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金骨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霜照夜
第56章
随着他的话,水面的明月之旁,浮现出了另一对昏黄的浑圆光点并非他之前打翻的灯笼,那是一双澄金色的眼瞳,竖直的瞳仁昭显着它们属于某种不知名的凶兽。
它悄悄隐匿在月亮的倒影之下,已不知潜伏了多久,眼下它终于贴近了水面,向小舟游来。
折柳不由得探出身子,伸出双手,急道:“抓住我的手,我拉你上来!那是……那是……”
李声闻依言抓住了她的手,却没有借力回到桥上,而是略施巧力,将折柳一并拖下了桥。后者才站稳脚,想也不想便是一记耳风扇来。
恰在这时,那金目的凶兽在水下顶撞了船身一下。李声闻站立不稳,向后倒去,倒是侥幸躲过了利用别人恻隐之心,欺骗、冒犯女子应得的惩罚。折柳抿抿嘴唇,理好披帛,坐在了小舟另一头。
而李声闻埋首于书箱内,翻了好半天,才找出一对蜡质化生童子,放在船桨边,掬起一捧水洒在他们头上。
化生童子吸饱了水,涨大成三岁孩童个头,不用吩咐便自行划起桨来,推着舟船慢慢行进。
折柳幽幽道:“你会些方术……倒是与别人不一样。”
李声闻淡淡笑道:“幼时机缘罢了。”
折柳又道:“我似乎曾见过你,可你与印象中的,又有些差别。当时你饮了酒,夜半放歌独自从灞桥走过,随手折下柳枝抛入水中。那柳枝落在水底,竟然化成碧玉。从那以后,我才从似梦似醒的混沌中醒来。”
“或许娘子见的,是我这张脸。”李声闻风轻云淡地回应道。他倚在一侧船舷,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船中一时无言。
船行了一里,流过船舷的水声忽然大了起来。李声闻侧耳听着,忽然蹙起眉尖:“船下有东西!”
电光石火间,堪比水牛体格的火红鲤鱼跃上半空,在空中一个腾跃,扎进江水,消失得无影无踪。鱼尾掀起的水花洒了一船头。这鱼双头双尾,有如怪物,远不如池中锦鲤惹人怜惜。好在它并未撞击船身,只是与人嬉戏似的作了这一番顽笑,就放过了二人。
“双鲤鱼,无妨,不伤人的。”折柳冷静地开口。
李声闻手扶胸口,喘了口气:“若是长安妇女都用此等双鲤鱼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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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人们少不得要‘呼儿烹鲤鱼’,这鱼也正好加餐食,可谓两全其美。”
两只化生童子受了这一番惊吓,越发卖力划桨。转瞬间如云开雾散,一线白芒横在江天相接处。李声闻闻言道:“这一线天白,应当就是出口。”
然而越往近前去,江上罡风越烈,刮在人手上脸上好像下刀子似的。到最后船被大风顶得寸步难行,摩诃罗身小体轻,一松手就被风吹到了船尾,动弹不得。小舟也数次颠簸,漂回了一里多远。
李声闻不解道:“这是怎么回事?”
折柳呵呵笑出声来,一字一句道:“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这句话,困住了你,更困住了我。”
话音刚落,干燥的开裂声穿透了舢板。小舟经不住狂风的捶打,碎成十数片残片。
第57章
霎那之间,有巨兽猛然从水底抬头,将李声闻顶出河面。这是一条青色的龙,澄金眼眸,鹿角长须,踏着水波瞬间蹿回灞桥,把他拱到了桥面上。李声闻摸摸他的鼻子:“折柳娘子呢?”
青龙喷了口气,不甘不愿地将头一甩,示意他看沉船的地方。
在湍急的水流中,双鲤鱼浮岛一样分开河水,载着折柳顺风而回。她手上挽着绣带,牵着那只残损的船到桥头,将它系好。当她打完最后一个结,船身上的裂痕也逐渐消弭,似乎从未碎裂过。
折柳施施然踏上桥,道:“这是龙?这里怎么会有龙?”
李天王变成少年样貌,骑在栏杆上:“这里有灞水,有名之川,焉能无龙?”
折柳笑道:“或许灞水曾有龙,但如今没有了。”
“笑话,我还没听过哪条水的龙会消失不见。不过放任你一个小妖兴风作浪,灞水君还真是无能。”李天王翘着脚晃了晃,突然一怔,“不会是你,控制了灞水的龙罢?”
折柳道:“龙君说笑了。自我有神识起,这条河川就没有过龙。”
李天王自言自语道:“不会罢,灞水君不是儿子都生了一大堆,就算他死了,那十几个太子也不能全都不见了罢?”
李声闻对折柳道:“折柳娘子,刚刚那阵风,是什么?”
“石尤风。”折柳莞尔,“没有商贾自灞桥出行,必遭顶头风相阻不能出行,这是石娘子化身的大风。”
“除了走这座桥,我们别无选择?”
折柳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折腾了半宿,李声闻仍旧跟在折柳身后,拖着步子在白骨间穿梭。直到一座六角飞檐的亭子拦在桥头,那些白骨终于为其让开了通路。亭子正中立有一尊石像,面容和折柳、和那尊生苔的石像极为相似,少了雕细刻的逼人美丽,却多了几份生动。就像直接拓下一位清秀的少女作模。
“这是你的雕像么?”枯枝一般漂浮在桥下灞水里的青龙问道。
“这是石娘子的塑像。”折柳说。
“那你,便是石娘子?”李天王又问。
折柳不答,向亭子另一面指指:“由此出去,便可永远回到长安。”
从桥上也可望见,亭外的河堤上柳色千条,柔婉留人。李声闻道:“你不与我们一同出去么?”
“我是属于情尽桥的,除了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李天王吐出一串水泡:“你名唤折柳,那总该去折柳桥才对。”
折柳眉目一凛:“我问二位,折柳与情尽,究竟有何区别?”
“所谓情尽,那些游人谪迁远地或因路遥而长期羁旅甚至客死他乡,似乎是人死情尽。然而他们并非不想还家,是迫于无奈无法回来。”李声闻慢条斯理地接过话头,“折柳送别,柳如柔丝,总是牵着远行人的心,把他们系在长安。所以不论走多远,他们总要回来。即使死在异乡,心也会回到长安。”
灯火蓦然点亮她的双眸,清皎的月光都揉碎在那秋波里。她走到李声闻面前:“那么,‘折柳’与‘情尽’,孰真孰假?”
李声闻瞥了一眼河水,笑道:“自然折柳是真。所以灞桥边的柳叶,年年春日都夹案而绿。”
李声闻:所以大家知道水底下是什么了么:)
第58章
一抹欣然的笑意浮上折柳的脸颊,她欺身上来,猛地将李声闻推落水中。
在电光石火间,她塞了什么东西到李声闻手中:“这样东西,如今还你。”
李声闻来不及辨别,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它,径直落水,沉入河底。李天王咆哮一声,弩箭般一头扎进水底,堪堪追上那沉水的人影,把他叼进嘴里。
“这句话,我等了数百年。”
折柳话语的余音顺着水流传来,青龙发出愤怒的喘息声。李声闻安抚道:“别气。你感觉到什么没有?”
李天王静下心来,说道:“水里好像有一股微风,推着我往深处下潜。”
“嗯,跟着她走罢。我们回去。”
原本清浅的灞河,今日却深不见底,李天王一头扎进最深的黑暗,突然鼻子一凉,竟然探出了水。
他们一直往下游,却浮上了水面。
李声闻走上河堤,拧了拧自己湿淋淋的袖子:“风停了。”
李天王泡在水里,舔了舔自己鼻尖的雪花:“这风雪不是还大得很嘛?”
“石尤风停了。”李声闻拈起羲和火,烘干自己的衣裳。李天王突然叫道:“你拿着什么?”
他手里握着的,是一条翠绿的柳枝。李声闻将它举到鼻子前,突然“咦”了一声。
“这不是真柳枝,是一条蓝田翠玉。”
李天王懒洋洋道:“那又怎么了?”
“东海珠、蓝田玉,是天家配享。折柳是荒野怪,哪里得来的这玉?”
“许是哪个皇孙从这打马走过,掉进河里的。”
李声闻面色古怪:“或许罢。折柳娘子说,这柳枝,是她还给我的。”
李天王直起身来:“什么?你什时候私自给了别人定情信物?”
“怎么可能是我给她的,我想她认识的只是这张脸。”李声闻把玩着柳条,不出意外地发现这条柳枝叶脉纹路分明,栩栩如生,若非一眼可见是翠玉所制,几乎与新折的嫩柳无异。
李天王问道:“这世上,还有与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自然是有的。”有人抢在李声闻前头回答。
来者是位俊秀的郎君,有一张琢冰而成般的脸,望着便叫人不敢亲近。然而与他纹丝不乱束起的头发、庄重持成的仪态比起来,显得尤为可笑的是,他穿着一身布满大红大紫牡丹花样的衣裳。
其实这衣料并不难看,红紫牡丹好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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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下大慈恩寺三月春光,花枝之间更有翠羽的鸟儿嬉戏飞舞,花色羽色俱随目光移动而换,几欲脱出幅面。但是衣服的主人冷若冰渊,却把轻浮的春色喧嚣穿在身上,难突兀得像个稽优。
他一丝不苟地抬手行过礼,仿佛穿得滑稽古怪的不是自己一样,神色冷淡地开口:“不知殿下归来,竟未出长安相迎。”
李声闻都不由得目瞪口呆,过了许久才讷讷道:“燕楼主,许久不见……怎么、怎么今日穿得这样……”
“花红柳绿?”李天王插话道。
燕秋来直起身子,眼皮都未抖一下:“太子殿下今日回长安,是为了何事?”
李声闻笑道:“哦,瑛儿也来了?他在何处?”
燕秋来冷声道:“臣所迎的惠明太子殿下,就在臣眼前。”
“燕楼主眼前的,不过是一已死之人、孤魂野鬼罢了。”李声闻虽在抱怨,语气中却并无怨怼,“你们司天台官员,虽能洞彻幽冥鬼狐之怪,却也莫要看得太清了。切记慧极必伤。”
他们一言一语打着机锋,李天王听不太懂,但仍不甘寂寞地上前一步挡住李声闻:“这里只有泾河龙君之妻,没有什么惠明太子。”
李声闻“咦”了一声:“泾河夫人也在?我在龙宫叨扰许久,只见贵主,未见夫人,礼节不周,一直颇为记挂呢。”
燕秋来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偏偏李天王在言语上吃了亏,不得不祸水东引,颇不识趣地旧话重提:“我说,你为什么穿得这样花花绿绿,如今长安风尚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么?”
“托太子……托六郎之福,臣赌输给别人,正在践行赌约。”
“文靡丽,色艳质柔,这是女蛮国所贡龙油绫罢。看来这赌约,圣人应有亲眼见证。可我鲜少与长安联系……”李声闻低声道,“莫非是凉州时我传信给叶天师,托他带圣人去西凉观景时,燕楼主与他打了什么赌?”
“龙油绫?”李天王汗毛倒立,多看了燕秋来两眼。
李声闻却突然想起一事,将柳条递给燕秋来:“我今次只是恰好路过长安,楼主不必介怀。但有位娘子将此物错还,我想劳烦楼主,将它物归原主。”
“还给谁?”
李声闻沉默片刻,才缓缓说出一个名字:“邺王,李缘觉。”
第59章
燕秋来道:“六郎既然回到长安,何不到十二玉楼见见邺王殿下,亲手将此物交还呢?”
李声闻低下头,看了一眼脚下的路面:“楼主说笑了,我眼下踩在灞桥上,哪里算入了长安呢?何况当日带来圣人手书,命我永不可入长安的,不正是楼主么?”
燕秋来一言不发,李声闻又轻声问道:“七郎……邺王他,应该不知道我到了灞桥罢?”
“放心,六郎气息敛潜藏,长安城中感受不到。臣今日为良人扫墓,路过灞桥,恰巧遇到六郎,所以问问近况罢了。”燕秋来望向长安的方向,“叶天师不知从哪带回一坛千日醉,带去和邺王共饮,他们现在恐怕正在玉楼沉醉不醒。”
“臣只是不明白,六郎为何独留邺王在长安?如此一来,岂非手足零落,永世不得相见?”
“七郎不像我,他本来就该属于富贵。我既然已经回不去长安,索性就断了他的念想,别让他为我奔波了。”李声闻把柳枝塞进他手里,“所以,这枝柳条,就拜托燕楼主替我转交了。如此一来,也算我们折柳为别呢。”
燕秋来一口答应:“我定会转交到邺王手里,只是我尚需为良人扫墓,晚间才会归家。”
“我许久未见过霜楼了,随你同去罢。我从凉州带了他没尝过的无花果来,正好拿给他啊,险些忘了,我这里还有一副西凉舞乐的画卷,可以先带给霜楼一观,再由你带回长安进献给圣人。”
燕秋来深深看了他一眼:“六郎生为皇亲贵胄,却一直惦念着他,霜楼若是泉下有知,应当也甚快慰。”
李声闻摇摇头:“霜楼是我旧友,我自然思念他,和身份地位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年我才入长安,法力低微,霜楼更不过才能化人形。于圣人眼中,怕与雪衣娘之属无异,不过是会说人话的珍禽罢了。六郎却始终如待人般待我们,更屈尊与霜楼为友。”
李声闻不以为然道:“凡人观众生皆有皮相,方士观万物皆为无物。我不过有双与他们不同的眼睛罢了。”
说话间,他们已走下灞桥,绕过河提,走到驿道旁的树林中。林中光线昏沉,李声闻没走两步就绊了一下,差点摔倒,幸而旁边伸出一只手,扶了他一把。
这人只是扶他站稳,就甩开了手,撅着嘴缀在后面。李声闻好笑道:“你怎么了,连话也不说?”
李天王看看他,看看燕秋来:“你们说话,有我插嘴的份么?”
“我们叙叙旧而已,不是有意忽略你的,以后不会再这样了。”李声闻朝他伸出右手,轻轻晃了晃。
李天王依旧撅着嘴,不情不愿地把他手指拽住一根,好像迫不得已拿起什么东西似的,但是手上力道用得倒大,甩都甩不脱:“我才不管你是什么燕子楼、燕子阁的,他正儿八经住过的是泾河龙宫。”
李声闻好笑道:“这是什么风马牛不相及的呓语。”
燕秋来拨开覆着冰霜的蓬蒿,露出草后无名的荒冢:“霜楼,你看谁来了?”
霜楼:我不看
第60章
新雪旧冢,无碑无铭,泉下泥销尘骨。若非燕秋来出言提醒,谁能想得到眼前荒草丛生的土堆下,还埋着一副为人所牵念的遗骸。
燕秋来解下背后所背的琴囊,在坟前坐下来,毫不在意千金的衣裳被雪水玷。他一路背来的是一把阮咸,紫檀为身,洁白螺钿于琴面上镶出一双比翼的燕子,正穿过牡丹与柳枝。
阮声绵长而温厚,余音却多作悲声。来自曹国的琵琶圣手将曲项琵琶与妙音仙曲一并带来长安后,阅尽天下奢华的长安子民,多爱曲项琵琶铿锵金石之声,将直项琵琶束之高阁。便是在大明宫梨园之中,也许久未见过阮咸了。
燕秋来调试着阮弦,抚过螺钿的双燕,突然叹了口气:“当年邺王以‘子夜四时’阮咸赠我,霜楼还曾笑话此阮名字颓丧,须要在鳏寡孤独手中拨响,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
他自说自话,并未期待李声闻接话,调好弦便自顾自拂弦成调。阮声幽绵,依稀是首南国童谣。在霜楼口中,李声闻也听到过这婉转悠扬的调子,这是冢中人生前最喜爱的歌谣。
“翦翦新燕,穿花戴柳。岁岁北来,诘之何故。翦翦燕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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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春之故。”
《翦燕》本只有三句,此时该转入尾拍,燕秋来却十指一转,弹出裂帛碎绢之音。他合着双目,神思不知游到何处,最后两句曲词微弱得几成梦呓。但李天王耳聪目明,把那梦语听得清清楚楚。
他唱的是:春去秋来,茕茕独羽。细语哀哀,何不我绝。
可他脸上没有泪,没有笑,甚至没有喜怒哀乐。
李天王忍不住低声问道:“这里的这位霜楼,是怎么死的?”
“当年我被功名利禄迷了眼睛,为了争夺玉京十二楼的一席之地,与一位方士斗法。”燕秋来睁开眼,神色淡淡,“邺王将一枚西域进贡的夜明珠,藏在金吾卫严密把守的阁楼上,命我与方士对坐含元殿上不得妄动,如此能先取得明珠者即得十二玉楼最后一楼。霜楼化成燕子替我偷取明珠,为金吾卫豢养的游隼所搏。
“他修成人形不易,一向最爱惜自己容颜与羽毛,死时却遍体鳞伤,双翼都折了。更可笑的是,见到游隼啄死燕子的金吾卫,隔天还向我夸赞他们的猎鹰剽悍矫健,竟无一人知晓那只燕子是我的爱侣。我在长安找了七天,才在阁楼飞往含元殿路上的一处屋檐下,找到一只含着夜明珠的燕子。”
“因为霜楼衔明珠而死,邺王将玉楼末席判给我。我便住在这座玉楼里,看着年年新燕春来,只是去去回回的,没有我的那一只了。”
坟冢后的蒿草忽然抖动了一下,李天王下意识地侧过身子,被李声闻拦住。后者借着燕秋来看不到的角度,对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的鼻子在一开始就嗅到了凶禽羽毛的臭气,但良人不容许他宣之于口。
不知是察觉到他的敌意,还是处于别的缘故,那潜伏在蒿草里的凶禽一直未有动作,这会更是悄悄自草丛中离开。李天王索性就随他去了。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坟头前蹦迪……
第61章
送走燕秋来,李声闻果然如他所说的那样,一步也不踏入长安,径直在灞桥边上船,要顺着八水东出长安,到洛阳去追逐三月牡丹斗艳。
眼下才是正月末,离三月差得何止几日。况且依他们乘风腾云的速度,从长安到洛阳不过瞬息,完全没必要掐着时间乘船去。显然,李声闻只是不敢在长安附近多作停留。
李天王虽然能踏波浪,但还是装成纨绔子弟的模样,混上商船,追在他身后黏着。今日石尤风停,商船顺风而行,不一会便把那朱漆的长桥留在了背后,只余一道隐约的红线。李天王突然记起一事:“那位折柳娘子,到底是什么人?她就是石氏么?”
李声闻心不在焉地吹着河风:“或许是抱憾而亡的闺中少妇之一,或是亭中替石娘子等待亡夫的石像,或许她就是折柳桥本身,谁又说得清呢?总之,她只想把远行的游人永远留在长安,不许他们从灞桥离开她是被名为‘怀远’的愁绪束缚的妖怪。”
“可是你只用一句话,就让她解脱了,不是么?”
李声闻不置可否:“我只是恰好说了她最想听的那句。说起来,那位鬼鬼祟祟尾随至此的郎君,你想从我这听些什么呢?”
李天王鼻子一抽,也在风中嗅到了刚刚闻见的飞禽气息,不由皱起眉头,喝道:“出来!甲板上无人。”
一名锦衣男子自船篷应声而落,他身形矫健,跳下甲板时,船身殊无振动,好像落下的只是一片叶子。他生得剑眉星目,眼窝深陷,猿臂蜂腰,是一副剑南豪侠的好相貌。
“从刚才起,你就跟着我们,想要做什么?”李天王嗤声道。
“臣右金吾卫郎将荆白,参见殿下。”锦衣人开门见山,“臣有一事相求,望殿下应允。”
李声闻大惊失色:“我何时有这般权势,能得金吾卫相求?若是想要加官进爵,合该去求邺王岐王,找我有什么用呢?”
“臣所求的不是功名利禄。”荆白吞吞吐吐道,“此事……与十二楼楼主燕郎君有关,此事唯有殿下能解。”
“所以你才一直跟着燕楼主?可是和燕楼主有关的事,无非事关神鬼,他自己亦能解决,何必求我。”
荆白犹豫片刻,直挺挺地跪倒,行了一个大礼:“臣想求殿下,助燕楼主解开心结,忘却丧偶之痛。若是需要我的性命,我现在大可自决于前。”
李天王一头雾水:“燕楼主痛失爱侣,不胜哀痛,无法忘怀是正常的。要是这事发生在我身上,我说不定一头撞死在昆仑山了。你这么操心别人的事做什么?”
“燕楼主的心结,和你的性命,又有什么干系?”李声闻沉吟道,“莫非你是……”
“当年我灵智未开,只是金吾卫饲养的鹰隼,曾经啄死过一只盗取金吾卫看守之物的燕子。”荆白一字一句说道。
“这不是我能决断的事情,郎君若是想要开解燕楼主,需得自己到他面前请罪。”李声闻似笑非笑地看看他,转身走进了船舱。
荆白跪在原地,脊背挺直,像是一尊石碑。
第62章
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烟柳外的晴空,隐约可见一角朱红的飞檐斜倚绛虹之上。他在蝉鸣中走过荷塘边的小路,荷叶上滚落的露水沾湿了衣带,菡萏倚在他腰间。他眼中却只看到,在那朱檐上,坐着一位银白衣裳的仙人,虽看不清容貌,却可见身姿轻盈乘风欲飞。
他抬起的手臂不偏不倚地指向南方,纹丝不动,仿佛一只瓦兽。
可是南方,南方有什么呢?
他虽然生自江东,却自小父母双亡,既无兄弟姊妹,也无长辈妻儿,孑然一身漂泊至长安为士。南面,还有什么值得自己流连的?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却始终踏在一条无形的轨迹上。那幢朱楼离他越来越近,他渐渐能够看清,那指路的仙人与他骑跨的飞檐,属于一座琉璃为顶的朱红阁楼。
瓦上仙人手指的方向,是阁楼南角的后院。那里有一株垂柳,和一方缥碧的水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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