的老头急了,小跑着跟上,边跑边飞快地把寻人启事卷成细纸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没拉严的拉链口里。
易飒确实是腾不出手,不然这会儿脾气正暴,会一把抽了扔出去。
马老头好像也知道这举动讨嫌,讷讷陪着笑:“你有空的时候看,有空再看。”
没敢再跟上去。
***
易飒走到水边,耐心等了会,然后朝着远处撮了记口哨。
不一会儿,有个越南人划着小铁皮船驶近,船头立了根木棍,上头绑着个电灯泡,光是昏黄色的,灯泡周围笼又胖又圆的光晕,光晕里无数小虫在飞。
水里也投着个光晕,大概会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鱼。
易飒递了张面值1000的瑞尔过去:“先去诊所,然后回家。”
1000瑞尔,折合人民币两块钱左右,这儿从早到晚都有小船来回,顺便搭人其实是不收钱的,但她要去两个地方,中途还得让船等,给钱理所当然。
越南人帮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灯泡下头。
越南人摇桨,河岸和岸上的高脚楼慢慢远了,但四周渐渐亮起来。
住家总要点灯的。
铁皮船在幢幢“住所”间穿梭,船舷边漾着各色生活垃圾,这儿是贫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临近的住所之间没有桥,想见面,要么喊话,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间地带走,人声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头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着花蟒,摇摇晃晃地走,还有男人揪着女人的头发,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奋起厮打。
还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边盯着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着威胁意味,法令纹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烟枝,拿打火机点上,很轻蔑地回视过去。
她是老住户,有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链口里插的那个纸卷,顺手抽出来看,寻人启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笔写了个电话号码,老头叫马跃飞,来找女儿马悠,说是一年前失联的。
越南人见她看得仔细,忍不住说了句:“那老头来几天了,见人就发,我也拿过。”
易飒正想说什么,铁皮船拐了个弯。
眼前出现了一幢两层的船屋,二楼的大门敞着,门两边贴大红纸毛笔字的对联,不知道是为了省纸还是在国外一切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两边加起来才八个字。
四季吉祥,一帆风顺。
横批是出入平安。
门楣下悬了个葫芦,铜葫芦,代表“福禄”,也代表“悬壶济世”。
易飒低头往船舱里看,想找块小石头。
这一带,只少数几个人知道,那葫芦里,还有几丸铜丹药,葫芦的制作者显然是务求细节逼真,看不见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这葫芦当门铃用,砸块小石子过去,扔中了,会叮呤咚咙响。
可惜船舱里没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陈禾几!”
很快,门里匆匆走出一个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风凉对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灯笼裤,头发飘飘的,长到脖子,但一低头,脑门至头顶心那一块油光锃亮,都秃了。
陈禾几,就是拆字的陈秃,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隐晦地点明本质,又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头向着易飒挥手,语气里不无惊喜:“伊萨,你回来啦?”
铁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边,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楼。
易飒爬上梯子,陈秃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这儿视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飒四下看看,问他:“我的乌鬼呢?”
陈秃笑嘻嘻的:“你来。”
他引易飒走到边沿处,从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楼层板尽头围起一圈铁网栏,里头横着两条笨重肥厚的暹罗鳄,一大一小都趴伏着不动,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陈秃说:“喂了我的阿龙阿虎了。”
说完,自以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飒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细且长,那目光,让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陈秃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号。
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惹她是件很不聪明的事。
他马上解释:“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乌鬼在屋里,喝大酒呢。”
易飒走进屋里。
这个社区“诊所”,更像个搞药品批发的黑超市,中间一张带抽屉的破办公桌,靠墙那几面都是货架,一层一层,顶到天花板,每一层都放许多塑料抽盒,里头盛着胶皮手套、医用纱布、针管注射器、感冒药等零零总总医用品,有中文标签的,也有乱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陈秃是怎么搞到的,易飒从没问过,反正猫有猫路,狗有狗道,这儿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总有层出不穷路数。
办公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鱼鹰,也就是俗称的鸬鹚,中国古代也称它“乌鬼”,杜甫有句诗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诗里的“乌鬼”,指的就是鱼鹰。
早些年在国内,驯养鱼鹰捕鱼的人很多,因为低投入高产出:一头鱼鹰每天能捕鲜鱼二十来斤,吃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所以售价很贵,抵得上一头小牛犊。
但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因为捕鱼技术的进步,也因为鱼鹰捕鱼有点竭泽而渔,破坏生态,越来越多的省份把它列为“非法渔具”,现在的鱼鹰,基本成了旅游景区的表演道具,摄影师尤其喜欢拍摄夕阳下渔夫撒网鱼鹰蹲舷的照片,大概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这只,应该是鱼鹰中的极品,当得起“乌鬼”这诡异霸气的古名称,它面前有只粗糙的浅口陶碗,以前农村上坟时供的那种,里头盛着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遥。
易飒上前两步,握住乌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来,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来,甩了甩胳膊,说:“不错,没轻。”
陈秃表功:“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饱,我还从越南人那里买鱼喂它。”
易飒嗯了一声,掏出两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货。”
陈秃说了声“得嘞”,半跪下身子,从一边的货架底下拖出两大瓶液体药剂,一手攥一瓶的瓶颈,卯着劲提搁到桌面上。
瓶子是深棕色,瓶身上贴着的标签全是蚂蚁般密密麻麻的外文,易飒懒得看,问陈秃:“是最好的?”
陈秃拿手拍拍瓶盖,像拍生平得意之作:“那是当然。”
他压低声音:“10毫升的注射器,三针,放倒只藏獒没问题,八针,棕熊都倒。像你盗捕野象,顶多十针的量,别打多了,打多就死了。”
易飒从来没说过要这玩意是干什么的,但兽用麻醉剂,每次还这么大量,东南亚又不是非洲大草原,没那么多大型兽,他用脚趾头猜,都知道是进丛林盗捕野象的。
虽然每次说时,她从没承认过。
但也没否认啊。
这次也一样,只说了句:“给点赠品。”
说完了,也不经他同意,从货架边吊挂的那捆厚塑料袋里拽下一个,搓开了,在抽盒间随手翻捡,陈秃无所谓,女人嘛,就是爱占小便宜。
易飒忽然想起了什么:“我刚在岸上,看到一个中国老头。”
陈秃说:“来好几天了,第一天就被人带来找我了。”
他为自己在社群华人间的知名度沾沾自喜:“说是来找自己女儿的,还留了一摞寻人启事给我,请我帮忙散给看病的。”
“怎么找这来了?”
“他女儿给家里寄过照片,看背景是水上村庄,他沿大湖找了大半个月了,看咱们这最像。”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就像自杀了一样,我也是好心,问她说,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酒店死了人,会影响生意的……”
三线轮回 9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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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防盗章 当然是摆拍。
宗杭更喜欢第二周的实习内容, 因为客房部的八卦相较前台要刺激得多。
每天下午, 做房完毕之后,客房部推选出的那个中文讲得最好的中年女人就来给他授课了:
“开始就是一个老头入住,后来叫了两个按摩师上去, 然后那个床响得,外头都听得到。我们怕老头子出事,还专门把医生叫来这层以防万一……”
“那个女学生一口咬定,半夜有人蹲在她床头朝她耳朵吹气, 我们就给她换房……”
“我们去打扫客房, 看到露台上、藤桌上全是血,哎呀, 就像自杀了一样, 我也是好心, 问她说, 太太,你没事吧?她朝我笑, 笑得我身上发凉……再一看,手腕子上一道一道的血口子,割得乱七八糟, 这种就是神经病。亏得她退房走了,不然我真怕她死在这, 酒店死了人, 会影响生意的……”
宗杭听得一会脸红, 一会发瘆, 一会脊背生凉。
伤势慢慢好转,日子也在八卦故事里过得跌宕起伏,唯一不如意的是,阿帕每晚都去老市场晃,但从没晃见过宗杭说的那个女人。
不知不觉,两人每次对话,都离不了那个女人,宗杭半堂心理课也没学过,天天在那给她做心理侧写:
——一般在老市场区摆摊的,都是本地人,她一个中国人混在里面,肯定有问题,背景复杂;
——反社会人格,见不得人家好。普通人怕惹事,遇到这种情况,顶多说个“不知道”就完了呗,她根本就没有创建和谐社会的意识,就想挑事;
——心理扭曲,谁会在脚踝上刺“去死”两个字?脚是拿来走路的,走一步一个“去死”,多不吉利!
……
分析得头头是道,以至于自己都有错觉:虽然连照面都没打过,但他早已看穿她的心肝脾肺肾。
完了还不忘催一把阿帕:“你赶紧找啊,再找不着,我都要不生气了。”
是的,他是典型“好了伤疤忘了痛”的性子,打铁趁热,和泥趁水,淘宝收到烂东西,当时气地跳脚想给个差评,隔两天就懒得费事了。
所以报仇必须趁着悲愤的热劲未散——日子一天天过去,伤口不疼了,生活安逸了,气渐渐平了,他那颗要讨个公道的心,也没最初被打时那么骚动了。
偶尔换位思考,还挺能体谅别人的:马老头想跑嘛,当然就坑他了;那女人贪小便宜嘛,当然就卖他了;柬埔寨人流血了疼嘛,当然就揍他了……
我靠不能再思考了,再思考全是他的错了。
***
这天晚上,隔壁的动静很大。
宗杭给前台打电话:“我隔壁住了谁啊?度蜜月的?”
那头回:“左边没人,右边住了个单身男客,中国人,二十七岁,叫丁……字不认识。”
保护客人隐私这事,也就对外宣称一下,对内素来深挖。
宗杭回过味来:“他召了那个啊?”
那头回:“嗯哼。”
召就召吧,柬埔寨虽然没有明确说这事合法,但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宗杭躺回去。
床头的那堵墙咚咚的,跟要塌了似的。
解决生理需求是很重要,但他睡觉也是生理需求啊,更何况,他还是伤患。
受宗必胜多年打压,宗杭不习惯暴力反抗,表达愤怒的方式隔靴搔痒,近乎自欺欺人。
他拿手敲了下墙,说:“能不能小声点啊?”
那头要能听见,才真出了鬼了。
宗杭安慰自己:一次能多久,熬过去了就算了。
万万没想到,数羊又数羊,绵绵无绝期。
他终于怒气渐炽,临到界点时蹭地翻身起来,一拳砸在墙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怒气宣泄出来,那头依然故我,他自己倒先犯了怂,一会觉得这样怪不合适的,一会又怕把同胞惊出个不举,辗转反侧,过了很久才睡着。
***
宗杭养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送上门的,送餐服务员不知道他前一晚缺觉,第二天正点上门。
接了餐,想再睡回笼觉,说死睡不着了,洗漱了出来,脑袋昏沉沉的,索性先上露台吹会风。
才刚站上去,一个懒腰还没舒开,边上有人说话:“昨晚就是你敲墙啊?”
宗杭吓得一个激灵。
转头看,隔壁露台上站了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中国女人,穿了件半透纱的豹纹吊带衬裙,褶皱的裙边拂在雪白的大腿根,深v的前领,大半的胸都露出来了,一侧的胸上有粒小红痣,极其妩媚显眼。
宗杭赶紧闭眼扭头,语无伦次:“不是我……你也多穿点,你站这么高,不怕人看见啊?”
那女人没料到他会是这反应,笑得直不起腰:“我都不怕人看,你怕什么啊,什么时代了,比基尼没看过啊。”
胡说八道,你那能是比基尼么,人家比基尼,哪怕是三点的,至少该挡的地方不含糊,你呢,你那下头穿了吗?
宗杭真是没眼看。
过了会,那女人说:“哎,你转过来吧,我裹上了。”
宗杭半信半疑,还怕是有诈,一眼紧闭,另一眼眯缝着、跟瞄准似的慢慢转头:还真的,她把玻璃门里的白纱帘拽出来裹在身上,把人裹得跟巨大的蚕茧似的,还露个头。
那女人上下打量他,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她做这行,阅人无数,一眼就能看出男人是不是干净、是不是玩家,宗杭这样的,离着她的世界太远,她反而愿意亲近,像逗弄小孩儿找乐子,自己也放松。
宗杭说:“你就是那个……”
说到一半刹了口,一时间,想不到比较委婉的称谓。
那女人倒不在乎:“是啊。”
宗杭紧张,居然真是。
按说为了出淤泥而不染,他应该离这样的人远点,但人家正态度很好地冲着他笑,他要是走了,显得很不礼貌。
露台隔得不远,他探头朝那头的玻璃门内看了看:“你那个……朋友……”
“你说我客人啊,一大早就出去了,他国内来的,说到柬埔寨来找人。”
又是找人,宗杭瞬间想起马老头。
“那你……还不走?”
“他说我按摩技术好,包了我一周,我这一周都待这儿……哎,小帅哥,你是不是被人打了?”
快一个月了,头脸虽然消了肿,但血瘀青痕还是在的,包括左手无名指上套着的那个骨折固定器,像清宫老佛爷长指甲的护套,永远支楞着、翘着,得亏伤的不是中指。
宗杭说:“我出去玩,突突车翻了,摔的。”
那女人了然:“来旅游啊,吴哥窟看了吗?最喜欢哪?班蒂丝蕾还是塔布隆?”
宗杭跟听天书一样,含糊作答:“我还没怎么参观,想先看两本书,了解一下。”
那女人轻车熟路地指导他:“可以看看周达观的《真腊风土记》,来这的法国人人手一本,你要想了解一下艺术赏鉴,看蒋勋的《吴哥之美》也行。”
宗杭有点懵,不知道该怎么接:他不知道蒋勋是谁,但听这名字,听这书,都觉得怪有文化的样子。
那女人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怎么,我这样的人,就不该看书,就该每天围着男人、钱、化妆品、衣服转?”
说完,没等宗杭开口,纱帘一甩,进屋了。
宗杭心里一沉。
坏了,得罪人了,他得解释一下,他不是觉得她不该看书,他是以为她不会看……
正想着,那女人又出来了,原来是嫌裹着纱帘又热又闷,回去换衣服了——她双手并用,正把套过头堆在腋下的衣服从胸线的位置往下一拉一抖……
水蓝波纹底带桃红色盛放大花的长裙瞬间水样泻下,泻过纤细腰线,泻过织花绣锦的三角内裤,一路泻到脚面。
然后走上露台,绚丽长裙色块浓重,一动起来,蓝色的水光潋滟,桃色的灼灼其华。
她说:“我就特别喜欢看文化人写的书,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宗杭觉得自己气场气势气度都让人给压了,很老实地摇头。
“文化人尊重人,沟通起来自在,一般人看我这样的,都是乜着眼看,认定了你没脸没皮。文化人不一样,他觉得你有心,要么也写不出《茶花女》啊,《羊脂球》啊。”
宗杭插不上话,两本都是只闻其名,从没读过。
他力图让话题通俗一点,不然太暴露自己的浅薄了:“你叫什么名字啊?”
“井袖。”
“锦绣中华的那个?”
“不是,古井的井,原先叫井秀,秀气的秀,我嫌太土,改水袖的袖了。”
井袖说,她原先在昆明当按摩师,男朋友先来的柬埔寨,把这吹得多么多么好,钱多么多么容易挣,她脑子一热,辞了工作,也来了。
到这才知道是被忽悠了,人要是能力有限,挪再多地方也没法飞黄腾达,几次大吵之后,男朋友找了个新欢,她找了份泰式按摩的工作。
环境污浊,近墨者黑,加上自己心志不坚,没过多久就半推半就下了水。
不过这下水并非泥沙俱下来者不拒:据她说,如果是自己先对客人心动,对方也有意思,郎有情妾有意的,那她不介意跟心仪的男人春风一度。
宗杭原本以为,做这行的,或为生活所迫,或为境遇所累,背后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血泪,看到井袖,才知道是阅历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她完全是个异类,随遇而安不说,偶尔还津津乐道。
比如她对这次的客人就挺满意的。
“年轻,又帅气,肌肉练得漂亮极了,不像你,宗杭,你现在是仗着年轻、脸好看,过几年,肉松了,形塌了,肚子挺了,你就不能看了。”
宗杭翻了个白眼。
“他是北方人,我就喜欢北方男人,还有啊,他说他的老家离黄河壶口瀑布很近,壶口瀑布,一听就是很特别的地方。”
宗杭说:“那是你看上他了,他家住高粱地里,你也会觉得很特别的。”
这突突车酒吧是她的,柬埔寨人只是包租,定期跟她分账,不止突突车,在洞里萨湖上的水上村庄,她还包租了一条简陋的小木船,就是那种独木舟一样的、带着螺旋桨、供游人乘坐看风景的小木船。
这还远远不止。
据说,溯着湄公河而上至老挝,而下至越南,遍布她的包租业务,她像个手眼通天的跨国包租婆,把租约签遍大河流域,而且,跟那些大手笔买楼修路的富豪不同,她做的,全部是小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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