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相金骨
时间:2023-05-26 来源: 作者:青霜照夜
地上躺着的是一张金方相面具,和一枝莲花金簪。李声闻珍惜地把它们拾进书箱:“是坟冢守卫给我们的礼物,和高昌的明珠踏过的莲花呢。”
亘古谜题:我和你妹你救谁?
第49章
天子的驿使来得很快,用上向宫内进贡荔枝时所乘的快马,披星戴月,不过一昼夜就赶到了玉门关。按理说出了玉门便是西凉州,应当即刻出发,只是坐骑疾驰千里已然吃不消,他需要在玉门驿站更换马匹。
听闻天子使者到来,玉门关守军将领倒是连忙前来迎接,未待驿使开口询问,便一股脑吐出了见到天上霓裳羽衣舞奇景的事。
驿使大惊失色:“圣人在西凉州赏灯景,你们怎么会在玉门关瞧见?离这最近的城池是哪处,相距多远?”
玉门守将疑道:“最近的一处城池相距五十里,在玉门关倒是能望其灯火。但我们所见的霓裳羽衣曲,恰好就在玉门关正前方,决计不可能是在西凉州上。”
“圣人说曾见西凉州夜市,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如果不是那座城池的景色,就是有西凉州人在玉门附近彻夜狂欢?”
玉门守将苦笑道:“使君不闻‘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正是因为玉门关左右五十里荒无人烟,黄沙漫漫,才有‘春风不度’一说。凉州人自有绿洲城阙,何苦跑来玉门关夜市?何况我们夜中自有人守城望,万万没有看到旁人,只见到宫娥舞霓裳羽衣于城墙之上。”
驿使道:“难不成圣人看见的是……?”
玉门守将连忙道:“听闻荒漠中常有海市蜃楼,缥缈莫测不知所处,即使眼中能看见,却永远无法走到。或许圣人就是看见了海市蜃楼的景象罢。”
驿使面带难色:“圣人赞不绝口的美景竟是鬼狐作乱,这我该如何回禀?”
“使君莫要担心,从未有人真正到过海市蜃楼,哪能断定就是鬼蜮伎俩呢?或许是神仙居所,也未可知。”
“是个好说辞。”驿使抚掌道,“但是口说无凭,怎样才能让圣人明白,他们确实曾到玉门关夜游仙城呢?”
玉门守将从书案上拿起一只暗色木匣,双手奉上:“末将昨夜得遇仙人托梦,说昨夜观舞时拾得君王遗落的饰物,特意前来归还。我醒来后便在枕边发现了此物。”
驿使满腹疑团地接过木匣,打开来,只见雪白绸缎内里上,躺着一支莲花金簪。
玉门守将又取出一卷画轴:“另有一幅画轴在此,我见其纸色洁白,泥金易碎,不敢轻易展开。请使君一并带回长安,请圣上过目罢。”
他说完却不见驿使伸手接过,不由疑惑地抬头看去。而对方神色凝重,好似有千斤的重担压在脊背上。
“那位仙人可说过别的?”
“似乎曾说自己无法现身,因而托末将归还此物。”
“那位仙人长得何种形容?”
“梦中所见,不甚清晰。只隐约记得丰神俊秀,白衣散发,不似人间装束。怎么?”
驿使左右看看,低下声来说道:“你远在凉州有所不知,这木匣入手结实如玉,是乌沉木制;泥金宣纸不便使用且异常昂贵,只有禁内工匠每年制作一二张都是天家陪葬之物。”
第50章
灞桥边风雪正急。长安人送客至此,过了桥,便是西出阳关,天涯歧路儿女沾巾,说不得的伤悲,因此这桥又有别名,叫做断肠桥、销魂桥、情尽桥。
时至暮冬,天气不复旧时寒冷,桥边积雪亦有融化的迹象。坊间早有勤快的娘子小贩和蒸了、馒头、胡饼,挑着热气腾腾的担子叫卖,或是干脆撑开一两张桌椅,供过路的旅人歇脚。
董二娘子一边翻动着蒸屉里的,一边空出一只耳朵听别的贩子闲聊。
卖汤饼的何五郎见她也听着,顺口问了她一句:“董二娘子,你天天早出晚归,在灞桥两边卖饼,见过那水鬼么?”
“水鬼?”董二娘子茫然道,“什么水鬼?”
何五郎指手画脚道:“你竟然不知道?最近灞桥底下总是溺死人嘞。前日才有一个客商,从这里出长安去,夜里他的好友们为他送行,在桥头喝多了酒,一觉醒来发现他不见了,到处找也没找到,结果你猜怎么着,天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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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二娘子瑟缩了一下脖子:“怎么样?”
何五郎神秘兮兮道:“他们发现啊,这商贾被一条又一条翠绿柳枝绑在灞桥底下,浑身湿透,已经溺死了。你说,这大冬天的,哪来的带叶子的柳条?”
一只冰冷的手忽然搭在了董三娘子肩上,吓得她一声尖叫,险些碰翻了蒸屉。好在拍了她肩膀的那只手立刻扶稳了笼屉,去了一场灾祸。
“抱歉,我叫了您两声,见您没有反应,才碰了您一下。让娘子受惊了。”
董三娘子惊魂未定地看去,见摊子前是一位身着白衣的青年男子,神态文雅,也没有要把自己拖进水里溺死的架势,这才放下心来,问道:“郎君要些什么?”
男子笑吟吟道:“可是石大娘子?”
董三娘子一愣:“家慈在世时,人称石大娘子,在此卖饼。但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青年用袖子掩口,咳嗽了两声:“想是我记错了。不过石大娘子的女儿,想来也会樱桃罢?”
董三娘子忍俊不禁:“瞧郎君穿的也如此单薄,莫不是记错了季节?如今可是隆冬,哪里来的樱桃呢?”
“那若是我这里有樱桃呢?”
何五郎在一旁呵呵笑道:“郎君若是这个天气能摘到樱桃,我都会做樱桃。”
青年对他的讥笑置若罔闻,从书箱里掏出一个水盒子,放在摊上。水盒玲珑剔透,从外可见里面装满鲜红的樱桃,裹着冰屑,莹润可爱。
董三娘子吸了口冷气,半天才伸出冻僵了的手去拿起盒子:“既然有樱桃,我是做得出来樱桃的。烦请郎君稍等片刻,我需得包一个出来。”
她从温着的面锣里取出一张薄如纸张的面皮,将去核的樱桃灌上饴糖,整整齐齐码在面片上,再巧手卷起面皮边缘,拧成花形,恰好把樱桃包住,露出四点鲜红。
等她烧笼屉试热的时候,白衣青年却站到何五郎摊前,问起了水鬼的故事。
虽然我们都知道他是谁但今天还是要叫他白衣青年……
第51章
何五郎难逢知己,说得口沫横飞,末了不忘拍拍对方的后背,叮嘱道:“听说溺死的都是少壮男子,就像你我这样的!天黑了可别在灞桥徘徊,我最近一到傍晚就摊回长安,一刻都不敢多留。”
青年连连应声,不忘从他摊上切了半只烧鹅。何五郎心中一喜,连着盛鹅的瓦钵都给了他。
董三娘子终于蒸好了樱桃,交到他手上。青年却并不吃,反而拿在手上反复瞧着。那樱桃固然面皮晶莹,樱桃红润鲜亮,有如红梅傲于冰雪,但他看着的眼神也未过于珍爱,仿佛把玩珠玉似的。
突然斜下里伸出一只手,抽走了樱桃。穿着翠绿圆领袍的少年郎君神色跳脱,手上也不安分,将那上下抛接,不觉得烫似的。
“你怎么出来这么久?大早起的,刚一睡醒就发现你不见了。”
“天王,你再扔,樱桃就要掉出来了。”
与此同时,李天王感觉到一股滚烫的粘腻液体顺着手腕流下来,一惊之下想也不想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甜的,不腥气。
“嗯,不是血啊?”他砸砸嘴。
董二娘子正举着一块巾帕,想递给他擦手,却正好看见他两颗尖利的獠牙,也听见了这句嘀咕,顿时把头低了下去。
何五郎才说了今日灞桥有拿柳条溺死人的水鬼,眼前就有个喝血的少年,穿的衣服也绿得跟柳条似的。那白衣的郎君虽然生得好看,脸色却难看得很,大冬天穿着单衣也不觉得冷,怕不是被河妖控制的水鬼。
“喂,工钱我放这了!”那少年郎忽然喊了一声,抛了一只荷包到她手边。
董二娘子唯唯诺诺地抬起头,雪地中却没有那两人的身影了,甚至连脚印也无一个。何五郎亦是茫然道:“怎么呼啦一下人就不见了呢……我听说天黑的时候,会有鬼拿泥土当银子买东西……”
董二娘子忍着害怕,打开了荷包,却见里面满是浑圆的真珠,粒粒皆是龙眼大小。
那厢何五郎却是大叫了一声:“垂拱!垂拱通宝!则天皇帝铸的钱!”
“垂拱的钱,你倒是也不亏。”董二娘子不知怎么的松了口气,反过来劝他,“不管他们是人是鬼,没害咱们还给咱们钱,你还可以对别人吹嘘,怎么都不亏!”
叫两位小贩胆寒的一阵狂风,其实只把李声闻他们带到了桥的另一端。
从这里下了桥,走几百步就是长安城门,是自西域回还长安的必经之路。许是时值冬季,雪封沙漠,灞桥上并没有来往的旅客,显得颇为冷清。李天王在桥边扫视一番,一双尖眼在桥柱下面扫见一点褐色,当即叫道:“下面有人!”
李声闻探头看了一眼,拍板决定:“我们下去,我的掉了!”
“不是因为有人溺水才下来的么?”李天王一边怪叫,一边跑下桥,找了处平缓的堤岸,转身等着扶他下去。
那厢李声闻却在桥头脚下一绊,顺着泥土滚了下去。
李天王自言自语道:“……就是一个饼而已?”
第52章
虽然是为了一个,但李声闻径自滚到了那尸体身边也是不争的事实。
李天王眼睁睁看着他一头撞在尸体的肚子上,简直肝胆俱裂五内俱焚,连头发丝都竖了起来。
放着难得的龙肚皮不躺,非要去枕无名尸体的肚子,什么毛病?
话虽如此,赶紧看看他摔没摔伤才是要紧的。李天王迅速顺着河堤小跑下去,正巧看见李声闻坐起身来,一反常态地动如脱兔,闪到一边。
被砸到肚子的浮尸,恰好哇地呕出一口水,活了过来。
李声闻整理了一下衣冠:“这可真巧啊……”
李天王哼道:“巧什么巧,肯定是被你撞得。”
这褐衣尸体生的五大三粗,背着箩筐,像是农人打扮。只是此刻他浑身缠着翠绿的柳枝,面色铁青,实在不像寻常人。他力地睁开眼睛,看见李声闻,突然大叫了一声:“鬼!鬼啊!!”
李声闻抬起头来,无辜道:“我看起来那么憔悴么?”
虽然穿得素淡,面色也白皙,但颊上到底也是泛着淡淡血色。李天王看得心痒,边说着“不憔悴”,边凑上去想索吻。李声闻退开一步,低下头来,好声好气道:“郎君莫怕,我是人非鬼。见你溺水,顺手救了你上来罢了。”
那农人喘了好半天的气才镇静下来,哆嗦着说:“桥上,桥上有鬼。是石娘子!”
“什么石娘子?”李天王疑惑道,“卖樱桃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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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农人连连摇头:“不是,是跳河而死的石娘子,她就在这里溺死的!前夜我女儿生急病,我急着上山,违背宵禁从这里过桥,然后……然后我遇到了她……我很害怕,怎么都走不出去这座桥……”
李声闻“啊”了一声,从雪里扒出掉落的,随意擦擦,递给农人:“还有点热,你先吃点东西暖暖身子。”
那农人显然饿得很了,含混地道声谢,三两口就吞下了肚子。李天王斜眼看着,嗤道:“你为这了这么大劲,最后自己一口也没吃啊。”
李声闻笑道:“这本来就是七郎喜好的东西,小时候每次出门他都缠着我要买,但是……祖母接我们进宫的车仪,哪是随便能停的呢?所以我从没给他买过。今天见到当年那卖的娘子,一时亲切才去买了一个。”
李天王去拉他的手:“你别伤怀,现在他一定能随心所欲,想去哪去哪了。”
“左右这个也送不到他手里,不如拿来送给急需它的人,对这来说也算一件好事了。”
待那农人缓过一口气来,李声闻才问道:“郎君也是深夜过河之人?石娘子又是怎么回事?”
“前朝这附近的街坊中原有位姓尤的商贾,娶了位石姓娘子。后来商人从灞河乘船往洛阳去,石娘子就在灞桥上盼他,最后盼来了商船在归途倾覆的噩耗。”农人苦着脸道,“石娘子便留下一句话,投河而死。从此之后从灞河出发的客船就时常为风浪所阻,只是从未死过人。”
“石娘子说了什么话?”
“吾恨不能阻其行,以至于此。今凡有商旅远行,吾当作大风为天下妇人阻之。”
不小心双击了,修改一下,今天双更罢~
第53章
许是都听闻了灞桥水鬼溺人的怪谈,加之要赶在宵禁前回城,摆摊的小贩都早早拾了担子,回长安城去了。夜色下的灞水,只闻风声呼啸,冰封的水面隐隐反射着寒月,平滑如镜。
而那座白日看来朱漆画的桥梁,此时卧在镜面上,隐蔽在阴影中无声地酣然入梦。
忽然,在桥头的浓重夜色中,亮起一盏昏黄的灯,为沉睡的长桥点亮了一只眼睛。持灯的是一位白衣的书生,他秉着灯慢悠悠地踏上桥,桥下的水面便也亮起了一双金黄的眼睛。
他像是在哪里喝了几杯,走起路来有些摇摇晃晃的,脸上也是半梦半醒的神情。扶着桥栏走了几步,他突然摸到一块与木杆触感不同的地方,便提灯去照。
这桥边竟立着一块石碑,并一尊石像。它们表面都遍布斑驳苔痕,看不清面目,只依稀看出一位短襦长裙的仕女风貌,石碑上似乎只有三个大字:情尽桥。字迹模糊,怕是有年头的东西了。
书生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从袖中掏出块巾帕,认认真真地擦拭起石像的面部来。
待最后一块苔痕终于从石像面部剥落,桥上突然响起一阵悠扬的歌声。
“从来只有情难尽,何事名为情尽桥。自此改名为折柳,任它离恨一条条。”
是司空曙为灞桥赋的一首离别诗,如此深夜,长安都已灯火阑珊,却有女子在河边唱着这首诗。白衣书生侧耳倾听了一会,叹了口气,回过头继续去擦拭石像。
不看不要紧,这一回头,只见雨雪霏霏,水波粼粼,然而那仕女却凭空消失了,只余一块青苔古碑!
更加突兀地,那若有若无叹息般的歌声在桥头明晰起来。那一瞬,书生的灯笼折翅坠入水中,灞水脉脉,全沉寂在子夜中。
女子还在不休地吟唱。任它离恨一条条,任它离恨一条条……
那灯笼虽坠入水中,却始终未曾熄灭,与水下的倒影相映成辉。书生仓皇地弯下腰,企图捞起纸灯来打破这密不透风的黑暗。那歌声却越来越近,另一盏烛光亮起,慢慢为四周的夜空涂抹上色。
提灯的是一位妙龄女郎,不同于时下长安流行的玉奴体丰,她有的是一副恰到好处的丰腴体态,一肌一容尽态极妍。她穿着杏红襦裙,裙腰系到胸下,勾出纤细腰肢;乌云挽作三叠平云,桂叶眉、点绛唇,尽是前朝服色妆容。
毫无疑问,她是极美的。书生被她的容颜晃了眼,将灯笼抛到脑后,结结巴巴地问:“娘子是人,还是石像化成的佳人?”
女郎笑弯了唇:“夜已深了,郎君为何还不还家呢?这个方向,是要出长安去么?”
书生干笑道:“喝多了酒,走错了方向,我这就回去!娘子也早些归家罢。”
他转身便往长安方向折去,但刚抬了脚,就迈不出去了。
“郎君,深夜切莫独行。夜里的灞桥,你独自一人是走不出去的。”
玉奴:杨妃别称
“郎君,深夜切莫独行。夜里的灞桥,你这样的路痴,独自一人是走不出去的。”
第54章
这简直是八大地狱的景象!
朱桥上尽是骷髅,或持柳或执灯或凭栏,姿态各异,但都呈极目远方状。它们的肉体早已腐烂殆尽,手中的柳枝却一如刚刚攀折下时一般翠绿欲滴,灯笼的绢面上花鸟图案墨迹尤新,一豆豆黄晕在长桥上闪烁着。
毛骨悚然的书生急忙向后退去,可是刚才他踩过的河岸,却变成了无穷无尽的桥板。仕女莞尔微笑,对他进退维谷的窘况十分满意,莲步轻移踏上桥来,将灯笼指向前方:“请随我来罢。”
眼下他们所处之境,俨然依旧是灞桥,也不再是灞桥。桥头以外的河堤被涌动的黑雾吞没,那诡异而不详的形状,使人不敢冒险去触碰。显然此刻,只有随着女郎往前走这一种方法可行。
女郎和书生并肩而行,笑意凉薄:“郎君好胆色。从前误入此处的那些男人,一看见这桥,都吓得往渡头那边的林子里跑。”
她话音刚落,那片密林中的杨柳枝叶扭曲盘旋起来,好似无数只怪手摆动着巡捕猎物。一群看不清模样的怪鸟嚎啕着从林中飞扑而出,书生只感觉夜空中一卷更浓重的黑云擦着头顶呼啸而过,几篇羽毛落到他后颈那片裸露的皮肤,顿时就是一凉,随后泛上火辣辣的灼痛。他伸手一摸,竟见了血。
书生俯身捡起一片漆黑的羽毛,只见那羽绒坚硬无比,犹如吹毛断发的利刃,难怪轻易就叫它割伤。
他心有余悸道:“这是什么?”
“鸺。”女郎嫣然而笑,“不过,这并非寻常鸺。就像这累累白骨一样,她们生前,都是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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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空闺的女子。”
“鸺?鬼鸟鸺?”书生茫然道,“那明明只是面目丑恶的凶禽,哪里和女子有分毫相似?”
一轮血红满月探出云端,鬼鸟拖着羽翼的掠影在月下盘旋良久,复又俯冲下来,在桥边徘徊。无数鬼火般的眼睛在手边一瞬不瞬地亮着,女郎抬起手,一只怪鸟飞离暗处,停栖在她肩上。不错,那是一只鸺,黑漆漆的羽毛环绕着的是一张怪异的苍白面孔。尖桃脸庞,双目圆睁,竟真有几分像是梨园杂戏台上浓妆的优伶。
书生跟在她半步之后,和转过脸来盯着他的鸺面面相觑。这么一看,才发现它不仅羽毛锐利如锋刃,喙和爪钩都泛着金属质感的铁灰光泽。如果当时不是一片羽毛,而是一张喙啄了他的脖子,说不好目前他已是身首异处。
“‘鸺’音同‘休留’,‘休要留在异乡’,应是那些女子送别夫婿时,不敢吐露的心声。可惜有些男儿听不出这欲说还休的心意,再也没有回到长安。”女郎说,“这些女儿家日复一日守候在桥头,等候离乡的游子归来,直到红颜成枯骨,也再未候到重逢。”
“可怜闺里月,长在汉家营。少妇今春意,良人昨夜情。”书生突然念道,“往日读此诗,只一心想到要直取龙城,却从未想过,闺中月色竟已冷寂如此。”
鸺:猫头鹰
第55章
“她们死后,尸骨化为这桥梁,幽魂化作鸺之鸟,终日在桥头柳林中徘徊。它们铁喙铜爪,凶猛无比,守在灞桥远离长安的一端,看到要离乡的男子,就把他们杀死,埋在林中。怎么,害怕么?”
“怕倒是不怕,她们也不过是些薄命人。”书生被问得突然,一时想不好措辞,一番话说得磕磕绊绊,“她们也只是希望不要再有人有和她们一样的经历,希望游子们不要再浪迹天涯,对么?虽然这做法我无法苟同……”
女郎突然停下了脚步,书生低头走路,一时没有提防,差点撞到她背后。少女回过头来,妆容致的脸上露出似喜似悲的神色,与方才的嘲讽讥诮截然相反。
两人面对面,一时无言,过了许久,女郎才檀口轻启:“我名唤折柳。”
“啊,我姓李,名上声下闻。”书生道,“折柳娘子可否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眼下时至夜半,金吾卫宵禁,娘子却独自一人徘徊在灞桥……”
“我是什么人?我不知道……我一直在这座桥上,等候过路的羁旅客,把他们带回长安。我没有离开过这座桥。每次走到尽头,就又回到了起点,我走不下去。”折柳说着说着,脸色便黯淡下来。
“这座桥通向何处?你走不下去,那你带上来的人呢?”
走了这么久,朱漆画桥仍没有穷尽的趋势。桥栏旁的白骨也越来越多,它们之间空间逼仄,从中通过柳枝和灯笼不断打在身上。李声闻不像折柳身为女子小巧玲珑,只能侧身前进,极其狼狈。
要紧的是,如果她说的是真的,他们可能永远走不出去,这才最可怕。
“长安。长安出去的人,总要回到长安的。”
折柳的眼不知看着何处,迷蒙得像蒙了一层纱,眼看着指望她是不成了。前路白骨累累,看一眼就浑身冷汗,也未必是个好去处。李声闻趁她出神,悄悄捻出一簇火,向桥外照去。
出乎意料,沉寂的水面上静静停系着两三只舴艋,船桨看上去完好无损。李声闻喜出望外道:“你离不开这座桥,是因为一直顺着它走。走桥不行,咱们试试水路。”
折柳被他的话语惊醒,连忙回绝道:“不可!”
在她说话的时候,李声闻已经笨拙地翻出栏杆,堪堪踩到小舟船头。他虽听见了折柳的拒绝,却一心忙着弯下腰平衡船舶,过了好一会见小舟不再摇晃,才向桥上道:“折柳娘子,这船尚可使用,你下来罢。”
折柳急切道:“你莫要胡乱走动,快上来!”
李声闻在船头安然坐下,笑吟吟道:“我观这船足以行出灞水,祝我们摆脱困境。说来也奇怪,明明灞水已经冰封,你出现之后,河面却解冻了,风也变暖了。”
桥上无声无息,良久,折柳幽幽冷笑:“那你便去罢。”
李声闻却忽然吸了口气,遥遥指向水面:“你瞧,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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