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时间的彼岸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衫落拓
住后面厢房的晶晶被惊醒了,吓得带着哭音地叫:“妈妈,妈妈,怎么了?”
她呆呆地站着,失去了行动的能力。这时高翔冲了进来,捡起羽绒服胡乱裹住她,半拖半抱地将她拉出左边厢房,同时高声安慰晶晶:“没事,别害怕,晶晶,你妈妈出诊还没回来,叫我过来替你们锁好门,我不小心把镜子碰倒了。你睡吧,没事的。”
那边晶晶“哦”了一声,放心地重新睡下。
左思安本能地用力想挣脱他的手,他却没有放开她,同时轻声说:“你也别怕,我没有恶意,拉你出来,是怕碎镜子伤到你。”
她没有回答,只愣愣地看着他,仿佛他是个陌生人,从来不曾在她面前出现过。
这个失神的状态把高翔吓到了,他将她带回她的房间:“你……要不要喝水?”她仍旧不说话,他刚一松开她,她的羽绒服便向下滑落,他赶忙替她拢上,手忙脚乱之际,她突然甩开他的手:“你出去。”
高翔尴尬地退到门口:“小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不过现在已经八个月了,时间过得很快……”
他停住,他发现左思安苍白的面孔上有一双形状酷似她父亲的眼睛,并不很大,睫毛长而上翘,黑白分明,有一个完美的弯弯弧度,正常情况下应该是就算不笑也微带笑意,可是现在却满含愁苦,带着血丝,瞳孔放大得有些异样。正如他在左学军的暴怒痛苦面前无话可说一样,他也根本没什么办法可以安慰这个女孩子。
她突然开了口:“时间确实过得很快,快得我甚至都记不清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我搞不懂我的肚子里有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一定是个幻觉,是个噩梦,我要做的就是弄醒自己。只要我醒了,我的肚子会重新变平,我爸爸妈妈会重新在一起,我可以重新回学校……可是这个梦长得怎么也做不完……”
“会结束的,小安,我向你保证,这一切都会过去,以后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你的生活。”
她盯着他,突然抖落肩头披着的羽绒服,双手捧住自己仍旧暴露在外的肚子说:“你拿什么跟我做保证?你现在就把这里面的东西拿走,你们要的无非就是这个,对不对?好吧,拿走,我再也受不了了。”
高翔大惊,顾不得什么,走过去捡起衣服重新牢牢裹住她,她似乎还要挣扎,他按住她的肩膀,低沉着声音喝道:“别闹了。”
她吓得身体一僵,呆呆看着她,他看着她的眼睛:“小安,这不是梦,我没法儿像安慰晶晶那样告诉你,什么也没发生,只管去睡。你今天可能会睡不着,明天可能还得面对同样的情况,短期以内,你被困在了这里。可是有一点我可以确定,这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的眼睛里空荡荡的,他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在听,只能继续讲下去:“你父母之间有什么问题,他们会想办法解决。你如果伤害了自己,他们会更难过,我今天去见过你父亲……”
他已经词穷,而她终于回过神来:“我爸爸有没有说什么?”
“他工作很忙,”他横下心,“他很想你,他说……等这件事过去,他会接你回去。他希望会看到你好好的。”
她怔怔地站着,仿佛努力消化着他说的话,眼泪却扑簌簌落了下来。
“去睡吧,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依旧没有动,他已经彻底词穷。正在这时,外面大门一响,梅姨回来了,他情不自禁暗暗嘘了口气,同时感到羞愧。梅姨走了进来,一脸疲倦,惊讶地看着这个场面,高翔正要开口解释,她却马上微微摇头示意,放下手里的药箱,接手搂住了左思安,柔声说:“小安,上床吧,梅姨陪你说说话。”
高翔退了出去,关上了厢房门,走到院中,听到梅姨镇定的声音:“小安,我经历一些事情的时候,比你现在的年龄要大一些,可是跟你一样害怕……”
寒风扑面吹过,那棵大桂树繁茂的枝叶婆娑而动,高翔打了个寒噤,走出院子,掩上大门,下意识拉紧门环,似乎要与里面那样深重的恐惧、绝望和愤怒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他为这个念头感到更加愧疚。
可是他想,梅姨可以充当安慰者,充当一个临时的母亲,而他扮演的角色甚至还是造成她现在境遇的一个环节,他确实没法儿帮她。他内心充满无力与罪恶感。
墙内有隐约的啜泣声如同游丝般传来,并不真切,他不自觉地侧耳细听,除了呼啸的风声,又似乎再没有其他声音。笼罩着刘湾的寒冷冬夜仍旧寂静如常,完整得没有一丝缝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7 _
山村冬天的夜晚漫长得仿佛看不到尽头,高翔辗转难眠,一直下意识地留心着外面的动静,折腾了不知多久才蒙睡着,再一睁眼睛,外面天色明亮,他一惊,连忙看时间,不过早上六点。他起床一看,发现昨晚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雪,窗外已经积了薄薄一层,细碎的雪花还在洋洋洒洒地飘着。
他走出来,看到晶晶在院中努力收集不算厚的积雪,鼻尖和小手冻得通红。“高叔叔,快帮我把那边挂的篮子拿下来。”
高翔把屋檐下挂的篮子递给她,她拿了铲子,起劲地把雪铲进篮子里再搬过来,他看得摇头:“你要干什么?”
“堆个雪人玩。”
他失笑:“这点儿雪只够你堆个兔子出来的。”
“雪要是能再下大一点儿就好了。小安姐姐说她读五年级的时候下过好大一场雪,她爸爸特意请假带她去公园打雪仗。”晶晶露出羡慕的表情,“她爸爸可真好。我爸爸从来不跟我和我哥玩。”
“也许你爸爸只是太忙了。”
晶晶悄声说:“我妈才忙呢,我爸一点儿都不忙,我哥说他就是不喜欢我们。”
高翔苦笑,不经意一转头,看到左思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出来了,正站在屋檐下。她仍旧穿着那件厚厚的长羽绒服,双手拢在衣袖内,神情安静,没有被晶晶高昂的兴致感染,但也丝毫没有头晚对着镜子处于崩溃边缘的痕迹。他们的视线相遇,左思安的目光越过他,投向远方,仿佛没有看到他一样。
“晶晶,你妈妈呢?”
“在做早饭。后院没人走,雪肯定多些,我去那边弄点儿过来。”
这时梅姨出来了:“晶晶,别疯了,赶紧吃了早点去上学。马上要考试了,不许迟到。”
晶晶只得悻悻地放下篮子,同时嘀咕着:“你又不让我去考清岗初中,镇上的中学随随便便都能考上,用得着紧张吗?”
“我不能丢下这里的医务室和病人不管,跟着你去清岗陪你读书照顾你啊。”
“不用你跟过去,我可以住二叔二婶家,正好跟小超哥哥一起上学。”
梅姨还没来得及说话,左思安先开了口:“不,别住他们家。”她声音尖锐而急促,几个人都惊诧地看着她。她低下头,谁也不看,声音清晰地说:“晶晶,你如果想去清岗读中学,可以申请住校,学校里面是安全的,别的地方谁叫你去你都别去。”
她先走了进去。梅姨安抚地拍了一下晶晶,说:“等你爸回来过年的时候,我再跟他商量一下你去哪里读中学。先进去吃早点吧。”
高翔意识到,左思安大概多少知道了刘冠超姐姐的事,他有些恻然,却也不愿意多想,一回头,发现梅姨眼中也有阴影,神情怔忡不定。
“梅姨,晶晶很聪明,成绩也不错,如果她想去清岗读书,是一件好事。”
他补充道,“小安说得没错,学校里是安全的。”
梅姨苦笑:“我倒不完全是担心安全。农村多少都有些重男轻女,晶晶的爸爸不会同意花钱送她去城里上学。等下个月,他和晶晶的哥哥就该回来过年了,我再试试看能不能说服他。老二家也是一样的,当初他们家雅琴读书成绩也不错,老二硬是让她初中毕业去读护校,好早点儿出来工作。唉,那女孩子……”她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梅姨,回头我配一面镜子送过来。”
“不用了,一面旧镜子又不值什么。小安没伤到自己就好。”
“梅姨,小安今天看上去情绪平静了很多,多亏有你开导安慰她。”
“唉,一个外人,再怎么掏心掏肺,也只是安慰罢了。可怜的孩子,被逼着在这个年龄承担这种事,太难为她了。她跟我说,她想早点儿去医院动手术。”
高翔有些迟疑:“会不会太早?好像还没满八个月。”
“我再劝劝她。”梅姨揉着太阳穴叹气,“不过小安还没发育好,骨盆窄,不可能顺产。于老师觉得小安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她也再受不了拖下去,一直在跟我商量做剖腹产手术的时间和地点。我尽量再劝劝她,你还是让你家里也提前做好准备吧。”
高翔知道他母亲听到提前生产的消息,必定会唠叨,可是又不能不通知她。他踏雪走出村子,到靠公路的地方,拨通家里的电话。
陈子惠果然大发牢骚:“太不负责任了,早产的孩子身体会差很多。再怎么想卸包袱,也不差这一个月半个月,等到足月再生不好吗?你怎么能同意他们这样做?”
“我有什么立场反对?”
“她的肚子现在有多大?”
这个近乎无厘头的问题让他记起昨晚站在镜子前的那个女孩,他顿时有些烦躁:“我不知道。”
“要不我去省城再找她妈妈谈谈,劝她……”
“妈妈,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陈子惠被问得怔住,隔了好一会儿才发怒了:“高翔,你这是跟妈妈说话的态度吗?那孩子是你舅舅的骨肉,我希望尽可能平安健康生下来有什么错?”
“可是左思安也还是一个孩子,你有没有考虑过她和她家人的感受。”
“又有谁站在我的立场上考虑过我的感受,我亲手带大的弟弟难道就应该早早横死?”
“他犯了罪……”
“那他就罪该万死对不对?”陈子惠的声音已经气急败坏,“你跟你爸爸一样铁石心肠。子瑜就算做了错事,又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别的不说,你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怎么能跟别人一样审判他,甚至巴不得他死?”
他无话可说,只得长叹一口气:“妈,不管他做了什么事,我从来都不会希望他死,你是知道的。”听筒里传来一声抽泣。“不要去找于老师。你拿她的丈夫威胁她这件事已经非常过分了,什么时候生产这事的决定权不在你我,我们不要再争了,你把需要的东西都提前安排好。”
“我生过孩子,不用你嘱咐。东西早就准备好了,你什么时候送她过来,我在医院等着。”
“不,那女孩子不能受更多刺激了,你不要……”
“我刺激她干什么?我等在外面好抱孩子回家。”
高翔也不想再说什么,挂断了电话。他掏出香烟和打火机,北风呼啸,他背着风打了好多下都没能点着香烟,一气之下,抬手将打火机甩了出去。他想,不仅仅是左思安和于佳再受不了拖下去,自从住到刘湾来以后,他的神经一样绷得紧紧的。随着时间推移,他的负疚与罪恶感竟然不减反增,是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8 _
高翔正要往回走,只见晶晶迎面向他跑过来,他叫她:“喂,小心,上学还早,不用急。”
晶晶跑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高叔叔,小安姐姐摔了一跤,妈妈叫你马上回去。”
他吓得拔腿向家里跑去,晶晶紧跟着他,一边委屈地解释着:“我妈快把我骂死了。我真的没让小安姐姐去帮我扫雪,我不知道她怎么跑到后院井栏那里摔倒了,流了好多血,好吓人。”
他们气喘吁吁跑回家,梅姨正守在门口:“小高,她正在出血,我们得马上送她去医院。”
高翔抱着左思安出来,急匆匆跑到停车的地方,梅姨跟在后面。他把她放到车子的后座上,站直时看到自己衣摆下方沾着大团暗红的血迹。他绕到车头清理前风挡玻璃上的积雪,然后上车发动车子驶出村子,到公路上以后,他把手机交给梅姨:“梅姨,给小安的妈妈打电话,让她从省城过来去医院。”
一直一声不响的左思安开了口:“先打我爸爸的电话。”
高翔暗暗叫苦:“还是打给你妈妈,你爸爸……昨天出差了。”
左思安有些惊讶,没有再说什么,梅姨拨了于佳的号码,简要讲明了情况,然后拿手机给左思安,她却摇摇头不肯说话,梅姨只得继续说:“别慌,小高正往县城开,我们在医院碰面。”她迟疑了一下,又问于佳:“于老师,我怕你赶过来还得至少两个小时,医院也许会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子。”
于佳显然大吃一惊:“现在医学昌明,居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吗?”
“我去学习的时候,听说省城医院不让这样问,但清岗是小地方,遇到意外情况还是要问的,再说小安又没成年。”
高翔插言:“梅姨,不必问了,当然是保小安。”
于佳马上说:“对,保小安,谢谢,我一定尽快赶过来。”
车子内开着空调,温度很快升上来,高翔闻到了一股陌生而难以形容的古怪味道,他有些疑惑地调整着空调出风口,猛然意识到这其实是血腥的气息,即使把车窗稍微开启一点儿,风呼啸着刮进来也无法驱散。
他看向后视镜,梅姨看上去很镇定,搂着左思安,左思安微微合眼靠在她怀里,苍白的面孔上同样丝毫没有慌乱的表情,仿佛发生的事跟她完全不相干,她也并没有不停淌着血奔驰在通往医院的路上准备去接受手术。
天气阴沉,雪越下越大,能见度很差,道路更是泥泞颠簸,高翔头一次在这种天气开快车,不得不全神贯注,很快背上就已经微微冒汗。40 分钟后,他们抵达了清岗医院,左思安立刻被送进了产房。
梅姨叹气:“也许我不该说,不过这傻孩子分明是故意摔倒的,出了血就一声不吭坐在雪地里,要不是晶晶看到叫我,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高翔也隐约觉得,他昨晚完全没能劝慰她,顺口而出的那句安慰,未必不是她今天做出这种惨痛选择后反而异样平静的诱因,意识到这一点,他内心充满了挫败与自责。
医生出来,通知他们要马上手术,可是于佳还没有赶过来,没人能作为亲属签字。高翔与梅姨面面相觑,他问医生:“一定得她父母来签字吗?”
“当然。手术必须有家属签字,更何况她还是未成年人。”
高翔看看时间:“她父亲出差了,母亲从省城赶来至少还要一个小时。”
“她的胎盘早期剥离,正在不停失血,不能再拖下去。”
高翔一咬牙:“我来签字吧,有什么事我负责。”
医生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迟疑一下:“我跟主任说一声。”
她与领导在办公室内商量着,高翔与梅姨等在外面,心急如焚。过了好一会儿,他们一起出来,主任打量着高翔:“有个问题,恐怕只有她的监护人才能做决定,如果有紧急情况,是保大人还是保小孩?”
尽管梅姨警告过,高翔听到这问题还是为之一惊,还没来得及回答,陈子惠的声音在他身后响了起来:“保小孩。”
梅姨大为震惊,脱口说道:“这怎么行?”
陈子惠横她一眼:“关你什么事。”
高翔抱歉地对梅姨摇摇头,并不看陈子惠:“医生,我刚给她母亲打了电话,她母亲授权让我签字。我转达她母亲的意愿,如果有什么事,一定要保住左思安。”
医生与主任互相看看,主任点点头:“拿给他签。”
高翔飞速地签了字,等医生进去,陈子惠板着脸说:“如果我不是接到电话,还不知道她马上就要生了。你怎么能这么轻率地说不管孩子?”
“妈妈,请你安静等着,不要发表意见。这件事上我们都没权做决定。”
他脸色凝重,陈子惠只得悻悻地闭上了嘴。
过了好长时间,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孩子突然在楼梯转角处对着陈子惠招手,陈子惠走过去,高翔认出那女孩是王玉姣的女儿刘雅琴,也跟了过去,只听她跟陈子惠低语着:“体重1800 克,身长47 公分的男婴,已经放进了保温箱内。”
陈子惠顿时笑逐颜开:“谢天谢地,我什么时候能看看他?”
“那得看医生怎么说。”
高翔问:“小安现在怎么样了?”
刘雅琴回头看到高翔,猝不及防,支支吾吾地说:“她还好吧,我不知道。”
梅姨也闻声过来,嘱咐着刘雅琴:“你去看看,有消息马上通知我们。”
刘雅琴点点头,一溜烟地跑了。
陈子惠并不理会他们,马上开始打电话给陈立国报信:“爸爸,生了个男孩,体重是轻了点儿,不过不要紧,小孩子都是只愁生不愁养的,不出三个月,我保证把他喂得白白胖胖。我这就给高明打电话,让他回家把我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陈子惠根本没法儿安静下来,一直走来走去,一时想起要让保姆提前上班,又开始打电话。
这时于佳上楼来,一下站住。高翔觉得,母亲那份张扬的喜悦未免来得有些刺眼,可是又没办法开口让她收敛一些,只得与梅姨过去。
“小安怎么样了?”
“别急,我们送医算是及时,产前出血的风险要比产后出血小。胎儿既然已经取出来了,医生要做的就是止血,然后进行缝合,不会有事的。”
医生终于出来:“小姑娘已经完成了缝合,不过,新生儿的情况不太好,出现紫癜,有呼吸窘迫现象。”
轮到于佳松了口气,陈子惠却大惊失色:“大夫,要不要紧?”
“新生儿需要到设备齐全的医院做进一步检查,看能否排除先天性心脏病的可能性。”
陈子惠顿时吓得腿发软了,一把抓住医生的衣袖:“孩子怎么会得先天性心脏病?有没有危险?”
医生委婉地说:“我是产科大夫,不是儿科专家,而且我说的是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对不起,请放手。”
陈子惠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怔了一会儿,怒气冲冲地转向于佳:“都是你们闹着非要提前剖腹,我们陈家只有这一个后代,你们明明就是存心不想留一个健康孩子给我们……”
“妈妈!”高翔沉声喝止住她,“你别闹了。”
这时手术室的门打开,护士把左思安推了出来。她躺在床上,头发散乱地摊在枕上,嘴唇失去血色,面孔更是惨白灰暗得几乎与床单没什么分明,眼睛却睁得大大的,分明听到了刚才的对话,努力想坐起来。于佳冲过去抱住她。
“小安,妈妈在这里。”
左思安的目光越过了她,声音微弱地说:“叫他过来一下。”
“我们都在这里。”
梅姨按住她:“你别动,小心伤口。”
“叫高翔过来。”
这是她头一次叫出高翔的名字,高翔愕然,走了过来,她看着他:“他不能姓陈。”
高翔疑惑地看着她,再看看于佳和梅姨,她们两人同样茫然。左思安手臂用力,猛然欠起了身,抓住他的衣襟,定定看着他,再次重复:“答应我,别让他姓陈,否则我这就去亲手掐死他。”
这个出人意料的威胁让在场的人全部惊呆了,大家全都说不出话来。她面孔扭曲,倒回到床上,紧紧合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淌了出来。于佳按住她,失去了努力维持的镇定,泪流满面,连声地叫着女儿的名字:“小安,小安。”
医生说:“马上进病房,我来检查一下缝合的地方。”
然而左思安仍旧紧紧攥着高翔的衣服不肯放手,高翔一咬牙,微微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轻声说:“好,我答应你。”
她终于松开了手指,护士将轮床推入病房。陈子惠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似乎要发作,可马上又记起孩子的病情,拉住高翔的手:“怎么办,怎么办?
要不我抱上孩子,你开车,我们马上去省城。”
旁边的梅姨插话:“孩子离不开保温箱,你们不能就这样带走,路上会出危险,还是赶快跟医院沟通,让他们派一辆救护车,安排医护人员一起护送到省城医院去。”
陈子惠总算恢复了几分理智,马上打电话找各种关系。高翔问梅姨:“先天性心脏病是可以医治的吧?”
“这些年我在乡下看到好几个病例,都是家里穷,一直拖到孩子七八岁时,身体越来越差,才凑钱去省城看病得到确诊。我去省城进修的时候,听教授说先天性心脏病越早手术越好,可惜……”她摇摇头,显然手术费对农村家庭来讲是承担不起的天文数字。
陈子惠连忙说:“钱倒不是问题,不过这孩子本来就是早产,才这么轻,怎么经得起手术?”
这个问题梅姨无法回答,陈子惠越想越怕,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更加没法儿安静下来。好不容易救护车调配过来,除了医护人员,只能一个家属随行,陈子惠上了车,嘱咐高翔开车随后过去。
高翔请梅姨帮忙叫于佳出来:“于老师,我为我母亲说的话道歉,请不要放在心上。你女儿什么时候出院?我来送你们回省城。”
于佳摇头:“不必,我们自己回去。你为什么要告诉小安她爸爸是出差了?”
高翔好不尴尬,这正是他迟疑不去的原因:“于老师,我知道撒这个谎很不妥当,但是当时她……情绪很不稳定,我只是不想刺激她。”
“你也许是出于好心。可是她爸爸做事有多绝你知不知道?”于佳咬一咬牙,“他完全不跟我商量就申请援藏,明明领导说可以过年以后再走,他也能忍心马上就走,都不肯跟女儿当面说声再见,留我一个人收拾这个烂摊子,我该怎么跟小安解释?”说到这里,于佳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眼睛里有泪水涌了出来,但她一向要强,既不肯轻易在别人面前示弱,又不愿意病房内的女儿听到,马上狠狠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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