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衫落拓
她言辞听起来十分恳切,可是眼神偶尔闪烁,高翔并不尽信她的这一番话,然而一想到陈子瑜,再也无心探究母亲在这件事里起的作用,只能点点头:“这样最好,我先走了。”
高翔发动车子离开,心情有说不出的郁躁。他当然明白母亲托付他办的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之所以屈服,只是因为和父亲商量后,不愿意听凭陈子惠真的把这件事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他完全没想到刚一开始跟于佳谈就已经难以为继,于佳的指责让他无言以对,辩解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看着于佳眼里深切的悲哀,他明白即使他再怎么尽力措辞委婉,一经硬着头皮开口,其实跟母亲上门威胁一样残忍。
左思安出人意料地走出来,更让他震惊。
这是他头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子,他受到的冲击甚至比听到陈子瑜犯下强奸罪还要大。她个子不高,头发凌乱地扎成一个马尾,面色苍白,脖子细长,下巴瘦得尖削,略有些弯弯的眼睛黯淡无神,下面挂着黑眼圈,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大号校服,除了腹部似乎微微隆起以外,他眼前站的分明只是一个尚未发育的普通少女,面孔带着稚气,看上去比14 岁这个年龄甚至还要小一点儿,从身材到长相都引不起正常成年男人一点儿遐思。
罪恶感。他想,只有这个词能描述看到左思安后强烈的持续不安了。
隔了一天,于佳打了高翔留给她的电话,她的声音喑哑而充满苦涩:“请你过来一下。”
他再度去左家,左学军仍然不在家,左思安卧室的门仍然紧闭着。于佳面色有些憔悴:“你们赢了,我丈夫昨天被胡书记叫去谈话,明天还要赶去省城汇报情况,接受调查。我女儿连续一天一夜拒绝吃饭,逼着我答应你们。”
高翔连忙说:“我已经叫我母亲写了情况说明交到县政府,并且保证再不提这件事。如果有必要,她可以接受调查做证,收回对左县长的所有质疑。”
于佳的表情没有丝毫缓和,但似乎已经没有力气愤怒,神情冷漠地说:“我们谈细节吧,请注意,不是商量,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说得十分简洁:送左思安去刘湾,寄居在王玉姣的大哥家里,请她大嫂梅姨照顾直到生产。等左思安怀孕满九个月就去做剖腹产,高翔必须提前半个月住到刘湾,保证一出意外情况,马上开车将左思安送到县城医院。其他陈家人一概不许过去打扰,孩子生下来后由他们直接抱走,再不必联系。
不出高翔的意料,于佳断然拒绝了他小心翼翼提出的物质补偿条件。
高翔回家转告父母,高明一百个不赞成,陈子惠却在这段时间里头一次露出笑意:“我就知道你能够取得他们的信任。看吧,你果然说服他们了,而且争取到了对我们这么有利的条件。”
这个夸赞让高翔满心不是滋味,高明更是恼火地质问妻子:“你凭什么把儿子牵扯到这件事里面?”
“你现在动不动跟我吵架算怎么回事?这孩子我要定了,小翔要是不去,我也有办法让他们妥协。我又不是让小翔去接生去带孩子,他只需要在那个村子里住半个来月,问题就解决了,有什么不好?”
高翔眼看两人又要争执起来,只得说:“确实没别的办法了,就这样吧,我会把省城的工作安排好。”
话是这么说,其实他心底充满犹疑。去一个偏僻的村子里生活半个月倒还罢了,他的任务竟是看着一个受害少女生下孩子,再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
无论怎么开解自己,他都没法儿把这一切看得顺理成章。
11 月初的一个清晨,高翔开着家里的一辆切诺基,按约定时间到了左家楼下。过了五分钟,于佳和王玉姣领着左思安下来,她们刚上车,左学军突然从另一条路上走过来,一把拉开右边车门:“小安,下来。”
高翔惊讶地回头,只见于佳恼怒地说:“你终于肯回家了?”
左学军不理她,重复地说:“小安,下车。”
左思安坐着没动,低声说:“爸爸,让我去吧。”
左学军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拖她,高翔大惊,马上下车:“左县长,你会伤到你女儿。”
王玉姣也说:“左县长,这使不得,万一摔着会流产的……”她被左学军阴沉的脸色吓得不敢说下去。
左学军将左思安拉下车,抓着她的胳膊往家里走,她被拖得踉踉跄跄,已经失去平衡。于佳赶过来拦住丈夫,一手挽住女儿,压低声音说:“你疯了吗,非要在外面闹?”
“你居然让女儿做这种交易,你根本不配当她的母亲。”
于佳气得微微发抖:“是的,我不是好母亲,我没尽到当妈妈的责任。那么你呢?你是一个好父亲吗?想想这段时间你都做了些什么。你自以为光明磊落,不跟任何人做交易,不肯多为女儿着想,不顾后果把事情闹大,才把女儿逼到今天这个地步。”
这个犀利的指责让左学军的面孔扭曲,左思安挣开于佳,尖利地叫:“妈妈,别说了。”她抱住父亲紧紧握成拳头的手,仰头看着他,满面泪水地哀求着:“爸爸,别跟妈妈吵架,不怪妈妈,是我逼她这么做的。很快就能过去,我们就可以回家了。”
左学军看了一眼女儿,马上将头扭开,脸色发青,胸口起伏,完全说不出话来。这时楼上有些窗子打开,有人探头出来窥视着。左思安放开她父亲,断然转身:“妈妈,我们走吧。”
高翔发动车子驶离宿舍,车内气氛沉闷得可怕,坐在副驾座上的王玉姣搭讪地说:“小安,你还好吧?”
左思安茫然看看她,没有回答。
“要是肚子不舒服一定要讲出来,我当年在生小超之前还怀过一胎,不小心摔倒流产,大出血,幸好大嫂在家救了我,太受罪了……”
于佳心烦意乱地打断她:“王姐,别说了。”却还是不放心地摸女儿的额头:“小安,要不然我们先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左思安侧头避开她的手,“我没事。”
高翔无心讲话,王玉姣除了指路,再没说什么。于佳与左思安坐在后排,都异样沉默。除了母亲问女儿要不要喝水,女儿摇一摇头外,两人全程再没有讲话。于佳满怀心事,一直呆呆出神,左思安则缩在车子左边靠窗处,扭头看着窗外,跟母亲没有任何交流亲昵。
从清岗县城出来,是一条双车道的县级公路,开了40 多公里后,高翔按王玉姣的指点,从公路下来,沿着一条狭窄而坑洼不平的土路驶进刘湾,他庆幸开来的是越野车。他将车停在池塘边唯一一块平整的空地上,拎起行李,跟着她们走向刘家。沿路有三三两两看热闹的人走出来,确实如王玉姣所言,基本没有青壮年男人,大多是老弱妇孺,而且多半姓刘,相互之间有着或远或近的亲戚关系。他们与王玉姣打着招呼,眼睛瞟向高翔、于佳和左思安。
王玉姣回了村子,顿时自如了很多,与他们寒暄着。
“城里几个亲戚来了。”
“我马上还回去,清岗那边有事丢不开。”
“还是得等过年才能回来。”
“小超成绩好着呢,又考了班上第一,在全年级排在第二,他还得了省里数学比赛的一等奖。”
……
高翔只见于佳神思不属,脚步迟疑地落在最后,而左思安亦步亦趋地紧跟着王玉姣,将头垂得低低的,肩微微佝着,仿佛竭力想将自己在众人的目光下隐藏起来。他再也忍不住,放慢脚步,等于佳过来轻声对她说:“于老师,请安慰一下你女儿。”
于佳如梦方醒,看向四周,失去一向的冷静,眼中突然涌出泪光:“我不该同意把女儿丢在这里,可是我还能怎么做?”
高翔无法作答,只能说:“于老师,两个月时间很快会过去。”
“然后呢?然后大家可以重新开始?”她神情惨淡,“出门之前,我拿这话对女儿讲,她一双眼睛看着我,看得我心虚到舌头打结,连自己都哄不过。”
“我保证会照顾好她,把她送回你身边。”
梅姨已经站在了自家门口,那个时候的她只40 来岁,中等个子,短发抿在耳后,衣着简朴,与村民没什么两样。不过她请他们进去,谈吐大方,举止利落,丝毫没有一般农妇的束手束脚。她对左思安的态度更是十分自然,招呼她坐下,让她挽起衣袖,给她量了血压,嘱咐她午后温度比较高,可以脱一件外套,然后端出才做好的桂花红糖米糕请他们品尝,左思安好像略微放松了下来,小声说:“好香。”
一个小女孩从梅姨身后探出头来,说:“这些桂花都是我从我家院子里那棵桂花树上采下来的。”
“叫小安姐姐。”梅姨含笑介绍着,“小安,这是我女儿晶晶,比你小三岁。”
看到差不多同龄的女孩子,左思安吃了一惊,却又似乎放下心来,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完之后,梅姨安排她进右边厢房休息,她顺从地进去,甚至没有看于佳一眼。
于佳面前的糕点一口没动,眼里已经含满泪水,努力忍着才没有流出来。
“别让不相干的人过来打扰她,把她当怪物一样参观。”于佳恳求地看着梅姨,“她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好奇的目光。”
“放心,村子里的生活很平淡,谁家有客人来都会引起一阵议论,也就是议论而已,他们没什么恶意。而且农村早婚很普遍,我给好几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接过生,他们不会对早早生孩子这件事太好奇的。”
于佳的脸扭曲了一下,显然没法儿觉得宽慰。
“就算我弟媳妇没有郑重托付我,我也是母亲,也有女儿,能够体谅你的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于佳轻声说:“谢谢你,梅姐。小安刚刚做了检查,情况还算好。我尽量每周过来看她,有什么事,请马上给我们打电话。”
高翔补充道:“我也会经常过来,我把手机号码给你,会24 小时开机。”
梅姨点头答应下来。
3 _
晶晶的学名叫刘雨晶,是一个活泼聪颖的11 岁女孩子,在镇上小学读五年级。她对于佳为左思安打包带来的那些书十分有兴趣,一边翻看,一边发问,左思安机械地做着回答。
“《海底两万里》是讲什么的?”
“是一本法国人写的科幻小说。”
“《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呢?”
“也是这个法国人写的。”
“小安姐姐,这本《爱丽丝梦游仙境》好看吗?讲什么的?”
“我还没看完,讲的是一个叫爱丽丝的女孩子,掉进了兔子洞,碰到了很多怪事……”她打住,茫然看看四周,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掉进了某个兔子洞内,所经历的一切都显得如此荒诞不经,而且恐怖。她一直不愿意再想起的那个下午突然跃上她的心头,她用力闭上眼睛,却无法阻止一个个混乱的画面从眼前掠过。
“……小安姐姐,小安姐姐。”她睁开眼睛,晶晶有些惶惑地看着她,“你怎么了?”
“没事。”
要确认自己没事,对于左思安来讲,几乎是一个不可能的任务。
然而,梅姨似乎天生具备安抚恐惧、将日子整理平顺的母性。她17 岁那年还是大城市的单纯的高中生,随着知青下乡大潮来到了这里,学习干各种陌生而艰苦的农活,手指与肩头很快磨出厚茧,历经多次返城希望破灭的打击,与一个老实的农民结婚,被树立成扎根农村的典型。各种荣誉并不能抵消生活的困顿,旧日同学纷纷离去,她的一儿一女相继出生,而荣誉也随着时代变迁烟消云散,她成为一名乡村医生,赢得村民的尊重,最终融入了当地。
最初左思安对梅姨是警觉的。但是梅姨并没有做出任何尽快拉近两人距离的努力。相反,她尊重左思安的疏离自闭,既不像于佳那样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到她,也不像王玉姣那样不遗余力地表达同情的同时又不自觉地流露好奇。她对左思安表露的关心与对待自己的女儿没什么二致,没有任何不自然的感觉。
而晶晶正如刘冠超说的那样,是一个个性开朗的可爱的女孩子,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左思安根本无法拒绝她的友善。
这个家庭的两个成员都没有用任何特别的态度对待左思安。每天早上,梅姨同时叫左思安与晶晶起床,安排她们吃早点,打发晶晶独自步行近50 分钟去镇上的小学读书,如果没有出诊,也没有病人上门,她就去家里的菜园干点儿农活,天气好的话,她会带左思安一起过去,一边浇水施肥,一边与她闲聊,教她辨认农作物。
下午晶晶放学回家,会跟左思安一起做作业、聊天、听收音机。到了晚上10 点钟,她们会准时熄灯睡觉。梅姨的家随时会有村民登门求医,左思安最初多半把自己关在东边厢房里,但渐渐她发现,村民虽然也会好奇地打量她,可是那种好奇不带任何恶意,他们似乎对细节容易惊奇,对别的事情却有一种微妙的理解与尊重,很快便适应了梅姨家里多了一个女孩子,根本不会反复揣测议论。
哪怕左思安仍旧郁郁寡欢,也在不知不觉中跟上了这里的生活节奏。她对于周围的环境和别人的情绪变化有着高度的敏感,几乎不用抬头观察就能察觉出细微的不同。在这里,她的身份是一个受到尊重的客人,而不再是“从省里来的那个副县长的出了事的女儿”。意识到这一点,她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放松了许多。
高翔在隔了几天的周末准时过来,他仿佛知道左思安不愿意与人近距离接触,总是站在离她几步开外的地方。不管是提醒她厢房内光线不够好,最好挪到天井来看书,还是问她有没有想看的书、想吃的东西,他下次可以买了带过来,她都没有什么反应。他碰了钉子,也并不恼怒,态度始终保持着平和。
晶晶倒是马上跟他混熟,央求他:“高叔叔,能不能帮我带一本这个月新出的《童话大王》,我想看上面的连载,学校订的一本不知道被谁弄丢了。”
他答应下来,隔了一周,果然带来晶晶要的《童话大王》,还有大堆其他书。对左思安来讲,不管晶晶跟他如何谈笑风生,他也只是不需要她理会的陌生人而已。她对他的来访视若无睹,而母亲的探访就没那么简单了。
于佳积压了大量工作,过了一周才从省城转两道班车过来看望女儿,然而左思安看到她一个人进来,并没有任何惊喜的表情:“爸爸呢?”
“他很忙,我直接从省城过来的。小安你看,我给你带来了……”
她眼神一黯,挣开于佳的手便回了房间,对那些带来的东西看也不看。
她知道母亲是伤心的,可是,一方面,她无法忍受母亲看着她时那种努力想表现得开朗坚定,却无时不流露着忧愁烦恼的眼神,这个眼神比任何人的好奇都更让她难过;另一方面,她更无法接受父母之间近乎决裂的现状。
于佳还要赶回去的班车,无法久留,在梅姨的劝慰下,只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听着梅姨送母亲出去,左思安的心里空落落的,呆呆地望着窗外出神。她想,也许父亲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疼爱她了。这个念头潜伏在她心头已久,此时绝望地爬上来,让她只想大哭,可是她胸口沉重,眼睛酸涩,没有办法哭出来。
梅姨进来,将一碗桂花酒酿放到她面前的桌上。她低着头,酒酿的热气润湿了她的眼睛,一滴泪水终于滴进了冒着热气的碗中。
“你妈妈不会怪你的。做父母的永远没法儿真的责怪自己的儿女,他们怪得更多的是自己。”
梅姨没有追问原因或者责备她的无礼,这样的体谅让左思安更加难受。
她当然知道母亲不会怪她,可是那又有什么用,一切似乎都走到一个错误的轨道上,无可挽回,更没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了。一想到这一点,她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地涌了出来。
梅姨拿开她面前的碗,抱住了她,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这个怀抱温暖,隐约有着桂花甜馥的气息。她从来不是缺乏关怀的孩子,却在这半年来远离了正常的关爱。僵了片刻,她因为无声的哭泣而绷紧的身体松弛下来,将头更紧地贴近了梅姨。
4 _
到了周末,高翔再次开车从省城去刘湾。他多少担心左思安的状态,不过他想,处于这种情况下的14 岁少女如果表现如常,谈笑自若,反而才是不正常的事情。以他的身份,定时探访已经会让她受惊,再去表达关切,恐怕更增困扰。
这时已经入冬,第一次寒潮过后,天气难得连续晴好,太阳照得暖融融的,如同小阳春一般。院门敞开,他在外面便看到左思安坐在那棵大桂树边晒太阳,身边坐着晶晶,晶晶面前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摊着书和作业本。
不过这小姑娘显然没专心做功课,说了句什么,咬着笔伏到左思安肩头大笑,左思安没笑,可是脸罩在阳光下,不像先前长时间待在室内那样晦暗,表情也不再木然。
高翔走过去,左思安照旧对他视而不见,晶晶跟他打着招呼,他把买的大包杂志书籍递给她,这是梅姨唯一允许她收的礼物,她高兴地说:“现在有好多同学跟我借书看,我打算看完以后送给学校图书室。”
“如果想送给学校,下次我再多买一些书过来。”
“谢谢高叔叔。”
高翔走进去,还能听到晶晶咯咯的笑声不断传来。他想,左思安有这样活泼的女孩子做伴,应该对她大有好处。他跟梅姨打招呼,梅姨刚出诊归来,正在整理药箱。
“梅姨,她的身体情况怎么样?”
“她吃得太少,恐怕营养会跟不上,另外,她的脚踝有点儿浮肿。”高翔发怔,梅姨解释道,“怀孕时出现浮肿是正常的,如果浮肿突然加重,体重急增,就得注意会不会是妊娠中毒症。”
“现在需要送去医院吗?”
“不用,我给她做的菜已经减少了盐分,让她控制喝水。应该不会有大问题。”
“那我就放心了。”
然而梅姨摇头:“这孩子心事很重。她妈妈差不多每周过来一次,她不怎么肯跟她妈妈讲话,每次都追问她爸爸为什么不来,她妈妈说她爸爸最近工作很忙,没时间。我就不懂了,当妈妈的在省城上班,在忙一个科研项目,来这里要转两趟长途车,都挤得出时间;当爸爸的就在清岗工作,反而不来。
每回她妈妈一走,她都会好长时间不说话,我看她嘴上不说什么,心里肯定是难过的。”
他没法揣测别人家里情况复杂到什么程度,不免有些恻然。这时,外面传来晶晶清脆的声音,“小超哥哥,你回来了。”
高翔与梅姨出来,只见左思安那个瘦小的同学刘冠超推着一辆高大的28旧自行车,背着书包站在门口,正与两个女孩子讲话。梅姨惊讶地叫:“小超,你怎么回来了?”
刘冠超支好自行车,擦着额头的汗水,小声道:“大婶娘,我给小安带功课过来了。”
“你这淘气孩子,肯定是瞒着你爸妈跑回来的。”
他嘀咕着:“你别告诉我爸,不然他又得打我。”
“不用他打你,这四十多公里的路,你一直骑自行车过来,屁股也得磨破了。”梅姨伸手探进他的后衣领内,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赶紧进去换件衣服,小心着凉了。”
“不用换,我一会儿骑回去还得汗湿。”刘冠超赶着把书包里的书拿出来递给左思安,“笔记我都带来了,你有不懂的地方就记下来,我下次回来给你讲。”
左思安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作声。
“这些是周练跟月考的卷子,我找老师要了一套,等我走了,你试着做做。”
左思安仍旧不说话。
“别担心,我给你补课,下学期你一定能跟上进度,我们都能考上清岗高中。”
她凄凉地笑,终于开了口:“别傻了,我不会回清岗中学了。”
“那怎么行?”刘冠超急了,“你连初中都不读完,以后能做什么?”
梅姨拍拍他的肩膀:“小超,小安的妈妈说已经安排好,让小安回省城继续读师大附中的初三,那也是很好的学校。”
刘冠超怔住,隔了一会儿固执地说:“不管你在哪儿读书,我都得给你补课。”
左思安头一低,没再说什么。
等刘冠超给左思安讲完功课,高翔提议他将自行车放在他的后备厢里,带他回清岗,他摇头谢绝,梅姨瞪他:“这是犯什么倔?小超,让高叔叔带你回去。不然我跟你爸爸讲,你以后就别想偷着跑回来。”
刘冠超不再说什么,坐到车子的后排座位上。高翔开车驶出村子上了公路,问他:“左思安的爸爸还住在那里吗?”
他没得到回答,有些诧异地看后视镜,发现刘冠超正警觉地盯着他,不禁有些无奈:“你觉得我也是坏人?”
刘冠超显然默认了。
“我没恶意,只想找她爸爸谈谈……”
“你不要去打扰左叔叔,他不会愿意再看到你们家人的。”
高翔只得承认,左思安与刘冠超这样年龄的孩子眼里的世界非黑即白,他不可能被当成好人。而且刘冠超说得不无道理,不管他用意如何,他出现在左家任何一个人面前都是一种打扰。
刚一回到清岗县城,刘冠超便要求下车,高翔把车停下说:“我每周都会去刘湾。我把电话号码给你,如果你也想去,征求了你父母同意,给我打电话,我带你过去。”
刘冠超摇头:“不用了。”他连再见也不肯讲,骑上自行车一溜烟跑掉了。
高翔无可奈何,却也佩服这瘦弱的男孩子的韧劲和原则性。
工作和探访差不多占据了高翔所有的时间,他唯一能对女友做的解释是他舅舅意外身故,他需要在每个周末回清岗陪伴外公。他看得出孙若迪充满疑惑与不安,欲言又止,可是他没法儿安抚她了,只想,等这一切结束,生活就可以重回正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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